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安息

段德走後,段羽把自己關在段德的營帳裏,徹夜不邁出帳篷一步。一幹将領都不知道怎麽勸解,生怕自己冒冒失失進去會火上澆油,只得不斷暗示蒼天素進去。

蒼天素每日到了進三餐的時候,會準時端着兩人的飯食進入主帳,将餐盤放到抱着腦袋不出聲的段羽旁邊,摸摸他打抖的肩膀。

他什麽都不說,無聲把自己的飯食吃光後,就搬過段德平日辦公用的椅子,坐在段羽床榻旁,翻看堆積如山的軍務報告。

第三天傍晚,段羽才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一頭栽倒在他懷裏,跪在地上,手扶着段德使了幾十年的藤木椅,嚎啕大哭。

蒼天素一手撫摸着他亂糟糟的頭發,另一手輕輕摩挲着他的肩頭,盯着帳篷一角,默然不語。

過了好一會兒,等對方哭聲減弱後,蒼國大皇子才低下頭,細細探查段羽此時的神色,見他正死死咬着下唇,眼眶通紅,連呼氣都不順暢了。

蒼天素用微涼的指尖輕觸對方幾乎咬爛了的下唇,将自己的手背探了過去,語調溫柔,聲音軟軟:“阿羽,我陪你。”

段羽沒有絲毫猶豫,張口死命地咬住他的手了,一邊用力嘶咬,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蒼天素彎腰,将頭放到他的肩膀上,輕輕閉上眼,待段羽緩過勁來,才輕聲道:“是我害死了你爹爹。”

“……爹爹說,是戚國人害死了他。”段羽松開了蒼天素的手,将口中的血腥咽了下去,瞪大眼茫然地看着他,“你們究竟要我相信誰?”

蒼天素默然。

在他看來,确确實實是自己逼死了大将軍,雖然他的本意不是如此。但是在段德看來,恐怕蒼景瀾才是害死他的罪魁禍首。

年輕的少将當初跪在地上,賭上身家性命,沖小小的孩童宣誓效忠的時候,是不是早已經想到了這一天?

既然明知道是死,當初為什麽還要伸過去手?你難道是那愚蠢的農夫,不知道毒蛇的獠牙能夠置人于死地?

任他在皇位鬥争中失敗,流放邊陲,或者幹脆被賜死,不是一了百了?

沒有無極大陸的蒼景帝,就不會有李宓,不會有易豪,不會有雍貴妃,不會有皇後,不會有蒼天素,也不會有後來的癡男怨女,兜兜轉轉。

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段羽寬厚的肩膀,蒼天素疲憊地阖上眼。時隔三年,他終于鼓起勇氣,直視自己心中已經生根發芽的糾纏苦痛。

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該有多好。十五年的光陰流過,他仍然舒舒服服地團着身子縮在冷宮,不用處理軍務,不用徹夜難眠,不用揮動屠刀,不用行兵布陣。

每天只要——吃飯,睡覺,發呆,沖笑得沒心沒肺的奶媽翻白眼。

我,我們,都早已回不到邂逅之前。

十萬西北軍臂纏黑紗,頭戴白巾,在一身孝期白服的少将軍的帶領下,耗時四夜五日,徹底踏平了瓶夜城。

瓶夜城血流成河,男女老幼,無一幸免。幾十萬人的屍體堆在地上,無人收殓,一眼看去,如同朽木一般堆積。腳踩之下,拔之不起。

漫天屍骨中,被清理出一條環城大道。鎮北大将軍的靈柩穿城而過,兩側将士皆手奉香燭紙帛供獻,攔路祭奠。

段羽高舉着的手臂緩緩放下。靈柩也跟着被四人輕輕放在瓶夜城中央。少将軍眼眶微紅,又硬生生憋了回去,轉過頭沖城門外站着的一幹将領點點頭,在棺木蓋子上撫摸了半晌,快步跑出城外。

蒼天素點起兩支火把,将其中一支遞給段羽。少将軍咬了咬牙,紅着鼻頭将火把扔進城中。

蒼天素拍了拍他的肩膀,手臂高舉在空中,打了一個手勢,圍城站滿的士兵紛紛燃起火把,朝城中用力擲去。

屍體不可能永遠堆積在這裏,西北軍也不可能去一人人地掩埋。為了防止瘟疫,蒼天素下令全部焚燒,大火燃了數天,臭氣幾十裏之外仍然清晰可聞。

“閻王爺一定在無間地獄等着我呢。”蒼天素一直以為自己已經可以漠然以對任何事情,當真正看到堆積的屍骨時,才發現自己并不是不在意。

段羽在一旁輕輕搖頭:“真正殺人的是我,到時候,我一定會在裏面跟閻王爺一塊等着你。”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皆無聲地苦笑。人都殺了,城也燒了,從這裏發表幾句無關緊要的感慨,都不由得覺得自己是在惺惺作态,僞善得可怕。

心中并不是毫無觸動,只是事到如今,再怎麽自責,也只能悉數堆在心裏。

李仁锵邁着沉重的步子走了過來,冷眼掃了一下蒼天素,這才直了直身子開口道:“收到最新的消息,瓶夜城附近的百姓,在屠城的時候有人曾經看到過裏面的慘狀,如今最嚴重的村子已經是十瘋四五了。”

