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昨帝崩之日

當再次醒來,清墨卻發現自己趴在珩公子寬闊溫暖的背上,正被他背着緩慢地順着一條溪流往上游走,肩膀上和手上的傷口也已經被簡易地包紮處理了一下。

而珩公子,他的白袍上和臉上盡是血污,袍角也有撕裂的痕跡,想必是為了給清墨包紮傷口而撕碎的。

很快,清墨發現珩公子的左腿似乎有些怪異,左手也仿佛有些無力地下垂。難道說,他的手和腳……

“珩,你的手和腿……”清墨輕聲趴在他的背上問道。他并未回頭,只是繼續背着她往前走。“啊,你醒了。這個是掉下來的時候,你恰好壓住我的左手和左腿,撞上了石塊,就斷掉了。不過這也不礙事,我已經自己做了簡單的處理,即使只有一支腿我也是能帶你到那裏的,不過,你既是醒了,你應該是能走路了吧。”

清墨看着他額頭上的汗水,臉頰一紅,連忙從他背上跳下,走到他的左邊,扶着他,繼續慢慢地往前走。

“其實你委實不必救我,那刺客是沖着我來的,若是及時逃走他自然會放過你一命,而且即使掉下懸崖,我也知道底下就是河流,我不會死。”珩公子說,随即仿佛調笑一般對清墨說道,“想不到你這姑娘竟是這般傻氣。”

清墨臉頰一紅,低頭。想着,怪不得他那麽淡然,原來心中早有打算了嗎。

“我們快走吧,馬上就要到了。”珩公子似是随意道。

約莫一柱香的時間後,兩人終于到達了珩公子所說的地方,那是建立在溪水邊的一座小院落,簡單質樸,卻能體現出主人的別致玲珑心思。

想來斷骨之痛必定極為難忍,越暮珩此刻臉色略微發白,眯着眼,有些氣喘。

清墨上前敲門,久久,一個穿着青色長袍的男人方才打開門,睡眼惺忪地道:“誰啊……”

珩公子擡起沾滿血污的臉,笑道:“雪晟,是我。”

那名叫雪晟的男子一下子睡意全消,快步走上前來一起扶着他:“阿珩?!你怎的如此狼狽?!”說着連忙将他扶進了院落。

“晟,怎麽回事?”随着問話,內間走出一個身着粉色衣裙的女子,雖是粉色,穿在她身上卻顯得她整個人像是一團靜靜燃燒的火焰,熾熱濃麗。

“小裳,阿珩似乎出事了,快來幫我搭把手。”雪晟回頭,臉上流露出些許着急之色。

“姑娘,你似乎也受傷了,跟我們一起來吧。”他指指清墨的手,原來剛才因為扶着珩公子,清墨手上的傷口也崩裂了,血把她赤色的衣裙都染成了暗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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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把珩公子扶進一間房裏,讓他坐下。随後那女子回身對清墨說:“你跟我來吧,有晟在,他不會有事的。”

清墨搖搖頭,對她微笑了一下道:“那便不必了,我在這裏就好。”

那女子抿唇一笑,輕快道:“若是不快些替你上些藥止血,就讓它這樣流着,你自是無妨,我卻是打掃得辛苦呢。”

清墨臉頰微微一紅,看了看自己還在不停流血的傷口,跟着她走進了更裏間的房間。

在床榻上坐下,她取來些藥瓶和布條,在清墨身旁坐下。她對清墨笑着說:“我是雪晟的妻子,我的名字叫風裳。先把你的傷口給我看看吧。”清墨微笑道:“那我便叫你風裳姐姐吧。”她亦是笑着點頭。

清墨将衣服脫下,把傷口呈現在她面前,她眉頭輕皺,沉凝道:“好狠辣的一劍,果斷無情,若是再晚點或許你這肩膀從此便是廢了。”

清墨心中一驚,然而只聽她複又說道:“這藥于止血有妙用,不過能治好你的傷,但是你或許會有些疼,你可受得住嗎?”

