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容易

月後姜酒到了酒央,委實說,這是個比青陽還荒僻的小縣城。

從東到西騎馬一盞茶的功夫,連個青樓妓院都沒有,聽說是被取締了。這當真是令人難以捉摸當地的父母官想的是什麽。最令人驚奇的是居然沒有百姓聚衆反對。不得不說越偏的地方民衆都越是淳樸。

酒央的城門低矮,上面刻着的字還是篆書。進進出出的多是擔着菜筐進城買菜的鄉野農民,街兩旁的鋪子零零散散開了幾家,什麽季氏雜貨鋪,王氏小飯館……

一場春雨後暖和不少,姜酒拒絕再穿祁爽夷的衣服,她抱着自己窩在馬車一個角落,很是倔強。用祁爽夷的話來說,姜酒和那路邊的驢一樣,讓人恨不得踹個幾腳。阿祁把頭伸出去看了看,好半天小聲道,那是騾子。

祁爽夷輕聲一笑,懶懶靠着小幾笑道:“心疼你姐姐?我帶着這樣的丫鬟可是要折壽的,你怎麽不心疼親姐姐?”

她渾身仿若沒有骨頭似的,再往後倒一點就要挨到阿祁身上了。

阿祁蹙眉,祁爽夷是他名義上的長姐,卻是這般不顧儀态。這半個月被小公子普及了祁家的事情。諸如京城的祁家十年前乃是頂頂有名的世家,縱然這十年間敗落不少,卻也是跻身一流世家當中。這些年祁家蒙受厄運,家中叔父相繼離世,子嗣單薄,當初遇難之時祁家唯一的嫡長孫被人偷了,小公子這些年混的還不錯,如今終于有功夫有線索找人,而那個所謂的嫡長孫莫名其妙就落到阿祁頭上。

小公子意味深長地看着他,慢條斯理道:“你既然遇上了我,此後便是一等一的貴人,姜酒于你而言是一個下人。你也不會只叫阿祁,你有名有姓了,你往後得叫祁安之,這是我兄長為你準備的名字。”

阿祁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他前半句話上,聽到他輕蔑的口氣說姜酒,當即火氣來不及壓抑撲上去就對着他好看的臉咬了一口。

小公子這個不稱職的叔叔一腳把他踹出了馬車,黑着臉嚴令杜絕和這個侄兒同車。是以他才到了祁爽夷的車上。

“你讨厭我?”祁爽夷啧了聲,整個人就往後一倒把他壓住。阿祁的耳根猝不及防紅了,一手推着他往後退。那身上柔軟的身體仿若無骨,溫熱透過衣衫傳過來,說不出的香味萦繞在鼻尖,和姜酒身上的味道截然不同。

姜酒擡眼,祁爽夷上挑的眉眼自帶媚色,不經意間裸露的肌膚好比絲綢似的光滑,她作為一個女子都想摸一摸,感受感受。說出來真可恥。

一番掙紮無果後阿祁閉上了眼睛裝死,不知道他哪點取悅了祁爽夷,她親了他一口這才放開。

祁爽夷笑吟吟對着姜酒,道:“你可真是個好姐姐呢。既然你不肯穿我的衣服,那你便自便喽。”

說罷染了鳳仙花汁的指甲搔着狹長的脖頸,歪着頭合眼不再開口。

姜酒見她如此,渾身呈一種放松的姿态,才小心翼翼從她身邊爬過去,下了馬車。這個時候太陽已經爬上了樹梢,暖和的穿一件中衣都很舒适。她站在街上,亦無人跟着她,除了一個小阿祁。

姜酒随随便便綁起的頭發松松散散,穿着白色單衣就這般進成衣店,老板見她第一句居然是不容易。

年紀輕輕的小老板停了撥算盤的手,丹鳳眼微眯,上下打量姜酒後嘆息道:“世風日下,竟不知你這般年輕的小姑娘怎麽就進了牢,如今出來了也不梳理梳理。”

姜酒忍不住瞥了他幾眼,低頭看着衣裳,覺得也有幾分道理,她扯了扯嘴角道:“我從外地而來,路上衣服不合身,想買幾套衣裳,老板您誤會了。”

老板笑笑,姜酒白的真像是在地牢待久了的樣子,不怪他誤會。酒央其實是個出美女的地方,這幾年也是見了鬼,到處犯事了進牢蹲個幾年再出來的還挺多的,自從新來的縣官上任,大力整頓了一番,這種情況好了不少,書肆裏的《女訓》,《女戒》這些書都買的告罄了。

姜酒挑了幾件平平常常衣服,付錢時順道打聽問道:“老板可是見多了我這樣的?”

