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純血巫師的葬禮

盧修斯獲準進入了那幢房子,而小天狼星只能立在門前,被剛剛那十分鐘裏接納的信息牢牢地粘在了一尺見方的雪地裏,在他身後,麻瓜的小汽車卷起陣陣灰色的弗洛林冷飲店的火山岩冰沙,不是甜的。

他站在這條漆黑晦暗的麻瓜街道上,街上跑過陌生的孩子,行駛過一輛一輛的汽車,小天狼星不認得一個人,只有那股熟悉的震顫籠着他的心髒,他握緊拳頭,凝重刻在他的眉毛和眼睛裏。

他靜默地站在原地。大約十分鐘後,馬爾福從紅磚房裏出來,從他的表情看不出喜怒,這多半說明談話進展并不順利,不然貴族一定會對小天狼星大加責難、捧高踩低,馬爾福的嘴角繃緊,他與小天狼星一般高,卻總令人有種被俯視的感覺。

“布萊克。”他沉下聲音。

“滾開。”小天狼星決定不多聽一句廢話,他一把推開盧修斯,貴族被他推搡得往後趔趄一步,勉強穩住身形,靴子卻還是踩進灰撲撲的雪水混合物中,對方咒罵一句。

小天狼星沒工夫理會他,他的注意力全然放在貴族身後緩慢打開的那扇門上,馬爾福也聽到了那陣聲音,他很快把頭扭了回來,小天狼星看到他臉上難以抑制的嫌惡。

門徹底地打開,露出一進門窄窄的玄關,玄關旁邊有個只能把鞋子豎着放進去才不至于關不上門的鞋櫃,它通往鋪着深色地毯,牆上擺滿了書的客廳,黯淡的冷光從門裏傳出。

小天狼星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一幕荒誕的場景,那是他一年前剛學會阿尼瑪格斯時,他變成黑狗,跑到海格的木屋旁邊,和他養的那只跳脫的明斯特蘭德獵犬嬉戲,他故意用鋒利的爪子劃破海格院子裏的南瓜,成群的螞蟻從地裏鑽出來分一杯羹。

其中一排螞蟻從南瓜下覓到一只四腳朝天的甲蟲,他們莊重地扛起,從兩只狗鼻子前肅穆而過。

現在,一口與甲蟲相似的漆黑的棺木正從幽暗的房子裏緩緩浮現出輪廓。

他從馬爾福身邊走過,對方說了句話,而他什麽也沒聽見。

小天狼星梗着喉嚨,輕輕托起棺木的一角。

艾琳普林斯斯內普。

她被葬在蜘蛛尾巷麻瓜教堂背後的墓園裏,出于某些難以言表的原因,沒有牧師前來布道,只有一個自稱是唱詩班的男人,他在棺材被擡進土裏時,眼皮都沒掀起來地嘀嘀咕咕念了一段悼詞,匆匆離去。

斯內普率先開口,他冷靜得過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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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它,布萊克。”

四下無人,只有冷風和雪,唱詩班的年輕人也跑遠了,小天狼星擡起手臂,泥土随着他的動作覆上棺材,白色的一塊樸素的石碑立起,它紮進地裏,被空氣雕刻出斯內普母親的名字。

斯內普半跪在雪裏,看了墓碑一會兒,只留給小天狼星一個漆黑的後腦勺,幾分鐘後,他說:“走吧。”

走去哪裏呢?能走去哪裏呢?想走去哪裏呢?

小天狼星的心被攥緊。

“你應該再收留我一晚,斯內普。”

“我成年了,我待在那間房子裏,你也能用魔法。”

“我還有些錢,麻瓜的和古靈閣的。”

“我從霍格沃茨跑出來了,明天開始就是聖誕假期,我可以呆很多天!”

“梅林——該死的——”

“不要去找馬爾福,斯內普!不要去找食死徒!”