有人瘋掉的村子都是屬于戚國那一邊的,在段羽下令屠城的時候,蒼天素已經先一步命人封住從蒼國到瓶夜城的道路,禁止任何人出入。而對戚國那一邊,則派人傳播蒼國大軍将要屠城的消息,就是為了引人來看。

一開始只是為了引起戚國人的恐懼,方便以後的對仗,至于會有大片的人瘋掉的結果,并不在蒼天素的設想裏,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真實的場景會是那麽可怕。

接連接收了附近的幾個城鎮,幾乎沒有遇到絲毫的抵抗。到了立冬需要休戰的時候,已經有五分之一的戚國國土落入了蒼國手中。

西北軍糧草告急,軍中的情報網已經傳來消息,帝都已經派來特使,押送糧草往軍隊駐紮的地方駛來。趙六的消息中內容更多,特意提點了一下,這次的使節姓劉。

差不多是時候了,不趁着這一次使壞,你們下一次可不一定有機會了。蒼天素将信件移到燈火處點燃,看着火光,心情甚好地撥弄着濕漉漉的頭發。

段羽從外面進來,見他這副樣子,興致勃勃地拿起凳子上放的幹淨毛巾,給洗完澡從來不喜歡好好擦幹的蒼小爺擦頭發。

蒼天素眯着眼睛任由他搓揉,低聲哼道:“等着吧,好戲快要開始了。”用心布了整整三年的局,現如今終于到了把底牌掀開的時候了。

帝都的使者按照正常情況,到這裏需要四個月左右的時間,是劉家人的話,再拖也不會拖到半年開外去。

現在軍中的權利雖然是下放到各個将領手中,但是給皇帝寫信上書的長臉差事都是蒼天素在幹。

段德在的時候,因為那時從帝都到軍營的路程只有三個月,他一向習慣預留出三個半月的軍糧來,蒼天素則防了一手,這次當軍中的糧食還夠撐六個月的時候,就上書向蒼景帝讨糧了。

反正西北軍剛完成權力交替,兩方消息又不通暢,有什麽別與往日的地方,朝中大臣也不能拿出來大做文章。

蒼天素上書請罪,說當初救助難民的時候糧食分發過多,導致軍中缺糧。當初的管事人現在已經不在了,不論真假,想挑刺的人也只能選擇相信。

“素素,”段羽突然想到了什麽,掀簾子看了看外面,見除了曉絲,門外沒有人在站崗,于是又跑了回來,壓低聲音道,“李叔叔問我,你怎麽還不把權力收上來?”

自從段德死後,李仁锵同蒼天素的關系就降到了冰點,除非必要,是一句話都不會說的,這次借段羽的口問出來,恐怕實在是沉不住氣了。

蒼天素搖了搖頭,同樣把聲音壓到最低:“阿羽,你爹爹當初是憑借手中的軍功,才能夠降服他們。我現在無功無德,就算硬把将領們手中的軍權收回來,也不一定能指使動他們。”

段羽頭上冒出來一個大大的問號:“為什麽啊?之前你不是明明管得很好嗎?”

“以前是有大将軍在上面壓着,明面上是我在統領,其實諸般事情都要他同意才能執行。”蒼天素耐心地解釋。

沒有軍功,是現在他面臨的最大問題。之前的戰役勝利都是靠的他的主意沒錯,但是一旦在哪一次戰役上計謀失敗,若再被人拿捏住不放,他在軍中好不容易建立的威信很可能在頃刻間倒塌。

沒有真正上戰場殺過幾個人,很難讓這群舔着刀口過日子的豺狼們信服。看清楚了這一點,蒼天素索性就甩手不管了,只要大方向上由他掌控,私下裏任他們怎麽胡鬧去吧。

段羽聽得眼睛瞪得滾圓:“那怎麽辦?”

蒼天素笑了起來,用手蘸茶水,在桌子上輕輕寫下了“殺人立威”的字樣。

“殺誰?”段羽張大嘴,一點聲音也沒有出,無聲地跟準媳婦兒做口型。

蒼國大皇子這次不再有問必應了,沖他彎了彎唇角,順手拿起桌子上沒有看完的戰報翻閱起來。

段羽也沒有在意,扯了一把椅子擺在他旁邊,一屁股坐到上面,仔細觀察一下蒼天素的側臉,紅着臉将頭湊了過去。

他一邊注意着對方的神情,一邊小心翼翼地吸了吸鼻子。淺淺的清香入鼻,段少将軍的臉又漲紅了一分。他小心地咽了一口唾沫,右手狠狠掐了一下左手,下定決心一般,飛快撲過去,照準臉蛋用力親了一口。

段羽“噌”地一聲跳了起來,不敢看蒼天素的反應,跌跌撞撞地沖了出去,期間順便碰倒了堆在地上的一沓書冊。

蒼天素手中的幾張薄紙掉到地上,愣了好一會兒,擡手摸了摸臉上那一小塊濡濕的皮膚,把手放下來後又看了看指尖亮晶晶的口水,眉目彎彎,突然笑得很是無害。

半個月後,蒼國軍隊的駐紮地又艱難地向前推進了五百裏。

西北軍年輕的主将正低着頭整理雜亂的書桌,軍中真正的兵馬統領徐償直接沖了進來,一巴掌用力拍在檀木桌上:“大皇子,我們在山谷中的屯糧地被人端了!”

