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容易
師爺藏起來,不然這個時候家裏門檻肯定都被踏破了,嫁個好人家絕對不是問題。
只不過姜酒沒過一會突然捂着下腹皺起眉頭,很是痛苦的樣子。
“怎麽了?”阿祁跑過去和廚娘一道扶着她。
姜酒:“……”
她拍拍兩個人的手,冷着聲道:“腹痛而已。”她知道這約莫是來癸水了。
“腹痛還出血嗎?”阿祁盯着她後面。
姜酒:“你去擺菜。”
廚娘一見就知道她是怎麽了,幫着姜酒到屋裏。姜酒的屋裏和江師爺的屋一樣,簡潔一場,廚娘啧啧幾聲,這哪裏像個姑娘的閨房?
“有準備月事帶嗎?”廚娘問。
姜酒擺擺手,她被師爺當少年養,哪來的月事帶?更何況先前她所有的開支都被師爺記在一個小本子上,當年每天四個饅頭就是她的月例,師爺這個人是真的狠,就沒給過她錢。她氣的時候會叫江師爺江扒皮,然後師爺笑着叫她滾。
“沒有呢。”姜酒捂着小腹,真真覺得自己都冒冷汗了。心想為什麽女人要有癸水這破東西,而她幹着男人的事還要承受作為一個姑娘的痛苦,真真是極大的不公平。
“你先躺着,我給你準備,順便給你沖杯紅糖水來,等着我。”
姜酒點頭,怕後面的血弄髒了床單,她便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好在她屋裏一直都是暖的,除了硬點外也不冷。
阿祁端着廚娘要他送來的紅糖水時就瞧見她痛苦的樣子,心一揪,手差點就把碗抖掉了。
“姐姐。”阿祁扶着她到床上。
姜酒不配合:“冬天洗床單太冷了,我不要去床上。”
阿祁有些氣道:“我給你洗不成嗎?你乖一些喝掉紅糖水興許好受些。我聽外面的哥哥說,姑娘長到這個時候都會來這個,你別怕。”
“我怕個鬼!”許久不爆粗口的姜酒忍不住道。她皺眉的樣子,生氣的樣子比她平時冷冰冰的樣子更叫人喜歡。
阿祁心突然就跳的很快,不過面上不怎麽表露。
後面廚娘來了把他趕了出去。坐在臺階上的阿祁想着年齡,他十二歲了,廚娘說,女兒家來了癸水就算做長大了,他何時才能長大呢?
他問了府裏的那兩個青年,他們嘿嘿一笑,有些猥瑣。
阿祁:“……”
“你現在也算是長大了,以後來了月事要注意一些,你身邊也沒什麽父母兄弟,我是很喜歡你這個姑娘的,要注意身體。日後來了就在府裏好好休息休息,懂嗎?”廚娘心疼道。
她把姜酒的衣服脫掉,叫她怎麽用月事帶,最後盯着姜酒綁在胸口的帶子問道:“你這是做什麽?”
“有些疼。”姜酒如實道。
廚娘不知說什麽好,覺得姜酒某些方面确實是個死腦筋。
“快解開,你一個姑娘怎麽淨做這樣的傻事?抹胸你若是不會買我買了給你,咱們府裏沒幾個女人,你日後若是有困惑大可找我!”廚娘說,愈發覺得她被江師爺養壞了。
姜酒點頭,心道,她其實都知道的。
往年的除夕桌子上只三個人,今年師爺沒回來,姜酒阿祁兩個人就在廚房吃了,其他下仆都有家人,到了點這三進三出的宅子就顯得十分冷清。
夜黑了後天就開始飄雪,芭蕉葉上的積雪滑地轟然一響,檐下的冰淩被一邊挂着的燈籠照的晶瑩剔透。
姜酒捧着一碗粥,吃了小半個時辰,阿祁此時很健談,從前她倒是沒有發現,因為江師爺面前他就和悶葫蘆似得。。
只不過談着談着他就沒了聲。
窗外有人打着傘,姜酒慢慢回頭,嘴裏嚼着的那塊五花肉還有一半露在外面。眯着的眼睛睜開。
江若谷笑着把傘收了,剪水眸子笑意深沉,紅色的燈籠照在他的白衣上,他的唇仿若是朱砂點染過,他笑道:“回來的路上我就知道阿祁在背後說我壞話,果真是呢,你的壓歲錢我暫且就留到明年了。”
他抖落了肩上的雪,走進來後笑着給了她一份紅紙包的紙。
姜酒看了眼,她的不是壓歲錢。
“其實我更喜歡壓歲錢。”姜酒直視江師爺的眼睛,她明明有了私房錢,但居然有種莫名其妙的心虛感。
“錢不是好東西。”江師爺拿了副碗筷坐在桌子上,道,“這些是比錢更好的東西。”
這一餐飯吃的當真是一言難盡,姜酒不時偷偷看着江師爺,身下血流如注。
進院子時江師爺一向暗着的房間亮了燈,窗紙上印着一個女人的身影。單從那個影子看,就有無限曼妙在其中。
姜酒想,這個女人一定穿着鵝黃色的衫子,夜裏被江師爺抵在牆角然後抱起來狠狠作弄一番。
這般想想,她的月事帶仿佛抵不住血。
“你怎麽了?”