小天狼星大聲吼了出來。

漸漸走遠的斯萊特林停了下腳步,教堂背面的一只昏黃的燈泡被雪水澆透,它掙紮着閃爍幾番,最終啪的一聲熄滅。

“我請求他為我擡棺。

“這至少需要兩個人。

“不然麻瓜一定會發現不對勁。”

斯內普背對着他說,他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格蘭芬多與他隔着十來步的距離,跟随他從破舊的教堂走回那幢空蕩蕩的房子。

小天狼星依然住在閣樓,但這次斯內普留在了樓下的房間裏,屬于他母親的那間卧室。格蘭芬多和上次來這裏時一樣,輾轉難眠。沒有鬧人的蟑螂敲打地板,沒有斯萊特林在小臺子上倒弄魔藥,更沒有叮叮的鈴铛聲。

太過安靜了。

他從單人床上翻身下來,光着腳,推開門,走出房間,沿着狹長的樓梯從三樓下到二樓,他在斯內普母親的房間前站了一會兒,随後聽見二樓另一扇門後嘩啦嘩啦的水聲,那是水放進浴缸裏的聲音,橘色的暖光從那扇門裏流瀉出來,它本該留有門把手的地方破了,整塊木板和門鎖缺失,一束光,從門裏,射到小天狼星光裸的腳邊。

小天狼星于是做了一件最可能而又最不可能的事。

他蹲在門前,視線與破口處齊高。

斯內普在浴室橘色的暖光裏脫衣服,他解開皮帶,濕透的黑褲子貼在他的腿上,不容易剝離,他扯下兩個褲管,它們變成團在他腳踝的一圈泥漿。接着是一件圓領的深色毛衣和裏面那件體恤,斯內普的胳膊驅使着岩石色的兩只毛衣袖管在他的頭頂交叉,先是一截暖燈照耀下奶油色的腰際的皮膚露出來,随後擴大到背脊……肩膀……斯內普轉了半圈把衣服扔進一只桶裏,小天狼星看見他展示着胸口,不,他當然沒有去展示。

斯內普褪掉了最後一條布料。水龍頭嘩啦呼啦地響,他的身體沉進了浴缸裏。

小天狼星帶着自己不受控的心跳回去了閣樓,他強迫自己閉上眼,去想地板的蟑螂,草叢裏的老鼠,受污染河流的臭味。

但真的當他陷入夢境時,滿是污物的河流裏爬出一只巨大的耗子,他弓着背,弓起的弧度恰巧是一只腳背的弧度,耗子的毛發褪去,腦袋裂成五個腳趾,尾巴變粗,長成了一只腳踝,它延伸——拉長,又拱起一個帶疤的膝蓋,一條腿複制成兩條……它們往上攀爬,彙集成緊繃的、兩邊淺淺凹下的臀部——

小天狼星在黑暗中睜眼。

有些事可以在一天之內改變。

淩晨兩點,小天狼星在閱讀,他離開閣樓,蹑手蹑腳地下到一樓客廳裏,他打算從斯內普的藏書裏抽出任何一本和預言學、天文學或者魔藥學有關的在他看來無聊透頂的書,翻上幾頁,有助于睡眠。

他在排列整齊的書架間,挑選了一本書脊處一片漆黑、未着一字的,它看起來就高深莫測、寫滿了能令人迅速入睡的句子。小天狼星将它抽出來,給自己到了一杯水,點亮單人扶手椅旁邊的一盞小燈。

翻開了它。

那不是一部諱莫如深的大部頭,而是充滿了稚嫩筆跡和語法錯誤的某個階段的男孩的思想,斷斷續續、時粗時細的筆,被極力控制,在五指之間仔細權衡後盡量寫得高低整齊的字母,在小天狼星面前展示出一個十多年前、逐漸養成克制這個習慣的幼小的斯內普的生活常态。

小天狼星由此知道,斯內普巫師的特質在他五歲時初現端倪,相較于在巫師家庭長大的小天狼星,這是個令人驚訝的晚得出奇的年齡,假若他三歲時還沒表現出巫師的一丁點特征,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沃爾布加女士會将他溺死在格裏莫廣場12號的浴缸裏,對外宣稱長子病逝,以此掩蓋“啞炮”這樁有辱家門的醜聞。

