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今試煉之時

今日,慕越岚忽然召集他十個徒弟。

清墨想,是試煉的時候到了。

果然,在竹林裏,慕越岚一撫衣袖坐下,道:“今日,我決定給你們試煉。此次試煉,将要決定誰将會是不成閣下一任閣主。在此之前,我要給你們介紹一下,不成閣。”

他們皆為慕越岚的話而不解。介紹不成閣?不成閣莫不是畫閣嗎?難道背後尚有隐情?

“你們不用疑慮,你們雖是長于不成閣,不成閣真正的秘密你們卻不曾窺得一絲一毫。不成閣,實際上不僅僅是一座畫閣這麽簡單。每一屆不成閣閣主,都是荀國皇帝的謀士,與皇家簽訂血契,只效忠于真正的天子,并且為皇家訓練暗衛。而如今,你們即将接受試煉,自然是該知道這真相了。”

衆人皆被這消息震驚得不能言語。似是無法接受自己生長的地方一夕之間變得如此不堪與肮髒。

“那麽師傅,我們試煉的題目是什麽?”有人開口,聲音卻是微微顫抖。

“接下來,我會向你們介紹一個人,他會告訴你們,你們即将接受何種挑戰。”

說着,慕越岚身後的竹林裏,走出了一個老人。第一眼見到這個老人,清墨就知道他必定是官場中人。明明已經是耄鼈之年卻有着睿智犀利的雙眼,那是權官所獨有的,對于權力的掌握和不息的野心。

“這位是沈行安沈丞相。”師傅說。他們一片嘩然,可想而知這次試煉必然不簡單。

“昨日,陛下甍了。”沈行安一開口,再次令衆人噤若寒蟬。相信沈丞相說的必不會有假,然而京都卻不曾有消息,這說明皇宮中有意封鎖消息,密不發喪,事出意外,定有變故。

“三皇子取出聖旨,說聖上傳位于三皇子。我卻是不信,細看,果然聖旨上另有乾坤,你們且看看。”他從懷中取出一份聖旨,交給他們傳閱。清墨也細細看了一遍,不曾發現什麽問題。

沈丞相卻是一笑,說:“你們細細看看那個瑜字。”凝眸,果真發現瑜字不尋常。“月”和“刂”字上方的一橫連在了一起,卻不像是連筆所致,倒更像是……刻意修改而成。

“諸位皆是書畫雙絕之才,想必已然發現了。不錯,這份聖旨被三皇子修改了,原本的聖旨是傳位于二殿下越暮珩的。”

此時,慕越岚淡淡一句:“即是珩公子。”清墨悚然擡頭,卻發現慕越岚看着自己,眼神深邃。

沈丞相雖是不解,卻也不多問。“今日,你們的試煉便是,徹底扳倒三皇子,幫助二皇子登基,成功之人,便是下一任不成閣閣主,新帝的新的謀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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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墨掌心之間冷汗涔涔。接連而來的打擊令她開始恐慌。可是……珩公子竟然就是二皇子越暮珩,這樣此前種種皆有解釋了。珩公子的到來,九層章臺樓,雪晟隐晦的話語,還有他渾然天成的優雅與尊貴……原來他竟是皇子。

“沈丞相,試煉何時開始?”有人詢問,他淡淡看他一眼,“此刻。”

“那麽,不知沈丞相可否幫我進入監牢見一見珩……二皇子。”清墨說完後,慕越岚驟然看向她,似是一笑。

她也看向慕越岚深潭一般的雙眼,點點頭。

沈丞相眼中精光乍洩:“丫頭,你可知如此有風險?”

“清墨知道,想必二皇子殿下被三皇子的人看守得十分緊,然而丞相既能把這作為試煉,想必也會想到會有人提出如此要求吧。若是丞相大人辦不到,便也不會在此了。”

沈丞相一笑,道:“丫頭,你猜得不錯。雖是極難,好在我還有一法可進入天牢。”

清墨行了個禮,亦是一笑:“如此,全仰仗沈大人了。”

是夜。

天牢中滿是寂靜。她穿着寬大的囚服,作男子打扮,跟着獄卒走進珩公子鄰近的牢房。

珩公子看見清墨,一驚,随即笑了。不成閣既是皇帝專屬,他也曾來過不成閣,想來是已想通其中關節,但卻不一定知道她是在接受試煉,清墨想。

“二皇子殿下,沈丞相說此人犯了大罪,非得關在這天牢裏嚴加看守,您可擔待着點。”語氣甚為輕視。說完,也不等珩公子回答,便轉身離去。

“虎落平陽呢。”清墨輕輕笑道。

“你已知道真實的不成閣是什麽了吧,也知道我的身份了,如今你仍願如常待我嗎?”珩公子開口,一臉寂然。

“當然。”她笑了,“我已從沈丞相處看見了被修改過的聖旨,然而只有聖旨遠遠不夠,你可有良策?”

