第40章 開始,不日放出,謝謝還在坑裏的朋友

溺往事。

當年她剛下山,林少庭也跟來京中,她心裏自小藏着個人,那二八的光景裏,什麽也不怕,父母親眷俱在,游歷江湖的好日子似乎是永遠沒有盡頭的。而這許多年過去,她孩子都有了一雙,見識過生老病死,至親一個個離開身邊,而她也有了新的牽挂。

她娘死時她還太小,不懂什麽叫做永別。

直至今日,爹和師兄都成了另個世界的人,她才知道,所謂生死之別,便是無論你再如何想,哪怕夜夜入夢來,也不得觸碰,不得相見,不得語。

她将頭抵在桌上,待得那陣激烈疼痛過去,才将身蜷起,縮在小榻上睡了。

這一覺睡得極不踏實,再醒來時是被一陣拍門聲叫醒的,聲音挺輕的,似乎在試探她是否睡下了。

不一會兒,門外傳來紅岑的聲音,“師妹,快到子時了,趕緊起來。”

阮千千應了聲,起身去給她開門,然後再回屋穿衣,一邊将襖子往身上套,又把披風系緊。屋中微火照着,紅岑換過了衣服,是身丫鬟穿的衣裳,被阮千千奇怪地一看,紅岑快速解釋道,“我問碧珠要的,還挺合身,就是短了點。短得手露出腕子,腳露出腳踝。

阮千千穿好衣,紅岑繞到她身後替她理頭發,一邊輕聲問,“我們去何處等那人?”

“他沒說,我想只要到了子時,自會有人來找我們。白天進寺來這麽大動靜,敵在暗我在明,想必他已探好路線來與我相見,也想好了如何脫身。”

燭火被窗口的風一吹,狠狠一搖,屋中物事皆是一晃,平生出一種詭秘。

“師妹,你身子不好,少吹風,怎麽還将窗戶大開着。”說着紅岑過去将小榻旁的窗戶關上。

阮千千拿手指按壓自己眉心,臉色疲累,竟似是睡了大半日都沒有睡醒。

“屋子裏太悶,想透透氣。”

“回頭讓人在屋裏生盆火,再開窗,仔細着涼。”紅岑四下打量,見是沒什麽不妥,這才在桌邊坐下,打算與阮千千枯坐着等子時來臨。

剛端起茶杯,猛然間窗戶傳來木栓斷裂之聲,狂風自窗口鋪卷而來,桌上燭火抵擋不住地立時就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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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內剎那漆黑,阮千千拿手遮了遮眼睛,小聲道,“師姐,火折子在桌上,茶盤右側,你看能不能将燈點亮。”

紅岑嗯了聲,暗自握緊鞭子,一只手去桌上摸火折,摸出來便重新将燭火點亮。

那一星的燭火本就猶如螢火,不是很亮,只不過燭光一亮,二人俱是松了口氣。

大風仍舊從窗口漏入,外頭雪下得很大,将床邊小榻都落濕了些。阮千千撐着小榻伸胳膊去夠窗戶,卻發現窗栓方才被風吹得斷裂,無奈道,“看來只能漏風過一夜了。”

“師妹……”紅岑的聲音聽來發顫。

阮千千回過頭,只見紅岑雙目發直,盯着屏風看,她循着紅岑的視線,只見得四折山水屏風上,投映着兩團燈籠大小的影子。她立刻擡頭看與屏風相對的那面屋梁上。只見得兩道前後平行的橫梁上,一道上放着兩盞明燈,一道上繩索系着兩個小小的包袱,還微微搖晃着。

阮千千登時只覺得咽喉被人握緊了一般難以呼吸,她哆嗦着唇,顫聲道,“師姐,你看……”

紅岑抖落奪命鞭,踏着椅子飛身上躍兩步,十米長的鞭子将兩個包袱卷在一起,紅岑使輕功于半空中将兩道繩索快速割斷,再回到地上。

兩個包袱裹得緊緊的,孩子的頭臉都蒙在小被子裏,一動不動。

阮千千手抖顫着不敢掀開,紅岑按捺不住道,“我來。”