江師爺嗅到一絲血腥味,抓着她的手問道。
他不笑的樣子瞧起來很認真,姜酒有時候覺得,江師爺其實是暗暗關心她的,只不過同她這個內向的人一樣羞于表達。
“若是惹了事情,你得先向我說說,打出了血不算小事,我要事先想想說辭,如何将你從拘留半月減到三天。”江師爺說,聲線像個少年人一樣。
他過了除夕又老一歲,姜酒聽完江師爺的話有些嫌棄,這樣一個老男人了,如今帶了女人回來,她為什麽不把眼睛睜大一點?有了錢,她應該是有底氣的。
“我沒事,我這樣的人,打了人就算出血了,自然也會做的沒有一絲痕跡。”姜酒略帶自信道,眯着眸子終于睜大,這樣把江師爺看的十分清楚,比如他的穿着配飾,加上他的表情。
“那你真的很不錯。”江師爺笑道。
“嗯。”這一回姜酒不謙虛。
她擡着頭,揉了揉脖子,抿着唇淡聲道:“這天可真冷,師爺夜裏不要着涼。”
姜酒轉身後覺得,方才說了句廢話。
有人給他暖床,她這麽巴巴的說,表示自己很關心?這似乎超了她作為一個學生的身份。姜酒捂着小腹,步子走的輕飄飄的,檐外的雪飄到廊下,觸到皮膚冷的她一哆嗦。她瞥了眼那扇窗,窗紙上的輪廓線條柔軟。是她及不上的好看,她想揉揉胸口那個位置,真是哪裏都疼。
暗色調的屋子瞧着冷冰冰的,真像一個棺材,簡單的床和桌椅,裝着她一個活物。
廚娘說她不像是姑娘,姜酒自嘲笑笑,她竟然連面鏡子都沒有,她這副樣子自個不知是怎麽樣的。
于是姜酒坐在椅子上,将她的小本子翻出來,她日後的房子需要一面鏡子。
染了血的床單有些刺眼。她靜默良久,摸到了阿祁的屋子。
推開門的剎那她理直氣壯,她也想要人暖個床!
☆、江夫人
除夕這夜江師爺沒有守夜的習慣,是以姜酒也是,吹了燈她就鑽到了阿祁的被窩。
他像個小火爐,抱在懷裏暖呼呼的。
“姐姐,你身上好涼。”阿祁小聲道,他被姜酒抱着,像是抱着軟軟的迎枕一樣。忍不住圈住她的腰,抱得更緊。
姜酒輕嘆,蹭着他的頭頂,很想和人說一說話。
“外面風大,我來時吹了風,還有雪飄到身上。”姜酒輕聲道,“我今天不舒服,找你說一說話。”
阿祁伸着小手給她揉了揉。
姜酒:“……”
她有個善解人意的小弟真是莫大的喜事。
“我們有錢了,可以出去走一走,我爹說他年輕的時候去了很多地方。我們可以先從周邊走起。”姜酒說。
她每日做的事說起來都是千律一篇的,入了夏後江師爺很少帶她出門,每日看不完的賬本直叫她掉了不少頭發。
“姐姐說去哪裏,我便去哪裏。”阿祁乖巧道,這樣糯糯的聲音聽得她的心都要化掉。姜酒不止一次想,得虧的她從前太有良心了,這才撿了一個這麽小奶狗一樣的弟弟。她沒了爹娘,有阿祁多少也是一種補償。在她難受的時候還可以抱着。
她已經忘記第一夜在城隍廟打着将他賣掉的主意。
姜酒的身體十分好,一年裏除了感冒很少有生病的時候。她第一次要感冒時江師爺給她灌了一碗枇杷葉熬得茶,手按在她的頭上,見她皺眉吐舌的樣子微微笑着。
她十一歲時很喜歡江師爺,覺得這樣的人若是可以抱抱她,她睡覺都會笑着醒過來。于是她痛苦的樣子從不遮掩,總以為江師爺會發發善心,哄哄她,給她一塊糖。
經過這兩年的實踐,姜酒發現當初只願意施舍她兩個銅板的江師爺當真是個極其吝啬的人,無論是在財物還是感情上。
他總說,姜酒須笨點才好,她愛自作聰明。
“我現在蠢的腦袋晃一晃真如我爹說的,都能聽到水聲。”姜酒道,“我是不是真的愛自作聰明?”