“這是你們的試煉題目吧?”他說。清墨卻是驚訝,“你如何得知?”

“慕閣主曾對我說,京都□□之日,即是爾等試煉之時。如今這可算得上是□□了,然則若是不成閣的他人,我卻并不放心将那扳倒我三弟的證據交給他。但是,若是清墨你,既是同生共死過的人,我自然是信任的。”他微笑着,縱使肮髒的囚服也掩不住一身從容氣質。

随即,他捏住牢房栅欄,說:“章臺鎖阡陌,桃花樹下人。橫斷連理枝,從此不複言。”

清墨一愣,随即明白這就是他給她的提示。只是,章臺鎖阡陌?

他卻似是明白了,嘴唇一張一合:“阡……陌……好……油……”

阡陌好油?好油……好友?清墨明白他是以防隔牆有耳。她對他點點頭,他一笑,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第二日,沈丞相将清墨保釋出去。她擔心會被三皇子發現,他卻說,不會。

清墨卻不懂,後來方知,三皇子為了堆積下來的政務每日焦頭爛額,無暇顧及了。

此乃後話。

她換好衣服後,匆匆趕往章臺樓。

章臺樓一如往日繁華,歌舞升平,無人知曉如今京都已然不複安寧。

清墨徑直走向侍女。

那侍女以為清墨同他人一般前來享樂,正待開口,清墨卻一把抓住她的手:“你可知阡陌在哪裏?”

她似是一驚,略驚慌地說:“阡陌公子的話在……八層。”清墨仍是不放,繼續拉着她:“帶我去找他。”

章臺樓八層。

此處不似樓下喧嘩,反倒愈加寂靜,一歌女輕輕唱着小曲,裏面端坐的公子用折扇随着節奏附和。

“那位就是阡陌公子。”侍女指着一身着灰色長袍的男子說。她這才放開她,那侍女一溜煙跑掉了。

清墨走到那男子身後。他感到有人,回頭,樣貌俊朗帶着灑脫之氣。

“姑娘,在下已有拙荊。”令清墨訝異的是,他竟帶着調笑的神情說了這樣一句話。

她只覺額上青筋一跳,然而随即想起此刻并非多費唇舌的時候。

“珩公子有難,望阡陌公子相助。”清墨将一方錦帕遞到他面前。

這錦帕是今晨離開時珩公子交給清墨的,他說:“自會信你。”

想來珩公子早已料到一切,并做好萬全準備,清墨不過是以試煉之名推波助瀾罷了。

拿着這一方錦帕,阡陌看着她,嬉皮笑臉的表情霎時收斂,揮手斥退了旁人。

“說吧,如何相幫。”阡陌開口。

“章臺鎖阡陌,桃花樹下人。橫斷連理枝,從此不複言。”清墨只是念出了這一段珩公子告訴她的詩。

他卻驀地神色一凜,說:“姑娘,府上一敘。”

阡陌家中。

清墨與他站在院落中,面前是兩棵粗大的桃花樹。

“暮珩曾在此埋過一物,我卻不知是何物,也并無興趣知道。今日他讓你帶着這詩來找我,想來是要你把它取走的。你盡管動手罷。”

清墨點點頭,繞着兩棵桃花樹好幾圈,總算找到了中間一處桃花樹根系被明顯斬斷的痕跡。

就是這裏了。她想。

她開始動手,随着鐵鏟的挖掘,越來越多的土壤堆積,終于,一聲金石碰撞之聲響起。

找到了!清墨蹲下身,迅速将它挖出。卻發現那是一個鐵制的匣子。

她卻不曾立即打開,而是轉身,對着阡陌一拱手:“多謝。不成閣慕清墨,必不會忘恩。”

他卻笑了:“罷了……等等,你是不成閣之人?”見清墨愣愣點頭,他欣喜地拉着她,“你既不忘恩,便繪一幅丹青贈予我,以作謝禮吧!”

