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瓶夜城
入秋的時候,由蒼天素一手策劃并為之努力了數月之久的戰争正式爆發。地點發生在原戚國領土的瓶夜城。
半年多來,經歷了大大小小不下百場戰役,蒼國的大軍終于在銅牆鐵壁上打破了一個缺口,長驅直入,以魚蘭鎮與元黎城的連線為中軸線,一路高歌挺進。
“張副将領兵從瓶夜城引兵,到百裏外的藏量山脈。我們事先把兵埋伏在這裏……左右包抄,斷其後路。”蒼天素用毛筆蘸墨,在軍用地圖上劃出一道重重的黑線。
李仁锵摩挲着下巴,第一個提出了異議:“瓶夜城的守将李泉夋是好大喜功不錯,可是這麽明顯的陷阱,他就算被勝利沖昏了頭腦,也未必肯踏進去。”
蒼天素沉默了一下,掃視一圈滿帳子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将領,才輕聲道:“所以我才派張副将前去。”
蒼國這邊的張青福副官祖上是從戚國受迫害,舉家搬遷投奔蒼國的,當初張副官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贏得了衆人的信任。而張家恰好,與瓶夜城的守将李泉夋所在的李家,是世仇,雙方都恨不得挖了對方祖墳的那種。
“明日一定要死戰不退,等部下十死有九之後,我會安排另外一小撥人掃蕩完周遭的小鎮,恰好經過,進行援救,等到兩撥人都所剩無幾的時候,新加入戰場的士兵會丢下傷殘,帶着張副将向藏量逃跑……我想他是會上當的。”蒼天素到此止住了話頭。
張青福深吸了一口氣。也就是說,此戰一過,跟着自己打過無數次戰役的兄弟們恐怕就都回不來了。
用己方一名老将花了十幾年培養出來的幾千精兵打一場攻城仗,為了勝利,殺敵一千自損兩千,手段不可謂不狠。
他沒有提出反對意見。瓶夜城素來被譽為天險,地勢險峻,攻城所用的器械壓根派不上用場,士兵也沒有辦法完全排開,以往只有蒼國軍隊用屍體去堆城牆的份。
戚國這次為了阻止蒼國大軍深入其腹,特意調了重兵防守這裏,赫赫名将李泉夋也被從都城派遣到這裏,他又擅長打防守戰,不把人從城中引出來肯本無從下手。
自己別無選擇,用四千士兵賺出對方主将已經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這也只是攻下瓶夜城的第一步,以後還不知道要為此填上多少人的性命。
會議結束,諸将漸漸散去。
蒼天素低下頭,看着桌子上鋪着的土黃色地圖,用指腹一遍遍地順着自己剛剛畫出的墨線,漸漸陷入沉思。
段德打個手勢,示意在旁邊眼巴巴等着的兒子先出去,然後凝視着眼前這個身形還沒長開的半大少年:“你老是這個樣子,他們會認為你太沒有人情味的。”
“……什麽?”蒼天素沉默了一下,擡眼看着他。
段德嘆了一口氣,最終還是沒說什麽。最近這段時間,蒼天素正式進入軍帳,開始參與謀劃各個戰役。
段德也因此漸漸發現,這個看起來很好說話的人眼底深埋着一股懾人的狠辣,不論是對方士兵的命,還是己方士兵的命,到需要抛棄的時候,他永遠沒有絲毫猶豫。
李宓告訴蒼天素,要尊重每一個生命,然而王侯将相的發家史告訴他,寶貴的生命可以向政治讓道。
在年幼的蒼天素心中,就形成了兩個截然相反的認知,在平時,每一個生命都是最寶貴的東西,他願意尊重每個個體的生存權利,可是到了必要的時候,死人不再代表着孩童的哀啼,老人的啞哭,不再代表着一個個家庭的妻離子散,那只是一串串數字,是政治家玩弄權術的籌碼。
這是一種不致命卻很可怕的人格缺陷。就像李逵可以殺得興起輪着板斧向圍觀者排頭砍去,一個人的可怕不在于他的殘忍,往往在于他的殘忍而不自知。
段德還記得,還有三年時光才成年的蒼天素第一次邁進入主帳,有不少将領是有些看不過眼的。
年齡小是一部分原因,更關鍵的是,這個少年像是絲竹水鄉纏綿悱恻的春水凝成的一般,溫潤素淨,看不到絲毫的棱角,周身上下,沒有一丁點武将的殺伐之氣。
這樣的一個人,怎麽會有本事擔當起千軍萬馬的調度者呢?
當血淋淋的屍骨擺在面前,他會不會遲疑,會不會膽怯,會不會猶豫,會不會直接吓得說不出話來?