将兩個包袱放在椅上,依然是兩團布包,毫無動靜。

阮千千猛然搶過紅岑的手,拿過紅岑的鞭子,以鞭柄去挑開朱紅绫緞的小被。嗖嗖數聲裏飛出的銀針疾速打在二人身後屏風上。

紅岑立時起身,在屋內巡視一圈,所見之處,無一人在,忍不住怒道,“來了就別縮頭縮腦,哪兒來的大膽狂徒,搶了我師妹的孩子,我花山派可不好欺負,快滾出來!”

“花山派算得了什麽,縱然你師父見了我,也要客氣一聲師姐。”聲音自屏風之後傳來,随之而來彌漫于室的異香讓阮千千大喝道,“師姐屏氣。”

二人俱是閉住呼吸,緊張非常。

屏風後映出一道影子,似乎是個細瘦纖弱的女人,她的手沿着寬大袖口,自上而下整理,慢條斯理道,“若是我要下毒,你們兩個早已是死屍了,不過尋常香料。我來找後輩辦事,多年不曾行走江湖,聞說現在黃口小兒膽大包天,多是坑蒙拐騙之輩,怕你不肯答應,才相邀至此。”

女人身影離開屏風,不一會兒,她自屏風後走出。

那是個渾身素白的女人,戴着頂鬥笠,鬥笠四周垂下白紗,無法看清容顏。只是那雙手纖白如玉,一手抱着個嬰孩,款步而行的姿态,渾身又有幽香令人心神鎮定。想來是個美極的女人,但聲音聽着至少在三十歲上下,若是照她說的是花山公的師姐,那她應當五十歲去了。

阮千千心道,離琰曾說師門只有花山公、他和安親王妃三個,怎又多了個師姐。但面上仍舊要與她周旋。

阮千千上前一步,那女子卻說,“不忙,你就站在那兒與我說話,我不喜人近身。”

阮千千拱手低頭,“是。”

“你是花山公的小徒弟,倒是比你師姐知禮些。”她的臉藏在白紗後面,紅岑卻只覺得目光如同剜割,低着頭未曾反駁。

這女人能在二人都沒發覺的情形下布置完方才一系列的動作,顯然武功遠在二人之上,不能強取。

“前輩是高人,有何事直接與我們說便是,何必裝神弄鬼。我兩個孩子都小,離開母親哭着也讓前輩心煩,不如就還給晚輩,前輩有吩咐,晚輩定當盡心竭力,絕不違逆。”

那女子輕笑一聲,“真別說,昨夜他兩個哭得厲害,哭聲此起彼伏,一個哭完聽見另一個哭又齊聲大哭。我聽得煩,喂他們吃了點東西,現下才不哭的。”

阮千千登時臉色一變,“他們還小,只能吃奶……前輩……”

“奶我沒有,藥倒是多得是。旁的我藥王仙說不得天下第一,制藥卻無人能出我其右,便是你師父見了我,也要恭敬請教。”

阮千千心內電光急轉,想起來藥王仙是皇甫倩的師父,一時間反倒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了,只得硬着頭皮,跪了下去。

“請前輩吩咐。”

“女人就是苦,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一輩子,就沒一刻為自己活。咱們江湖兒女,樂得逍遙自在,何必為了兒女拘束了自己。”

正此時,不知何故,兩個服了藥哭不出的孩子卻忽然大哭起來,阮千千不知她做了什麽手腳,登時慌了神仆倒在地,連連磕頭,“求前輩高擡貴手。”

“別慌,藥效果了而已。已經十二個時辰了,你們兩個,是不是見娘親來了,要叫娘親救你們?”藥王仙邊說邊走近阮千千,高高在上地抱着兩個嬰孩,也不知是否真有感應,兩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哭得響亮,直教阮千千心內如絞,不住磕頭。

“前輩只管吩咐,求你放過我兩個孩兒,他們還太小……”