她知道阿祁會給他一個否定的回答。
涼涼的手指覆在他的嘴上,姜酒道:“你早點睡罷,這個問題太深奧了,你還是太小,等你長大了再告訴我。”
阿祁于是不說話,摸到她的臉,也是涼涼的。
他猜想這人一定有哭過。
除夕過後,不過幾日,整個青陽城都知道大齡的江師爺總算是有了個夫人,只不過他極少和那個姑娘一道出來,有人有幸目睹一次,吹得就是天花亂墜。諸如她美得天上地下都少得可憐之類的話姜酒聽了一籮筐。
兩個月後。
姜酒坐在城隍廟裏的案上,去年那座塌了的城隍廟被青陽的幾個富商重建了。案上的供果全都是歇在此處的那些乞丐們留着的。姜酒啃着果子,一點都不擔心被乞丐們仇視,因為她的十兩銀子就放在乞丐睡得稻草垛上。她以為,她夠慷慨了。如果被乞丐仇視,那就是天理不容了,相比較江師爺當年的兩個銅板而言。
江師爺今天去了江邊查案,青陽城的一個孩子聽說是被人販子拐走了,家屬逮着所謂的人販子上衙門,據那個人販子說,那個孩子就從江邊這一段路逃脫了。
過了春節江師爺瞧着很閑,于是便親自來了,他查案帶着除夕夜領回的女人。姜酒正面看過很多次,她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嬌豔的像是一株薔薇,顏色好看,而居然人又很好,很難讓人不喜歡她。
姜酒知道,那個穿着鵝黃色衫子的女人叫梅久,是與江師爺幼年訂的婚。他冬日去帝都便是成婚,順便将自個的嬌妻帶回來。
她已經沒機會了,除非她做壞事。
神情恹恹的姜酒啃着果子,一面瞪着門口剛來的小乞丐。
“你這人眼睛怎麽這麽大?”小乞丐十幾歲,正值變聲期,聲音難聽。
姜酒嚼着嚼着嘴不動了了,她從案上跳下來,走到這個小乞丐面前捶捶他的胸口,嘴角一邊翹起。她正是郁悶的時候。
“你有意見?”姜酒把果子揣到懷裏,比了比他的身高,然後點點頭,“你多大了?”
“十四,十五?”他遲疑了一下,最後肯定道,“我十五了!”
“不小了,如果某一天你覺得這個生活欺騙了你,你要怎麽辦?”姜酒盯着這個小鬼,問了個極其無聊的問題。
這個少年不假思索:“不可能。”
“什麽叫不可能?”姜酒好奇,這個少年仿佛很有思想,勾起了她的興趣,她的郁悶稍稍減了一點。
小少年挺着腰,風吹一下即刻又縮到一邊。他打了個噴嚏,道:“我天天乞讨,生活很現實,不曾騙過我,若是我今個沒有收獲我就會餓肚子,幾天過後可能餓死,冬天如果找不到地方睡覺我也就會凍死。我做乞丐這幾年,明白一個道理,生活很殘酷,殘酷到懶得用謊言來對付我。”
姜酒一聽,眼睛一亮,不過幾年養成的冷淡性子是改不過來的,她換了動作,翹起拇指,眼裏有贊賞。
“你做乞丐可惜,你日後若是有造化,你可以成為一個大人物。”
姜酒聽過他的話,愈發覺得如今的現實确确實實是很殘酷,毫不留情地跟她說了個事實,她喜歡江師爺的這兩年已經過去了。
她不做乞丐很久,但總不能寄人籬下,她該想想往後的生活。究竟是每天對着賬本禿頭,閑暇時看看師爺和梅姑娘的恩愛,還是帶着阿祁走遍大好山川呢?