她一咬牙,輕輕點頭道:“受得住,風裳姐姐你且開始吧。你再晚些或許待會我會後悔也說不定。”

風裳笑了一笑,随即斂了笑容。清墨心知是要開始了。

随着風裳的動作,肩上輕輕一涼,一開始還不曾有什麽感覺。然而不過幾個眨眼,肩上的傷口處就像被什麽東西腐蝕了一般,鑽心刺骨地疼,就像是燒紅的烙鐵,熨貼着清墨的皮膚。

冷汗一滴一滴從她額上滑下,沾濕了清墨的睫毛,模糊了她的雙眼。然而她還是咬唇堅持着,不發一聲。随即風裳開始将布條纏繞在清墨的傷口之上,一圈一圈,終于完成了。

清墨用右手随意擦去額上的汗水,随即她又把左手遞到她面前:“風裳姐姐,還有這一處傷口。”她輕輕拉着清墨的左手,看了看,深深皺眉,臉色凝重。“這……”她随即走到外間,聲音遙遙傳來:“相公,且随我去看看那姑娘。”

清墨卻已是徑直走出來,風裳和雪晟兩人聽聞腳步聲,同時回頭看她,而床上的珩公子也看着清墨,他輕聲道:“清墨。”卻并未再有下文。

雪晟走過來,對清墨道:“給我看看。”

清墨将左手伸出,放在他手中。僅僅是這樣簡單的動作,也讓她的手仿佛被用力拉扯一般的疼。

他将清墨的左手微微翻來覆去看了許多次,擡頭,眼裏滿是不容置疑的神色:“你的左手筋脈幾乎全斷,我需要及時給你處理,否則它就再也不能用了。”

她看着他,皺着眉,略略有些懷疑。“你是大夫?”他挑了一下嘴角,答道:“我是大夫。”随即對清墨道,“快些進去吧,我為你接好斷掉的筋脈。”

想不到清墨卻果斷搖頭。“大夫,請你先救治珩公子,他的傷勢比我更嚴重。而且你若不救他,我也無法接受您的救治。”

雪晟愣住了,看看越暮珩,再看看清墨,旋即搖搖頭,嘆息道:“跟阿珩在一起的,都沒一個好相與。阿珩已是令我頭疼,沒想到你這小相好的倒是更難纏。罷了罷了,先救他就先救他。”

清墨臉一紅,辯解道:“我不是……”卻被越暮珩的聲音打斷:“清墨,你的手沒事嗎?”清墨搖搖頭,示意他不必擔心。

雪晟也不說話,只是坐下對他點點頭,然後将手放在他的腿上,猛地一接!

清墨看得胸中一抖,而珩公子的頭上霎時許多冷汗沁出,可是他卻不曾發出任何聲音。

随即雪晟立即用一塊長條木板将他的腿固定并包裹在一起。之後雪晟又用同樣的方法接好了他的斷手,越暮珩自然又是一次疼痛。

做完這一切,雪晟站起身來,轉向清墨,語氣淡靜道:“現在,到你了。”

他帶着她進了另一個房間,房間裏有一個小小的桌臺,上面放滿了各式各樣的刀具。

“先把它喝了。”他端着一碗湯藥遞給清墨。

清墨接過,有些遲疑,卻還是喝了下去。很快,她開始産生暈眩困倦的感覺。清墨想她知道這是什麽了,大概是雪晟自己調配的——麻沸散。

她倒在床鋪上,意識漸漸朦胧。

清墨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她和珩公子變成了天上的兩只鳳凰,珩公子變成的鳳凰對她說,他要去外出游歷了,讓她不用等他,他要很久很久以後才會回來。

她乖乖地點頭,可是她還是執着地每天都提着一盞琉璃做成的燈,站在一座白色和青色交相輝映的宮殿前,看着長長的白玉做成的階梯,安靜地等着他回家。

她想啊,只要有這盞燈的話,在他想回家的時候,他就不會迷路了。

等啊等,等啊等,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後了。他終于回來了,只是他身邊還帶着一個女子,他說,這是他的心上人。

她愣在原地,随即聽到了仿佛是自己的又仿佛不屬于自己的聲音:“那太好了,先進去吧。”

她的心裏好空啊,她好像聽見了呼嘯而過的風穿透自己身體的聲音。怎麽會有風聲呢?她疑惑地低頭一看,她看到身體中間有一個大大的空洞,裏面漂浮着三根熠熠生輝的金色翎羽。

而他站在她的面前,渾身是血。

清墨悚然驚醒。

又是一年春來早。

清墨打開窗戶,觸碰着窗棂的左手隐約有被利器刺傷的痕跡。窗外鳥鳴聲聲,一片盎然之色。

距離那次驚心動魄的遭遇,已然過去近一年了。在那次近乎毀滅清墨的左手的災難中,她得以安然回歸,實屬萬幸。

那位名叫雪晟的大夫,在清墨昏迷之時一點一點接好了她左手的筋脈骨骼。只是她還是為此在他處調養近一月之久。

一切只為保住清墨能繪畫的手。

她并不只是右撇子,而是左右手皆可繪出錦繡丹青,若是左手離她而去,想來清墨便不能留在這不成閣中了。當時只覺為了珩公子,失了畫藝又如何?然則清墨的左手終究是留了下來。然而對于珩公子,她卻發現,即便調養之時日日相處,她仍是看不透這個舉止儒雅容貌秀致的男子。

一次,他與雪晟在屋外談話,話中語意令清墨不解。

“阿珩,那個小丫頭可是你的意中人?”

