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成年的祝賀

斯內普醒來得比預計要快,他的胸膛震顫着發出一聲呢喃,身體轉過來,由對着冷冰冰的牆壁轉為對着空蕩蕩的屋子,他的嘴巴張開露出深色的一條縫隙,眼珠在眼皮裏滾動幾圈,随後輕輕掀開。

他的眼睛花了幾秒鐘聚焦,接着斯萊特林的眉毛緊緊皺了起來。

一只黑狗。

一只正對着他喘出熱氣的黑狗。

它的嗚咽聲裏滿是讨好的味道,舌頭挂在粉色的下嘴唇邊,白色的尖牙在黑狗興奮地張開嘴喘息時完整地露出來,它的涎水滴在地板上,至于那條掃帚似的尾巴,則難以自控地揚起地面的灰塵。

它夾在黑色毛發裏的藍眼珠在發光。

獵狼犬的喉嚨裏咕嚕嚕地仿佛坩鍋冒着泡。

一聲“噼啪”的響動,房間半空漂浮着的被金色光環包裹的梅林之眼燃燒殆盡,它變成一粒黑色的石子,掉落到地上,博得斯萊特林和一只狗的雙重關注。

“我想你再沒有理由繼續呆在這裏了。”

斯內普坐起來,單薄的被子從他肩膀上滑落下來,露出裏面整齊的、寬松的棉睡衣,他從枕頭下面摸出魔杖,指着黑色的大狗。

獵狼犬的尾巴夾在腿間。

“好玩嗎?又閱讀了一則悲慘的童年轶事?”

小天狼星被趕了出來。

他本來就沒有攜帶任何行李,被逐出一幢房子是件相當輕巧的事,斯內普妥帖地替他施好了幻身咒,随後将他從脆弱的白色大門一把推了出去,沒有留給他一分鐘解釋的空當。

門外的麻瓜路過時還會短暫地停留片刻,他們朝這幢房子投去輕蔑、憎惡的眼神,那眼神與斯內普落在小天狼星身上的如出一轍,不,并不僅僅是他,而是斯萊特林之于那些擾亂他生活秩序的所有人。那些惡意的揣測、隐晦的試探或者說其實那代表着友好,統統被斯內普阻攔在一條泾渭分明的線外,這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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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罵為友,惡語為鄰。

這怎麽能全盤都怪他?

小天狼星在那兒停駐了許久,他胸口的一塊石頭壓住他的雙腳,令他挪不動步子,麻瓜的汽車尖叫着呼嘯而過,瘋跑的孩童和之前看到了沒有什麽區別。

他喉嚨裏梗着,随後幻影移形。

從韋克菲爾的橡樹林走出來,波特家精致的三層小樓和花園已然清晰可見,小天狼星忍不住回頭看了看,他總覺得自己把什麽東西落在了七十英裏外的地方,它非常的重要,無形卻又沉重。

波特家洋溢着濃郁的節日氣氛,院子前的籬笆上張燈結彩地點綴着彩色的魔法燈串,它們上蹿下跳地,偶爾會引出花園裏的地精伸出手抓一抓,院子裏橫躺着一棵聖誕樹,看起來上剛伐下來不久,等待挪進屋子去裝飾。詹姆剛剛到家,看到小天狼星,他大叫了起來。

“梅林!你去哪裏了!我們找了你一整天!”

說來話長。

小天狼星內心裏回答,脫口而出的卻是:“我出去随便逛了逛,我們在霍格沃茨也被禁足得太久了。”

“我就知道!”詹姆樓着他的肩膀。

小天狼星朝院子裏看去,波特先生正從馬車上下來,馬車背後是雪後放晴的橘紅色晚霞,圓滾滾的日落夾在巨大的橡樹之間,這令波特先生的身型顯得十分高大,然而小天狼星的重點并不在這上邊。

他朝馬車的方向走去。

夜骐。

那兒站着四匹夜骐。

四個長着蝙蝠翅膀的馬形骷髅的生物,頭骨的凹處是一對白色的眼睛,沒有瞳孔,它們看着小天狼星,卻又好像不是看着他,鐵針一樣的鬃毛順服地貼着脖子處的骨頭,再往後,肩胛那兒,薄膜一樣被骨骼支起的翅膀揮動幾下,煽起一陣冷風,小天狼星擡頭看着離他最近的一匹夜骐,他往前走了兩步,夜骐直起脖子——

