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其心必異之

行刑之日。

這一日的陽光顯得格外地燦爛,然而紀尹王越炘尹卻必須要在今天被問斬。

越炘尹穿着略顯寬大的囚服,看着這晴朗的天空,心中不禁苦笑,就連上天也不希望他繼續存活于世上了嗎?

他一步一步,被侍衛押着緩緩地向刑臺走來,行動間帶動手上和腳上的鐐铐嘩啦作響,回蕩在空曠的刑場當中,顯得異常突兀。

是的,盡管越炘尹謀反了,越暮珩卻并未将此事公諸于衆。是以今日偌大的刑場,除了越炘尹和押送越炘尹的人外,就只有越暮珩,清墨和皇太後沈染音。

皇太後乃是丞相沈行安的胞妹。不知為何,今日越暮珩下令處死紀尹王,皇太後竟也是跟着來了。

越炘尹擡頭看見沈染音,驀地微微一笑,輕輕道:“染音,今日你竟願來見我,即便是死,我也已知足。”

熟稔的語氣令人大感意外,越暮珩與清墨默默對視一眼,雖心有不解,兩人卻都不動聲色。

沈染音聽聞此話不禁凄然一笑,道:“我怎會不來。”笑容裏滿是滄桑和疲累。

越炘尹輕輕搖頭,笑道:“染音,終我這一生,一直不曾放下過你,我甚至都沒有娶妻。有時候我總是會後悔,若那時我……”

沈染音淡淡開口道:“那些事過去就是過去了,事到如今也只遺憾我第一個遇見、傾心的人不是你,能讓我死心塌地的人也不是你。”

越炘尹搖頭道:“染音,從一開始,其實就是你錯了。”沈染音帶着驚詫擡頭,卻看到越炘尹無奈而凄怆的笑容。

“在那一年的花燈節,拾到你簪子的人,其實是我。”越炘尹道,“只因我和大哥戴了相同的面具,你便将我與他認錯。而他,雖被你認錯卻不曾否認,只因他想要登基還尚且需要丞相沈行安的支持。”

沈染音仿佛有些不可置信,身子一軟,頹然坐倒:“你……你騙人……”

越炘尹笑了起來,:“染音,你不信是不是?可是,事實的真相就是如此。”

沈染音的眼前一片模糊,她忽然想起了幾十年前的那一次花燈節,那個讓她的命運從此與天家産生交集的日子,那個後來讓她無數次在夜裏暗暗哭泣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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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前的花燈節也一如現在一般熱鬧非凡,她本就孩子心性,甩掉了家丁帶着面具偷偷地跑出去,卻不想頭上的簪子卻不慎掉落了。

她心中有些焦急,那簪子是她極為喜歡的,如今若果真弄丢了,她一定會很難過的。無奈,她只得逆着人流回去找。然而愈是找不到,她心中也愈是焦急,心裏又挂念着即将開始的煙火,就不免有些微的急躁。

突然,一只手伸到她面前,帶着調笑道:“丫頭,你可是在找這個?”

染音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的簪子,她伸手一把抓過來,随口說了聲謝謝便轉身準備離開。卻不想那人竟抓住了她的手,笑道:“丫頭,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染音一時不禁為這有些出格的姿勢感到臉紅,随即用力想要掙脫那人,卻不想那人将她的手握得緊緊的,她拗不過,無奈啐道:“你這人真是……我叫沈染音,沈行安的妹妹,你快放手!”那手卻驀地一松,她旋即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那人在身後對她笑道:“沈染音是嗎,我們還會再相遇的!”

沈染音驀地回頭,看見了那帶着描金面具的人,面具下形狀優雅的嘴角噙着一抹笑,輕佻又溫暖。

她臉不禁一紅,于是腳下步伐更快了一些。

高臺之上,許多人站在那裏準備欣賞煙火。她不經意地一回頭,卻驀地看見了那描金的面具,她心中一跳,随即走了過去,拍了拍那人的肩膀笑着道:“沒想到真的在這裏又遇見你了,我們的确很有緣吧!”她笑着摘下了那人的面具,卻看到了一張略帶冷漠的少年的臉,和之前感受到的輕佻完全不同。

那人顯然為這姿勢一愣,而染音看見他這樣,便以為他不記得了,于是歡快道:“你不記得我啦,我是沈染音啊,你剛才還送回了我的簪子呢。”

那人的瞳中光亮一閃,卻并不說話,眼中神色難以捉摸。而染音不察,繼續問道:“你的名字呢?”

