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軍權
蒼天素朝着将軍主帳邁着步子,不疾不徐,腳踩着黑絨雲頭落花鞋,踏地無聲。
他此刻仿佛抛下了背負多年的枷鎖,笑容格外明媚耀眼,漂亮得連天邊那一片氤氲暧昧的橙紅淡紫都失了色彩。
他身後隔了數米遠,臉色慘白中泛青的段羽慢吞吞地往前挪動,嘴唇微張,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段德當了十幾年的鎮北大将軍,威望無兩,說一不二,但是也絕沒有享受過蒼天素此時的待遇。
西北軍的新任主将每往前邁一步,兩旁站着的将士都沉默着紛紛後退,除了此時糾結得要死的段少将軍,沒有人敢接近他身側十米之內。
蒼國大皇子從來沒有想過為了拼到軍功,自己要上戰場拿着砍刀跟人拼死拼活。他很清楚自己有幾斤幾兩,當真到了兩軍交戰的時候,這幾年敷衍般學過的本事只能夠自保,勉強做到不拖別人後腿而已。
再算上戚國人現在一個個都恨不得生食自己的血肉,當真披甲上陣,對方肯定別人都放着不管,一個勁地照準自己砍殺,八成是別想活着下馬。
蒼天素想起自己跟段羽說過的話,殺人立威。既然不能讓人信服,那就要讓人敬畏,如果連崇敬都沒有,那就用雙倍的畏懼來彌補。
景田現在還有力氣慘叫。蒼天素行刑前,特意命人用老參熬成濃湯,一碗碗地灌了下去,他又注意了及時止血,嘔吐到一半被他硬扯上邢臺的軍醫一邊咽酸水,一邊斷言,侍衛長估計還有幾個時辰的活頭。
你當然要活着。蒼天素低下頭,嘴角的弧度漸漸模糊了。要不是形勢所逼,他無論如何也不會這麽早殺掉景田的。
死亡永遠不是最可怕的東西,而是你好好地活着,眼睜睜,看着你在意的人被一個個殺掉,你喜愛的東西被一件件毀掉,你的夢想被人踐踏,你的堅持被人恥笑,你的尊嚴被人侵犯。
蒼天素很明白那種感覺。
前塵往事,就像一個魔咒,在他的周圍織下的無形大網,明明看起來千瘡百孔,不堪一擊,卻又那麽密不透風,他撞破了頭,磨爛了手指,刮破了皮膚,也沒有辦法掙脫它的束縛,只能沉在水底,一言不發,任由潮水般的回憶一波一波淹沒。
蒼天素一直不明白,明明已經過了那麽久,一千四百五十六天,時間的洪流蕩滌沖刷而過,為什麽還是無法撫平他心中的溝壑?
回憶在每個難眠的夜晚喧嚣洶湧,他是多麽想要忘卻,卻還是會想念,一閉上眼睛,屬于李宓的臉就回來了。
清醒過來的時候,就望着軍帳四方的頂棚發呆,睜大眼,企圖在上面找到兒時熟悉的,從冷宮稀疏磚瓦間冒出來的,殘破的深藍色天空。
還有燦爛耀目的星光。
蒼天素一直想把自己的痛苦歸還給引起這一切的人,所以他痛不欲生,卻還要昂頭活下去。這是一種咬牙切齒的不放棄。
從什麽時候開始,連哭都成了奢望。
蒼天素沒有打算換衣服。
他對于穿衣,如同飲食一般,并沒有特別的喜好。因為段羽曾經羞答答地表示比較喜歡看他穿白衣,所以蒼天素才常年一身樸素的純白布衣。
而如今,一身白衣染血,血色的衣袖在風中抖動,發出輕微的悉索聲,帶着沖天的血腥氣與異常的凝重感,更增添了三分震懾力。
看着蒼天素進了主帳,段羽猶豫了好久,終究還是沒敢邁步子進去。
他覺得自己需要一點時間來平複現在翻山倒海的胃部,并且萬分後悔,當初為什麽要犯賤坐到離邢臺最近的那一排位子。
段羽想起自己爹爹很久之前的話。年近不惑的鎮北大将軍騎在馬上,雙眼微眯,老神在在,“你選擇追随的主上是一把刀,無需出鞘,寒已傷人”。
段羽看了看放下來的簾幕,又回頭望了望邢臺。
帶着莫名的默契,沒有人選擇在此時站在主帳與邢臺之間。段羽輕而易舉地看到了癱在上面蠕動的一團。
被割了舌頭,此時已經不成人形的景田根本無法發出正常的慘叫,像是被人掐着脖子,從喉嚨的縫隙中,擠出不絕的風,透過聲帶的振動,最後形成可怖的尖細嚎叫。
像是地獄裏惡鬼的索命曲。光是聽,都讓人忍不住汗毛豎立,冷汗直流。那代表着無法想象的極致痛苦。
段羽在門口駐足不前的時候,蒼天素早已經走了進去,沖面無人色的曉絲揚起笑臉。
他勒令所有的士兵前去觀看,對這位打小就服侍自己的小侍女倒是沒有做硬性要求,不過看這個情況,對方倒是很自覺地前去看了一眼。
也好,倒是省去了不少心思。
他并沒有對景田的所作所為進行任何評論,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股腦灌了進去,從清晨到現在太陽快落山了,因為要觀看行刑,所有人都是水米未進。
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蒼天素摸了摸下巴,覺得自己不能夠這麽不人道,從主帳裏探出去一個腦袋,想要吩咐下去可以開飯了。
十幾個将領正呆站在外面大眼瞪小眼,蒼天素冒出頭來的時候,徐償正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氣打算開口說點什麽換換氣氛。
他正在吸氣,突然看到這個一臉無害笑容的人頭,登時三魂不見了七魄,想也未想,原本站在段羽身後的他瞬間跟着一大群心有餘悸的将領們齊齊往後退了十幾米,小心道:“您有什麽事情吩咐?”