“退開,小天狼星!”波特先生揮動魔杖,空氣裏劃過一道尖銳的哨聲,夜骐随着直起的脖頸一道揚起的蹄子落了下來,它安分地低下頭,聞着趕來的波特先生的腳尖。

小天狼星退開了,他的目光依然落在夜骐身上。

“你看得到。”波特先生說,這并非一個問句。

小天狼星沒有回答,詹姆的注意力從地精身上轉移過來,他招呼自己的兄弟一塊把松樹弄進房子裏去。它被擺在寬敞的一樓客廳裏,布置這棵聖誕樹時,小天狼星屢次三番地犯錯,變錯了彩帶的顏色或者是挂錯了鈴铛,他眼前不斷地浮現出一個和夜骐一樣枯瘦幹癟的面孔,她釋然地綻出一個微笑,開合的像喪失水分的花瓣一樣的嘴唇間吐露着重複的一個名字。

直面死亡的人,才能看得見夜骐。

他不止把一些重要的東西留在了蜘蛛尾巷。

那個散發着麻瓜工業廢水臭味的街道,也早給他備好了帶回來的禮物。

波特夫人近來身體不大好,聖誕假期的第一頓飯是家養小精靈完成的,橘色的太陽從橡樹林的盡頭徹底消失時,他們坐在明亮的餐廳裏用餐,長桌上堆滿了食物,層層堆起來的水果餡餅,黃油煎得恰到好處的牛排,甜點放在精致白瓷碟子裏,櫻桃頂着奶油,半空中則漂浮着銀質燭臺。

“首先,”波特先生敲了敲盤子,大家停下刀叉,一塊舉杯,“恭喜我們迎來一位成年的巫師,小天狼星。”

“可以在校外使魔法的感覺是不是棒極了!”詹姆拍着桌子,擠着眼睛質問他。

“啊……是還不錯。”小天狼星起身迎接大家的祝賀。

波特先生召來一只玻璃杯,往裏面加了幾塊冰,倒上一杯火焰威士忌,火紅的液體在被子裏震蕩,他把杯子塞進了小天狼星的手中,“喝下它,孩子,這是我們家的傳統。”

小天狼星捧着冰涼的玻璃杯,冰塊在被子裏敲出清脆的響聲,他的嘴唇貼近,酒精滑進他的喉管,熱烈地刺激着那兒,火紅的威士忌一路燒進他的胃裏——

波特先生帶頭鼓掌,随後是詹姆和波特夫人,所有人都大笑着,指着他眼角裏迸出的眼淚戲谑着,詹姆甚至拿出了相機,咔嚓一聲把他出洋相的樣子記錄下來。

“噢……梅林——這可真是——”

“美味極了。”波特先生笑到。

“我想我喜歡這個傳統。”小天狼星打了個酒嗝,他的臉被沖得紅彤彤的。

“恭喜成年,小天狼星,雖然這個慶祝稍微晚了一點。”波特夫人起身在他臉頰處親了一下,這令他的臉更紅了。

“恭喜成年,大腳板!”詹姆舉起他的南瓜汁。

我想我真的喜歡這裏。

小天狼星笑得真切,但在他腦海的深處,在火焰威士忌灼燒過的地方,有另一個面孔,未成年的,孤單的,呆在威士忌一樣紅色的磚房裏的巫師。

幾天之後,會有人給他慶祝成年嗎?

這杯火焰威士忌帶給了小天狼星一個充滿了遐思的晚餐,他的心緒跟着沖上腦門的一陣眩暈飄飛到波特宅邸的窗棂外,跟着一片長條形、尖端分叉的紫灰色雲,一路飄遠,小天狼星想了許多,細致分析,卻好像又沒有什麽特別的。

回過神來時,他端着家養小精靈送來的冰鎮檸檬水,坐在壁爐旁的扶手椅裏,一雙棕色的牛津鞋踩上他盯着的地毯上一塊棱形拼圖,波特先生雙手插在褲子口袋中,垂頭看着他。

“談一談?”波特先生問,他坐上對面的一把椅子,年老的木頭嘎吱響了一聲,家養小精靈适時送來一杯花利酒。

小天狼星捏緊杯子。

“也不一定是現在。”波特先生接着說,“我比較好奇而已,小天狼星,關于夜骐。”