清墨笑着應允。

回到不成閣,清墨将門窗緊閉,方才将那匣子放在桌上打開。只因珩公子囑咐過,即便拿到了,也不要聲張,尋個安全的地方再行打開。

清墨打開那木匣,裏面是兩塊玉佩,一幅丹青,以及一封信。

然而當她拆開那信,細看其中內容,她驚呆了。

原來如此……怨不得先帝明明偏愛三皇子越暮瑜最終卻傳位于二皇子越暮珩……

想不到竟是如此。

他越炘刃再怎麽罔顧倫常,卻也害怕日後傾覆了這江山麽。

當三皇子在朝堂之上宣布先帝駕崩的消息時,舉國上下一片震驚。

當知道他是被自己的兒子越暮珩所殺,荀國之內更是一片嘩然。

如何能信?那翩翩公子竟會為皇位殘殺自己的父親。

然而清墨卻明白,越暮瑜已然準備登基了,想來他或許也……即将殺掉珩公子,不僅絕了後患,更可全他忠孝美名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要動手了,她這樣想。

翌日,來到丞相府上,清墨看着眼前這位睿智的老人,輕輕說:“我想看一看,先皇的遺體。”

先皇的遺體擺放幾日,已然開始長出斑點,有些異味。然而清墨卻不以為意。清墨知道,即便是現在這樣,或許先皇的遺體上也能找到她想要的東西。

清墨在先皇的傷口附近摸索,摸到一處凹陷。

清墨知道,她找到了。

第二日登基大典,越暮瑜身着明黃色龍袍走上高臺,準備祭天,卻被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慢着。”

鐘鼓之聲戛然而止。人們環望四顧,尋找着聲音的來源。此時,沈行安大步走進,身後跟着一名小厮。

清墨着下人打扮,帶着人皮面具,低頭跟在沈丞相後面,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清墨只聽見自己心跳如同天邊的悶雷。

“沈大人,今日朕登基之日,您有事且稍等罷。”越暮瑜一眯眼,開口道,聲音裏盡是陰狠。

“三皇子殿下,先皇既不曾傳位于您,何來登基之說?”此話一出,百官卻并未議論,而是霎時寂靜下來,臉上帶着了然的神色。

“沈大人不是看過聖旨了嗎?還有何疑問?”越暮瑜走下高臺,現在沈行安面前,直視着他。

沈行安也毫不畏懼,看着越暮瑜的雙眼,從懷中掏出當日的聖旨朗聲道:“因為這份聖旨,已然被篡改過了!”

越暮瑜卻是笑了起來,道:“當日丞相與文武百官也看過,卻并未提出異議。如今丞相又提出,安知丞相是否已将其篡改,反而污蔑朕?”

此時一名官員站了出來,道:“當日我等早已發現聖旨之上有蹊跷。然則證據不足我等不敢造次,如今沈大人已然搜集了三皇子罪證,還請三皇子褪下龍袍,等候發落。”

越暮瑜笑得更加開心,回答道:“沈丞相不是已然搜集到證據了嗎?那便把證據拿出來看看,我再伏法不遲啊。”

沈丞相拍拍手,一人推着先皇的遺體走出。屍體開始腐爛,一股惡臭散發出來,一些官員想要擡袖捂鼻,卻又不敢,那副樣子着實滑稽可笑。

“殿下可願意過來看看嗎?”沈丞相站在屍體旁,似乎對那臭味毫無感覺。

越暮瑜步步走進,停在屍體前。

“這一位,是我朝最好的仵作,許大人。許大人,您且把您驗出的告訴三皇子殿下。另外,”他頓了一下,“各位不必懷疑我賄賂許大人,這位許大人,是我托馮大人請來的。”他看向百官之中瑜黨一人。

那仵作卻是面無表情,就像是僵直的屍體,話語之間,也毫無對上位之人的恭敬。“據我所驗,先皇死因是疾病突發,而非心髒上的傷口。”他看了越暮瑜一眼,“即是說,那一處看似致命的傷口,是死後造成的。”

越暮瑜此刻不笑了,臉色微青:“哦?許大人且說說吧。”

那許仵作僵直着臉,看向他,聲音平板:“先皇多年勞苦,患有痨病,衆所周知。其死時呼吸不暢,血液與痰液積聚喉中;若是因心髒上的傷口而死,那必定不會有痰液。而且,先皇胸前傷口是匕首豎着插入造成,其力道之大,甚至使原本應該擋住匕首的兩根肋骨破碎,以至沒柄。”

“這下就清楚了,”沈丞相說,“陛下乃習武之人,即便病中體弱也不會毫無抵抗之力,如何會被插碎肋骨?必然是死後造成。若是二殿下一時憤恨殺死先皇,何至于在死後才動手呢?”

越暮瑜臉色鐵青,不複之前意氣風發。

許久,他一嘆:“我還是……鬥不過他。”他苦澀一笑,繼續說:“當年他母後殺死我母妃,多年後又陷害我殺死大哥,使我在邊疆風雪三年;如今,我以為他再不能翻身……沒想到,我竟還是差了一步。”

清墨走上前,在沈丞相耳邊說:“可否讓我和三皇子單獨待一會?”