小天狼星不太記得自己具體是哪天彰顯魔力,但是在很早時,家裏至今還有為此舉辦盛大聚會的照片,幾乎所有的英國巫師貴族家庭都參與進來,預言家日報甚至都報道了這次盛大的晚宴,沃爾布加女士把它剪下來,裱進精致的紅木相框裏,挂在牆上,直到他選擇進入格蘭芬多的那一年取下燒毀。

而斯內普,覺醒魔力,是他人生的一道分水嶺。

他有一個兩面派的父親,在他需要極力迎合的對象前——這裏指的是會購買他所銷售的商品的那些口袋鼓鼓的有錢人,他表現得像個有操守的、受過良好教育的紳士,他抹發膠、噴男士香水,在西裝口袋裏折方巾,點頭哈腰,給自己的客戶雙手奉上鍍金的簽名筆,乞求他們在雪白的文件上簽字,那時他的脊梁骨似乎永遠打着彎,直不起來。

而當場景轉換,白天變為黑夜,面對他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用幼年時期的斯內普的話來說,“我和媽媽是他夜晚的獵物”,斯內普先生年輕時是個風度翩翩的英俊男人,他懂得利用自己的優勢,在蜘蛛尾巷的鄰裏間将自己塑造成一個完美的男性形象,以至于讓周圍的人都對他的妻兒産生羨豔之情。

施暴者是完美的丈夫、稱職的父親;受害者是挑剔的妻子和不知感恩陰沉的問題兒童。小天狼星在充滿矛盾的形容中感到胃部一陣扭曲。

在斯內普還是個麻瓜問題兒童時,他的父親尚還能忍受他,而當他展現出不一樣的能力時,這個冠冕堂皇的父親突然從某天決定開始“履行父親的職責”——“管教”他。

小天狼星看得太過投入,完全沒有注意到他身後的腳步聲,斯內普出聲時,他吓得從扶手椅上彈了起來,打翻了那杯水。

他身後,斯內普瘦削的身體被一件過大過寬松的衣服罩住,他的目光從地上的一灘水挪到小天狼星手中的日記,最後落在他眼裏。

“你似乎熱衷于挖掘秘密,布萊克,不論他人是否允許。”斯內普的語氣中透露着疲憊和綿薄得快被忽視的憤怒,他扭動手腕,施了一個無聲的召喚咒,日記本飛到了斯內普手中。

“……抱歉……我以為是別的……”

“翻開的時候你就該停下來。”斯內普捏着日記,魔杖握在他另一只手上,他指着小天狼星,亮光一閃而過,格蘭芬多驚叫一聲,贏來一個針對地毯的幹燥咒。

“你就不能把它念出來嗎!”小天狼星縮小在扶手椅裏。

斯內普沒說話,他根本沒打算搭理小天狼星,他坐在客廳稍長一些的那條沙發上,翻開日記,許久才翻過一頁,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麽。

小天狼星小心地把兩條腿垂下來,不發出聲音地把屁股挪到扶手椅的邊緣,腳趾觸到人造的織物地毯,斯內普的肩膀動了動,小天狼星緊張地把胳膊縮得緊貼肋骨,而腳趾也不敢碰上地毯。

他甚至不明白自己在緊張着什麽。

小天狼星決定試探一下。

“我——”

“閉嘴。”

“我都還沒開口!”

“我的幼年時光沒有什麽可去談的,布萊克。”斯內普算得上和氣地說,他手裏的日記本又翻過一頁,小天狼星懷疑他根本沒有閱讀,僅僅是為了防止他再去看。

“我告訴你我的,怎麽樣?”

斯內普的眼睛從本子上擡起來,小天狼星知道這個交換的主意蠢透了。

“沒有東西值得知道。”

“你不能把你的怪癖改改嗎?”小天狼星說,“你的每個句子都是否定詞開頭,這讓人怎麽和你交流?”

“你怎麽看出我需要交流?”斯內普犀利地問,“又是什麽驅使你和——鼻涕精——交流?布萊克?”