“詹姆……”

“他正忙着,這倒不必擔心,我知道你還沒做好準備和他分享這些,他應該正陪他媽媽織毛衣,”波特先生說,“當然,也許對我你也還沒準備好。”

“不……”

“用不着什麽都說,小天狼星,你應該在這裏感覺舒适,假如我的問題讓你為難,你完全可以什麽都不回答。”波特先生喝完那杯花利酒,他朝前傾着身子,手肘擱在膝上,手指交叉,“也許,好的情況,我能給你出點主意也說不準。”

“我覺得可能性不太大,波特先生。”

“而我甚至還不知道你為什麽事情煩惱呢,孩子。”

小天狼星撓撓頭發,千頭萬緒,他都找不出引出話題的線頭在哪兒。

波特先生顯然明白他的苦惱,他斟酌着輕聲建議:“說一說夜骐。”

“它們……和書上的圖不太一樣。”他說。

“那麽,你的确看到了一場不幸。”

“不,波特先生。”小天狼星垂頭盯着杯子裏的冰塊和一片小小的薄荷葉,預言課上這片葉子的用途即表示各種類型的不幸,小的不幸是薄荷葉黏在茶葉渣上,大的不幸是茶葉渣覆蓋着這片薄荷葉,“應該說是我造成的它——一場不幸,他母親的去世。”

“他?”波特先生挑起眉毛。

“我不想說他的名字。”小天狼星閉上眼搖頭。

“不,孩子,我想我們并不是在說一件事。”波特先生坐直,而小天狼星朝他投去疑惑的眼神,年長的巫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彎着嘴角,語氣輕快地說,“我原本以為你心神不寧的原因是一個‘她’。”

小天狼星驚詫地擡起頭,後一秒,他的臉上湧起血色,漲得通紅,他的手指都不知道該放在哪兒比較好,先是捏了捏扶手椅的木頭手柄,在波特先生持續的審視中變成了不安地撓着褲子膝蓋上一條冒出的白色線頭:“——這——這根本不是一碼事。”

“我又沒說是什麽事。”波特先生笑起來,他樂呵呵地召來家養小精靈,把小天狼星手裏的冰鎮檸檬汁換成了又一杯火焰威士忌。

“可我知道你指的是什麽,波特先生……”

“你又怎麽确定我們在說一件事,剛剛你就意會錯了。”波特先生繼續擠着眼睛。

“波特先生……”小天狼星無奈地吐露出聲,他算是從這位年長巫師身上看到了那麽一丁點遺傳給他兒子的特質。

“小天狼星,你看起來比上次我去霍格沃茨處理問題時要成熟許多。”波特先生說,“現在我并不是個家長的身份,這是一次完全平等的交流。”

他安靜地聽着。

“我會問你幾個問題,都不必回答,我希望這些問題有助于你做一個決定,也許不是今天,當然,誰也不知道這個決定是好是壞,但應當能讓你從目前的困境裏擺脫一些——或多或少。”

波特先生站起來,他走到壁爐前,劈啪作響的柴薪給他添上一層橘色與紅色漸變的背景,他踩着地毯上另一塊方形的紫色,羊毛地毯凹陷進去,在牛津鞋四周簇擁着一圈草狀的織物。

“你是不是在想……‘他會問我,關于他的一些事嗎’?”波特先生觀察了他一陣,他的棕色眼睛關注着小天狼星緊抓膝蓋的手,它們一直沒有松開,男孩的表情還在佯裝冷淡。

“不必緊張,我不會問這些,想一想最好的結果,再想一想最壞的。”

小天狼星張開嘴,他看起來想說什麽,最終只是把杯子遞到嘴邊,抿下一口灼熱的威士忌,啞着嗓子問:“什麽結果?”

