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祭禮

“阿羽,我們唯一活着沖出去的希望,就在我正在準備的祭禮上。”蒼天素捏着手中薄薄的銅錢,饒有趣味地在燈下慢悠悠地翻轉着。

段羽正平躺在床上,為明天到來的惡戰養精蓄銳,聽到了這話,當即睜開眼問道:“到底是什麽啊?搞得這麽神神秘秘的,連我跟趙六都不告訴。”

他還是第一次見蒼天素在大事上瞞着自己。蒼天素平日裏做事都是思慮重重,小心謹慎的,這次表現得尤其明顯,連趙六的人手都沒有動,自己成日縮在軍營中,弄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東西,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麽,自軍隊原地駐紮開始到現在,足足準備了三四個月。

蒼天素為了做這個,連軍中的政務都不插手了,索性那時候大軍已經停止了前進,沒有什麽緊要的事情,不然李仁锵還真不好自己拿主意。

無極大陸的傳統,一旦軍隊遇上死戰,都會在開戰前舉行祭禮,将參戰士兵都聚集起來,宰豬殺羊,燃香獻祭。

而祭禮的最後一個項目,就是所謂的推測天意。這一項并沒有特別的規定,要怎麽進行全憑行軍主帥自己決定。

像是燃香看是否熄滅,或者百步射箭看時候射中,甚至是數士兵數目是單是雙。将軍會在這一項進行前,給士兵說出一個評斷标準,如果話語應驗,則證明老天爺是站在己方的。

祭禮由來已久,一開始還能激發起士兵的鬥志,怎奈後來的将領一個比一個會耍賴,定下的事情越來越容易完成,結果搞得經常遇到天意明明是在自己這邊的,依舊會輸得一塌糊塗。久而久之,會相信這個的士兵已經近乎沒有了。

把标準說高了很難完成,弄不好還會起到反效果;把标準說低了士兵們就不信,實在是很讓人頭疼難以抉擇。到了如今,祭禮舉行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少。

段羽想破了腦袋,都沒能想明白蒼天素此舉是何用意。少将軍很想問個明白,看對方已經在旁邊的床上和衣躺下,便知他不願意多談,幹脆抓了抓頭發,把燭火吹滅了。

蒼天素不肯說是有理由的。受無神論者李宓的影響,他本人是不信鬼神的,但是無極大陸卻是極敬畏這種事情,他拿不準自己要在這上面做手腳,段羽和趙六會不會心裏不舒坦。

況且,平日裏造點不違禁用品無所謂,這件事跟明日的生死大戰扯上直接關系,趙六手下的那些工匠就絕對不能用了。

蒼天素生怕會提前走漏了風聲,或者引起旁人的注意發現其中的玄機,幹脆就不假以人手。關于事情的真相,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段羽似乎有些亢奮,他是第一次指揮這種絕地反擊戰,閉上眼睛好半天仍沒有睡着,想了想細聲問道:“素素?”

“……幹嘛?”蒼天素也睡不着,他一遍遍地過濾明天的安排,生怕其中出什麽纰漏。事情成功,好處是巨大的;事情一旦失敗,災難也會洶湧而至。

裝神弄鬼,亵渎神靈,在這裏是大罪。

段羽一聽,很精神地從床上翻了個身:“你為什麽不跟着八萬人那一夥走?”他相信,所謂增加兩萬人的分量并不是主要原因。

蒼天素剛開始跟他商量的時候,段羽還以為他是想放煙霧彈,憑借一點一滴的蛛絲馬跡,左右敵軍統領能夠收到的情報,對蒼天素來說并不是多麽難的事,何苦要冒着這麽大的危險?

“國內目前的輿論導向對我們很不利。”蒼天素在黑暗中攤開手掌,目光投在上面,“不論是瓶夜屠城,還是分食使節,都讓很多人抵觸,認為這樣太過殘忍冷血,有違天道。”

段羽歪着腦袋看着暗夜微弱光亮中,那個模糊不清的人影。

“我需要一個契機,向所有人證明,天道是站在我這一邊的……所以明天的祭禮成為了關鍵。”所以抛下了唯一的逃生機會,寧願帶領窮途末路的部下,留下來做殊死搏鬥。

在今夜的輾轉難眠中,蒼天素滿是挫敗地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夠像平素那樣,八方應對,微笑自如。