“你這個——你這個——”小天狼星搜刮着腦子,最終也沒找到一個最好的描述,“那你為什麽讓我進來!放我進這個屋子,又不允許我說話!”

“你說話的權利從未被剝奪,只是我拒絕和你‘交流’,這是兩個詞,況且,是你乞求我收留的你。”斯內普輕蔑地說,他的拇指在龜裂的仿皮日記本表面摩挲,“鑒于你的——幫助,以及我不想在這幾天和任何人發生争執沖突……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

“你把這當交易?梅林!你忘了鄧布利多和你說了什麽?”他跳起來大叫着,“不是什麽都能拿來交易買賣的!”

斯內普危險地眯起眼睛。

小天狼星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他犟着往下繼續:“況且那根本——你怎麽能說那是幫助……”

空氣凝滞了幾分鐘,斯內普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這個動作令格蘭芬多又縮回了扶手椅裏,他的腳趾重新觸上劣質的彈簧托起的海綿與人造皮革。

斯內普把日記放回書架,換了個地方,和一整排的這種黑色封皮的本子放在了一起,那件寬大的睡衣在斯內普的身後支起一個分明的架子,左邊和右邊分別是他突出來的鎖骨末端的尖角。睡衣的下擺垂到他的小腿,小天狼星盯着那一截裸露在外的皮膚發呆。

“我知道你想幹什麽,布萊克。”斯內普說。

“不要加入食死徒,沒有其他的。”小天狼星重申。

“不,不止如此,你在企圖實現格蘭芬多慣常的美夢。”斯內普轉過身,抱着胳膊,又露出了一截手臂,它在燈光下也是奶油色的,“像——她——那樣。”

“你是說莉莉?”

“別說出來。”斯內普用力地閉上眼睛。

“我覺得這也并非不可能……你看,我們現在都在好好講話,這是前面五年都沒有過的……”

斯內普咬着牙說:“因為我在克制着——不拿魔杖指着你——說話——不代表有任何好意。”

“如果我道歉——”

“夠了,布萊克,我是在忍耐你,我甚至喝了一劑魔藥來預防最糟糕的事發生……一個宿敵住在我的房子裏,翻看我十年前的生活,你想做什麽?是想知道皮帶扣敲在腳踝上的滋味嗎?”

“我沒有!”小天狼星幾乎是尖叫着否認。

“把你泛濫的同情心收起來,你這可憐巴巴的眼神令我——惡心。”斯內普的瞳孔收緊,他的手捏緊魔杖。

“梅林——我只是想幫你!我只不過想幫助你!為什麽你總在拒絕這一切!”

斯內普回應給他一個不足挂齒的鼻息。

嘲諷他的天真。

小天狼星捏着一張清單,被支使出門購物。

名聲不好的斯內普夫人去世的消息經由唱詩班的那個年輕人在第二天早晨傳得人盡皆知,小天狼星從那幢房子裏走出來時對周遭驚疑的眼神和不知那裏湧出來的驚人的人數感到毛骨悚然,他突然明白過來夜裏還劍拔弩張地拒絕交流的斯萊特林為什麽突然會允許他提出一些問題,以及他為什麽會急匆匆地趕在昨天夜裏出殡,好像一夜之間,這個像熱柏油一樣根本不會翻起波瀾的街區突然誕生了一種正義感,他們叉着腰,堵在路上,将房子門口團團圍住。

小天狼星背後的門鎖上了。他回頭想和斯內普說點什麽,但只有一扇白慘慘的大門。

“那個小雜種把房子也賣了?”

“我老早就說過,那個女人和那個小子都不是什麽好人,誰知道斯內普先生究竟是怎麽死的。”

“一多半是喝高了淹死在浴缸裏。”

一陣嗤笑聲,十二月的冷天裏,一個衣着暴露的抽着煙的麻瓜女人朝小天狼星吐出一陣嗆人的煙霧,眯着眼問:“你出多少錢,親愛的?”