她露出微笑的時候,老板拿出一面鏡子。鏡子裏的姑娘笑起來有些僵硬,像是有人逼她一般,笑比哭還要難看,白費了一張好臉。笑的太假了。老板叩着桌面,細長的丹鳳眼含着不易察覺的笑。

“自然,我見過許多你這樣的,有和情郎私奔的,有謀財害命的,還有謀殺親夫的……總之從牢裏出來都是你這副樣子。”

姜酒好奇,不自覺瞪大眼睛,都懷疑自己聽錯了。

“謀財害命,謀殺親夫,這一項一項都可以判死刑了,怎麽還能活着從牢裏出來呢?”姜酒問道。

“因為凡事都有因,縣老爺判案還是十分仁慈的,具體的事你想知道不如等近期吳氏殺兄案開堂時去聽聽。”老板坐在椅子上,象征性收了她幾個銅板。

姜酒瞧着他的手,末了勾起一邊的唇,黝黑的眸子盯着老板,道:“老板真大方。”

先前還僵硬的臉帶着痞氣,像是揭了面具一樣。

老板微詫,末了點了點頭,也順着她的視線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聲音清朗,笑問道:“我的手很好看?”

“你的手是太好看了,手上的繭都長在慣常握筆的位置,定然是長期寫字。收錢的動作不似其他的店家,文雅的像是不染銅臭的讀書人,多少錢也不曾數。更何況,一個男人開了一家女成衣店,裏面自始至終都只一個人,本地人也不曾有人上門,這麽清冷又奇怪的店開在這麽顯眼的位置,在一堆關門的雜貨鋪裏算是鶴立雞群了。”

姜酒慢慢道,她一遇到有意思的人漸漸就話多起來,不過站在阿祁的位置,姜酒終于改了從前恹恹的樣子了。

這個人,很像江師爺。

除了那雙眼睛。

☆、陸平生

姜酒最後說出她的猜測,那雙清透的眸子裏藏了萬千笑意,像是遇到一個老朋友一樣,連她事後都不說出為什麽。

“你八成是個樂于助人的好心群衆,往小處說,暫且不談,但往大處說,可以給人重新做人的希望。”姜酒想想道。

小姑娘狹促的笑意明明白白擺在小臉上,老板輕哼了聲道:“就這麽些?”

他的眉眼溫潤,這般語氣配着他的樣子,年紀驟減。

“衣服不收錢,那更好不過了。”姜酒理了理領子,這種十年前的老舊保守風格真的很保暖。

老板笑笑,翻開賬本打了個勾道:“謝謝了,日後考慮考慮,若是賺得錢,我再開個粥鋪,再做一樁好事。”

門外春風撫檻,枝頭飽滿的杏花簌簌落了些,姜酒看着外面,半晌對老板道:“謝謝。”說罷牽着阿祁離開。

老板擡眼,穿着月白衫子的姑娘跨過了門檻,步子大,走的又快,眨眼功夫一轉彎就不見了。他低頭把蓋着公文的賬本拿開,忍不住又笑笑,這個十三歲的孩子與他以往見着的有些不同。看起來冷冷的,乍一眼會覺得故作老成,有些老氣。但只要聊到她喜歡的,就跟變了個人似的,當真可愛的緊。

遠山如黛,上了年紀的酒央縣城時間過得比青陽更慢。單從來來往往的老百姓身上便能看得出來。這種夾在南北中間的縣城因着地形較為閉塞,民衆的眼界較為有限,縣城走遍了也不見多少找樂子的地方。

唯一氣派的賭坊有個極為土的名字,與青陽碧華萬福樓一比當真是土爆了。姜酒站在大賭坊外面,心底那個隐隐萌動的想法在使喚着她進去。

阿祁見她神往的樣子,江師爺曾嚴禁過姜酒去賭坊,說那是極易讓人變壞的地方。平日随他一道的姜酒通常都是和小黑蹲在外面一起曬太陽。當有些東西只可遠看而不可觸碰時,總能勾得人心癢癢。

她畢竟還小,江師爺如此教育委實不現實,如今看來有些失敗。

“你想進去嗎?”阿祁道,“我們沒錢。”

姜酒偏頭看他。

阿祁想板着臉,不過日光照在她臉上,她笑起來跟着陶瓷做的娃娃一樣,他瞧着就像笑一笑,然後摸一摸,親親她的眼睛。

“姐姐在高興什麽?”阿祁道,他糯糯的聲音像是軟軟的貓叫一樣。

“我高興,現實如此。你想做什麽,沒有錢卻寸步難行。”姜酒揉了揉前額,很是苦惱一般。

“小姑娘擔心這個做什麽?錢是最好賺的,只要你肯動動腦子。”

