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皇後不可為

慕越岚對清墨說,近日越暮珩剛剛登基不久,他仍然需要時間處理政務,當他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就會前來與她簽訂契約。

其他的師兄師姐們已然離開了,走之前慕越岚也不知對他們說了什麽,他們從他的房裏出來時皆是一臉肅穆,随即不發一語地離開。此後,清墨便再沒有見過他們。

七天彈指一揮間。

他依稀是她初見的珩公子,卻又不像是他。眉宇之間,隐隐的都是上位者的氣息。

慕越岚領着清墨和越暮珩進入一間漆黑的密室,點燃蠟燭,昏黃的燈光随即照亮了整個房間。

慕越岚拿出一個雕刻得精致無比的剔透玉盒,它被蠟燭的光芒染成淺淺的黃。他将它打開,其中躺着兩條小小的蟲子,一條渾身碧青色,一條渾身乳白色,皆一動不動,仿佛已經死去。

“此蠱乃天下至強之蠱,名‘離散’,碧青色為母蠱,乳白色為子蠱。使用之後,攜帶子蠱者永生不可背叛攜帶母蠱者,否則必然因毒蠱蝕心而死。”慕越岚說道,神情肅穆。

清墨看着這兩條蟲子,心中是既害怕又好奇。慕越岚繼續說:“現在,阿珩把血滴到母蠱上,清墨把血滴到子蠱上。”說着,遞給兩人一人一柄匕首。

清墨和珩公子自是依言照做。當血液滴到那蟲子身上時,竟然如春雪消融般開始漸漸地滲進了那蟲子的身體裏。當血液被它吸收殆盡時,兩條蟲子也如同活過來了一般,劇烈地蠕動起來。

“伸出你們的手腕。”慕越岚沉聲道。

當他們将手腕伸出,那蟲子竟猛地跳起,趴在他們的手腕血管上開始噬咬。帶着難忍的鑽心的麻癢和疼痛。清墨禁不住叫出聲來,珩公子的額頭上也是冷汗涔涔。清墨不禁想要甩開它,慕越岚卻沉聲道:“要堅持住!”清墨只得咬牙忍耐。

很快,手腕上密布血管的地方竟被這蠱咬出了與它身體大小相當的洞。它搖頭晃尾,竟然鑽進了那被它咬出來的洞中。

那個蠱形成的突起在手腕上一閃,随即便消失不見。

清墨的眼前卻是驀地一黑,猛地倒地。暈過去前,她好像也聽見了另一個人身體撞擊地面的聲音。

又是奇怪的夢境。

仍然是那座白青相間的宮殿,她和他坐在白玉的階梯上,兩人手中各抱着一個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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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翎,你是不是又去偷穹葉的婆娑釀了?下次他見到我,可是又要抱怨了。”

“怎的,你不喜歡?那給我,我一個人喝。”

“哎,你別呀!我也不過說說而已嘛。”

“凰淵,你可真是沒志氣,不是信誓旦旦地說過什麽‘不為五鬥米折腰’嗎?”

他意外地帶着些許孩子氣,歪着頭,毫不留情嘲笑着她。

琉璃色的花瓣從眼前飄過,讓這幅畫面顯得美不勝收。

清墨漸漸轉醒,思緒一時有些混亂。

慕越岚走過來,對她微笑道:“清墨,你醒了?”她點點頭,擡頭問道:“珩……陛下呢?”

慕越岚先是一愣,神情略有些怪異,但還是回答道:“阿珩已說過不必拘謹,在不成閣內你也不必叫他陛下。阿珩他在隔壁。”

清墨點點頭,從床榻上起身走向隔壁,也并不曾注意到慕越岚神情的不自然。

隔壁的房中,她看見他已然醒了,正坐在床榻上整理衣衫。清墨不禁臉一紅,微微咳嗽一聲。

他擡頭,似乎是愣了一下,道:“清墨,你……”她亦是有些詫異道:“我?我怎麽了?”

他苦笑,道:“你還是……去看看鏡子吧。”

清墨看他一眼,随即走到鏡子前,卻被鏡子裏的人驚了一下。

不知為何,她眉間竟然是生出一點殷紅如血的朱砂痣。而容貌,五官明明沒變,看起來不知為何卻更加精致和冷傲,尊貴天成。

“我的臉……”此刻越暮珩已然穿好了衣服。慕越岚走進來,看着越暮珩,道:“你也醒了。”

她略有些驚恐,轉頭看向慕越岚:“師傅,我的容貌……還有這朱砂痣……”

慕越岚卻是搖頭嘆息道:“我也不知,此前簽訂契約之人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

她皺眉,珩公子對她笑道:“我們去竹林裏走走吧。”