只有勝了,西北軍才能真正為己所用,才能贏得那些将領的真正尊敬。一旦輸了,就會命喪當場,哪怕僥幸逃得一命,也是永世不得翻身。

今日的抉擇,會是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這是他十六年人生的第一次豪賭。

跟段少将軍隔着重重黑暗的無聲對視中,蒼天素仿若找回了當年的心境。那個時候,他可以整日整夜地縮在一個地方不說話,在想象中,為自己開辟出一個全新的世界。

販夫走卒的雞毛蒜皮,王公貴族的紙醉金迷,才子佳人的傾心相許,商賈巨擘的經營算計。是生,是死,是笑,是哭,是扶搖直上,是飛流直下,日升日落,星移鬥轉,全由他一人來決斷,旁人無從置喙。

他曾經一度迷上了這種掌控一切的感覺,那片天,那方地,都是完全屬于他的。沒有人能透過角落裏孩子素淨安寧的面容,窺探到他心底最大的秘密。

而此時,蒼天素多麽希望自己手中握着冥冥中的命運之線,指節輕抖間,為自己搏出一個無尚輝煌的結局。

盛服,焚香,擲珓,再拜,獻祝。祭禮并不算多麽冗長,很快就到了最後一步。

兩萬士兵分為百列而立,肅靜無聲。看着那個滿臉油彩的有司退下去,蒼天素沖下面打了個手勢。

每列站在最前面的士兵轉過頭去,向身後每人收取一個銅板。這是事先說好了的,祭禮開始前,西北軍主帥要求每人至少攜帶一個銅板。

等兩萬個銅板放在一個大缸中擺在面前後,段羽揚聲開口:“今日一戰,是生是死,但憑天定。兩萬個銅板,正面則生,反面則死。”

“丈大火燈,無風自起,生死存亡,方寸心間。”蒼天素拍拍手,迅速有兩千人從場外跑來,每兩人合力擡着一個棉紙糊成的圓筒形燈籠,上面皆用紅筆寫了“勝”字。

兩人話說完,底下的士兵忍不住扭頭跟左右的人竊竊私語起來。自古到今,從來沒有聽過哪個将領選擇這麽古怪的祭天方式,跟別的将士盡量選簡單的不一樣,這兩位做出的選擇,成功的幾率未免太小了點。

兩萬個銅板肯定有正有反,段少将軍恐怕是在賭哪一面出現得更多。主帥選擇的這個也未免太不靠譜了,試問有誰聽說過燈籠能在天上飛的?

下面的人正說着,蒼天素和段羽兩人合力擡起那口大缸,将裏面的銅錢朝斜上方抛灑。

兩萬銅錢因慣性升到半空中,相互碰撞着,然後帶着“嘩啦啦”的撞擊聲,微微分散開來,最後墜落到臺子上,有的還在不停地上下彈跳着。

蒼天素一拉當即低下頭想去查看的段少将軍,為了證明沒有搞小動作,特意面朝外,讓下面的士兵将兩人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

退到禮臺下面後,蒼天素扭頭打量了一番禮臺上安頓下來的銅板,因為是靠着禮臺邊緣抛灑的,所以不用上臺就能夠把那些銅錢看得清清楚楚。

因為無極大陸有禮臺不準随便蹬踏的風俗,他命人在外面圍上了稀疏的護欄,嚴令不準随意觸摸銅錢,以免混淆了天意。

段羽先前并不知情,愣怔怔看着上面的情況,見鬼一般瞪了蒼天素好一會兒,被對方捅了一個輕輕的胳膊拐,這才反應過來,拍手示意那一百隊人馬依次上前來鑒定。

這一看,兩萬人,沒有一個不驚訝呼喊的。

“我的天吶!”

“難道全是正的?!”

“怎麽沒有反面的?!”

“真的假的?!”

段羽左右瞅着士兵都在捂着嘴驚訝,沒人注意到這裏,蠕動嘴唇小聲道:“素素,你真的好厲害!”

