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骨築樓,人血畫皮

天高星孤,攜烈酒一壺,望山河永寂。

駐足寒樓的男人玄袍覆身,似融入這永夜,遠眺這燈火闌珊的皇城,明滅燈火此刻恍如森森白骨,那森白指骨扯住了他的衣角,在深淵之中叫嚣着冤枉。

梅庚阖起眼,提着酒壺驀地回身,一步步下了階。

廣明宮中,天子寝殿。

檐下宮燈灼亮,推門而入,入目便是背對跪坐着的削瘦身影,烏發淩亂,脖頸如牲畜般拴着根細長的鎖鏈,四肢亦被扣住,枯瘦如骨。

大抵無人相信,此刻被圈禁的人便是大楚的皇。

瞧,哪兒還像是個天子,連狗都不如,梅庚在心裏輕嗤。

梅庚揚起了笑,一步步地迫近,那人毫無反應,行将就木。

“陛下,末将帶了好酒,您得嘗嘗。”

笑音泛冷,梅庚雙目緊鎖那人背影,自攻入臨安奪得皇宮,已有兩月,而那尊貴無雙的天子也不得不雌伏龍榻,被迫承歡。

短短兩月,便已經是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看了只讓人覺得作嘔。

且…猶嫌不足。

鎖鏈磕碰聲淩亂,他一把扼住男人下颌,瘦骨嶙峋的男人孱弱至無力掙紮,迫他張口,将那滿壺的酒硬是灌了進去。

“…咳,唔!咳咳…!”

男人伏在地面劇烈嗆咳,仿佛要将骨瘦如柴的身體徹底咳散了架,而梅庚高高在上地俯視着他,眼底多了抹仿佛沾了血的暢快。

梅庚笑音沉沉,輕緩道:“末将今日尋着了您送出城去的太子殿下,同他母親般,生了副好相貌。”

輕聲細語的贊嘆,讓剛平穩下來的天子怒目圓睜,滿面的枯敗,似驚愕,又似恨,咳得唇角都沾了血,仿佛綻了朵妖冶的花。

越是如此,便越是報複得暢快。

“末将下令将他充作軍妓,如您一般,寧願在男人雌伏承歡,他也不曾自盡。可惜,不過兩個時辰便斷了氣。”

他話音剛落,男人喉間便擠出破碎嘶吼,如離群之雁,折翅斷足。

這怎麽夠?

欠下的人命,無論如何都還不清。

恨到極致,梅庚伸手去扶着他肩頭将九五之尊摁在地面,另手取出了銀亮匕首,割裂白衣,許是方才那酒中藥性發作,又或是男人沒了掙紮力氣,他神智清醒,卻再沒動彈。

于他枯瘦脊背下刀,毫無猶豫,蒼白皮膚頓時沁出似霞鮮血,涓涓湧出,薄刃靈活将皮肉分隔,寸寸薄皮,如同展翅蝶翼。

此乃極刑,是為懲罰。

男人痛得悶哼呻吟,梅庚卻更是放緩了動作,輕聲慢語:

“末将伴您身側數十載,為您征戰四方,将您送上龍椅。”

攥攏了男人纖細腕子,刀尖細致劃過指側,血珠兒便自指尖滾落,融入了大片血泊。

“陛下賜末将,滿門皆滅,手下将士千人,亦得您恩賞坑殺。”

如此也難消恨意,不過求得片刻的快慰,每一滴血都仿佛從梅庚心頭流出。

疼吧,你有多疼,我便有多恨。

梅庚不再多言,而是專心聽着男人痛到痙攣的哭哼,及至只剩面頰,他終是露了個舒朗笑意,割耳剝皮,遂對那血肉模糊的天子輕聲:

“您以白骨築這巍巍殿宇,臣便以血,畫您獸心人面。”

皮肉分離,血流蜿蜒,梅庚便單膝跪在原地,天未亮,便聞及那人咽了氣。

恰至旭日東升,羲和初啓,梅庚染血的手握着冰涼人皮,只覺似寒冰徹骨,門窗緊閉,他低下了頭。

在那人皮染血的眉心落了一吻,極輕極柔。

——為年少時,未及出口的蒙蒙情意。

城樓寒風蕭蕭,吹散遍地枯葉。

放眼望去,兵臨城下,梅庚孤身于城牆之上,衣衫随風獵獵,未披甲胄,而着白衫。

為逝者及故人戴孝。

“西平王,你的人已全部歸降,還不開城門?”

城牆下傳來呼喝聲,搭弓引箭,箭矢俨然對準了城牆上的孤家寡人。

梅庚卻放聲而笑,以長笑當哭,掩飾哀恸。半晌,他收了聲,灑脫且孑然,遂又高喝:

“三殿下,動手吧。臣今大仇得報,死又何懼?”

利箭攜破風聲而來,穿透白衣,落了大片赤染,城樓上的男人便似楓葉而落。

凄凄風聲中,便傳來沉沉一聲低語:

“逆賊,已死。”

音落,數萬将士忽而齊齊落膝而跪,悶聲震天。

衆将士翻出早已備好的白布條束于臂膀,無一人言語,卻有低泣漸出。

滿軍皆哀。

身穿銀甲的三王爺下了馬,遠遠望那城牆下的屍體,久久,落了聲輕嘆:

“自有天下知他忠烈,将他…葬于南嶺吧。”

那是當年,坑殺梅家軍之處。

将軍若與他的将士埋骨同處,許便不至魂魄無依。

……

“少将軍?少将軍你醒了?”