結果到了真正需要發狠的時候,看着他的人沒有一個不覺得脊背發涼。內裏與外在的巨大差異,每一個将領見了,都心驚膽寒。
段德收回思緒,見蒼天素一直盯着地圖不說話,以為他還在擔心明天的戰役會不會順利,正想開口勸慰,蒼天素已經先他一步開口了:“我在想如果真的攻打下了這座城池,該怎麽處理城中的普通百姓。”
段德愣了愣,神情複雜地跟着他一塊兒看向這個無極大陸上馳名遐迩的戰争城池。
戚國的建國名将薛瓶夜一生東征西讨,建立了赫赫戰功,戚國現在守着的土地有不少是他一手從蒼國國君手中奪來的。
薛瓶夜晚年功成身退,就選擇隐居在蒼國與戚國交界的一個小鎮子裏,戚國的建國皇帝因此特意賜其名為瓶夜鎮。
幾百年來,這個原本邊陲不起眼的小鎮已經不斷擴大,再加上兩國國土的變更,已經不是那麽靠近偏遠地區了。
現在的瓶夜,由小鎮變成大城,已經繁華無雙,成為戚國東南部數一數二的富貴名城。蒼國人曾經五次歷經萬險,成功攻下這座城池,但是當大軍休整一番後繼續向戚國內部挺進時,無一例外的,這裏原先居住的百姓都會舉起刀槍,将大軍留下防守的稀薄兵力消滅殆盡。
自認身體裏流淌着薛将軍血脈的原住民們,每年享受着皇帝特別的寬待,徭役與稅收征收都比周遭的縣鎮好了整整一個大檔次。
無處不在的優越感使他們打心眼裏看不起蒼國人,對戚國的忠實擁護,也絲毫不下于戚國都城裏紙醉金迷的王公貴族。
深入到骨血,印刻進信仰,銘記在靈魂中的東西,如何才能改變?
戚國上任皇帝就曾經無不得意地表示,蒼國攻下瓶夜城,也許不需要三個月的時間,真正收服瓶夜城,則就需要三十年以上的長遠計劃了。
而現在,所向披靡的西北大軍不可能死守在這座城池裏,止步不前。別說三十年,就是從這裏多待上三十天,朝中也肯定會為這個打起口水仗來。
段德看了一會兒地圖上那個紅色的圓點,仔細觀察着蒼天素的臉色,斟酌了良久,還是開了口:“我們都明白,想要徹底占領這個地方,唯一的辦法,就是……”
他終究沒有敢說下去。這是軍營中有遠見的将領們心照不宣的秘密,光是說出口,心頭湧上來的罪惡感都能夠把人活活溺死。
在和平年代,瓶夜城聚集了超過一百萬的人口,富貴的商人,失意的士子,觀光的游客,戚國東南部形形色色地人都會彙聚在這裏。如今戰禍臨門,從混進城中的探子返回來的消息看,人數也沒有少于六十萬。
六十萬,會在現在這個時節死守不退的人,一般是土生土長的原著民,也就是會毫不猶豫拿起刀槍反抗的敵人。
段德所說的辦法,前幾次的将領也不是沒有想到過,但是想到是一回事,敢不敢做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這确實是個一勞永逸的好方法,可是不管你有滔天戰功,還是有赫赫威名,命令一下,注定要遺臭萬年,受萬民唾罵。
等大軍回到都城後,此番上戰場拼死換來的戰功被抹滅了不說,主帥搞不好還要被幽禁一生的。累死累活一輩子,要是到頭來換回這麽個結果,是個人都受不了。
所以無一例外的,蒼國大軍幾次征服瓶夜,主将寧肯立刻向皇上請令,即日班師回朝,也不願意在瓶夜城浪費功夫。結果往往是朝廷的調令還沒有下來,瓶夜城百姓已經揭竿而起了。
“現在軍中的每個人都知道,諸般命令,都是由我來直接下達。”蒼天素擡起頭,尖尖的下巴微揚,平視着遠方,眼中黑沉沉的瞳色暈開了一大片,“如果能拔掉這根骨刺,我不介意背負千古罵名。”
打瓶夜城時進退兩難,打下來之後還是進退兩難,怪不得每次蒼國幾次西征,軍隊都是卡在這裏,骨鲠在喉,不上不下,生死不能。
這是死局。
只要有一天瓶夜城的人民不願意真正接受蒼國的統治,只要有一天他們還有拿起刀槍反抗的能力,只要有一天蒼國沒有辦法跨過橫亘千裏的藏量山,橫過承國國土,繞過瓶夜城往西揮兵,這局棋注定有輸無贏“……算了,到時候再說吧,索性混一天是一天。”這個話題太沉重了,段德擡眼,見自家已經等得不耐煩的兒子掀開簾子沖自己擠眉弄眼,瞬間抿去了臉上的猶豫糾結,拍了拍蒼天素的肩膀,率先走了出去。
蒼天素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沖走進來探頭看自己在幹什麽的段羽壓低聲音道:“阿羽,待會兒陪我騎馬散散心好嗎?”