謊報年齡的乞丐偷偷看着姜酒,她出神的樣子很容易看出來,沒有束胸的姜酒性別一眼可以知道。
這是他聽到的第一個肯定他的話,心底的高興抑制不住。
他的放軟了語氣,覺得這樣對姑娘說話才不會驚到她。
“你為什麽要到城隍廟吃我的果子?”
他的話打斷了姜酒的思緒,片刻之間她已然做了決定。
姜酒指着他的稻草垛:“十兩銀子,我買你的果子,我再買你的人,你考慮一下。”
“好。”
這個謊報年齡的小鬼卻是怕她反悔似得,抓着她的手就道,然後瞬間反應過來,紅着臉,手在衣服上蹭蹭。
姜酒愣了愣,他這樣小心翼翼的,滿懷期待,真是有些像她。
“你怕什麽?你說好我很高興,那從現在開始,拿着十兩銀子去買身衣裳,再吃些好的,我夜裏過來找你。”姜酒微微笑道。
“你叫什麽?”
姜酒跨過門檻,屋外的日光傾灑在她身上,她笑起來比不笑好看多了,半阖的眸子裏幹幹淨淨映着他的樣子。
“流蘇。”,目光觸及她腰間玉佩上垂下的白色流蘇,他胡編了一個名字。
“我叫姜酒。”姜酒道。
“嗯??”流蘇怔了,“你不是……姑娘嗎?”
姜酒低聲看着自己的男裝,擡頭随意道:“忘了,你随便喊吧。”
那一瞬間流蘇覺得,他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她的那個眼神。
他好像說錯話了。
江師爺幾年不換馬車,車夫也不在。姜酒就啃着果子扶着馬車吐核,遠看真像是個帶着頑性的少年。
江岸低樹芳草,江波緩緩,姜酒眯着眼,日光曬得人暖洋洋的,好久不出來,她這渾身的骨頭怕都要僵了。
“小姜?”馬車裏穿來軟綿的聲音,一雙纖細白嫩的手把簾子掀起。
那張仿若工筆勾勒出的面容露在半邊的日光下,膚若凝脂,唇如點朱,笑的溫婉可人。
“夫人?有事嗎?”姜酒直着身子,府裏上下都改口叫她夫人,她的嫁妝裏還有一棟大宅子,托她的福,姜酒和阿祁還有個小院子,不用跟江師爺住同一個院子了。
“師爺他沿着江走了很久未歸,可是有事?你怎麽先他回來了?”梅久溫聲詢問。
姜酒才不說她中途借着解手的借口跑了,她沉吟了會,道:“怕是瞧見有意思的地方,就地推論做猜想。”
“是嗎?我倒不曾聽夫君說過他這樣的習慣。”梅酒微笑着,眼睛看着窗外。
姜酒知道她這副神情就是在回憶,或者也可以理解為她不相信自己。
“師爺回來您可以問一問,不過日中了,算起來他也該回來。”姜酒說,把師爺怕曬,随身帶傘遮陽的話吞到肚子裏。
“那我們再等等,你要不要到車上避避風?這日頭越來越大了,有些曬人,你這樣白的小姑娘,黑了多不好看呢。”梅久和藹道,笑起來露出一對小酒窩。
不過姜酒看她的眼尾,沒有半點的變化,像個假笑。
“不必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曬曬太陽對身體好。”姜酒拒絕。
“诶,那好吧,扶我出來可好,我想瞧瞧外面。”梅久道。
姜酒不置可否,不過還是掀起茄色的簾子,伸出手。
梅久搭在她手上,那柔若無骨的手襯的姜酒的手有些糙。姜酒的視線沒有落在這上面,她聽到了後面的人聲。
江師爺回來了。