那人驀地笑了,容貌原就生的好看,氣質冷凝,然而這一笑竟仿如冬日裏融化的泉水,剔透幹淨。

“我是越炘刃。”

染音悚然一驚,太子?“你……你是……太子殿下?”

越炘刃笑道:“染音,你我之間卻不必如此疏離,你叫我炘刃就好。”

沈染音的心跳得愈發的快了,她覺得好像融化在了越炘刃透澈的眸中一樣,令人如此沉醉。

“染音……明明最先遇見你的是我……你卻傾慕于我大哥,他告訴我,你已經是他的人了。事到如今即便我跟你解釋你也不會相信,我告訴他我不會和他争奪皇位,我只想要你。可是他說他還需要沈行安的支持……是以……我就這樣錯過了一輩子。”越炘尹微微苦笑,道,“丫頭,你難道就不曾發現兩人的不同嗎?可是……你必定不願意承認對吧……丫頭,我應該告訴你的……我應該告訴你的……”他這樣重複着,聲音漸漸低沉下來。

太後沈染音的眼中滿是淚水,當她聽到他叫她丫頭的時候情緒更是難以自持,她聲音輕如煙縷:“是你嗎……原來竟然是你……”

她忽然想起越炘刃從不曾如初見那般輕佻,也從不曾如初見時那樣溫柔地叫她丫頭,他給了她一切,卻從不曾珍惜她,那麽冷淡,她清楚地知道越炘刃的心都在茗妃身上,然而當她知道茗妃竟然就是凝歆公主時,她心中更是悲痛萬分,也怨恨不已。

既是不曾戀慕,卻為何又給我溫情?只為讓我送你登上那至尊之位嗎?

如今她終于知道了,一開始錯的就是她,她認錯了,愛錯了,恨錯了。

沈染音猛地沖過去,不顧長長的華麗衣裙可能絆倒自己,她沖過去抱住了狼狽的越炘尹。已經身為人母的她此刻就像一個孩子一般抱着越炘尹咬唇哭泣:“對不起……炘尹……對不起……”

她知道如果當初她嫁給越炘尹她一定會比現在幸福,她知道如果她沒有認錯人她不會痛苦一生,她害了越炘尹一輩子,也害了自己一輩子。

然而,錯了,就是錯了,無法挽回。

終究是,一錯誤終身,誤了她的,也誤了他的,流走的歲月難回。

越炘尹艱難地擡手,沉重的鐐铐讓他的手行動遲緩,盡管手腕磨破了皮,但他還是緩緩地抱住了沈染音,撫着她有些瘦弱的背脊,笑道:“丫頭,其實我們都有錯,不必只責怪你自己。盡管這一生我錯過了你,但至少最後這一刻,你是在我懷裏的。”

他擡起滿是血污的手,輕輕拭去她的眼淚,道:“今日一死,我也并不遺憾,景佑是我收養的孩子,但我卻對他視如己出。丫頭,我死後,你務必好好待他,就當他是我們的孩子吧。”

沈染音先是一愣,随即用力搖頭:“不……”她仿佛想起了什麽,驀地回頭看向越暮珩,臉上盡是淚痕:“皇兒,你放過他吧,好不好?母後這是第一次求你,你答應母後好嗎?”

越暮珩剛想要說什麽,清墨在一旁悄悄地用力拽了拽他的袖子,越暮珩對她安慰一笑,随即回頭道:“母後的要求兒臣本該答應,然而他如今卻是大逆不道之人,我若放了他,母後卻是置我的性命于不顧了。”

沈染音咬牙搖頭道:“母後會……會和他在一起,他必不會再危害到你的位置的。你就放了他吧。”

越炘尹不禁訝異道:“染音……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即便我不再是王爺?”沈染音輕輕笑了,眼中猶含着淚水,看上去卻是幸福的。她柔聲道:“我錯了前半輩子,後半輩子,我不想再一錯再錯了。”

看來是圓滿了,清墨想。

然而,清墨随即走出,道:“據我所知,紀尹王您的封地還有二十萬兵力,您要帶母後走,卻不能留下後顧之憂。”

越炘尹一笑,道:“閣主不必擔心,我會處理。”