藥王仙似乎沒在聽她說話,自顧自繼續道,“當年,我也曾有過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子,他一歲時候,才會開口喊娘。”她忽然收聲,将臉低下來,隔着面紗親吻兩個小孩,逗得他們又咯咯笑起來。

“可後來……他又不會叫了。”

剎那間阮千千察覺到一股殺氣,将頭死死低在藥王仙腳下,求道,“孩子是無辜的……前輩有何事都可讓晚輩去做,只求別傷害他們……他們連娘親都還不會叫……”

“呵。”藥王仙仰頭冷笑,複又低頭,“會不會叫又如何,反正是個死。”

正此時,一道長鞭破空而出,直取藥王仙的雙足,令她無法脫身,阮千千猛然撲上去搶過其中一個孩子,就地一滾,再要回身去搶另一個,卻猛然間無法動彈,渾身僵硬。

藥王仙空出來的一只手正捏着她孩子的脖子。

阮千千吓得聲音都軟了,徒勞地坐在地上,抱着一個孩子,眼巴巴望着另一個,“前輩不要,你要我做什麽!我什麽都答應!”

藥王仙的手頓了頓,改為摸那孩子的臉,又走近過來,将阮千千從地上扶起,将另一個孩子也交到她手上。

阮千千一抱住孩子,便飛快後退兩步,紅岑一抖長鞭,藥王仙卻紋絲不動,雙手挽住鞭子,往上一提,紅岑便被飛甩了出去,撞在屏風上一通悶響。

此時外頭聽見響動,院子裏聽得見人走動。

藥王仙也不再與她二人耗下去,只兩個飛踏躍到窗前,白衣滲人。

“你一雙兒女身上已下了我藥王谷的獨門秘藥,無人可解,半月後大年時,我要聽到端木朝華立我徒兒皇甫倩為後的消息。否則……”

否則什麽她不曾說,就飄然而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門外傳來急促的拍門聲,是什麽人在外面說話,阮千千已聽不清了,只是軟倒在地,兩個孩子一個還癟着嘴,一個卻笑得眼珠發亮,含着手指不停吮吸。

朔風将雪花卷入屋內,落地即化。

阮千千緩緩站起身來,将兩個孩子放到床上,紅岑已席地坐着調息,她走到門前,定了定神,門一打開便看見碧珠倦眼惺忪地拎着燈籠站在門口,連外衣都沒披,冷得哆嗦,打着哈欠往屋內張望,一時間瞌睡都吓沒了。

“主子,這大半夜的,你同你師姐練功呢?”

阮千千木着臉,“嗯,正練功,明日回宮時留下些銀子給方丈做修繕之用。”

打發了碧珠之後,阮千千剛邁出一步,就委頓在地,紅岑睜眼,已然做了決定,“此事必須禀告師父,也許她不過是唬你,天下沒什麽師父解不了的毒。”

阮千千茫然點頭,“只好如此。”

她站起身,踉跄兩步,跪倒在床前。

兩個孩子渾然一派天真,将他們的母親看着,圓乎乎的臉蛋瑩然如雪。

作者有話要說: 眼睛吃不住了,明日再補,晚安。

☆、立後(1)

作者有話要說: 栴(zhan,一聲)檀:a.檀香,常綠小喬木。b.山茶科的紫莖屬植物。

【注釋來自新華字典離線版】

翌日一早,阮千千一行啓程回宮,兩個孩子摸着有點低燒,乳娘喂奶時阮千千就叫她進來,葉娘戰戰兢兢地解開衣帶,将身側過去一些,先喂過小皇子,再給小公主喂奶。

這時候阮千千開口了,“葉大姐。”

葉娘渾身一顫,懷中孩子咳了兩聲,奶吐出大半來,葉娘忙手忙腳亂地擦淨,才低着頭答,“是,姑娘有什麽吩咐。”一只手緩緩替孩子順奶。

手指挑開車簾,阮千千向外望去,還在京郊,滿山白岚霧氣,她恍恍惚惚地看着,輕聲說,“這兩個孩子,是太多人的命,這次事情不怪你。以後得仔細照料,照料得好,來日他們都要喚你一聲娘,乳娘也是娘,我真心希望,你能待他們像待自己的兒子一樣上心。”