瞧道江師爺後梅久便是真真正正的在笑,搭着姜酒的手不自覺抓緊,最後拎着裙擺撲了過去。
姜酒背着身,不過可以想象兩個人相擁的場面。畢竟都是新婚夫妻,這樣也是可以理解的。她心裏的一份情感這個時候縱然藏的很好,可是觸及那一副恩愛場面還是有些不好受。
不過意料之外,她聽到了梅久的一聲驚呼。
☆、選擇
“阿久?”江師爺喚道。
姜酒下意識地回頭,卻是瞧見梅久裙子上的一抹血,頓時刺的眼睛疼。
江邊低平的曠野上,上了年紀的老馬啃着草,歪脖子樹伸了老長,水裏的倒影一疊一疊,姜酒閑着無聊在拿石子打水漂。不遠處還能聽見九蓮峰上的的鐘磐聲。她抓着鬓角,心情極為難受,水中的倒影仿佛十分的猙獰,像是一只張牙舞爪的小兇獸。
江師爺擔心梅久身體出了事,解了馬車前的兩匹馬,給她留了一匹叫追月的老馬,先一步去了醫館。姜酒跑過去原是想攙扶一把,奈何江師爺已經把人抱在了懷裏,她是插不上手的。空氣裏隐隐飄了春日的花香,江師爺在為她把脈,收笑蹙眉,眸子裏有些許凝重。
“這像來了月事。”姜酒小聲道。
江師爺擡頭淡笑對姜酒道:“你瞧着血就言說月事,像極了十一歲時見人哭便以為她是委屈冤枉的。阿久脈象不穩,說不準,得去醫館,我便先帶她去。方才前面有蹊跷,你順着江邊一直向前便知道,替我去查看一番,做好記錄。”
江師爺的眸子涼薄的像是冬日的冰,姜酒面癱的臉扯了扯嘴角,手攥着腰上的玉,點點頭。
“确實。”姜酒覺得他的笑是嘲諷,嘲諷自個兩年都沒長什麽腦子。
如今江邊只剩她一個人,除了江波外真的很安靜。
打出了十個水漂的姜酒起身撣了撣衣袍,開始順着江岸往前走,江師爺算是她的老板,作為下屬給他幹活,姜酒還是很有自覺。她偶爾覺得自己對人太言聽計從,真不像那個對天對地怼老子的姜酒。
且說那個孩子如果從江邊上逃脫了,這官道上總有個影子,不過早有人騎馬去找,一無所獲,那麽現今除了跳江便是上樹。江邊的樹低矮又歪,能藏個鬼人,蹊跷之地姜酒未碰上。她牽着老馬走了十幾裏,直至走到滿是小墳堆的楓樹林。
走過楓樹林瞧着岔路口,姜酒一嘆氣,瞟了幾眼,她竟就沒有多想。翻身上馬,順着滿是雜草的那條疾馳而去。
夜裏老馬終于扛不住姜酒這不要命的趕路方式,停在鄉野裏的一家小客棧死都不走了。姜酒拍拍它的脖子,哄道:“那我們歇歇,一刻鐘你瞧如何?”
追月鼻孔噴氣,踏着馬蹄子轉了個邊。
“好罷,一個時辰。”
馬屁股對着姜酒,棕色的尾巴甩了甩。
姜酒扶着它的臀,算是服氣了,只不過捏了捏小荷包,十兩銀子換成了一個果子,這着實令人頭疼。
猶豫再三,姜酒進了昏昏暗暗的小客棧。這所建在路邊的客棧她來過幾次,不過都是為了查案需要。試想一下,兩年間總出事的客棧本地人誰愛住,是以大堂裏的那一夥人看樣子不用猜就是外地來的。
穿着低調,有點眼色的姜酒看得出,玄色布料都是上等的。不必說中間那個衆人圍簇的小公子,縱然垂閉眸靠着椅背,長發垂腰,那一雙養尊處優的手如玉雕琢,很是吸引姜酒的眼,比那個梅久好看多了。
他支着手,輪廓在昏昏的燭火下更顯深刻,估摸着也就十七八歲的年紀,儀态卻是高貴出塵,家世門第必然是姜酒想不出的高。
這樣偏僻的縣城怎麽會來這樣的人物?