“該開飯了。”蒼天素摸了摸平平的肚皮。
徐償聽了這話,嘴唇泛青,差點就哭出來,大哥,您老這麽一整,整個軍營裏十萬士兵,現在還有心情吃飯的鐵定不到兩指之數。
徐償回頭看了看張着嘴都不知道說什麽好的将領們,深知他們的畏懼從何而來。不論什麽時候,人對與死亡都是存着敬畏之心的。
身經百戰的将領們也許不害怕在戰場上被敵人一箭射死或者是一刀砍死,但是絕對沒有人願意是這麽個死法。
別說是長達數個時辰的緩慢死亡過程,就算都是瞬間死亡,沒有太大的痛苦,很多人還想留個全屍呢。
千刀萬剮……這得是多狠的人才能想出來的刑罰?
更何況,臺上的倒黴蛋還是蒼天素從宮中帶來的唯一貼身侍衛。很多人對景田都很熟悉,平日裏喝喝小酒,吃點小菜,談天說地,一塊玩鬧的次數着實不少。
徐償深深明白,換了自己,就算有把一個人活剮三萬多刀的膽氣,對着一個稍微熟悉一點的人也是下不了手的。何況對蒼天素來說,景田從他八歲起就天天守在身旁,整整跟着他走過了現在十六年人生的一半時光。
對自己跟前的人下這種狠手,徐償自認沒這個魄力。他再多殺幾萬個人,也依舊狠不到這個地步,這根本不是在戰場上拿砍刀殺人、流血受傷就能培養出來的。
徐償明白,蒼天素這次殺人,一半是為了懲罰通敵賣國的侍衛,一半則是做給自己這些在段大将軍死後,漸漸有些不服管的人看的。
同時,徐償也不得不承認,就算明知道對方的意圖,自己也還是難以遏制地起了恐懼之心,相信大部分将領也是如此。
需要在戰場上打拼數年才能有的效果,蒼天素殺了一個人,就已經達到了。此日過後,西北軍在他手中,一定如指臂使,再也沒有人敢玩陽奉陰違的把戲了。
徐償深深嘆了一口氣。
如指臂使?扯淡!
成功收回了軍權的蒼天素此時臉色很難看。
段羽站在主帳外面,看了看地上,仔細找了半天,都沒能發現落腳的地方,只得立在原地,不好意思地撓頭道:“素素,這些東西踩了沒事吧?”
“你說呢?”蒼天素從厚厚的紙張中擡頭,沒好氣地掃了他一眼,見大個子很是委屈地回望自己,郁悶之氣倒是消了大半,聲調不自覺放軟,“踩着過來吧,注意別把順序弄混了。”
段羽滿臉堆着的委屈頓時沒了蹤影,小心翼翼地翹起腳尖,颠着小碎步,橫着邁了進來,每一步都要先仔細打量盤算,生怕踢倒了哪一摞,那都将是一場災難。
太可怕了,這是真真正正的堆積如山啊!