葉娘穿着身青衣,側臉發白,微紅了眼眶,低着頭,手卻還溫柔地拍撫着懷中的小孩,聲音哽咽,“是。”

“讓我抱抱。”

葉娘将孩子遞過來,另一個吃過奶了的已經在碧珠懷裏睡着。

剛還嘔奶哭了會兒的嬰孩,眼角帶着淚,阮千千拿手指給她擦去,低身在她額頭上親了親,她就咯咯笑起來,抓住阮千千的頭發不肯松手。她望着孩子,忍不住紅了眼眶。兩個孩子都身中奇毒,這會兒發着低燒,卻都無知無覺只知道吃睡。

葉娘見她難受,怯怯開口,“姑娘,還是讓奴婢來吧。”

阮千千看她一眼,葉娘才過三十,進宮之後就與丈夫兒子分離,待到兩個孩子斷奶之後,也未必可以出宮,還要看敬事房安排。也是可憐。

阮千千從腰帶上抓下來個繡着福壽字樣的褚色錦囊,示意她打開來看。

只見得裏面有兩個小小的玉墜子,以紅繩系着,上頭也是一個雕着福一個刻着壽,流雲紋圈邊。

“他們兩個出月前戴的,要是你不嫌棄,便是我的一點小小心意,系在足上保平安福壽的。”

想那葉娘在鄉間度日,平素見得最多的便是銅錢,銀錠都少見,何況是玉石,一時間也認不出是羊脂玉,只是千恩萬謝地跪地對阮千千作揖,“阮姑娘善心,只是奴婢一年才能得見一次家人……”

“等他們兩個斷奶之後,我會跟皇上請旨放你出去。”

葉娘大喜之下,連連又磕頭道謝,贊阮千千心善,指天誓日以後會細心照看皇子和公主。阮千千看她可憐的樣子,嘆了口氣,叫她起身。

“不是我想為難你,你也知道,要是出了什麽事,不是你擔待得起的。你家裏還有丈夫兒子,仔細些當差,也是為你們一家人團聚。起來罷,這事回宮之後便不能再提,否則你的人頭……”

話說到這兒就可以了,阮千千也不再和她說什麽,摸摸懷中的小人兒,她的臉光滑細致猶如豆腐,緊蹙的眉頭這才松下些來,她抱着孩子緩緩搖了搖,不一會兒小孩便香甜地睡了過去。

☆☆☆

正月初六,夏魏家裏來人了,他的私塾先生爹,捎來了十串煙熏臘肉,每串五斤重,香腸、手撕兔、手撕雞,各種臘味都送來了些。

夏大人收了下,便叫家丁去給馬晉沖送點,家丁還沒出門,就被叫住了。只見夏大人一手捏着下巴,站在原地思索半晌,又道,“算了,我自己跑一趟,不用你。”

夏魏同馬晉沖是打小的交情,但為官一道,他自認不如馬晉沖,不然怎麽他夏魏才是真的學富五車,卻讓馬晉沖那腹中空空的小子得去太子太傅一職。

夏魏趕着晚飯前去馬晉沖府上,進了門就把東西扔給下人讓他們帶去廚房,晚上加菜。

熟門熟路走進馬家的院子,直奔書房而去,只見馬晉沖竟然在手腕上吊着沙袋,正練字。

夏魏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湊過去看稀奇,“喲,馬小五你都知道習字了,為了當好這個太傅,你也很拼嘛。”

馬晉沖頭也不擡,浸潤毛筆,落筆極穩,就是結構不得法。他常年舞刀弄劍,臂力過人,腕子也比常人靈活,按說寫字本是難不住的。就是缺耐性,才寫沒兩個字,就把毛筆一摔,墨汁濺了夏魏一臉。

“哎哎哎,我說馬小五,你成心的吧,我一來你就開始使性子,發脾氣給誰看呢!”夏魏邊罵邊留神馬晉沖握成拳頭的手,往後小步跳遠,躲到椅子後頭,臉上墨汁被他擦得亂七八糟。

馬晉沖嘴角略彎,招呼人進來奉茶,才擦了擦手,對夏魏道,“過來。”

夏魏磨蹭着不願意挪身,“幹嘛,我可警告你,現在本官也是從一品的大員,毆打朝廷命官,可是觸犯刑律的!”