姜酒楚玉本能多看了幾眼,冷不防他的眼睛就睜開,冷冷看着姜酒。像是雪夜的月光,又仿若是江上的薄冰。
姜酒與他對視着,約有一盞茶的功夫這才移開眼。小客棧的氛圍詭異的無法開口言說。
她拱手,看向櫃臺後的掌櫃的,因為見過幾次面,彼此都熟悉。
“姜小兄弟請進請進。”掌櫃擡手道,翻得呼啦啦的賬本馬上合上,彎着腰輕手輕腳從那一夥人前面走過來。
掌櫃的像是看見救星似的,把人拉到櫃臺前,勾了個上等房給姜酒。
姜酒看他拿筆的手抖的很,覺得肯定是又出問題了,先前幾樁案子還記在腦子裏,她于是輕咳了聲道:“多謝好意,我不住店。”
掌櫃的要哭了,一把年紀的人這般當真是讓人動容。
姜酒拍拍口袋,誠懇道:“做了善事,分文不剩。你做生意不順,我怎好意思占你便宜。”
“這點便宜算什麽?你太見外了。若不是你和江師爺助我幾次洗脫嫌疑,我怕是連客棧都開不下了。”他感激道,抓着她的手不放。
姜酒本意也是想留下,既然如此她淡淡嗯了聲,抽回了自己的手。順便拍了拍掌櫃的肩膀,表示她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踩在了木質的臺階上,太過于安靜的環境裏,每一步下去那吱吖的聲音都格外響亮。彎月挂在外面的樹梢上,風吹草動,清冷的月光從門口照進來。
“找到了阿祁嗎?”這時樓下一直緘默的小公子問道。
無人回應,姜酒卻本能回頭,她聽到阿祁這兩個字便是下意識想起還在府裏等她的那個小鬼,不知說的是不是一個人?
“他就在青陽。怎麽會找不到呢?”小公子的聲量陡然變的低沉。
姜酒遲疑一瞬,在樓上開口道:“你們當真是來找一個叫阿祁的孩子嗎?”
小公子擡頭,并未開口作回應。
姜酒低低笑出聲,眯着的眼睛閉了閉,上弧的唇角則漸漸垂下,眸色暗下來。
“你怎麽不進去了?”小公子見她做推門的動作,但卻伫立在門口一動不動。
“我為什麽要進去?”姜酒反問道,她收回手。
小公子站起來,笑的涼薄,瞧了瞧左右,指着姜酒道:“把這個人綁了帶走罷,我覺得這丫頭有些意思。”
姜酒時隔兩年聽到同樣的話語,心裏百感交集,如果只是因為有意思那便要瞧一瞧,放在身邊等看膩了在丢掉,這算什麽呢?
姜酒等着到她跟前,道:“我從前就覺得,這客棧是很邪門的地方,每每出事都在這樣的時候,犯事的永遠都是那一衆有權或有錢的人,最後的現實卻是無權無錢的下位者坐牢赴死。今天又是這麽的巧,不過挺可惜的,我姜酒是個愛自作聰明的人,總喜歡高看自己,你想把我當一個有意思的玩意兒,恐怕今夜不能如願了。”
“你想做什麽?”小公子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着她,此刻他像是在看一只虛張聲勢的小動物。
姜酒下不了樓,只好一腳踹開了身後的門。
劍光對着她,裏面是一個極為貌美的女人。
劍刃慢慢逼近,她挑着姜酒的下巴,慢條斯理道:“還以為你不進來了,我都準備收劍。”
“這不正如你所願嗎?”姜酒兩指夾着劍刃,将其推到一邊,歪着頭,眼睛睜大,像看不夠似得,最後點點頭贊道:“你生的真美。”
“真會說話呢,你是不是見到一個女人都會這麽誇她?”她将劍又抵到她的脖子。
姜酒眨着眼,知曉她有意為難自己。攤了攤手,無奈道:“不會,青陽人知道,我不會随便誇一個人,更何況,我說的是實話。”
“大實話,真好聽。”她掩唇一笑,一剎那風情萬種。
“那姐姐喜歡我嗎?”姜酒問道。
女人收了劍,執起她的手,撫着她的臉,然後扯了姜酒束發的發帶。
頃刻間黑發如瀑,沒有了束縛,直直垂到了膝彎處。這一番出人意料的動作出了姜酒的預料,臉上漸漸浮現出冷淡的笑容。
“我喜歡一個漂亮的小丫鬟,不是小厮。”她紅唇微啓。
姜酒合掌,笑的璨爛。