“你該知道,這次沒有另解。”

“……我很疑惑,先生。”

“說說看。”

“我想不到好的結果。”小天狼星小聲開口,似乎生怕誰聽到了,“這簡直不可能有好的結果。”

“梅林!這是個該死的好消息,小天狼星布萊克。”波特先生走到他身邊,厚實的手掌捏在他的肩膀上,小天狼星擡頭看着他,覺得自己像是走錯教室的一年級新生,波特先生是個正給高年級講授高級占蔔學課程的教授。

“所以壞不到哪兒去,不論你的決定是什麽,它都很難把你們之間的關系引入更糟糕的境地了。”

波特先生的手掌離開,牛津鞋回到了扶手椅旁邊的地毯上,這場屬于成年人的談話看起來要告一段落的時候,波特先生輕輕的開口了。

“假如這涉及到除了青春期心神不寧之外的東西,小天狼星,比如某些組織、某種傾向,”他說,“你需要想的,就要更多些。”

年輕的格蘭芬多沒敢對上波特先生的眼睛,他含混地應了一聲好,把自己沉浸在“最好與最壞”的思考中。

獵狼犬在冰凍的土地上疾馳,他的爪子快被凍僵了,他的鼻子在獵獵寒風中好像分辨不出太多的氣味,他的耳朵向後貼着頭皮,黑色的長毛替他鎖住僅存不多的溫度。他收到的聖誕節禮物——那柄銀箭十一正規規矩矩地躺在床頭,他的幻影移形早就不會發生分體的差錯——

而小天狼星選擇了一種最古怪的方式抵達蜘蛛尾巷,奔跑七十英裏,從韋克菲爾到這條臭水溝旁的麻瓜街區,好像這種丈量距離的行為代表着一些遠超語言所能表達的情緒,而這場紛飛的大雪令這個行為更具意義一般。

他在那扇白色大門前變了回來,變成一個氣喘籲籲,渾身冒汗、衣服上全是泥巴點的邋遢男巫,他奮力敲開了那扇門。

不會有什麽更糟糕的事了。

斯內普打開了門。

小天狼星往前邁了一步,把自己卡在門縫裏,不讓斯萊特林将它關上。

“呼神護衛!”

格蘭芬多的魔杖尖凝聚起一團銀色,那兒躍出來一只銀白色的西高地白梗,它從小天狼星的杖間跳出,圍着窄窄的客廳轉悠的一圈,停在斯內普的腳邊。

一只乖順的、歪着頭的西高地白梗。

斯內普的魔杖捏在手裏,他的眼睛裏充着血絲,魔杖在他手中發抖。

“你要幹什麽——”斯內普從牙縫裏迸出一句質問。

“來說一句生日快樂。”小天狼星喘勻裏氣,“當然,順便給你看看我的守護神。”

許多事情的發生是一種必然,比如離經叛道天生寫在了小天狼星布萊克的骨子裏,比如懲罰與罪責深深地嵌進西弗勒斯斯內普的日常生活中,比如格蘭芬多的阿尼瑪格斯恰巧是一條狗,比如斯萊特林曾在十多年前的日記裏記錄這麽一個有頭無尾的故事。

小天狼星的一只腳邁進紅磚房裏,他的身體還被拒絕在門外,他正在牆與門的夾角中為自己贏取機會。

斯內普的眼裏蓄積着顯見的怒意:“專程來嘲笑我?這很有你的風格——布萊克。”

“我覺得這夠明顯的了,斯內普。”小天狼星往前挺着胸膛,終于從縫裏擠進了屋子,守護神漸漸黯淡,化為一團銀色的霧氣,最終在斯內普腳邊消失不見,他朝對方咧着嘴笑起來,那樣子應當是很英俊的,但斯萊特林的臉色卻比剛才更差。

“滾出去!”斯內普的魔杖尖冒出紅色的火花來。

“嘿!冷靜點!”小天狼星舉起手來,他的魔杖挂在腰間的,十足的示弱的姿态。

“從我的房子——滾出去——立刻——”

“沒問題,斯內普。”小天狼星成功地叉着腰站在了茶幾旁邊,他松了口氣,嘆出一個長長的疲憊的音,“梅林……這實在是有些遠。”

格蘭芬多一屁股坐上沙發,他摸了摸身上的口袋,一只沉甸甸的袋子被他放在茶幾上,小天狼星扯開緊系的束帶,将手探了進去。

斯內普的魔杖對準了他,斯萊特林的怒火把他的臉色沖得煞白一片。

袋子被施展了擴展無痕咒,裏面放了不少東西,叮叮當當地一陣響聲,小天狼星擰着眉毛,摸索了半天:“抱歉……一定是我在跑過來的路上把它颠到了別的位置,可能裱花沒那麽好看了……啊——在這兒!”