“我沒有買這幢房子。”小天狼星皺着眉毛。

“噢,我不是指的這個,小甜心。”她把單薄的緊身衣朝上拉,露出裏面被束胸擠壓得挺翹豐滿的乳房,它們在寒風和積雪中長出來細密的雞皮疙瘩,随着女人的動作搖晃,小天狼星幾欲作嘔。

在他逃脫人群的路上,他聽到了各種對于斯內普的惡意揣測,他們堅信那個陰沉的怪孩子是造成斯內普先生生意失敗和酗酒致死的元兇,而那個昨夜下葬的女人是所有這些陰謀的幫兇,半年多前意外身亡的斯內普先生最為無辜,反倒值得紀念,也值得牧師替他念那句出了名的“你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

填滿了斯內普所要求的清單返回時,小天狼星刻意用了幻身咒,那群企圖主持正義的麻瓜散去一些,大門莫名打開,麻瓜們驚叫一聲,随即認為是一陣風刮開了它,他們探頭往裏看,小天狼星帶着滿心的嫌惡快速鎖上門。

斯內普好整以暇地坐在淩晨小天狼星占據的那把扶手椅裏,臉上呈現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他盯着小天狼星從無痕擴展的袋子裏倒出一堆東西,接着癱坐在地上,好像比打一場魁地奇還要累。

“你早知道他們會這樣。”

斯內普揮起魔杖,他指使小天狼星去購買的物品分門別類地飛上儲物架,在他整理好一切之後,才施舍給格蘭芬多一個代表确認的哼聲。

“他們一直都這樣?”小天狼星爬起來,“我對麻瓜沒什麽偏見……但是這些人……”

“窮人才會住這裏,布萊克,最糟糕的下等人的街區。”斯內普迅速作答,語氣裏帶着明顯的刻意,小天狼星知道他在指他自己,順帶着諷刺他。

格蘭芬多決定放過自己,至于交流的事,他不介意暫緩,幾分鐘後,小天狼星和斯內普分別在客廳的一端完成各自的早餐,斯萊特林開始看書,小天狼星則陷入無事可做的白日時光,他選擇待在臨街的窗子旁邊,窗簾拉緊,從稀疏的窗簾縫隙中看見街上那些試探的目光和不懷好意的私語。小天狼星的眼神游移,客廳的另一邊,黑發斯萊特林專注地看着那本書,他變出一面漂浮的桌板,正在書上做着筆記,又小又密的字跡,一個連着一個,從小天狼星的角度,就好像他在那張泛黃的紙上添了一條蠕動的蟲子,蟲子越爬越長,在紙張的末端扭成一個連續不斷的U形。

小天狼星看得出神,他從研究斯內普長條蟲子形的筆跡開始,轉到研究他握筆的姿勢,斯內普有一雙骨骼分明的手,他握羽毛筆的姿勢有些古怪,相當用力地捏着筆杆,指尖都被逼迫成白色,他的注意力只在這雙手上放了一小會兒,很快小天狼星開始專注于研究斯萊特林的面孔。

無論如何都和英俊潇灑挂不上鈎——無論如何。

過于消瘦的臉,又配了一個太高的鼻梁,深深陷進去的眼窩又不長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睛反倒還犀利刻薄得厲害,斯內普的眼睛眨了一下,斯內普的眉毛擰了起來,斯內普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條線,難道是嫌羽毛筆下爬出的蟲子長得不夠好看嗎?

應當不是,斯萊特林的臉色看上去好極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紅潤得多,多半是那本書又讓他在黑魔法上得出了什麽高見。

“你又在研究什麽。”小天狼星忍不住問上一句。

“閉嘴。”又一句令人熟悉的臺詞,但這個詞的尾音奇怪地歪曲着,拐了一道彎,從低沉的命令收縮成一個未吐出的氣音。

小天狼星張着嘴,盯住對方泛着紅色的臉,突然意識到了什麽。

斯內普病了。

“你生病了。”

“你是想去點煙花慶祝嗎。”

“是傷風?”小天狼星從窗戶邊站起來。

“我很好,布萊克,滾開。”

“我真是不明白你為什麽這個時候還要跟我對着幹!”小天狼星大喊着,“難道我表現得還不夠友好?”

