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吾不憶玄染
“穹葉，玥阡山的星空很美吧？”身旁有人這樣對他說，聲音裏罕見地帶着融融的溫柔。
“是很美，閃閃亮亮，仿佛觸手可及一般。”他聽見了自己帶着笑意的聲音，随後視野裏出現了自己一只遙遙伸出的手。
然後畫面緩緩旋轉，好像是在轉頭，那個女子的臉慢慢出現在眼簾裏，原本是孤傲的美貌，如今卻竟然帶着微微的笑意，映襯着閃爍的星光，顯得如此的精致美麗。
“玄染，其實我……”他開口，正想對她說什麽，然而卻被打斷了。“不要說，穹葉。我知道的，我也是。”那個人的臉上驀然綻開了笑容，一時容色傾城，如玉耳垂上鑲嵌的黑色寶石低調地閃爍着星辰的光芒。
一雙修長素白的手遮住了他的眼睛，所有的光芒都悄悄地暗淡了，随即他的唇上傳來柔軟的觸感。
許久，那雙手從他眼睛上移開，出現在面前的佳人淡淡微笑着，然而卻渾身浴血，玄色的衣服因為浸染了血液所以緊緊地粘在她的身上。她柔聲道：“穹葉，其實我也一直思慕是着你的。”
穹葉猛地從床榻上坐起，狹長眼角猶帶微微濕潤，随即突然反應了過來，擡手微微撐住額頭，如墨的頭發散落下來，遮住了他的側臉。
“這樣啊……玄染，自那以後已經一千三百年了……好歹也相識一場，你竟如今方才入夢嗎？”穹葉微微輕笑道，但聲音卻是帶着淡淡的悲哀。
他從床榻上起身，緩步走出房門，擡頭看着天空。青丘的地界處于天界之內，因此也只有無盡的永晝，而看不見星空。
他穿上外衣，一步一步向着山下走去。途中不斷有低級的小仙詢問他是否要外出，然而他皆不予以回應，只是身形一動，已然騰上半空中，向着玥阡山的方向迅速飛去。
玥阡山一如既往的泛濫着混雜的神氣和魔氣，一半是永晝，一半是永夜。
穹葉走到永夜的那一邊坐下，擡頭看着星空。他已經忘記有多少年沒有看過這樣璀璨震撼的星空了，暗藍色的背景如此冰冷沉默，卻又仿佛柔軟得要滴出水來。
他又想起了已經許多年都不曾去回想她的容顏的那個人，即便隔了這麽久，再次想起來時那張冰冷精致的臉卻仍然仿如昨日般歷歷在目，如此清晰。他總是刻意避免去想起那個人，那個無情又木讷的人。仿佛不去想，就可以當做那個人還在這世上的某一處活着，只是不願意見他而已。
同為上古之神，穹葉自然也是初生不久就認識了玄染。可是，作為石頭，她真的是如同石頭一般完全不解風情，一板一眼，極其認真，對做不到的事努力到可怕的地步。
穹葉不知道嘲笑過她多少次，作為九尾狐，他自然是更加懂得揣摩人心也更加聰明，因此玄染最初練習法術時總是被他從旁一邊指導一邊毫不客氣地嘲笑着。
可是她總是不惱，只是默默地繼續着，臉上的表情冷冷的，不分晝夜地努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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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玄染竟是有些罕見地羞澀地拉住他道：“凰淵說……玥阡山很漂亮，今天就不練習法術了吧，你陪我去……怎麽樣？”
穹葉先是一愣，随即揉亂了她的頭發。
從那以後，他就常常陪她去玥阡山呢。
那個人真是什麽都不懂啊，他對她的心意簡直是昭然若揭，可是她總是那麽遲鈍。