“晟,你猜呢?”

“阿珩,她知道你是誰嗎?”

“不知道,可那又如何?我會護她。”

“如此明顯的軟肋,阿珩,在那種地方,太容易成為衆矢之的。”

“晟,不必擔心。”

“也罷,你一向有分寸。”

那時,清墨便開始刻意疏遠珩公子。即便他似乎話語裏對清墨有相護之意,她卻發現我對這個人一無所知,他姓甚名誰?他年方幾何?他家住何處?他……心裏果真有她嗎?

他卻似乎并不曾察覺,偶爾會來尋慕越岚,最近愈來愈頻繁,他臉上的神情一次比一次凝重,然而見到清墨時,卻一如往常地同她說些話,向她索要一些丹青。

然而她卻不知,遙遠九重宮闕之中,□□陡起。

正是早朝之時,大殿之上一片喧嘩,官員們聚在一起,高談闊論。

如今朝堂之上,共分兩黨。擁護二皇子為儲君的珩黨和擁護三皇子的瑜黨。

而宰相沈行安,正站在珩黨官員的中心,面無表情,似是對四周的吵嚷充耳不聞。

“陛下将三皇子召回,想是立儲之期已近了。”

“兩位皇子驚世之才,然三皇子似是魯莽些,二皇子倒是更為沉穩。”

“我朝開國皇帝是馬上得天下,三皇子騎射武功也無人出其右。”

越暮珩與越暮瑜身着皇子朝服立于其中,同樣面無表情。

“聖上心中自有決斷,不論是誰為臣子的自當全力輔佐,爾等此刻竟開始耗費這些口舌了嗎?”沈行安淡淡開口,整個大殿霎時安靜下來,不一會聲音又起。

“沈大人說的是啊……”

“自是全力以赴以保我荀國繁榮昌盛了……”

沈行安冷笑一聲,不曾作答。

一個明黃色身影從側門進入,随着一聲詢問:“各位愛卿大清早議論紛紛所為何事?”

群臣皆跪,聲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在龍座上坐下,開口:“平身罷。”

衆臣起身,沈行安上前一步,朗聲開口:“我等方才在議論聖上立儲之事。”

皇帝皺眉,一時噤若寒蟬,沈行安卻淡定自若。“朕可還沒死。”

沈行安再次開口:“聖上龍體安康自然是萬民之福,然則立儲之事,一則穩定民心,再則也避免皇子們暗自争鬥。”

皇帝冷笑一聲:“沈愛卿說的有理。不過朕許久之前就已經拟好密旨交于皇後,到時會交給我指定的皇子,你們便不必憂心了!”

說罷,拂袖而去。

衆臣面面相觑,各自散了。越暮瑜和越暮珩臉上陰晴不定,沈大人走上前來,一拱手:“見過兩位皇子。”

随即不等越暮瑜回答,轉身對越暮珩說:“殿下,請至我府上一敘。”越暮瑜一笑,轉身離開。

丞相府。

“殿下,若是聖上屬意于三皇子,您可有良策?”沈行安皺眉,聲音略帶狠厲。

“要看三弟怎麽做了。上次欲刺殺我不成,想必他早已料到,不過是拖延時間好拉攏更多朝臣。近一月時間,他竟能籠絡一半的人,想是我小看他了。” 越暮珩微眯眼。

“三皇子也并非胸無點墨,殿下是小看他了。”沈行安展眉,說。

“罷了,若果真将我逼至絕境,我也只能……”後續卻是無話。

沈行安卻笑了。“殿下的謀算臣不會多問,只要您還有自保之法即可。”