“叫你過來,我不打你。”馬晉沖道,将拳頭擡起來比劃了兩下,又松開手指。

夏魏撇着嘴,磨磨蹭蹭挪步過去,沒好氣地白他一眼,“幹嘛?”

帕子忽然湊上他的臉,夏魏一愣,馬晉沖凝神看着他的臉,指腹在夏魏臉上摸來摸去,拿帕子将他臉上的墨跡擦幹淨了,才道,“好了,過去些,擋着本官的光了。”

夏魏薄紅着臉,“呸,本官又沒有站在窗戶上!”

“特地過來找我,有何事?”

“沒事就不能來找你?”

“有事快說,沒事趕緊回去,聽說你最近接了樁很棘手的案子,這會兒不該在刑部衙門裏喝茶閱卷宗嗎?”

“你也聽說了?”夏魏眉毛皺了起來,在椅子裏坐下,等茶來了,才緩緩啜兩口,小聲抱怨,“皇上讓我查前任工部尚書被殺一案,喏,就是後宮正得寵那位的爹,被人離奇殺害那事。”

“那事我聽說過,有線索嗎?”馬晉沖也坐下喝茶。

“都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我怎麽查?線索就是有也早沒了,當時刑部的卷宗裏就什麽都沒留下,除了叫仵作驗明,是被人一刀截斷的脖子,別的啥也沒查出來。”

“工部尚書那屋子,現在還是他一家子在住,你可去他府上走訪走訪。皇上想必是因為他女兒吹的枕邊風才要查,若是請旨去見見他女兒,皇上應當會同意。”馬晉沖給夏魏出主意道。

夏魏苦着個臉,“你說,我要是查不出真兇,會不會丢了烏紗帽?”

馬晉沖悠悠然端起茶盞,低頭喝一口,神色從容又悠閑,“那就回去教書,将你爹的私塾發揚光大便是。”

“……”

“不過本官在京中就你一個故交,夏大人,可萬萬別讓本官失望。我還欠着私塾銀子,你要是連這麽個案子都破不了,那我只好賴着了。”

這年頭,果真是欠錢的比要債的大,瞧馬晉沖那心安理得的樣子,夏魏登時氣得沒吃飯就飽了,站起來一拱手,“我這就回衙門去查,給你送的臘肉野味,我沒來之前不許吃。”說完夏魏便匆匆離去。

馬晉沖坐在椅上,望着對面還冒熱氣的茶,低頭喝了口自己手中的,招呼管家進來——

“讓廚房別忙了,夏大人送的東西,等他來了再動。”

☆☆☆

自年前便沒怎麽停過的大雪,于正月初六傍晚,忽然停了住。

正縮在床上困覺時分,聽院子裏的小丫頭們哄鬧,阮千千叫了人過來問是怎麽回事。

才聽人禀報說是雪停了。

碧珠扶着她出屋,滿面喜色,“天都亮開了,主子您看,天邊一抹金燦燦的,可煞是好看。”

阮千千擡頭望去,雪後天霁,雲開霧散,雖是傍晚,卻也是霞光萬丈分外惹眼。院子裏積着過膝的厚厚的雪,雲華殿的宮女們正在堆雪人扔雪球。見她出來了,都恭敬地福身請安。

一個梳雙鬟着粉紅襖子的小宮女欠着身道,“姑娘也和我們一起玩吧,雪人還差兩個眼睛。”

阮千千側頭對碧珠輕聲吩咐了句什麽,碧珠便轉回屋子裏去。她擁着暖手的路子,站在階上,沒有下去。

不一會兒宮女們竊竊小聲笑,那沒得答話的小宮女紅了臉,才明白過來,夥伴們都是故意推她出來邀請阮千千的,顯是明知道主子不會參與。

正在她滿面通紅腳步後縮之際,聽見階上站着的人問,“你是才來的宮女?”