“不是我厲害,只是你沒有一個神奇的奶媽。”蒼天素說着,望望臺上那口大缸。靠銅板來鼓舞士氣的事情是小時候李宓告訴他的,至于将事先準備好的銅板替代收上來的屬于士兵的銅板,用李宓的話來說,那只是一個小魔術。

他旁敲側擊了趙六好久,才算弄明白了盜宗平時哄人的把戲。把其中一個偷梁換柱的手段改一改,再加上一口帶夾層的瓷缸,就能辦到了。

等兩萬士兵重新排好隊伍,原本死氣沉沉的氣氛一掃而光,每個人臉上都意氣風發,透出興奮的紅色光芒。

兩人自覺結束了悄悄話,重新走到臺上站定。蒼天素揮手,命令兩千士兵将那一千盞燈籠點燃。

一開始燈籠并沒有反應,段羽有些擔憂地偷眼看蒼天素,後者回了他一個帶有安撫意味的笑容,看起來并沒有太吃驚。

蒼天素把孔明燈做好後,自己曾經偷偷在軍帳中試驗過多次,剛點燃的時候,确實不會有反應,需要等一會兒,燈籠才會慢悠悠地往上飄。

果然,在下面的竊竊私語剛起的時候,其中一盞燈籠已經緩緩離地,沖向了上空。緊接着,第二盞,第三盞,越來越多的紙燈朝天空進發。不到一會兒,地上已經沒有了還停在地上不動的燈籠。

收到探子消息的戚國大将丁寧松帶領着大軍緊急朝着蒼國兩萬人駐紮地進發。

騎着高頭大馬走在對前面最前面的丁寧松時不時地回頭看看身後氣勢如虹的五十萬士兵,嘴角不覺勾起一抹冷笑。

換了在往常,他還真不敢誇下海口,說自己憑借五倍的人馬懸殊,就一定能打得十萬蒼國軍隊大敗虧輸。

那個蒼國大皇子,還真有點邪門,什麽事情遇上他,戚國人總是倒黴。你一點點抽絲剝繭才推測還原出來的,所謂事情的本來面目,很可能是他故意引導你走到這條路上。

當你滿懷喜悅地調兵的時候,前方往往設了個大大的陷阱,只要你敢踏上去,準保死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就算用五倍的人馬搞十面埋伏,也不一定能順利困死他。

——只是這次,自己為了保險,特意放棄了追擊那八萬蒼國殘部,調動整整五十萬士兵嚴陣以待——要知道,二十五倍的巨大兵力差異,已經不是靠任何計謀所能夠扭轉的了。

丁寧松想到這裏不免有些擔憂,他不由得回頭重新問了一遍自己的手下:“蒼天素當真是在那兩萬人裏面?”

手下心中腹诽了一句“您這都問了第二十六遍了,怎麽還不相信”,口中恭敬答道:“回将軍,絕對是的。”

這幾年,蒼國大皇子沒少在西北軍軍營中逛游,不少普通士兵都見過他。這次他是穿着帥服親自帶領着兩萬人往他們現在龜縮的地方行兵的,臉上沒有任何遮掩,兩萬人每個都看得清清楚楚,難道世上還有第二個蒼國大皇子?

丁寧松沉默了一下,推測道:“也許是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他手下在心裏翻了個白眼:“将軍,您忘了,他可是當年無極第一美人留下來的種,除了那位,誰家父母有那個福氣,生出來這種模樣的兒子?”

堂堂男子,長成那樣難道也算是一種福氣?丁寧松哼了一聲,心底還是有些不放心:“沒準兒,是有誰易容成的?”

他的手下這回沒有好意思出聲,想了半天,見将軍還在等自己的回答,只得小聲道:“難道是把臉撕下來弄成人皮?”

不要太高看古代的易容技術。不是人臉上貼上個薄薄的皮,就能把大餅臉變成鵝蛋臉,或者把瓜子臉變成國字臉。一般的易容也只能是塗抹些藥物,讓膚色看起來黑黃一點,并不能完全改變一個人的容貌。

些許細微的改動也許可以讓一個人面目全非,但要想跟原主完全一樣,除了臉型要基本相同外,只能使用人皮面具。

——将軍,那個可是蒼國皇帝的第一個兒子啊,皇室血脈的正統傳人,再加上人家是西北軍名正言順的統領,就算他本人同意,誰敢去下那個手?

何況,如果整張臉都沒了,人也就活不了多久了,就算活下來了,這輩子也算完了,他這番謀劃也就完全沒了意義,還不如幹幹脆脆上戰場搏一搏,最起碼還有個好聽的名聲。手下努力掩飾自己眼中的鄙視。