他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只金紅相間的盒子,硬紙殼蓋上盤踞着一條同樣是金紅色的吐着信子的斯萊特林蛇,小天狼星高昂的情緒直白地寫在臉上,他朝憤怒的斯萊特快看了一眼,咧着嘴把盒蓋揭開——

巧克力醬淋面的蛋糕漂浮起來,它朝上攀升,與小天狼星的視線一般高,一只蛇形蠟燭噴出火花,它在巧克力醬裏扭動,繞着歪歪倒倒的裱花游了一圈,在巧克力醬淋面上留下一道一筆連成的扭曲的“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小天狼星站起來,把蛋糕捧到斯內普的面前,“按照慣常的程序,你因該許願了,斯內普。”

似乎是覺得一個蛋糕以及一個格蘭芬多的配置還不夠隆重,小天狼星再次召喚出那只跳脫的西高地白梗,守護神拖着一道長長的銀色霧氣,比剛剛還要歡快地繞着他們倆兜圈,一條擁有“死黃魚頭”狀耳朵,杏仁形眼睛,又黑又大的鼻子,以及胡蘿蔔一樣豎起來的尾巴的西高地白梗,它躍上小天狼星的肩頭。

格蘭芬多亮出他比蠟燭更明亮的笑容。

“斯內普,許願!”

斯萊特林漆黑的眼睛裏,閃動着蠟燭的火光。

那是一九七七年一月九日,是一個寒冷的、天空下着雪、地面結着冰的日子,窗外有灰色的一團團的雲,韋克菲爾到倫敦的路上全是幹硬冰凍的泥土,這個巨大城市西邊的落魄街區——蜘蛛尾巷盡頭一樁孤獨的紅磚房裏,某件事情發生了,一支點亮的蠟燭,一個稱不上漂亮的的蛋糕,它們被捧在一雙熱切的手中,敦促着此時此刻發生一些改變,像浮子被扯進水底時散開的無聲的漣漪,像飲水機的水膽裏被咕嚕一聲擠出的爆裂開來的空氣。

小天狼星躺在閣樓嘎吱作響的單人床上,雙手壓在腦後,咂着嘴回味幾個小時前的那一塊蛋糕的味道,閣樓貼着報紙的窗戶對面那戶人家正在吵架,為一只被打碎的盤子以及誰該為這只盤子負責,街上有孩童的哭泣聲,之後有貓狗的哀叫聲,小天狼星的笑容在這些嘈雜聲中放大,他聽見抽水馬桶的聲音……以及輕輕的腳步。

格蘭芬多坐起來,穿上鞋子,打開房門,沿着又窄又陡的樓梯朝二樓看去。

斯內普站在那兒,被橘色的暖色燈泡點亮了一半的身體,他穿着一件寬松的深色睡衣,一只手握住二樓房間的黃銅把手,他側過臉,正對上小天狼星的目光。

他們默契地彼此都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在一條樓梯的最下與最上共同分享了兩分鐘的空氣,然後回到彼此的房間,拴上門。

斯內普默許了一個格蘭芬多出現在他的房子裏,即便是他年滿17歲,不再需要其他成年巫師呆在房子裏之後依然如此。

而小天狼星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細微的變化。

聖誕假期結束前,小天狼星一直呆在這兒,住在三兩步就能從一邊走到另一邊的房子裏,斯內普沒有趕他走,但也沒有與他進行過多交流的意思,他總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做,看書、練習魔咒、熬煮魔藥、培育植物。

斯內普總是彎着腰,低垂着頭,仿佛就要一頭紮進坩鍋裏(看書的時候,就是鑽進書裏),他那看起來油膩膩的頭發一绺一绺地散開,垂下來,遮住他的顴骨、眉毛、眼睛,假如頭發實在礙事,他偶爾會把它們撩起來,那時小天狼星才有機會看到他的黑色眼睛和他鼻子附近不容易看見的淺淺的雀斑。