斯內普疲懶地掀起眼皮,丢給他一個蔑視。

“你就看不出來我的想法?我沒打算和你作對!”

“個人意願,我不和格蘭芬多打交道。”

“梅林!”小天狼星抓着頭發,像詹姆一樣把它們弄亂,讓它們往四面八方支棱着,替代他無處發洩的憤怒,“你——好吧……好吧……不和格蘭芬多……你是喜歡馬爾福那一套,你喜歡把一個句子穿上一件禮服的那種感覺?假如我說——尊貴的西弗勒斯斯內普先生,鑒于目前您的身體狀況,我懇請您去二樓的房間裏小憩,如何?——這種?”

斯內普的表情扭曲起來。

他看上去比剛剛更難受了。

小天狼星捂着臉嘆息一聲:“我都在幹什麽……”

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音。

格蘭芬多的手從臉上挪開,他看見斯內普往二樓去的背影,斯萊特林在半途駐足,些微側過身,朝小天狼星的方向垂首說——

“從現在起,我不想聽見一個字從你的嘴巴裏迸出來。”斯內普輕輕開口,“只有一件事交給你做,假如——”

“只要不是讓我在不能使用幻身咒的情況下去會見那個抽煙的麻瓜女人。”

“我說了,布萊克,一個字,都別說,你的聲音令我反胃。”

“好的。”

“……”

“你打算讓我做什麽。”

斯內普昏沉睡去,即使睡着了,他也從皺緊的眉頭裏表露出顯而易見的擔憂,擔心布萊克做不好這一樁“小事”。

小天狼星不會承認自己做不好,但這絕不是一樁小事。

梅林之眼被淡金色的霧氣和紅色的火焰包裹,它原本該有成年男性的拳頭那麽大,現在則是孩子握拳後的大小,這是一種特質的耐火樹種為原料再經過符咒加工後制成的古老巫師祭祀品,盛行于純血家族,巫師死後替他焚燒一枚梅林之眼,帶領亡靈去往歸宿,但這件差事并不容易。

火焰過大過熱梅林之眼會從中裂開,溫度太低的話,祭祀符咒,也就是籠罩這顆火球的金色薄霧就顯現不出,喪失了它作為祭祀品的那層神秘——或者說意義。維持合适的火焰溫度,需要随時觀察這枚圓球的狀态,斯內普一多半從燃燒它開始就沒怎麽休息過。

或許這也是為什麽他再度接納小天狼星住進來并且在經歷歷次争吵後依然沒有趕他出去的原因。

斯內普還沒有成年,他還需要一個成年的巫師呆在這幢房子裏,他得依照他純血母親的家族傳統,替她做好最後的這一件事。

木料徹底燃燒後并沒有焦糊味,是好聞的清香,原本的這種木料的味道,貴族總是熱衷于儀式感的,梅林之眼焚燒的氣味自然不會差,小天狼星擡起魔杖,熊熊燃燒的火焰比剛才旺些,耀眼的光環從單薄的霧氣變成了幾乎算得上一個實質的金光閃閃的圓環,它環繞着梅林之眼,亮得發光,令它看起來更貼近于一只眼睛的樣子——有眼眶、有眼珠。

他當然不會做不好這件事。

這又不是小天狼星第一回 燒這種木頭。

似乎回到了被母親的絕對權威統治的孩提時代,去霍格沃茨前,在格裏莫廣場12號的房間裏練習“如何更快更好更漂亮地焚燒一只眼睛”的功課,訓練操控魔法的方式有許多,波特先生選擇了一片溫柔的橡樹林,沃爾布加女士選擇梅林之眼,因為它昂貴,因為它背後與貴族純血挂鈎的儀式感,因為它困難。

沒想到會派上用場。

小天狼星輕輕地嘆氣,他的魔杖挪開,接下來幾個小時他都不必為這個該死的圓球操心。

格蘭芬多看了看側躺在床上,展示給他背影的斯萊特林,對方昏沉地睡着,因為身體的不舒适時長時短地不均勻地吐息着,也許斯內普還在發燒,他的脖子通紅一片,半長的頭發随着他輕微的一陣扭動朝一邊滑開,又展露出一只比脖子還紅的耳朵,他看起來就要燒着了。