丁寧松摸了摸胸口,依舊沒能把這顆心咽到肚子裏,正想繼續羅嗦,就見他的手下突然臉色大變,整個人駭得眼球突出,指着前方說不出話來。

丁寧松愣了愣,來不及多想,趕忙順着他看過去,驚駭地發現,順着微微清風,從遠處飄來漫天的火燈。

他根本不能相信眼前所看到的,用力揉了好幾次眼,一時看不清楚究竟有多少的燈籠依舊高高挂在天上,上面大大的“勝”字,隔了幾百米,從下往上依舊能夠清楚地看到。

肆意灑脫,張牙舞爪,鮮紅的顏色,幾乎刺痛了他的雙目。

主将沒有發令停止行軍,跟丁寧松看到同樣一幕的五十萬大軍依舊不自覺地停了下來,癡癡呆呆地望着天上的千盞火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是從蒼國軍隊那邊飄來的……”丁寧松無意識地喃喃,心中升起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感。

……丈大火燈……

……無風自起……

千盞透着不祥意味的火燈已經飄到了寂靜無聲的軍隊上空,丁寧松下意識地擡手,彎弓搭箭,一箭射中自己正上方的一盞燈籠。

在幾十萬人的無聲注視中,那盞燈籠墜落下來,在半空中已經燃燒起來,火勢順着外罩中箭的地方,向四周蔓延開來。

丁寧松一開始并沒有動,默然看着那團火雲墜落支地,正在被心底升起的恐懼包圍,不料下身的駿馬被近在眼前掉下來的東西驚了,一個哆嗦劇烈抖動了起來。

丁寧松回過神來,急忙勒緊缰繩想要把馬控制住,沒想到一向溫順的戰馬像是受了極大的刺激,連蹦帶跳,壓根不聽他使喚,脊背左搖右晃,想要把他從背上甩下去。

丁寧松心煩氣躁,幹脆擡手狠狠抽了馬屁股一鞭子,沒成想這一下子,這個跟了自己好幾年的夥計立刻撂攤子不幹了,直接撒丫子往前面跑去。

丁将軍冷汗都下來了,兩軍馬上開戰了,自己這個主帥要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跑沒了人影,脖子上這個挂件肯定就沒了,急忙松了缰繩,瞅準一個時機,從馬背上滾了下來。

堂堂主帥在所有士兵的無聲注視下翻了幾個驢打滾,滿身灰塵的丁寧松暈頭轉向地站起來的時候,臉色難看地可怕。

讓他更痛苦的是,還沒想辦法說兩句漂亮話挽回面子,頭頂上那些燈籠居然零零散散地從天上燃燒起來。

越來越多的火團落到戚國軍隊中間,越來越多的戰馬被驚吓,不受控制地四處亂竄,陣型被打亂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從馬上掉了下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馬蹄蹋傷。

“這是怎麽一回事?!”丁寧松看着眼前亂糟糟的場面,高聲咆哮着。

他的手下眉頭緊皺,看了看将軍的臉色,小聲道:“是有點古怪,咱們上戰場的馬匹都是經過特殊訓練的,明明應該不怕火才對……”

他本人早年的時候,亦曾跟着丁寧松騎馬從火場中突圍,也并沒見下身馬匹有什麽異樣。好端端的,這些精挑細選的駿馬,怎麽會被這麽幾個火團吓成這樣?

話說到一半,兩個人對視一眼,臉色都鐵青了,同時想到了最壞的可能——今日竟然見了種種邪乎的異狀——莫非,莫非,真的是天要亡我大戚?

丁寧松心頭一緊,轉頭向後看去,果然見近旁的幾位将領皆目視着混亂的大軍,臉色灰白,默然不語。

戚國軍隊正在一陣慌亂驚恐中,遠方如雷震響,土地震動,顯然有大批人馬正疾馳而來。

丁寧松強自按捺心神,定睛看去,一眼望到那個高高懸挂的旗幟。上面不寫“蒼”字,亦不寫“帥”字,反而張牙舞爪地在正中卧了個“勝”字,亦是血紅色的,墨跡揮灑,字跡同千盞紙燈上的一模一樣。

騎兵在前,步兵押後,當先一人身着明光帥铠,通體銀白。兩萬人浩浩蕩蕩飛一般從遠處而來,氣勢逼人。

“該死!”丁寧松急忙指揮跌落在地的衆人上馬布陣,因為跑走的馬無人去追,自己只得跟身後的手下同乘一匹。

戚國士兵匆匆忙忙布了個抵禦沖擊的陣勢,雖然仍有燈盞時不時地落下來擾亂陣型,但是比起漫山遍野站着五十萬大軍,也掀不起太大的波瀾。

丁寧松看在眼裏,微微放下了吊起的心,正待讓騎兵上前迎擊,突感胸口劇痛,低下頭看時,心口處冒出的染血的劍尖在陽光下反射着森然的光亮,竟讓他不敢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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