斯內普長雀斑,這個發現是令人驚訝的,應當寫在記事本裏的。小天狼星窩在沙發裏,托着下巴評判着客廳另一頭正埋首于魔藥的男巫。

斯內普有雀斑,幾顆而已,聚集在他高高的鼻梁兩側,沒有其他人知道,小天狼星心想,這令他雀躍。

“假使你真的無事可做,布萊克,去購物。”斯內普在坩鍋邊幹巴巴地說。

格蘭芬多跳了起來,拿上他之前拿來裝蛋糕的袋子,他從門口的櫃子裏數出一些麻瓜錢幣,換上一雙鞋,臨到出門前,他的腦子裏突然蹦出了一個問題,這句話在他喉嚨裏阻塞了一秒,随後暢通無阻地吐露出來。

“你覺得我們現在像什麽,斯內普?”

說罷,他迅速地逃出來,關上大門。

一記魔咒在門後炸裂,發出巨大的砰地一聲!

他們在一張桌子的兩邊一起吃飯。

他們在一幢房子的上下兩層起居。

他們使用同一個盥洗室。

他們坐在一張茶幾邊的兩把扶手椅裏。

“為什麽你會喜歡奶油茶?”

“為什麽你又要蘸藍莓醬?”斯內普反問。

“因為它甜。”

“沒有理由。”

“該有個理由,斯內普,比如你其實喜歡吃奶油。”

“很遺憾,我不喜歡。”

“喜歡喝茶?”

“不。”

“那為什麽——”

“楠春草和甲蟲粉釀出來的東西并不叫楠春甲蟲。”斯內普把杯子放回杯托裏,他的鄙視已經從語氣裏溢出來了,彌散到客廳的空氣裏。

“斯內普。”小天狼星盤腿坐在餐桌對面,輕點魔杖,盤子杯碟飛去了廚房裏,叮叮當當自己洗刷起來,做完這一切,他扭過頭與斯萊特林的目光對上,狡黠地笑着說,“你其實喜歡甜食。”

斯內普一反常态地沒有惱火,他的眼睛閃動幾下,斜睨過來,抱着胳膊朝小天狼星假笑道:“怎麽,你打算把它當作霍格沃茨這一年新的、廣為傳頌的有關于鼻涕精的話題?”

“梅林,我沒有!”

“你最好沒有。”斯內普從桌對面站起來。

“你到底想說什麽,斯內普,我快被你繞糊塗了。”格蘭芬多抱怨道。

斯萊特林已經翻開一本書,他輕飄飄地抛出一個問題:“你該如何解釋一個格蘭芬多是怎麽知道他仇視了幾年的斯萊特林的飲食喜好的呢?”

那本在濕潤的空氣裏呈現出波浪形的書頁被翻去一頁,斯內普伸手做了一個無意義的撫平它的動作,輕輕地往下說:“是可恥地跟蹤了這個仇家,還是——”

“喜歡他?”小天狼星托着下巴接嘴,他誇張地挑動眉毛,緊張藏在冒汗的背脊上,被一件襯衣和一條長袍遮掩。

斯內普的手用力地按住那張波浪起伏的淺黃色紙張,誰都知道那本書裏不可能鑽出來一只需要用力拍下去的惡毒生物,但斯內普的手一直沒從那張可憐的紙上挪開。

小天狼星順着他的手看向那本書,被五指遮蓋斷斷續續的文字大概是在描述一種生長于北非的稀有植物,它長在被海水浸泡的粘質土壤中,盛夏時開花,深秋時結果,入冬後堙滅,除了體現它的少見,這一頁書上甚至都沒談到它的用途,并不值得斯內普研究這麽久。

“還是喜歡他?”小天狼星探着頭又問了一次。

斯萊特林抻開的五指握成了拳頭,緊接緩緩地把波浪形的書頁翻到下一頁,他的嘴唇抿緊,繃成一條冷冰冰的線:“——滾。”