“我可以。”
女人摩擦着她的下巴,對着樓下的小公子道:“這姑娘是我的了,你自個再去找有意思的玩意兒吧。”
小公子黑着臉,輕哼了聲。
這邊姜酒心裏松了口氣,先前進客棧便覺得氣氛詭異,是以留了個心眼。這大堂中的人表面都不曾注意她,可從他們的動作神情看,卻是稍稍透露了些心思。先前她對客棧老板幾次調查已經是知根知底了,吝啬的一毛不拔鐵公雞免費給她住宿,不住都打算求她的神情明顯是反常。
他勾房的動作太過熟練,抖手又體現了他的心虛。姜酒上了樓,看着底下的人,腦中突然想起冬季捕獵時的情景,她好像就是那個目标,一步一步走近獵人的圈套。而那門裏究竟有什麽她做了無數的想象,最壞的莫過于滿屋子的梨花暴雨針把她射的體無完膚。不過最後她居然是這麽個結果是讓人摸不着頭腦。
姜酒在屋內不斷問自己,她究竟是走了什麽運遇上這些人了。留她做丫鬟的女子自稱是爽夷,姜酒得喊她夷媽。
這有點像當初在青樓歌館聽到的那些姑娘稱呼老鸨的。
姜酒抓着頭發,束發的帶子被扯掉了,她現在披頭散發,衣衫不整,委實讓受過兩年江師爺正經教育的她有些緩慢接受不過來。
門被人推開,爽夷抱着她的衣裳,笑吟吟走過來,抖開了她帶的衣服,滿意道:“我跟着我弟弟來青陽找弟弟,曾想過找一個聰明伶俐又漂亮的丫鬟,原本以為只能碰碰運氣,未曾想,來的這麽快呢。”
她的衣服同她的人一樣,不若良家婦女的保守,領口寬大的可以隐隐看見鎖骨。
姜酒:“……”
她可以不換嗎?
爽夷瞪着姜酒,将她全身上下看了個遍,親自給她換衣服,瞧着她不自然的表情哈哈大笑。
“你這皮膚白的和我的那塊玉一樣,這樣藏起來是打算給未來的夫君看嗎?領口如此高,真不像你這個人,款式還是十年前的,一個姑娘眼光這麽差,你挑男人的眼光鐵定也是很差的。”爽夷嫌棄道。
姜酒想,是的,她的眼光卻是極差。喜歡江師爺這樣一個人。不過今夜若是可以離開的話是不是就能和這兩年道個別呢?她竟然是如此迫不及待,怕是梅久那血刺激到她了。
收拾過一番的姜酒坐在床上,嘗試問道:“你們找的弟弟是阿祁嗎?”
爽夷試着自己的口脂,瞥了眼姜酒,笑道:“不是嗎?我們的弟弟若不是阿祁你還會給我當丫鬟嗎?”
姜酒想了想,道:“我可能會後悔。”
爽夷瞧着她,笑而不語。
她的紅衣在昏黃的燭火中像是最耀眼的火焰,燒盡了姜酒眼中的所有人的影子。
☆、離開
春夜氣溫漸暖,月光穿過薄薄的雲層,下半夜下了小雨,幾聲春雷把梅久驚醒。
她看着碧雲紗糊的窗,胳膊抵在他胸前,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江若谷一直是淺眠的狀态。于是睜開眼,握着她那一雙手,嗓音低啞道:“你睡不着嗎?”
梅久阖着眼,半晌扶額,較弱無力地背對着江若谷道:“夫君,你也睡不着嗎?你瞧,都下雨了,小姜都沒回來。”
江若谷撫着她的長發,藏在黑暗裏的那雙剪水眸子漸漸晦沉了些。他怎麽會不知道呢?江若谷舒緩了語氣,勸慰道:“你這麽關心她是好事,可要注意身子,她是個聰明的人,不會有事的。”
“但願如此。”
這四個字入耳,江若谷淺淡一笑,但笑容随之消散,淺淡的不留痕跡。他放在梅久腰間的手緩緩上移,頭埋在她的頸間低語:“你睡不着,又惹醒了為夫,做點事情來打發這漫漫長夜,你說可好?”
梅久臉微紅,閉上了眼。江若谷翻身壓住了她。幾番沉浮後她累的昏了過去。江師爺看着身下美人,嬌嫩的像是春日下灼灼開放的桃花。手指劃過那輪廓,終歸了失望收回。
好看的皮囊數不勝數,內裏的骨子卻多是陰暗不堪。
江師爺不曾想過和她長相厮守這件事,娶她是責任,但凡她在身邊,總要想着去算計他
。
相比較之下,姜酒是他極為喜歡的一個小姑娘,幹幹淨淨,她未回來,江師爺怎麽會不擔心?