“嗯,哦,回姑娘的話,奴婢是年後新近進宮的。”

“這才初六,怎不在家多待幾日再來。”這時候碧珠從屋裏出來,拿着兩塊漆黑的煤球,阮千千以目示意。

碧珠走下去,将煤球安放在雪人眼珠的位置。

宮女難掩興奮的笑,小心地擡眼打量了一眼阮千千,見她正看自己,忙又低下頭。

碧珠又進屋搬出來一把椅子,放在門邊廊上,阮千千便坐下,叫那宮女過來,又對院中衆人說,“不知道這雪人能幾日不化,若是十五還未化,便賞你們一人五兩銀子,算是大年的賞錢。你們都先出去玩罷。”

宮女們哄笑着退了出去。

唯留下那個小宮女在臺階上絆了一跤,匆忙爬起,把裙上的雪拍去,不好意思地深深低着頭。

阮千千卻掩着口笑了,問她,“幾歲了?”

“回姑娘話,十二。”

“叫什麽名?”

“奴婢栴檀。”

“栴檀。”阮千千念了聲,又問她,“聽口音不像是北朔京城人,你也是外城過來的嗎?”

栴檀眼珠子直轉,面帶猶豫,半晌沒說話。

阮千千沉聲道,“你在我跟前說的話,若有半句不實,就是滿門的罪。”

栴檀忙低下頭去,“奴婢,奴婢不是北朔人。”

“哦?”

“回姑娘話,奴婢南楚人,住在與北朔交界的峰回鎮上,因為連年戰亂,不久前又大兵過境,燒殺劫掠,日子過不下去,爹娘才帶着我來北朔的。誰料到了北朔地境,遇上雪災,娘在路上就沒了。”栴檀聲音哽咽說不下去。

手貼在暖爐上來回摩挲,阮千千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又道,“你擡頭讓我看看。”

栴檀猶豫着擡起臉來。

阮千千看了會兒才說,“是個美人胚子,才十二歲,也太小了點。你爹娘可知道,北朔的宮女,是終生不能出宮的。”

栴檀瞪大了眼,失魂落魄地搖頭,“奴婢不知道,只知道宮裏管事給了爹五兩銀,進宮十日,已無爹爹音訊。”

阮千千長長呼出一口氣,看着她跪在地上的膝蓋處已經被雪洇濕,将手背貼着銅爐,輕聲說,“你起來,過幾日宮中要給南苑多添宮女,到時候你去南苑伺候罷。”

栴檀正不解,阮千千轉頭對碧珠示意,碧珠便進屋去取出個錢袋子,阮千千親手把錢袋放在她手中,一雙眼緊緊看着她,栴檀登時動也不敢動了。

“這是三十兩金子,你自己收着也好,要分給你爹也罷。送你去南苑,你多長一雙眼睛一雙耳朵便是,來日自有用得上你的時候。”

栴檀咽了口口水,緊張道,“三十兩金?”

“你自己打開看吧。”

栴檀抓着錢袋,将頭重重磕在地上,“奴婢誓死為姑娘賣命,萬事有姑娘吩咐,絕不違逆。”

院子裏的紅梅開得正好,阮千千站起身來,走前兩步将紅梅折下來一枝,又去除了枝桠只留下短短的花萼,斜簪在栴檀耳側,紅梅清苦,色彩卻豔麗,襯得栴檀的臉越發白。

“要不着你的命,有事我自會擔待。你要記着,人生來命有九等,卻無貴賤,能活着,就是幸事。”

栴檀似懂非懂地将錢袋握在掌中,呆呆看阮千千拉起她的一只手,将暖爐塞在她手中,又将她凍僵的五指按壓在上面。

栴檀被那熱度激得一顫。

阮千千說,“看,活着你才能感覺到這溫暖,才能體味到世間一切好玩之物。明白嗎?”