段羽雙眼一亮,想也未想,點頭道:“好!”
這場攻城戰持續了一個多月。
這一個多月中,先是蒼國的張青福副官帶領本部所剩不多的寥寥百餘人,與瓶夜城的守将李泉夋在藏量山脈殊死搏殺,最終雙方同歸于盡;後是兵力分派不足,援兵抵達晚了一步,千名士兵破開城門攻入城池後,被困在瓶夜城內,最後犧牲在跟瓶夜城居民的巷戰中。
巷戰,多麽可笑的名詞,無極大陸所有的城鎮中,被占領城池的每一個居民都是自己敵人的情況,恐怕只有在瓶夜城會發生。
大軍收尾工作結束後,城內堆積的屍體太多了,又聚集在一塊,城門從外面無法打開,只能采取爬牆垂繩的方式輸送兵力。
蒼天素站在城頭,看着城牆底下的士兵來來往往地清理屍體。段羽緊緊守在他旁邊,後面跟了數百衛隊。衆人皆嚴陣以待,生怕從哪裏竄出來個原住民,傷了這位金嬌玉貴的小祖宗。
“兩國因此傷亡的人堆積起來,足夠填平瓶夜十六米的城牆了。”蒼天素擡手,緩緩在空中劃了一個橢圓,聲音中無喜無悲。
段羽抓了抓頭發,小聲安慰道:“素素,我們這已經是最快攻破瓶夜城的一波軍隊了,別想太多,戰争總是有死有活的。”
蒼天素轉頭看向他,微微揚起嘴角:“我沒有想太多,跟現在死的人比起來,對瓶夜的真正攻打才剛剛開始。”
段羽覺得他此時的笑容說不出的怪異,甚至透出了一股猙獰的味道,下意識地把眼撇開,定了定神才道:“回去吧,爹爹吩咐不讓你在外面待到太晚。”
兩人相攜回到軍隊的臨時駐紮地,營帳已經差不多搭好了。蒼天素沒有去看自己的帳篷布置得如何了,而是把段羽哄走後,直接去了段德的主帳。
段大将軍果然在等他,見他進來,點了點下巴,一指自己旁邊的座位,言簡意赅:“坐。”
蒼天素依言坐下。
“我想了很久,無論如何都不能同意你的做法。”段德沒有等他開口,就搶先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你還年輕,做事難免思慮不足。萬民唾罵,千夫所指,不是你能夠承受的。你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何苦要毀了自己?”
蒼天素搖了搖頭,沒有出聲。他為了北攻戚國的事策劃了整整三年時間,一時半刻也不得解脫。
要想重回皇宮,就只能立下赫赫戰功,到時跟着大軍凱旋回朝,這是他能夠想到的唯一的法子。
正因為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才不可能因為一個瓶夜城就止步不前。
一旦失去了這次機會,要等蒼景帝想起自己這個遠在天邊的兒子,還不知道是多久以後。
他等不起。
段德見此人油鹽不進,生怕他會在明天的會議上,當真說出那個不要命的決定,有點着急道:“大皇子,你耐心再守幾年,等你成年禮時,一定能夠有回到皇宮的機會的……你的能力這次大家有目共睹,皇上一定不會輕易放棄你的。”
他會。
他當然會。
蒼天素長長的睫毛抖了抖。
段德一直以為他離宮時年紀還小,對龍椅上那個看似慵懶的男人了解不深,父子倆寥寥見了幾次面,這麽多年了,也該忘得差不多了。
其實不是這樣的。
對那個他該叫一聲“父親”的男人,他記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清楚。
大軍被卡在瓶夜城裹足不前,這是蒼景瀾意料中的結局,如果自己只能上演這樣的一出對方看了開頭就能猜到結尾的戲,不論過程怎樣的曲折動人,演員怎樣的全情投入,都不能夠引來蒼景帝的側目。
蒼天素并不是不知道這樣做的後果究竟意味着什麽,只是同時,他也明白,他的父皇是在隐隐逼迫着他接受這個萬劫不複的唯一選項。
一事不成,百事不用,此時,他根本別無選擇。
段德見狀,明白他的堅持,沒有再勸說什麽,只是無聲嘆了口氣,千避萬避,終于還是到了這一天,難道真的是命中注定,無可避免?