腰間玉佩一閃，将他從回憶的漩渦裏驚醒。低頭将玉佩取下來，裏面傳來凰淵有些焦急的聲音：“玄染她沒有死！……你……快來梧瀾宮！”
穹葉一驚，咬牙，身形一閃，已然從玥阡山消失不見。
梧瀾宮中，穹葉站在凰淵和鳳翎面前，滿身狼狽。他皺眉，沉聲道：“怎麽回事？玄染她……沒死？可是那一天我明明……”他不願意再說下去，他又想起了那一天，玄染在他面前從谪仙臺上掉落，萬劫不複。
凰淵凝重道：“我知道，你看到玄染掉下了谪仙臺。按常理來說，以玄染那樣身負重傷的身體，掉下谪仙臺是不可能在那無數宛如刀鋒般鋒利的戾氣中活下來的，然而，天帝珞源卻傳來消息，說玄染當時在接觸到戾氣之前，已經被別人救了下來。”
穹葉看着凰淵，有些不可置信。
他感到自己的嗓音都有些顫抖的幹澀，然而他還是開口道：“那……她在哪裏？”
凰淵沉聲道：“在一個名叫泉念的小神那裏被囚禁着，就在谪仙臺附近，我們去救她吧。”
穹葉點頭，雖然臉上并無太大波動，然而心裏已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千多年了，她不在的日子，竟是比過去的幾十萬年都要漫長。說不想念，那是假的。數不清多少次對着無人的另一張椅子默默無言，數不清多少次深夜無眠靜靜思念。
一個人待在青丘的日子，看着塵世花開花落，他才知道她對于他來說多麽重要。就算她笨也好，傻也好，不解風情也好，玄染總是無人能夠替代的。
思念太煎熬，有時在這樣日複一日地消磨中，他竟會覺得過去與她的美好回憶竟是仿佛幻夢一般迷離，連帶着他自己也模糊不清楚了。
如今，她終于又能夠再次回到他的身邊了，終于又能陪他一起共度漫長流年，共看玥阡山星河燦爛。
他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凰淵見他久久無言，也不去打擾他。她是知道玄染對于穹葉來說意味着什麽的，畢竟與他們二人也是多年好友，她再是大大咧咧又怎能看不出兩人之間暗生的情愫？
穹葉随即睜開了眼，拉着鳳翎和凰淵的手，低頭顫聲道：“還好……她還活着……她沒有死……”聲音竟是漸漸哽咽，卻始終未曾落下淚來。
凰淵見狀，有些手足無措，道：“穹葉，你別……”卻是被鳳翎攔住了。
凰淵擡頭看了看他，卻見到鳳翎對她搖了搖頭，凰淵也随即放下了向着穹葉伸出去的手。
随即，穹葉擡頭，眼裏是從未有過的執拗和欣喜。他開口道：“事不宜遲，我們現在立即動身吧。”
鳳翎和凰淵心知穹葉此刻有多麽激動，倒也并無異議，随即三人化作三道流光，從梧瀾宮動身，向着谪仙臺的方向一閃而逝。
谪仙臺附近的一座山脈之中，有着一座小小的宮殿，雖然比不上凰淵和鳳翎的梧瀾宮，也比不上白爻的刃牙殿，但是作為一個級別略低的小神的居所，這所宮殿已經算是不錯。
在這所宮殿之中，有着一處有些陰暗的小房間，房間外隐隐有着光芒閃動，想來是加了禁制。
房間之內，是極大的空間，夜明珠鑲嵌在四周，照亮了這房間，帶着淡淡的青色。在靠牆的地方，有着一張極大的床榻，一個人影身着玄衣坐在上面，低着頭，看不清面容，手腳都戴着極其粗大的鎖鏈，更加顯得那手腳纖細白皙，仿佛下一秒就快要折斷。
“吱呀”一聲，一個穿着月白色長袍的人走了進來，床榻上坐着的人緩緩擡起頭，看向他，開口，聲音隐隐帶着嘶啞：“泉念。”
此人正是囚禁玄染的神仙，泉念。所以被囚禁于床榻上的，正是身為上古之神之一的玄染。只是此刻的玄染臉色蒼白憔悴，而耳垂上鑲嵌的黑色寶石，此刻也已經消失。