竹林。

依舊是幽靜深邃的那片竹林,此刻已是春末,黃昏的日光漸暗,而竹林仍是涼爽依舊。

清墨和珩公子緩步走在鵝卵石小路上,兩人久久無言,顯得竹林更加靜谧。

驀地,他站定,轉頭對清墨道:“在我暈倒後,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我們倆變成了鳳凰,你如今的容貌卻是和我夢中一般無二,就連眉心一點朱砂也不曾有異。”

清墨一驚,然而卻不曾告訴他她也做了同樣的夢。只是默默地低頭向前走,直到慕越岚平日最喜愛待的亭臺。

珩公子卻也不阻止,直到她走到亭臺中,他才開口對她道:“清墨,你會跳舞嗎?這次,便送我一支舞,可好?”

清墨雖是自己偷偷學過跳舞,然而卻并非上乘。她看着他,輕聲開口道:“我跳得不好,即便如此你也要看嗎?”

他仍是笑意不減。

“既是如此,那清墨便獻醜了。”清墨對他一笑。他走到亭臺中坐下,她仍是站在竹林之中。

今日黃昏獨好,熠熠生輝。

她對他施了一禮,随即轉身背對着他,展手驀地一震袖!

一舞動江山。

髣髴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

纖腰之楚楚兮,回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

其靜若何?松生空谷;其豔若何,霞映澄塘;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這一幕讓清墨感到如此熟悉,仿若許久之前也有這樣一支舞,驚鴻一現。

一舞罷,月上枝頭。

珩公子笑道:“清墨舞姿清麗。”他走下亭臺,站在她眼前,似是調笑道,“公子王孫芳樹下,清歌妙舞落花前。”他眼神如同月夜清輝,溫柔美好。

清墨臉一紅,道:“珩公子過譽了。許是今日并無外人,放松了些,也就跳得好些。”

珩公子一笑,不知從哪裏拿出一盞燈籠,細細點燃,擡手挂在亭臺一角。

他走入亭臺中,坐在木椅上,她也跟随着他一同坐下,木椅微微搖晃,有細微的“吱嘎”聲。

“清墨。”他忽然開口。“嗯?”清墨擡頭,眼帶疑惑,尚且不明白他叫她的用意。

她的手被一雙修長溫熱的手握住,那手骨節分明,玉制一般的手指輕輕摩挲着她因長年習畫藝被筆磨出的薄繭。

“你可願嫁于我?”他開口道,聲音柔軟,卻也帶着期待和不安。

清墨的臉騰地燒了起來。

她不是不傾慕他的。

初見時的白衣翩翩公子,再見時九層章臺樓上的落寞孤寂身姿,烏挫崖的不離不棄,生死相依,被囚禁時的淡靜從容,運籌帷幄,登基時的威儀天成,君臨天下……

她其實不是不傾慕他的。

然而……他不僅是與她相識的珩公子,他更是荀國的君王越暮珩。慕清墨不過是一介小小畫師,至多是一個謀士,如何能與他相守?

清墨咬唇,搖搖頭,将手從他的手中抽出,手上的餘溫在這帶着涼意的夜晚迅速褪去,只餘冰冷。

“我不能。珩,我可以作為不成閣的閣主,此生不背離,輔佐你,為你清除異己。然而我卻……不能嫁于你。”

珩,你不懂。若我果真以一介畫師之身嫁于你,你必然會為天下所诟病。我并不害怕流言蜚語,作為君主的你卻不能背負沉于女色的罪名,你是一個明君,你不能因為我而被世人唾罵。清墨在心中幽幽一嘆。

“清墨,你可是害怕我會落人口實?”她原是低着頭,聽見這句話後猛然擡頭,震驚之色難以掩飾。

他卻微微笑了:“清墨,你不必為我擔心。”驀地,他以額頭抵住她的額頭,淺淺的呼吸噴灑在她的臉上,聲音溫軟:“清墨,我會娶你做我的妻,相信我。”

他的眼睛如同黑曜石一般,耀眼又深邃。此時,這樣的眼裏,被整個她占據了。

一如湯湯春水,沉于其中,再不願回頭。

又過些天,師傅離開了。

他離開的時候對清墨說:“我要去找她了,以後不成閣就托付給你了。”師傅的眼裏是化不開的暖。

就這樣,師傅離開了,偌大的不成閣,也只剩下了她一個人。

清晨的朝堂。

越暮珩默默地端坐大殿之上,百無聊賴地聽着臣子上奏。

他有些走神。

他一直在思考,如何才能讓清墨進宮,又如何才能讓她不受非議地成為名正言順的皇後。然而,正當他深思熟慮的時候,卻被不識時務的人打斷了。

“臣有本奏。”一名官員站出來。

“說吧。”他淡淡開口。

“如今陛下後妃之位皆是虛懸,陛下雖是忙于朝政,然則如今我荀國內無叛亂,外無強敵。陛下卻也該是延續龍脈,以保我荀國昌盛繁榮的時候了。”