小天狼星撇撇嘴,轉過身去,背對着沙發上的斯萊特林,盯着餐桌邊灰色的一面牆,他朝下彎的嘴悄悄地地換成了朝上的方向。

蜘蛛尾巷牆面的挂鐘可能是被某種生物暗中撥快了時間,這個發現令格蘭芬多坐立不安,時時刻刻都忍不住往牆上的圓形裝飾物上瞥,巍峨的城堡和微風習習的黑湖以及溜出塔樓從地道離開學校的夜晚喪失了它們原本具有的驚人的吸引力,挂鐘每往前走一個刻度,那條又細又長的指針就跟一把銀質小刀一樣從小天狼星這兒切走一片薄片,分分秒秒地積累着,當日子倒數的時候,它已經從格蘭芬多身上撕裂出一個巨大的裂口,不容忽視,令他喘不上氣。

動身前往國王十字車站前的三個夜晚,小天狼星會克制不住地在淩晨時從閣樓的單人床爬下來,趿拉着鞋,摸黑到二樓斯內普的房間門前,這幢房子的每一扇門都又薄又脆,盥洗室的那扇門的破損是陳年舊事,斯內普的這扇門則是幾天前才出現的新傷,小天狼星趁對方專心熬魔藥的時候偷偷掰松的一塊木板。

他使出一個無聲咒,松動的木板向外滑開,沒有發出一絲響動,他的腦袋貼近門上的破口,去看睡着的斯內普,他什麽也看不見,只是一團比其他地方更黑的隆起的輪廓,被子蓋在身體上的形狀,又輕又長的平穩的呼吸聲……

明天就是搭乘霍格沃茨特快的日子。

返回學校,這意味着他将回到格蘭芬多的塔樓,而斯內普——躺在那張床上熟睡的黑發男巫——會回去到斯萊特林冷冰冰的地窖中,一個在最高處、一個在湖底……

小天狼星半蹲在門前,這個姿勢很快就會令人膝蓋大腿酸痛,而他沒有挪動,緊緊地盯住房間裏比周圍環境更黑的那一團影子,有幾分鐘,他試圖說服自己,比如理智地用其他理由去解釋他哽住的喉嚨、手臂上豎起的汗毛和狂亂跳動的心髒——梅林——自從挂鐘的指針被“魔法生物”撥壞了之後他的心跳就從來沒正常過!

為什麽一個格蘭芬多會知道他仇敵的飲食喜好?是跟蹤他?是施個詛咒的魔法?

梅林在上!不!不是!

他喜歡他——我喜歡他——

我還會碰上什麽更糟糕的事嗎?

小天狼星緩緩直起長久彎曲變得僵硬的腰背,他的喉嚨滾動幾下,企圖緩解那陣被塞入一只狼蛛的不适,格蘭芬多汗津津的手搭上那只閃閃發亮的黃銅手柄,他在發抖,他盡全力地握緊。

朝右擰動。

鎖芯彈起。

清脆的一聲“咔噠”。

那聲音細微——與他狂亂的怦怦的心跳聲比起來真不值一提。

窗簾拉緊,沒有一點光,斯內普屬于那團更黑的被織物覆蓋的凸起來的一片陰影。

小天狼星顫抖着點亮魔杖,微弱的、搖搖晃晃的光線,像一只即将消失的螢火蟲發出的光,它勉勉強強地照亮了斯萊特林沉睡中的不帶怒意的臉,注視他、觀察他、好像……也是在記住這一刻。

小天狼星矮下身體,垂着眼睛看這張輪廓分明的臉,他擡起手,差一丁點就要碰到他的頭發了,恐懼令他停下動作,并不是對觸碰他感到恐懼,是對斯萊特林可能睜開眼睛斥罵他、趕走他而恐懼。

也許什麽也得不到,明天,明天就該回去了。

既然可能什麽也得不到。

既然可能最終什麽也得不到……

光亮越來越近,它照亮了斯內普皮膚的顏色、眼眶下的一圈青、眉毛間的一道褶皺還有抿起的嚴肅的嘴唇的形狀。

斯內普的頭發觸到小天狼星的胳膊,那兒冒出一行雞皮疙瘩……

小天狼星大口喘着氣,二樓房間的門被他關在身後,他汗濕的背貼着又薄又脆的門板,他在一團漆黑的夜色中綻着笑意——

斯萊特林嘗起來是……是……

“奶油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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