泉念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溫暖。“玄染，我來看你了。”他的聲音響起，帶着暖意。玄染仍然是面無表情，就這麽坐着，不帶一絲感情地看着向她一步步走來的泉念。
泉念走到她身旁坐下，從懷中掏出一顆小小的寶石，鑲嵌回她的耳垂中。随着泉念的動作，那寶石散發出淡淡的光芒，玄染的臉色也是變得紅潤了許多，然而泉念手指一動，又是将那寶石再度取下。
玄染冷笑一下，道：“每個時辰都重複同樣的事，我都覺得膩煩了。泉念，也真虧得你不厭倦。”
泉念揚起一抹笑意，柔聲道：“玄染，你明知我對你的心意。若是你答應嫁給我，我怎會還将你囚禁在此？你可明白我的苦心嗎？”
玄染臉上冷笑不曾褪去，卻是沉默着再也不回話。泉念見狀，也不再勉強。這麽多年他對玄染的這般态度早已司空見慣，于是對她道：“好好休息，一個時辰後，我再……”
話還未說完，卻被外面傳來的一道冷喝聲打斷。“泉念在哪裏？本上神駕臨，竟不出來觐見嗎？”泉念眼神一凜，随即閃身而出。
而坐在床榻上的玄染，原本死寂的眼神也是浮現一抹驚訝和欣喜。“是凰淵……”
泉念的宮殿外，凰淵，鳳翎，和穹葉三人淩空而立，臉上一片冰寒。
泉念緩緩走了出來，對着天上的三人一鞠躬，恭敬道：“不知三位上神到來，小神真是準備不周。若是上神不嫌棄，可願意進我這宮殿喝一杯簡陋靈茶？”
凰淵眼神一凜，手上火焰驟起。她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道：“告訴我，玄染在哪裏？”
泉念身體一震，但随即還是回答道：“玄染上神一千多年前已然隕落，又怎麽會在小神這裏呢？”
凰淵眼中寒光一盛，手上一松，便準備毀了這小小宮殿，卻被鳳翎攔住了。鳳翎看了一眼那從頭至尾面色陰沉一言不發的穹葉，對泉念道：“囚禁七大神裔之一，可是要受神雷鞭笞的。若是你此刻主動把玄染交出來，我們便替你減輕點刑罰，但若是要我三人來将玄染搜出，恐怕就不止神雷了。我三人的神力你也清楚，你可想清楚了？”
泉念臉色一白，卻仍是回答道：“玄染上神确實不在……”話音未落，穹葉身影一閃，已然沖了過去，伴随着一陣光芒閃動，泉念已經渾身是血地倒在地上，而穹葉手中隐隐泛着光芒，手掐着泉念的脖子。
“玄染到底在哪？”穹葉的聲音陰狠低沉，冰冷得讓人背脊發涼。那泉念卻是笑了起來：“哈，穹葉，今日你卻又在這裏逞什麽英雄？當日玄染她被堕入魔道的那幾十個神仙差點殺死的時候，你在哪裏？當她神力耗盡掉下谪仙臺的時候，你又在哪裏？你還有何臉面去見她？！”
穹葉一愣，雙目随即赤紅，手上一動，就準備殺了泉念，然而凰淵卻是将他攔下了。“先找到玄染比較重要。”凰淵面色凝重地看着他。穹葉也終于是回複了一點理智，使了一個術法将泉念禁锢在原地，随即回頭問凰淵道：“她會在哪裏？”
凰淵對他一笑，随即手上火焰再起。凰淵的眼中帶着絲絲傲氣，嘴角挂着胸有成竹的笑容，她将燃燒着火焰的手掌向着那宮殿緩緩一推，那宮殿猛地燃起了沖天的火焰。
穹葉一愣，随即有些怒道：“凰淵，你瘋了？！若是傷到了玄染怎麽辦？！”凰淵卻是挑起了一絲譏諷的笑容，看着泉念，回答道：“我看這泉念，倒似是傾慕玄染。那麽關押玄染的地方應該設有禁制。所以你放心，我只會毀了沒有禁制的地方。”
說話間，火焰暴漲，不過一盞茶時間，那宮殿竟是已被凰淵燃燒殆盡。只剩下一座玄玉制成的小屋子，閃着淡淡的白光，矗立在火海之中，毫發無損的模樣。