他一皺眉,本想随口拒絕,心中卻忽然浮上一計,于是他轉而點頭:“愛卿說的甚是有理,事實上朕也正有此打算。既是已經決定了,那麽不日,便将各家适齡閨秀的丹青呈上來吧。”

今夜,他或許必須要去一趟護國将軍的府上了。

夜晚,天上飄着幾朵雲,半遮半掩住皎潔的娥眉月。而一輛裝飾樸素的馬車此刻正趁着月色,悄悄駛向護國将軍府。

夜已深,護國将軍蕭宇信洗漱後也正準備歇息,卻忽然聽聞下人來報說有人求見他。他有些不耐地揮手道:“不管是誰,都給我趕走!”

下人卻誠惶誠恐地呈上一塊玉佩道:“那公子說,您若是見到了這個,必然見他。”

蕭宇信随手将玉佩拾起,細細端詳了一番,神情大變,匆匆下榻迎接。

此刻越暮珩坐在正廳,默默地喝着茶水。蕭宇信随即趕到,戰戰兢兢地跪在越暮珩面前:“老臣不知陛下深夜來訪,禮數不周,還望陛下恕罪!”

蕭宇信知道,皇帝深夜喬裝出宮,必然是有要事,因此也不敢怠慢,心中隐隐發虛。

“免了,起來吧。”越暮珩輕啜一口茶水,淡淡開口。

蕭宇信這才敢站起來,端詳了一下越暮珩的臉色,謹慎詢問:“不知陛下深夜前來,所為何事?”

“想不到蕭将軍脾氣倒是大的很,若是百姓深夜求見,蕭将軍也是命人趕出去嗎?”越暮珩看着蕭宇信那有些驚慌的表情,一笑道,“其實朕此次深夜喬裝來訪,乃是有事相求将軍。”

蕭宇信悚然一驚,低頭恭敬道:“微臣不敢,陛下但說無妨,微臣必定竭盡全力為陛下辦到。”

“明日選秀你應該知道吧。朕要你做的,就是将這幅丹青與你女兒的丹青一同呈上去,你可明白了?”越暮珩從懷中掏出一幅畫卷,遞給他。

蕭宇信伸手接過,展開,只見畫上伊人身着赤色衣裙,撐着繪有傲梅的二十四骨竹紙傘,眉心朱砂一點,傲然獨立,氣質清絕。

“可是老臣……老臣可只有菁羽一個女兒啊。”蕭宇信低頭,顫抖道。

“哼,跟朕玩這一套。蕭菁羽确然是你的女兒,然而蕭菁瑄就不是你的女兒了嗎?!”越暮珩冷哼開口。

蕭宇信一驚,更加恐懼道:“臣……并非有意隐瞞,實在是因為菁瑄她……是個癡女啊!”

“蕭菁瑄的事朕早就知道了。”越暮珩看着蕭宇信,微微揚起下颌,眼神深邃,“實不相瞞,這畫上所繪者乃是朕的心上人。朕要娶她做朕的正妻,所以想要她來頂替護國将軍您的女兒入宮為後。如此,您可享受無限榮光。當然,只有她想必你也必然不會信朕,所以,朕也讓你的親生女兒也一起入宮吧,朕賜她貴妃,位同副後。如此,将軍你可願意?”

蕭宇信愣了一愣,再次跪下,欣喜道:“臣……謝主隆恩!”

第二日,坊間開始流傳護國将軍的府上發生的一件奇事。說是生下來就一直癡癡傻傻的蕭家二小姐蕭菁瑄竟然恢複神志,聰穎異常,想是上天庇佑,如今恰好碰上秀女大選,準備入宮呢!

沈丞相也聽說了這件事,但卻始終心存疑慮。于是下朝後,他攔住了遞呈秀女丹青的小太監。“陛下說讓我親自給他拿過去。”

小太監一見是陛下最信任的沈丞相,不疑有他,連忙将手上丹青盡數交給了沈行安。

沈行安抱着丹青,來到一處破敗的宮室。在積滿灰塵的案桌上,他一幅一幅翻看過去。他不相信什麽所謂上天庇佑之類的鬼話,他只覺得事有蹊跷,于是決定一探究竟。

翻找了不知多少幅秀女的丹青,他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容,除了眉心一點殷紅朱砂,那分明就是不成閣的現任閣主慕清墨!