完成了一個誇張的劈叉跳躍,扭了腰的段少将軍慘叫了一聲,兩手迅速撐住胯骨兩側,把到嘴邊的長長哀嚎咽了下去,兩手一齊用力,硬生生将筋別了過來。
“怎麽回事,突然之間弄成這樣了?”段羽心有餘悸地揮手示意滿地雪花一般堆積的紙張書冊。
蒼天素把手中的筆放了下來,喜怒莫辯:“李将軍罷工了。”
原先西北軍分工很明确,子弟兵由段德負責親自帶着,軍務報告由李仁锵和他手下的十幾位文書官處理。
大部分不重要的瑣碎雜事都是段德的這些好下屬們直接處理,真正重要的大事都會直接送到段德手上。李仁锵也會将手下處理的事情把關,挑揀出手下拿不準的來,讓段德自己拿主意。
這麽算下來,身為鎮北大将軍,其實并不需要每天累死累活,三更睡五更起的。但是前面幾個月,由于李仁锵配合态度不怎麽積極,蒼天素的工作量還是很大的。熬夜加班那都是常事。
更別說現在,人家直接揮揮手,強制命令十幾位屬下一齊收手不幹,很潇灑地将所有的軍務都直接堆到蒼天素帳子裏。
蒼國大皇子掰着手指頭算了好幾遍,終于确定,除非老天爺開眼,把自己的一天增加到二百個時辰,否則要想不耽誤軍中事情正常進行,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因為瓶夜城的事,李将軍心裏還有怒氣,不發出來憋在心裏容易影響後期兩人的合作,也就是說,那十幾位文書官暫時是不能動用的。
可是他又不能貿然讓人來幫自己處理,先不說臨時找來的人手可不可靠,一旦真的用了新人,在李仁锵那裏恐怕更不好做人了。
“算了,拼死拼活,也就這麽幾天,李仁锵還是有分寸的。”蒼天素見段羽臉色不對,揮手寬慰道,“讓曉絲給我沖杯濃茶來。”
段羽握了握拳頭,低聲道:“我可以去找李叔叔,不管怎麽說,這是軍中的公事,他怎麽能這個樣子?”
蒼天素笑了笑,沒有接話。正因為是軍中的公事,自己要因為這個急眼,恐怕會引起對方強烈反彈,但自己要是不聲不響承受下來,相信過不了幾天,李仁锵自己就會心虛。
他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做糾纏,随意換了個話題:“兵練得怎麽樣了?”
“還好!”段羽就近揀了把椅子坐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最近每個将領身邊,親近跟着的人都少了很多。”
徐償是表現得最明顯的,以前幹什麽,身後都要跟着一大溜的親随,這幾天來,總是簡簡單單一個人滿軍營地晃悠。他想了半天,都沒能發現問題出在哪裏。
蒼天素聞言,神情越發和悅了:“因為抓捕景田的時候,我暗示徐大将軍,在每一個将領身邊,都安插了我的人。”
誰都不想讓主帥每天都能知道他偷了幾次懶,喝了幾杯水,罵了幾次娘,睡了幾個女人,上了幾次茅房。光想想有個不知道是誰的家夥在暗中窺探着,沒人能心裏舒坦。既然找不到親随裏哪一個是眼線,幹脆就都趕了了事。
段羽皺起眉頭,将臉湊到蒼天素近旁,低聲道:“素素,難道我身邊也有?”
“沒有。”蒼天素攤了攤手,見他似乎不怎麽相信,含笑将實情說了出來,“這些将領身邊的人少說也跟了幾年了,我哪有本事和精力策反他們去?”
段羽撓着頭,想了好久,眼睛漸漸有變成蚊香眼的趨勢:“那,你怎麽知道是景田給戚國通消息的?”
蒼天素想了想,進一步解釋道:“景田并不是戚國派來的人,所以根本就不會給戚國通風報信。我只是想要動他,找了一個借口罷了。”所謂安排人馬監視,不過是為了給那群将領敲敲警鐘,讓他們注意一點罷了。
段羽又思考了一會兒,終于恍然大悟,興奮得重重一拳砸到桌子上:“我明白了,燒糧草的那群人是你安排的!”
“……本來是這麽計劃的。”蒼天素皺起眉,有些苦惱地将頭貼到涼涼的紙張上,“我本來想動用先前在難民中安插的一部分人手的,但是沒想到有另外一個人真的跟戚國勾搭上了。”
段羽懷疑地看了他一會兒,揉着額頭道:“怎麽什麽事都這麽麻煩……那你知道是誰了嗎?”
“知道了。”蒼天素看着他這幅模樣,忍不住笑了笑,“只是我還有一個問題沒有想明白,現在暫時還由着他去。”
段羽點了點頭,對這件事的興趣已經消了下去。他有一種本能,心底隐約明白蒼天素更喜歡什麽樣的人,所以從來不抱怨“素素我這麽笨是不是給你拖後腿”。
段羽看得出來,當初那麽多人上趕着來讨好蒼天素,人家唯獨看中了自己,恐怕就是喜歡自己腦子不怎麽好使這一點。
如果自己長了一個李叔叔那樣的聰明腦瓜,那跟蒼國大皇子恐怕就永遠只能是陌路了。
所以遇到複雜難懂的事情,段羽在一開始會動腦筋去想想為什麽,想不出來就開口問,該說的蒼天素會很樂意說出來,沒說的都是他不應該知道的。段羽也從來不會過分追問。
蒼天素埋下頭,繼續在書山中掙紮,嘴角揚起的弧度,跟平時有了不一樣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