梅庚睜開眼,第一個感覺便是痛,痛至心肺。

也是…被數道箭矢生生刺穿,不痛才怪。

費力地睜開眼,入目模糊,漸漸清晰後便是一張布滿驚喜的少年面孔,熟悉…并且年輕。

秦皈?

梅庚對他最後的印象,便是那日大敗入城前,一紙聖谕,因敗而坑殺将士,自死牢中逃出後,自小養在王府與他長大的心腹便已經同那數千人死在南嶺。

梅庚未開口,秦皈亦沉默,仿佛有種隐晦的錯覺,少将軍睜開眼的剎那,眸中糅合着塞外黃沙埋骨般的滄桑。

變了個人。

而梅庚早已陷入接踵而來的難以置信中,他為何會在這?

他往外瞧了瞧,周圍陳設熟悉又陌生,再見已仿佛是上輩子的事,臨安東巷西平王府。

這是死了?

都說人死前會将此生經歷在眼前過一遍,可這感覺也未免過于真實?

掐着少年脈門感受搏動的梅庚如是想,并啞着嗓子問道:“秦皈?我死了?”

全身素白的少年面色複雜,傷重昏迷多日的少将軍,為何替他把脈?

他并未将疑問說出,而是憂心忡忡:“少将軍放心,西北之戰您雖傷重,但不會有性命之憂。”

換言之,您還活着呢,而且死不了。

梅庚卻愣住。

西北之戰?傷重?

再看眼前年輕了十多歲的秦皈,梅庚心中忽然冒出個荒謬絕倫且玄之又玄的想法,但還有些不敢置信,足怔了半晌才問道:“…今是何年?”

秦皈一板一眼答道:“顯章十五年。”

梅庚手一松,面色驟然變幻,難辨悲喜,精彩至極。

顯章十五年,如今竟是顯章十五年,他竟回了二十年前。

前塵舊事,仿若浮生一夢,歷歷在目。

“你說,如今是…顯章…十五年?”

梅庚聲音帶顫,極不确定地再次求證。

“是。”秦皈猶豫片刻,又道:“少将軍,您…怎麽了?”

“…無礙。”

秦皈狐疑,“好,屬下先去告訴夫人您醒了。”

他奪門而去。

梅庚仍舊沉浸在這不知真假的現狀中,他撐身而起,左肩及胸腹傳來的清晰疼痛讓他知道什麽是真實。

雖然荒唐,可他确實沒死,甚至逆歲月而上,回了二十年前。

前塵如噩夢般,梅庚僵坐在榻上一動不動,若那是注定的結局,他重新活過來的意義又是什麽?

前世他全心全意為國征戰,為他而戰,最後卻終是一敗塗地。

今生…又當如何?

臨死前的他偏執瘋狂入了骨,屠盡皇室嫡系,侵犯折辱天子,更是将他極刑剝皮,如今驀地回到起點,對周圍的一切陌生至極,甚至看不清自己。

突兀地重新來過,讓梅庚進了個混混沌沌的狀态中,分不清前世今生,那些記憶模糊又或是深刻,來來回回地在腦子裏兜轉。

梅庚開始回想顯章十五年間發生的事,那一年對他與整個楚國而言,皆是烏雲蓋頂的黑暗。

楚與夏交戰兩年,祖父、父親及幾位叔伯先後戰死,一敗塗地,連失十州。

梅庚清楚記得那次他身中三箭被救回,于家中昏迷數日方才醒來,思及此處,梅庚瞥眼左肩處的素白裏衣,顫着指尖去狠狠捏了一把。

“唔…!”

疼!

他疼得滿頭冷汗,險些跌躺回去。

“哈…哈哈哈哈…”

張狂肆意的笑聲極盡嘶啞,笑得傷口劇痛,笑得眼尾噙淚,笑得聲嘶力竭,又漸漸、漸漸隐沒。

梅庚喘着粗氣,眼底卻綻出熾烈的、燃燒的、如紅蓮業火般的灼灼光芒。

二十年前,縱使情勢不利,卻絕非二十年後的窮途末路,也便意味着這一世,他有機會不必重蹈覆轍!

死去多年被掩在冰冷黃沙下的心,忽然灼燒一般地鮮活起來。

侍女忽而匆忙入室道:“大公子,不好了,秦少爺在靈堂和族親起沖突了!”

梅庚微蹙眉,還有些不适應這些許久不見的熟面孔,回憶片刻才記起來這是母親身邊的侍女绫羅。

二十年前的事他記不得太清,但這段他卻有些印象,應當是他醒來後幾日那群族親才趕到臨安,因嫡系戰敗西平王戰死,這世襲的王位便成了肥肉,不管多遠的旁系都想過來争一争。

他眼底綻出化不開的郁色狠戾,吓得绫羅面色發白,不知為何,少将軍這次從戰場回來,像是…徹底變了人。

她自然不知梅庚這具十九歲的少年身軀內,早已換了個歷經風霜的男人靈魂。

男人低緩地吩咐,不容置喙。

“更衣。”

“是。”

绫羅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偷瞄少年人俊美卻蒼白的面色,氣氛逐漸轉為畏懼。

梅庚下了榻,眸底暗色泛湧,似幽冥之火燒得正烈。

自此開始,必将颠覆前世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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