眼見她昏了,江師爺從榻上起來。外面果真是下了雨,他從廊下走過,姜酒的屋裏還是黑漆漆的。經過阿祁的屋子時,他罕見地停了會。
屋裏沒人。
雨淅淅瀝瀝,芭蕉都愈發青翠,江師爺撐着紅傘出了這偌大的江府,衣擺飄動,紅傘搭着白衣,昏暗的長巷內像是從黑暗裏走出的鬼魅。
風拂面,其中還有不知何處蔓延來的寒意。
姜酒把追月托給客棧老板,因為她不可能帶着追月這匹老馬出遠門。她要去的是帝都。
阿祁的手圈着她的腰,兩個人在馬車上一言不發。她的臉色還有些蒼白,黑暗裏沒人體會的到她的心情。就這麽離開,姜酒覺得若是被江師爺知曉,八成會怒極而笑,說她長能耐了。
只不過遺憾的是,馬車一直行駛到了同江也沒見得有人追上來,她是一個孤女,江師爺與她也可以說是主仆關系,為了一個仆人深夜奔波,說出去怕是沒什麽人能理解。
從業兩年,今天罪惡感尤為深重。
姜酒摸着阿祁的頭,問他:“我們就這樣離開,你什麽心情呢?”
她懷裏的阿祁摸起來軟軟綿綿的,聲音還帶着孩童的軟糯,聽在耳裏勾起她諸多回憶。上車前他眼裏的複雜真真切切展露的一覽無餘,姜酒不确定她這樣自私的行為究竟會不會對阿祁留下什麽陰影。
他這些年被姜酒當好苗子栽培在荒僻小縣城的土地上,立志做一名師爺,問及捕快之時他曾表示,師爺做到江師爺那樣就不錯了。
可見,他們兩個人還是有共通點的,都很喜歡江師爺。
“你今天離開青陽,改日會裏開我嗎?”阿祁避而不談她的問題,圈着她的手臂收緊,腦袋埋在了她胸前。
姜酒忍着沒抽氣,小心翼翼把他的臉擡起來,吐字清晰,一字一句道:“我就是死,我都不會讓你獨活于世,你懂嗎?”
彼時姜酒這般說,阿祁信了,只不過手指摁着她的唇。他總是那麽的敏銳,走路時都能發現別人看不見的,那些掉在地上的錢。但他也總是那麽善良,撿來的錢無一例外都上交給了衙門,到頭來一面表彰他的小錦旗也不曾有。只有将就知道他的這些善良事跡。
他像是被風一吹就要長大似的,那一雙眸子認真起來真有幾分風姿韻味暗含其中。
此刻他捧着姜酒的臉,明明是不高興,卻偏偏咽着用溫和的語調問道:“你是不是還想江師爺呢?你咬着唇的時候,多是你極為難受之時,你想帶着我一起走,我高興的不得了。因為你從前和江師爺出門總喜歡留下我,他們說我是江師爺撿回來看門的狗。只不過,這次帶你走的這些人又是誰呢?”
姜酒對阿祁的問題很是贊嘆,覺得他總能問到事情的關鍵上面去,忽略的他對自個習慣的頗深了解。
“把你從泥裏拉到雲端的人。”姜酒道。
阿祁松了手,黑暗裏,他勾着唇,輕吻着姜酒的眼睛,唬的她一跳。
“你……這是怎麽了?高興壞了?”姜酒平日被他摸摸碰碰的也不大在意,她嫌阿祁小。不過此時此刻,在看不清的狀況下,有種異樣之感在心底滋生。
姜酒想:他的唇真軟,阿祁真是善解人意。
他扣着姜酒的手,仗着她對自己的信任不知足地貼近她。
很久之後月牙從上弦變的圓滿了。城隍廟裏一直以來都孤寂異常。姜流蘇一筆一劃拿着沾了水的小木棍寫着這三個字。
洗幹淨後的臉白白淨淨,姜流蘇對自己新取的名字格外滿意。于是枯坐了半個月,眼見着天氣漸暖,他坐在門檻上曬太陽慢慢覺得索然無味了,有種被抛棄的感覺。
姜酒怕是人間消失了,他問過縣城裏知道她的人,都說不知道。
姜流蘇穿着新衣,漫無目的走在青陽的長街短巷,眼睛被風吹得幹澀,柳絮紛飛,站在內河的紅橋上,他不知不覺想起離開那個是非之地的場面,如果說當時是一種決斷,那麽此刻他有種失望。
乞丐做慣了,遇到一個好的人,他就貪戀這一點溫熱。
真沒出息呢。
半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