一月後夜裏,聖上突召兩位皇子立即入宮面聖。

皇帝的寝殿中。

越炘刃的聲音如同風箱,急促地在大殿之上回旋,眼瞳混濁,口中念念有詞。

想來已是彌留之際了。

越暮瑜和越暮珩同時跨入寝殿中,見到自己的父親如此茍延殘喘,心中已經明白三分。

今夜,就是決勝之時。

越炘刃喘息着,似乎連呼吸都愈發困難,他疲憊地擡手,道:“你們都……下去。”宮女侍衛們魚貫而出。

他這才擡頭,擡頭,看着自己的皇子們。“傳位聖旨……朕已放在龍座左手扶手夾層中,朕決定……傳位于珩兒。”一時寂靜,皇帝的喘息之聲不絕于耳,似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皇帝看着越暮瑜,繼續說:“瑜兒,因着你的……母妃,朕……确是更為偏愛你。然而一國之君的位子,不是只要有先皇的喜愛就能坐穩的!而且朕……有朕的理由……”說着,目光漸漸渙散,“阿茗……阿茗……你來了……”

漸漸地,再無聲息。

聽見父親彌留之際仍然叫着母妃的名字,越暮瑜似是有些動容,但很快就回複常色。

在這種時候,兩人臉上竟無悲痛之色。

“二哥,現在只剩下你我二人了。”越暮瑜回身,看着越暮珩。

“三弟,我們還是快宣布父皇駕崩的消息吧。”越暮珩轉身欲推開殿門,越暮瑜卻上前一步拉住了他。

在進宮時,無論何人,皆要搜身,不允許帶兵器進宮。然而此時,越暮瑜卻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把不起眼的匕首,猛地刺向了越暮珩。

越暮珩回身一躲,越暮瑜卻不罷休,仍是舉着鋒利匕首向着他沖來。

就在這個春日的夜晚,龍榻上還擺放着他們父親的屍體,兄弟兩人卻已然開始相争,或者說,他們的争鬥從不曾停止。

越暮珩一邊閃躲,一邊用一種譏諷的語氣說:“怎麽,三弟是不服父皇将皇位傳于我?三弟如此明事理之人也會幹這種蠢事嗎?!”

越暮瑜卻未曾答話,只是向着越暮珩再次沖過來。越暮珩一側身,越暮瑜一手将他擋住,另一只手卻将匕首刺入了他們父皇的胸膛。

“你……”越暮珩話未曾說完,越暮瑜卻已然拉着他大聲呼喊起來:“來人!二皇子越暮珩弑君了!”

侍衛長率領衆侍衛此刻對着侍衛長大喊!匆匆趕來,只見陛下龍體躺在床榻上,胸前一把沒柄的匕首,氣息全無,顯然已是死了。

而三皇子越暮瑜臉上帶着悲痛的神情此刻對着侍衛長大喊:“父皇言傳位于我,二哥一時糊塗竟殺父弑君,且把他關押起來,相信二哥不過是郁郁難平才犯下如此荒唐事吧!”

在此過程中,越暮珩一直就這麽任他抓着,默然無言,靜靜看着他,帶着不明的笑意,任由侍衛将他帶走。

越暮瑜走出殿外,對着一幹等候在殿外的宮人們說:“父皇他……甍了。”

第二日,越暮瑜站在大殿之上,對着文武百官,一臉肅穆。“昨日,父皇彌留之際,已宣布傳位于我,聖旨就在龍座左邊扶手的夾層裏。”說着,他掰開夾層的上部,露出一個明黃色的木匣,又從懷中拿出一把鑰匙。

此刻,皇後的椒房殿中,皇後坐在地上,發髻披散,室內一片雜亂,然而皇後卻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帶着略略的嘲諷。

大殿之上,越暮瑜打開木匣,裏面靜靜躺着明黃色的聖旨。他将它交給一旁的太監,令他宣讀,然而卻被打斷。

沈行安淡淡擡手,道:“臣想看看先皇的聖旨,殿下可應允嗎?”

大殿內一片寂靜。

越暮瑜無言。“丞相大人可是不相信我?”他淡淡開口,掌心一片滑膩。

“臣必須得親自看過,方才能相信殿下,也才能盡心輔佐殿下。”

越暮瑜看着沈行安,沈行安也看着越暮瑜。雖是沈行安站在下方,氣勢卻似乎隐隐蓋過越暮瑜一籌。

最終,越暮瑜将聖旨交給了他,他展開,看後淡淡一笑,轉而交給身後的官員:“各位且看看,經老臣辨認,這确實是先皇筆跡。”

文武百官湊上前來,看了看,一些人卻有一些質疑之聲:“這……”

沈行安轉身,一雙銳利的眼掃過群臣。一時間鴉雀無聲,随即百官叩首:“吾皇萬歲。”沈行安也淡淡開口:“皇上不日即可準備登基事宜。”而那聖旨,卻不見蹤影。

越暮瑜看着沈行安,淡淡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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