随即兩人相擁,久不分離。

幾天之後,越炘尹攜沈染音向清墨和越暮珩告別,随即離開。

清墨卻是感慨:“母後因為認錯了而錯過對的人,我卻因為認錯了而遇見對的人。天意,當真弄人。”

越暮珩笑道:“這是你我之幸,母後也已經得到了幸福,不是嗎?我們的以後,才更重要。”

清墨點頭笑着稱是。

墨恒二年,紀尹王病逝,世子越景佑承襲王位;同年,孝慧仁皇太後病逝,帝哀,風光大葬。

一個月後,新任紀尹王越景佑上京都,面見聖上。

大殿之上,越景佑低着頭,這讓越暮珩難以看清他的表情。越景佑很平常地說了一些父親病逝令自己悲痛萬分之類的場面話,然而越暮珩卻隐隐覺得事有不對。

越暮珩于是開口道:“這一年,叔父病逝,接着朕的母後也不幸離世,朕也是傷心欲絕。紀尹王說來也是朕的嫡親表兄,如若不介意的話表兄盡可留在京都幾日,與朕一敘多年兄弟之情。”

越景佑驀地擡頭,微不可察地對越暮珩輕輕點了一下頭,恭謹道:“如此,臣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清墨的墨昀宮中。

宮室正殿之上,除越暮珩、越景佑、清墨三人外再無他人。越暮珩沉沉開口道:“相信你亦應該知道清墨是何身份,是以你也不必顧忌,有什麽話便直說罷。”

此刻,清墨卻是皺眉,問道:“你知道你父親和孝慧仁皇太後的事嗎?”

越景佑深深地看她一眼,回答道:“我知道,父親和太後在離開荀國前曾經來見過我,父親将事情的一切原委都完整告訴了我,是以我也都是知道的,當然我也并不會怨恨什麽。慕閣主大可放心。”

清墨微微點頭,随即不再說話。

越暮珩問道:“方才在金殿之上,朕看得出來你好像有話要說,你想對朕說什麽?”

越景佑卻猛地跪下,沉聲道:“此前父親曾一時糊塗,與邊疆蠻夷定下一份協議,讓他們在父親來京都的期間不許來犯。若父親能成功登上帝位,則割讓千葉城。但如今父親已然放棄,并令他手下四将放棄兵權。然而……”

越暮珩猛然意識到這必然是事情的關鍵,于是追問道:“然而什麽?”

越景佑一咬牙,沉聲道:“然而其他三将已然照做,唯獨那安過昀……他不僅不服從命令,甚至帶領手下的五萬将士歸順那外邦蠻夷!”

越暮珩眼瞳一縮,沉凝道:“竟然已經到這種地步了嗎……罷了,表兄,這事委實與你無關,你不必太過自責。”說着伸手想要将越景佑扶起,然而越景佑卻一側身避過了他的攙扶。

“你起來吧,你沒有做錯什麽。”越暮珩皺眉無奈道。然而越景佑卻搖頭道:“不……父親交代過我必須要效忠聖上,同時也要安撫下民,以平息叛亂……可是景佑卻沒能做到!”

越暮珩和清墨對視一眼,兩人不禁同時笑了。這越景佑,倒着實有些愚忠思想,然則誰又能知道這愚忠到底是否是壞事呢?

然而,那邊疆蠻夷本就嗜殺成性,剽悍勇猛,如今若是再添五萬兵馬,那自然更是如虎添翼了。

越景佑繼續自責道:“想來不日那些人便要嘗試第一次進攻荀國了……這些都是臣的錯!”

越暮珩安慰道:“你其實并沒有錯,多變的人心又如何是你能控制的呢?朕心中自有主張,你只需盡全力将邊疆守住即可。”

正在這時,一個小太監慌忙跑來了,越暮珩一挑眉呵斥道:“朕說過,朕現在不見任何外人,你怎的不懂規矩?!”小太監身子一抖,迅速跪下,戰戰兢兢道:“奴才……奴才不是有意打擾的!只是……那沈丞相說有國事相商,讓奴才務必請聖上和紀尹王移駕書房!”

清墨略略擡手對小太監示意道:“不必害怕,起來吧。你且先在外面侯着,陛下和王爺稍後便去。”

小太監站起來,感激道:“是……謝貴妃娘娘!”