栴檀毫無心機地笑了,點點頭,“嗯!”

雪停之後,朝事也便松懈下來,天色剛暗,宮侍就來傳話,皇上晚上過雲華殿來用膳。

這幾日裏端木朝華都只在三更以後過來,初三初四就在禦書房睡的,一是戰後許多事情需要重新調度安排,二是雪災嚴重,各地都需要錢糧赈災,打仗也花了不少錢。都指着這一場大雪趕緊停,來年能有個好收成。

正吃着飯,端木朝華的筷子往阮千千碗中一放,夾着塊龍井蝦仁放在她碗裏,見她吃飯吃得慢,問道,“有心事?”

阮千千緩緩搖頭,蝦仁在口中化開,她不知滋味,低頭只顧得扒飯。

端木朝華卻是餓得狠了,吃的狼吞虎咽,全然沒有一國之君的風範,嘴角沾了東西,阮千千遞出帕子給他擦了去,手被按在他臉上,阮千千心頭一悸,只是不去看他。

“老夫老妻了,還害什麽臊,總算是忙完了這頭,你不知道書房裏的折子,堆得跟山似的,還不如打仗那會兒,起碼不用寫那麽多字兒。”說着端木朝華松開阮千千,扭動了下捏筷子的右手,又甩甩手臂。

“是你自己要當皇帝……”要是不當皇帝,也便沒人盯着皇後的位子,她也不用為難。一時間阮千千只覺得滿桌子珍馐難以下咽,放下筷子,将端木朝華看着。

“這不是朝中無人嗎,只好先頂一頂。我已冊立了太子,等我打點好這祖宗的江山,便帶你走。”

這話讓阮千千大為吃驚,見她目瞪口呆,端木朝華把花生米喂進她口中,笑道,“怎麽,吓傻了?”

“什麽時候的事,你都沒告訴我一聲。”

西陌戰事已平,雪災看樣子也要過去了,端木朝華一面吃菜一面回她,“當皇帝的時候就想好的,這位子我不愛坐,誰愛誰坐去。我只愛抱着我的小娘子,帶着兩個小團子,游山玩水做個富貴閑人。”

當日端木朝華雙腿受傷,萬念俱灰,也曾問過阮千千,若他不是将軍了,只是個富貴閑人,她可會嫌棄。

此時她聲音發顫道,“那,什麽時候能走?十五……大年之前……不行……”

“當然不行,赈災的糧還沒放下去,來年怎麽圈地怎麽種糧,邊關怎麽駐防都還沒個計策,朝中人才也不夠用,馬晉沖一個人頂不下整個朝廷,要給太子留下個穩固江山,少說也要三五年才行。為了彌補你十五沒法帶你出去游山玩水,我們便服出去街上玩兒,也和老百姓一樣,過個平常的團圓年,可好?”

足足在禦書房憋夠了五天的端木朝華滿面疲憊,說起元宵節卻興致高昂。他已添了三次飯,這會兒嗳出一口氣,看着阮千千給他盛湯,面上十分滿足。

端起碗剛喝了一口,就見阮千千站起身,後退兩步,猛地對他跪下了。

端木朝華的湯在口中打了個轉,咽下去,緩緩放下碗,他問,“什麽事?”

“臣妾想跟皇上請個恩旨。”

“什麽旨?”