“大皇子,我麾下的五千親兵,主帥統領的權利,暗處的情報系統,與朝中官員的聯絡方式,段德都可以拱手奉上。”段德停頓了一下,“只是,我就這麽一個兒子,我希望他繼承他父親的願望,永遠守在蒼國最不安定的邊境上,與風沙和豺狼為伍。我希望他成為受萬人景仰的大将軍……而不是在吃醋争寵中荒度餘生。”
無極大陸上風氣開放,龍陽之好屢見不鮮,男寵男妃都不少見。戚國的大上任皇帝還曾經收自己的兄弟在後宮,甚至封了皇貴妃的頭銜。
段德眼見這幾年兩個小輩越走越近,心中有着隐隐擔憂。他的兒子該是翺翔于天際的雄鷹,怎能被人折了翅膀,拔光了羽毛,養在雞窩裏混吃等死?
蒼天素愣了愣,點頭沖他保證道:“我明白,段家的香火不能斷。他有自己的責任,不能因為私心亂來一氣。我也從來沒有把阿羽收入後院的意思。”這是顯而易見的,段大将軍花了二十年培養出的兒子,當然不是為了給他暖床使的。
段德終于笑了起來,以長輩的姿态摸了摸他軟軟的黑發:“好好努力,你的未來還很長。我段德不求一世富貴,但求萬世英名。”說完,邁步走了出去,直直奔向段羽的帳子。
蒼天素沒有跟着起身,而是雙臂交疊置于桌上,俯下身子,将頭埋在臂彎裏,牽動嘴角,怔怔出神。
第二日,段德不顧諸将一致的反對,提出要巡城三周,收服民心。
李仁锵嘴皮子都快磨破了,都沒能更改大将軍的決定。他皺着眉瞪了這個跟自己有三十幾年交情的主帥良久,見他前所未有地一意孤行,态度堅決,心底隐隐有不好的預感在醞釀。
李仁锵很清楚,如今瓶夜城初定,居民們憤慨難當,反抗情緒格外濃烈,再加上裏面肯定有混雜的敵國士兵,現在這個時候搞什麽巡城,會讓護衛難度直接上跳好幾個等級,尤其是,段大将軍還不同意其他将領跟随。
他是不清楚這位是在搞什麽鬼,不過有一個人是肯定知道的。散會之後,李仁锵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拉住了蒼天素,賣力地旁敲側擊暗示了一番。
說着說着,李仁锵就很自覺地閉了嘴。他算是看出來了,蒼天素今天同樣很不對勁。這位此時黑眼圈很濃,眼袋泛着青色,昨晚肯定沒睡好,魂不守舍一般,睜着暗色的鳳眼發呆,對他的話恍若未聞。
……難道?
李仁锵面色古怪地看着他,沉默了一下,還是松開了捏着蒼天素胳膊的手,心中的擔憂又加深了一分。
段德早上就向全城百姓公布了要去巡城的消息,直到午飯後,才不緊不慢地安排人手準備出發。等到傍晚時分,段德的衛隊一個個慘白着臉,将中了三箭的段德擡了回來。
一箭在左肩,一箭在腹部,最致命的一箭直直插在段德左眼上,血流不止,安置在床上的時候,已經是進氣的多出的氣少了。
軍醫只是探了探脈,便搖着頭走開了。
守在床邊的段羽第一個沖上去,攥緊段德的手,張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眼淚直接就滾了出來。
“傻孩子。”在人前風光了一輩子,段德此時很安詳地沖他擠出一個笑容,“還記得阿爹囑咐你的話麽?”
昨日段德提到娶妻生子的事情時,還被兒子送了一頓白眼。
此時的段羽想起昨日黃昏的情景,擦擦淚,咬着牙根把哭聲憋回去,急忙用力點頭。
段德眼角流露出欣慰,漸漸沒了聲息,緩了良久,原本已經黯淡的眼中又再度有了光輝。他轉動着右眼,最後打量了一番滿帳子的将領,艱難開口:“我以鎮北大……将軍的身份……跟諸位下最後一個命令……此番我……身殒瓶夜城……皆是因為瓶……瓶夜城刁民不識……好歹……我要……我要……全城人……為我……陪葬……”說到最後,聲音已經漸漸弱了下去。
段德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兒子,嘴唇微動,卻什麽聲音也沒有發出來,只是将微微挺起的身子軟回了床上。
滿帳悲戚之聲頓起。
段羽低吼了一聲,用力撕扯着床單,額頭上青筋暴出,滿臉血紅色,痛苦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蒼天素站在門口,在赤紅着眼的李仁锵近乎猙獰的注視下,無聲地低了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