再看看題款:護國将軍二女蕭菁瑄。

“陛下……”一聲幽幽長嘆,就飄散在這許久不曾有人影的宮室裏。

之後,丹青由沈行安親自送到了越暮珩的手中。

“送丹青來的如何會是沈愛卿?”越暮珩正在批閱奏折,聽見沈行安的聲音後從桌案後擡頭問道。

“臣是因為憂心陛下子嗣大事,所以希望和陛下一同甄選。”沈行安恭謹地低頭回答道。

“朕的後宮之事若也要沈愛卿來費心,朕豈不是成了那不體恤下臣的君主了嗎?沈愛卿,你且去吧。”越暮珩好似是随意道。

然而沈行安卻不曾挪動腳步,只是安靜地站着,用自己的行動回答了越暮珩。

越暮珩看着他,兩人隔着一個桌案對視。良久,越暮珩皺眉一嘆:“想必沈丞相必是已然知道了吧?”

此刻,沈行安方才猛地跪下,厲聲道:“陛下,此舉萬萬不可啊!清墨姑娘她是不成閣的閣主,她此生都只能,也只會是陛下的謀士。若陛下您貿然将她迎入宮門,陛下您想落一個美色誤國的罪名嗎?!”

“朕不是已經給了她身份嗎,又是如何不能?”

“是,陛下确實是給了她一個明面上的身份,可她的身份卻并不只有這一個!不成閣并不是簡單的畫閣,它與您的安危,與荀國的安危息息相關!怎可如此兒戲!慕清墨姑娘她已經是閣主,從此便不能再有其他的身份了!”

越暮珩看見沈行安如此激動,知道多說無益,當然他也不打算多費唇舌,直接問道:“若朕偏要呢?沈愛卿又待如何?”

沈行安一愣,随即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似的,咬牙道:“那麽,老臣只有将這一切公之于衆,帶領百官為民請命!并用臣的老命,以死明志了!”

越暮珩眯起眼睛,眼神銳利。他沉聲道:“沈愛卿這算是在威脅朕?”随即又說,“朕說了要她做皇後,那麽她就是皇後!莫非朕這一國之主的話也不管用了不成?你要以死明志,那麽也可以。我荀國人才濟濟,你還怕找不到能與你沈行安相提并論之人?!”

沈行安臉色肅穆,沉聲開口道:“那麽臣便也只有一死了。臣的性命或許不足為奇,然而,陛下且記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若臣果真将真相公之于衆,陛下也仍不怕她會成為衆矢之的被萬民唾罵的話,陛下就讓她執掌鳳印!”

越暮珩一愣,淡淡垂眸,咬牙,眼中的光芒漸漸暗淡下來,低聲道:“果真……不行嗎……”

沈行安看見他這樣,也是于心不忍,側頭,低聲開口道:“她或許可以是您的妃子,但是卻絕不會是您的皇後!”

第一日,選的是丹青。

第二日,選的是人。

越暮珩告訴清墨,她現在的身份就是護國将軍蕭宇信那癔症不治而愈的小女,名叫蕭菁瑄。清墨也不是愚笨之人,一思索便是明白了他的用意。

我說過,我會娶你。他看着她,眼眸溫潤,聲音輕軟。

如今,清墨也同衆秀女一起跪在大殿之上,等待着他将那代表最尊貴地位的鳳釵插入自己的發髻中。

他慢慢地走下來,一步又一步。明黃色繡龍紋的靴子在她的視線裏越來越近,他的手上是一鳳形發釵,其上的步搖随着他的走動而發出輕微的珠玉碰撞之聲。

他終是走向了她的方向,清墨的心中隐隐期待,她的掌心一片濕滑,于是她更不由得捏緊了寬大的袍袖。

然而,頭頂一沉的感覺始終未曾傳來,她愕然擡頭,卻發現那鳳釵早已然插在跪在她右邊的所謂“姐姐”蕭菁羽頭上。蕭菁羽臉頰上滿是一片緋紅,掩飾不住的激動和欣喜。

清墨卻覺得她膝蓋下的青磚如此寒冷,幾乎寒到了心裏。

清墨的手一直在發抖,然而她的臉上依舊是一片鎮靜。

她就這麽擡着頭,看着他一臉歉意地對着她無聲啓唇道:“清墨,對不起。”

而清墨在這樣的狀況下竟還能報之一笑,也同樣以唇形輕輕回答道:“我沒關系。”

墨恒元年,護國将軍長女蕭菁羽,性情溫良,恭順儉讓,封溫謹皇後。

護國将軍次女蕭菁瑄,慧黠貌美,才藝雙絕,封清宜貴妃。

護國将軍一門兩位皇妃,一時風頭無兩。

對于清墨而言,卻終究是,皇後不可為。

作者有話要說: 沒辦法,果然還是不能讓女主和男主領結婚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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