“我知道。”蒼天素頭也沒擡,指了指桌子最角落放着的戰報,示意上面都有詳盡的敘述,自己也是剛剛看完。

徐償的嘴角狠狠抽動着,額頭上青筋都冒出來了:“糧草被燒,這麽大的事情你怎麽就這反應?!”

開什麽玩笑,就在昨天夜裏,戚國幾百僞裝成平民的士兵趁軍營挪動守衛不足,連夜直沖屯糧地,中間連遲疑猶豫都沒有的,一把火将糧倉燒得幹幹淨淨,這裏面要沒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說出來誰也不信。

“段将軍幾個月前曾經同我提起過,軍中有一個級別很高的奸細。”蒼天素幽幽嘆一口氣,聲調跟平時略有不同。

徐償聽了這句話,火氣更大了:“你都知道有奸細了,為什麽這次還要特意把屯糧的地方在會議上說出來?”

那可是十萬人半年的補給,差不多是蒼國最富饒土地——澄親王封地雲州一季上繳國庫糧食總量的三分之一,現在被漫天大火吞噬了,皇上追究起責任來,誰都擔待不起。

更別說後備糧草還要好幾個月才能運過來,這麽多天,十萬人難道要跟着一起餓肚子?

徐償話剛說完,突然間反應過來,急忙把還撐在桌子上的爪子拿了起來,連連後退了好幾步,警戒地看着蒼天素不說話了。

對,明知道軍中有內鬼,公布出來的怎麽可能是正确的屯糧地點。恐怕大火燒了一夜,燒的也不是真正的糧草,而是這位為了把戲演得真一點,不知道放那的一堆什麽東西。

這小子太鬼了,對自己人說話都這樣,話裏話外的,全都是隐藏的陷阱,自己再跟他磨叽下去,不定什麽時候把自己也給套進去了,不得不防啊!

蒼天素終于擡頭看向他:“徐将軍……”

蒼國大皇子在開會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對每個将領近幾天來的所作所為挨個進行總結,總是負面評論占多數,偏生說得句句在理,誰也找不出地方反駁來。現在每個将領走出主帳的時候,都頂着滿頭的冷汗,灰頭土臉的。

徐償還是第一次見此人跟他說話這麽客氣,頭皮一陣發麻,揮手打斷他:“得得,我錯了我錯了,您有話還是直接說吧!”

蒼天素從袖子裏把剛剛寫好的軍令拿出來:“這幾天,我在每個将領身邊都安了人,密切監視着他們的一舉一動。只是身為主将,我并不希望用這種手段來對付自己的手下。”

徐償哆嗦了一下,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我明白了,這件事我可以攬下來。”誰讓自己頭腦一熱,就跑來興師問罪呢?正撞槍口上了,人家這不正在找替罪羊呢……要讓那群兄弟們以為是自己安排的人手監視他們,不把自己活扒了皮才怪呢。

他拿過軍令來看了看上面清秀的字跡,越發驚訝了,擡頭道:“景侍衛不是您從宮中帶來的嗎?”

蒼天素沖他揚起嘴角,并沒有接話。

徐償立刻明白過來,這話自己不該問,點點頭将軍令往腰帶上別好:“抓過來再怎麽着?直接砍了頭挂城門上?”這是軍中處理叛徒的慣例,徐償現在看蒼天素眼神不對,想了想還是多問了一句。

蒼天素支着下巴,沉默了一會兒,再次開口時,眼神清亮,笑容淺淡:“小的時候,奶媽曾經跟我講過一種很有意思的刑罰。”

徐償定定看着這個讓人驚豔的笑容,渾身卻一陣冷寒,如墜冰窖,一時間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從他這個角度,能夠清楚地看到對方難得晶亮的眸子中,波光流轉,在最深處彙聚成如芒刺骨的恨意。

蒼天素悠然擡手,廣袖長衣,随風而動:“那種刑罰,叫做千刀萬剮。”

“這種刑罰,就是用漁網将人捆起來,然後行刑者将露在外面的小肉削下來,要保證削下三萬六千片肉,每片肉重不能超過二兩,當最後一片肉下來的時候,犯人還要有氣。”年少時期特有的清涼嗓音在空蕩蕩的軍帳中鋪開,透着華然而涼薄的味道。

“由我親自來行刑。”蒼天素手指輕動,眸中的光彩如夢似幻。他曾經無數次地在夜半驚醒,唯一能做的,就是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夠把仇恨真正發洩出來。

對景田,對皇後,對當初參與這件事的每一個人。

當他對現實還無能為力的時候,就選擇做白日夢。

千刀萬剮。

他在心中,早已經把這個刑罰重複了百千次。

如今,夢該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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