凰淵三人飛了過去，随手破掉那禁制，便進了那屋子之中。穹葉第一個沖進去，坐在床榻上的玄染緩緩擡頭，罕見地帶着笑意。她柔聲道：“穹葉，好久不見。”
穹葉先是一愣，随即也笑道：“玄染，好久不見。”
凰淵走上前去，化手為刃，切斷了禁锢着玄染手腳的巨大鎖鏈。玄染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下一秒伴随着“撲通”一聲，竟是已經倒在了地上。
穹葉趕緊沖過去，将玄染橫抱而起。神識在她體內一掃，随即驚訝地發現玄染體內只有極其微弱的一縷神力在流轉，僅夠她勉強維持生命。“你怎麽變得如此虛弱？”
玄染又揚起一抹笑，原本她是不愛笑的，今日卻異常地喜歡笑。“我的本命魂石在泉念那裏……”
所有的神仙，都有一處本命魂魄，那裏是他們所有神力的儲存地和來源所在，若是被取走了，那麽不僅神力全失，而且性命都會垂危。
鳳翎和凰淵的本命魂魄就在眉心的翎羽，同時那也是他們守候的四聖物之一。而玄染是原身是神石，她的本命魂魄自然就是她鑲嵌在耳垂中的那一顆小小的寶石。
穹葉神色一凜，殺氣已經從周身湧出。玄染卻是笑着将他的手往下按了一按，道：“不要殺他。”
穹葉一愣，随即也平靜下來。
宮殿的廢墟中，泉念仍然渾身是血的被禁锢在原地。見到玄染被穹葉抱出來，他緩緩地閉上眼睛，輕聲道：“玄染，你果然不曾對我有情嗎？”
凰淵赤足走到他面前，攤開手，冷冷道：“把玄染的本命魂石交出來。”
泉念卻是并未作出任何反應。
此刻，穹葉卻是抱着玄染走到了泉念面前，蹲下來。玄染遙遙伸出手，觸摸到泉念的臉，輕輕撫摸，道：“對不起。”
衆人聽聞這話皆是一愣，唯有泉念，閉着眼，輕輕搖頭，含笑道：“不，遇見你，是最好的事。”
玄染笑了，道：“你後悔嗎？”
泉念睜開眼，泛着藍色的瞳仁定定地看着玄染：“不。”
玄染卻是欣慰地點點頭，道：“若非是我，你也不會這樣。所以，即便不将魂石還給我，也沒關系。”
泉念身體微微一震，看着玄染深邃清透的眸子，并未發現半點開玩笑的神色。他垂眸，許久，才苦笑道：“罷了，也許，這就是我的劫吧。”随後，他攤開手掌，手心處躺着一顆小小的黑色寶石，正是玄染的本命魂石。
凰淵蹲下身，将它拾起來，嵌回玄染的耳垂中。泉念見狀，微微一笑，然而嘴角卻流下一道晶瑩的淺藍色血液。
玄染一驚，顧不得還沒有回複完全的身體，強行掙脫穹葉的手，有些顫抖地跪在泉念面前。“你……這又是何必？”
泉念瞳孔微微渙散，道：“玄染……我從不後悔遇到你。我一直希望能愛你，照顧你，陪伴你……就像你當年對我一樣。可是……我卻走錯了路……對不起……玄染……我愛你……”他的聲音逐漸低沉，最後藍光一閃，竟是變回了一只小小的藍色水龍。
玄染顫抖地捧起那只水龍，光芒一閃，已經離開。凰淵三人對視一眼，也随即跟上。卻沒想到玄染來到了凡間一處廣袤湖泊旁，将那小小的水龍埋在了湖泊邊的一株梨樹下。
梨樹微微搖曳，竟是在這深秋長出了雪白花苞，随即迅速盛開，雪白的花瓣伴随着秋風，飄飄灑灑，宛如一場素雪。
這樣的雪，仿佛也帶着一絲悲涼。就像在訴說着，千百年求而不得的愛戀。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會說玄染和泉念的故事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