“皇上登基不久,朝政根基未穩,應當盡快立後。”

“你想通了要做皇後了?這是喜事啊,跪着做什麽,快起來!你現在身子不能着涼……”端木朝華喜上眉梢,伸手去扶她。

阮千千卻猛一個磕頭,“求皇上冊立皇甫倩為後。”

☆、立後(2)

初七一過,刑部衙門口就忙翻了天,尋常案子可分給底下侍郎去做,偏皇上指的這樁疑案,夏魏得親自操持。

于是這天一大早,夏魏草草吃了幾個餃子,便先去衙門口分活兒,随後也不拿旁的東西,卷宗他已能倒背如流,帶着個衙衛去已故工部尚書阮暮秋的府上了。

敲完門他就袖着手站在門口,等了會兒,沒人應。他與衙衛交換了個眼色,“你來。”

衙衛上前,拿刀鞘拍了拍門。

門打開一條縫來,縫裏透出雙眼睛,警惕又疑惑地上下打量他們一通,才把門打開來,看來是阮家家丁,見夏魏穿的官服,猶豫半晌方才問,“我家夫人不在,小姐也不在,不知大人何事,小的可代為轉達。”

“刑部尚書來了,你們也敢攔,還不讓你家夫人趕緊出來,我們大人有話問。”衙衛毫不客氣道,刀鞘往前一靠。

夏魏袖着手,也不去攔。家丁一口氣出不來,哼了聲往內裏去,把門砰一聲關上。

“這小不長眼的,大人您看……”

夏魏擺了擺手,摸摸袍子上垂墜的魚袋,“下人不懂事,你個當差的也不懂事了?”

衙衛頭一低閉了嘴,不一會兒,門打開,方才的家丁帶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婦人,婦人穿着一身孝,顯然喪期未過,一個墜馬髻斜耷着,發上也簪着朵白花,走到門前來,欠了欠身,“家中下人沒規矩,冒犯大人,四兒,還不趕緊過來請罪。”

那家丁歪着頭臉,口中碎碎,走過來一拍袖子,低身弓背,“小的知錯了,請大人責罰。”

夏魏嘴角略彎起,“無事,如今阮老大人不在了,家中諸事,可是夫人做主?”

“能說得上一二,大人裏面請,你們倆去将年前宮中賞的貢茶泡上來,大人請,不知大人在哪一部高就?”

夏魏上任不久,加上臉皮看着年紀輕,阮家姨娘素來也沒見過他,只知道他的官服是從一品文官,同阮暮秋的一樣。估摸着也是六部尚書中的一個,由是不敢怠慢。

“本官掌管刑部,上任不久,阮大人那樁命案,皇上讓本官查。有些事要叨擾阮夫人,不知夫人今日是否得閑?”

阮夫人拿衣袖蹭了蹭眼角,眼眶有些發紅,“自先夫去後,日日得閑,大人請內堂坐。這位差爺也請。”

阮家老宅舊屋,阮暮秋被下獄那會兒,抄走了家中值錢物事,如今雖添置了些,卻比家徒四壁也好不了多少。

夏魏坐下來,環視一圈奇怪道,“聽說夫人的女兒現在宮中正得寵,怎沒把家裏好好修整修整。”

“是我讓她不必的。先夫去了,我一個人,也用不着富麗堂皇。安靜度日罷了。”阮夫人精神看着不太好,茶上來也只是摸着茶盅未動。

夏魏倒是不客氣,喝口茶才說,“果真是貢茶,好茶啊。”

“大人喜歡就好。有什麽話,便問罷,我一定知無不言。”

夏魏放下茶盅,只見那青花還是很精致的,他轉着茶盅,問道,“阮大人去世當日,是被人劫獄的,不知道夫人是否知道此事?”

阮夫人搖了搖頭,“先夫被抓走後,只有去獄中送衣服見過一次,此後再沒見過面。”

夏魏搓着手指,又問,“那劫獄之事,夫人是何事得知的?”

“先夫的遺體被送回府上時,來的人告訴我,先夫是死在獄外的,我就知道,是有人劫獄。”

“夫人從何而知?”

阮家姨娘也不掩飾,“先夫的女兒是江湖中人,拜的門派派中人功夫都不錯,想必是他們所為。但當時小女身在宮中,想必與她沒什麽牽扯。”

“阮姑娘如今有皇上護着,又誕下一雙兒女,皇上甚為喜歡。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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