沈丞相看了她一眼,眉頭一緊:“你……”清墨對他一笑:“大人且放心,我已有把握。”

沈丞相嘆息:“罷了……你才是最大的功臣,我依你就是。”他随即揮手,“你們都出去,我與三皇子殿下有話要說。”待文武百官皆離開後,他也随之退出。

越暮瑜似是詫異,留下來的不是沈丞相而是一介小厮。

清墨将人皮面具撕下,三千青絲随風飄揚。

“女子?”他明顯一愣,“你是何人?”

“民女慕清墨,不成閣之人。”清墨看着他。

他眼中流露了然之色。“今日的事也是你一手策劃吧。不成閣,果真名不虛傳。”

她卻不正面回應,只是開口:“你可知為何陛下不傳位于你?”

他冷笑:“自然是二哥比我更适合做皇上。”

清墨卻搖頭:“非也,陛下他喜愛的皇子确實是你。然而,他卻不敢傳位于你。”

他一驚,道:“為何?”

“你可知陛下有一胞妹,名為凝歆?”

他一點頭,道:“自然,擎禦陛下最寵愛的凝歆公主,小名喚阿銘的,只是遺憾十八歲早夭。”擎禦是先皇越炘刃的父親。

“公主她沒有死。”清墨一笑。

“什麽?”他皺眉。

“我說,公主她沒有死。她後來甚至成為了你的母妃。”

他先是一怔,然後掐住了清墨的脖子,滿眼赤紅:“即便我現在失勢我也能殺了你!”

清墨卻從懷中掏出兩塊玉佩,一幅丹青。“阿茗,阿銘,你還不懂嗎?看看吧。”

他先是打開那幅丹青,看着畫中人的笑容,喃喃:“母妃……”然而忽的一愣。

清墨知道他也看見了,那題款:愛女凝歆。下面還有一行字:承彥作。

承彥,擎禦陛下的名字。

越暮瑜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他又看了看手上的玉佩,頹然坐下。

那兩快玉佩是荀國歷代皇子皇女所獨有的,身份證明,這樣的玉佩,越暮珩和越暮瑜也有。只是這上面,一塊雕刻着一個“歆”字,一塊雕刻着一個“刃”字。

他驀地流下眼淚,清墨轉身離開。

他忽然在她身後問:“你也……覺得這是不應該被認同的嗎?”

清墨忽然明白,他的眼淚是因為父母的畸戀,覺得自己也随之不被認可了吧。

清墨回頭,對他一笑:“果真愛了,又豈是血緣可以阻攔的,你還活着,就是萬幸。”

她轉頭離開,再不回頭。

昨天夜裏,在清墨的房中,慕越岚告訴清墨,他是先帝越炘刃的弟弟,越炘岚,而越炘刃和胞妹亂倫之事,他一直清楚。

她霎時愣在原地。

慕越岚繼續說:“我曾經比炘刃哥更有天賦……然而,我卻愛上了我的師傅……上一屆不成閣閣主。”他苦笑,掏出一塊玉佩,與越炘刃他們的一模一樣。“我毅然抛棄皇子身份加入不成閣。我通過了試煉,輔佐炘刃哥上位,我以為總算能與她在一起……卻不想她将閣主之位傳與我後,再無蹤影。許多年了,我卻一直不知她對我是否有情。如今,我總算要将這閣主之位托付于你,我也可放心去尋她了。”

幾日後,先皇下葬,新帝登基,流放罪人越暮瑜。

人世間就是如此,輪回更替,自古規律。

而清墨,也成為了新的不成閣閣主。

越暮瑜被流放那天,她和珩公子都去見了他。珩公子說:“雖對外說是流放,你畢竟是我胞弟,我會為你在江南安排好一切。”

越暮瑜擡頭,笑道:“二哥委實不必,我甘願被流放,不去什麽江南。”

越暮珩搖搖頭,嘆息:“罷了,你執意如此,我也不加阻攔。”

越暮瑜一笑,轉頭看清墨:“你已是不成閣閣主了吧。”

“尚不算是。”

“謝謝你。”他說,帶着清墨不解的感激之意。

承冕十九年,帝越暮珩登基,帝號衡煜,年號墨恒,母慧仁皇後封孝慧仁皇太後,大赦天下。

他登基的那天,穿着明黃色的龍袍站在祭臺之上,俯視蒼生,清墨站在宮門一角看着他,他的臉上依稀是九層章臺樓上的寂寞。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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