當小太監小跑離開後,清墨方才轉身對二人沉聲道:“若我果然所料不差,沈丞相找你們必是與邊疆有關,你們且速去。”

越暮珩與越景佑對視一眼,越暮珩對清墨柔聲道:“那我走了,夜裏我再來看你。”清墨笑着點點頭,越景佑也對她恭敬一拱手,随後轉身和越暮珩一同離去。

待他們都走後,清墨獨自站在空曠的正殿裏,擡頭,眉頭緊緊皺起,澄澈的眼瞳裏盡是散不開的陰影。

這荀國的天,難道又要變了嗎?

書房,沈行安默默立于其中,身姿硬朗。

聽見越暮珩和越景佑兩人的腳步聲,沈行安随即回頭,對兩人行禮道:“聖上,王爺。”兩人分別向他點頭,越暮珩開口問道:“沈愛卿可是有何要事?”

沈行安皺眉,面容中滿是擔憂,道:“不日垣國即将派使者來到京都,臣實在憂心亂臣賊子妄圖對陛下圖謀不軌,于是特來詢問陛下是否允諾垣國要求。”

垣國,就是紀尹王封地的邊疆國。

越暮珩微微點頭道:“既然他們并未宣戰,此次前來京都或有什麽轉機,那便還是答應吧。”一頓,他又問道,“只是,他們有說誰會作為使臣來訪嗎?”

沈行安也沉沉道:“這也是臣所疑惑并擔心的地方;他們派來的人,竟然是他們的将軍雲戚,以及垣國王儲秦亦存。”

越暮珩不禁皺眉道:“雲戚倒還說得過去,這王儲秦亦存又是怎麽回事?竟以一介皇子之身出使他國嗎?真是聞所未聞。”

沈行安驀地擡頭,銳利的目光直直射入越暮珩的眼中:“據我所得到的情報,這位王儲可并非如同表面上這樣簡單,他此次出使我朝必有其目的。無論如何,陛下請萬事小心。那麽,臣告退了。”

還不等越暮珩回應,沈行安已然先行離開。

越景佑此刻喃喃道:“竟然會是秦亦存……”越暮珩回頭問道:“怎麽,你知道他嗎?”

越景佑一嘆,開口回答,聲音帶着些無力之感:“秦亦存,此人可謂是有驚世之才。”随後再不說話。

越暮珩眯着眼看着他,眸色深深。

回到墨昀宮,越暮珩将此事告知了清墨。清墨倒并無甚明顯表示,只是溫柔安撫他道不必憂心。然而暗地裏卻派了多名暗衛去搜集了秦亦存的信息。

當記錄着秦亦存消息的扉頁被清墨輕輕放置在桌案上時,她靜靜阖上了眼。

此人,實在是太過棘手。

秦亦存是垣國皇帝和皇後的第二個孩子,然而最初卻并非王儲,最初的王儲乃是他的哥哥秦亦然。然而他的哥哥年幼時卻因意外落水而夭折,從此秦亦存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新的王儲。

想來那秦亦然之死必然與秦亦存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然而勝者王,敗者寇,此刻誰又會去去關心那失敗的輸家?

随後,就是秦亦存的赫赫戰功,那般閃耀的才能簡直讓清墨感嘆天縱英才。

原本垣國也不過是個窮困的小國家,然而秦亦存卻在這貧窮的國家訓練出了鐵血的戰士。他帶領着這些人南征北戰,每每以弱勝強。

在不斷地戰争和掠奪中,垣國也逐漸強大,兵馬也逐漸增多,領地不斷地擴張,最後竟然擴張到了荀國邊界,甚至隐隐有與荀國分庭抗禮之勢。

然而這人若是單單只有些将才之能倒也罷了,可他在朝廷上時其手段之圓滑心思之狠辣相比起他打仗的軍事才能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般人物,就連清墨也不得不感嘆,此人真是天生的帝王,天生的皇者,假以時日,說不定連荀國也不得不迫于壓力對其俯首稱臣,甘拜下風。

随着消息一同傳來的還有一張秦亦存的畫像,清墨伸手緩緩展開畫軸,那人在畫中的身姿逐漸顯露。

霸氣狂傲卻自有一股歷練後的沉凝,玄色的衣袍即使只是在畫上看上去也仿佛會無風而動,通身都是王者的氣質。

那漆黑的瞳孔就像是黑色的寶石,閃爍着權利和野心的光芒,即便在畫中也仍然直直地盯着清墨。

清墨看着那雙眼,久久無言,心中五味雜陳。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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