小天狼星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朝斯內普躺着的那張床靠近兩步,他探出一只手,往他額頭伸過去,格蘭芬多的喉嚨縮緊,他彎下腰,手掌就要觸到斯萊特林的額頭了,只不過是看看他病的有多厲害,這沒什麽大不了,他們二年級的時候還在霍格沃茨魁地奇球場打過一架——麻瓜的方式——那可比這個動作的接觸面積大多了……真是夠了,小天狼星,快摸一摸!

他閉上眼睛,咬緊牙關,伸直胳膊——

一只瞎眼的瓢蟲撞到了玻璃上。

小天狼星敏銳的神經被這聲“巨響”撞斷,他的手縮了回來,半邊身體從腳底沖起一陣痛感,那只瓢蟲揮着一把刀把他的腳心劈裂了。他跛着腿後退幾步,打開門,下樓梯,躲到一樓的人造皮革扶手椅上。

難以解釋的行為讓他心情無比糟糕,小天狼星給自己找了個相當合适的理由去犯錯,他毫不猶豫地從書架上抽走了斯內普的一段時光,那些黑色封皮的日記一定被施了什麽魔法,它可以治療被瓢蟲劈開的傷口,可以令他忘記煩惱。

這一年斯內普七歲,七歲的斯內普很少再犯文法錯誤了,他字裏行間的語言流暢了許多,卻似乎相當刻意地避免談到他的父親。

他細致入微地描述了一只狗,白色,圓腦袋,尖尖的立起來的耳朵(3月11日這天他大概心情不好,描述的是“那對耳朵像被砍掉的黃魚的頭”),這只狗有深褐色的杏仁形眼睛,中間夾着一個濕潤小巧的黑色鼻頭,它大約一英尺高,短而結實的四條腿,還有一條胡蘿蔔一樣豎起來的尾巴。

斯內普不知道這是什麽狗或者曾屬于誰的狗,他也沒表露出一絲喜歡,但在長達三個月的日記裏,這只長着“死黃魚頭”耳朵,“酒瓶蓋顏色”的眼睛,“休克時翻出的眼白色”的被毛以及“近乎于生殖器崇拜”的尾巴的狗——梅林,七歲的孩子為什麽知道這麽多,而且他的心情一定是非常不好了,小天狼星心想——這只狗幾乎每天都出現在日記裏,每天。

小天狼星接着往後翻看。

斯內普偶爾會去——按他的話說——投食,小天狼星理解為——飼養。

他會去蜘蛛尾巷南邊一家餐館後廚外的垃圾堆裏刻意尋找這條狗,遠遠地觀看它,斯內普在四月第一次遞給這條狗一小塊面包并且被它“惡心的舌頭上的粘液觸碰身體”後。

“它”變成了“她”。

這只雜種西高地梗霸占了斯內普大多數的時間,她搖着尾巴祈求被馴養,她想從街上奔跑的野狗變成蜷在墊子上蹲在火爐邊的寵物。

七月時,故事戛然而止。

她再也沒有出現在斯內普的日記裏。

雜種西高地梗發生了什麽?那又會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嗎?小天狼星迫切地想知道,他把日記放回書架上,在狹窄的客廳裏來回走了幾圈,他莫名地覺得這個故事與他有關,至于為什麽有關。

格蘭芬多變成了阿尼瑪格斯,他低聲地嗚嗚着,跑進二樓的房間裏。

他的思維簡單化了,那些令人煩擾的複雜情緒變得容易梳理,梅林之眼在空中燃燒,一個散發着黑湖湖面風的味道的男巫側躺在床上,黑狗的腦袋擱在了枕頭上。

瞎眼的瓢蟲再次朝玻璃俯沖。

叮的一聲!

他濕漉漉的鼻子,碰上斯萊特林熱乎乎的脖子後的一塊皮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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