這時不知誰說了一句,那聲音尖尖的,故意掐嗓子的音像閹人一般。姜酒嗅到一股脂粉味道,轉過身就看見一張燒餅似的大圓臉。

一雙細小的眼睛,粉脂抹多了的臉一說話就能見簌簌落下的粉,那口脂的顏色當真是極其的紅豔,顯得嘴更大。這樣豔俗的婦人姜酒不用腦子都知道是幹嘛的。

她當即拉着阿祁要離開。

“诶诶诶,你一個小姑娘還拉扯着一個弟弟,你從成衣店出來了誰會要你?”她丢着帕子在後面喊。

這一扯嗓子周圍就都看了過來。

老百姓的眼神很直白,嫌棄的,可憐的,同情的,厭惡的……

姜酒轉着身,就見那豔俗的女人眯着眼輕蔑一笑,她走近了身上的脂粉味道熏得姜酒想吐,她提起了那家成衣店,叫她想起裏面的老板。

“難不成就你會要我?”姜酒微微擡着下巴,手籠着袖子,閉了閉眼,越發覺得有些不同,這酒央當真是個奇怪的地方。

“嗯,除了我,誰還會不計前嫌用你?”

“有意思,有意思。”姜酒突然睜開眼,拍拍阿祁的肩膀,示意他先走。她側過身,又一次細細打量這個女人,周身廉價的氣質,獨身一人,她若是稍有察覺就會發現,從她出了店門起就被人一直跟着。

有意如此?

料想如今孤身一人,阿祁有了庇護,她或許可以做個冒險的事,比起賭坊裏眨眼間的大起大落,跟她走一遭仿佛也算不上什麽。

她的态度轉變如此之快,一時間面前的女人還有些狐疑。

“你知道我是幹什麽的?”

姜酒反問道:“你能是幹什麽的?”

這話說的模棱兩可,周圍知底的都暧昧笑笑,她怕是頭一次見到這樣姑娘,一時就閉嘴,轉身一揮帕子,道:“跟上來罷。”

酒央的巷子與青陽差不多,悠長,往裏由青便黑,兩側的青苔慢慢變黑,盡頭是一扇小木門,牆上挂着的紅燈籠褪了不少色,裂開的門縫裏好像還有人在偷看。

姜酒對這樣陰暗的環境不是很陌生,是以很淡定從容推開了門。

門裏面一個人背對着她。

日頭落了山,一群烏鴉飛過客棧,院子裏的杏花潔白如雪。阿祁托着腮瞧着門口處。夜幕深沉依舊不見姜酒的影子。

星子被天上的雲層遮蓋住了,他握着小公子給他的玉佩,本想着等姜酒回來了把她的舊玉佩換掉。等到如今,他開始有些慌亂。

她出事了嗎?

小公子推門而入就見他傻乎乎的樣子,他坐在椅子上,十一歲的身子還和他八九歲一樣,也不知這些年吃了什麽苦,平日除了姜酒面前多說幾句話,此外那張臉,祁小公子看着有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姑且以為是像他那個早逝的大哥了。

阿祁聽到推門的聲響回過頭,他叔叔小公子正居高臨下看着他,穿着一絲不茍,腰上空蕩蕩。他的玉佩已經送給了阿祁了。

“叔叔。”阿祁別扭地喊出這個稱呼。

“嗯。”小公子淡淡應了聲,見他魂不守舍的樣子小公子八成都知道姜酒有事。

“你那個姐姐極有主意,你怕有何用?我祁家的暗衛一直跟着她,她不會有事,你且寬心。”小公子以一個長輩的姿态象征性地安慰了他一遭。

阿祁笑着,透着一股苦澀感,仰頭問小公子:“你們不去帝都,帶我來此處何意?”

小公子狹長的眸子劃過一絲光亮,低低道:“認親。”

他此次出門,一大半功夫都用來找這個小鬼了,回京才繞個遠路找那個人。

“找誰?”阿祁問道。

“我的表兄,你的表叔。當年被貶谪至此。”小公子道。

阿祁聽小公子說,那人叫陸平生。

陸平生這個人,他正真轉過身來是一張冷淡的面孔。

姜酒背着光,屋裏那個穿着藏藍襕衫的男人身量較高,不過她眯着眼,算是看清了輪廓。于是痞痞一笑,歪着頭不知說什麽好。

夜裏姜酒背燈而坐,影子重疊在了一起,脫了外裳的陸平生執筆寫着稿子,他側面的輪廓與小公子有幾分的相似。

“你就不擔心自個了?”陸平生淡聲問道,聲線低沉帶着磁性,他不笑比笑起來要正經的多,誰知道白日那個如玉似的老板是個縣官。

姜酒抿唇,喝了一口熱茶。陸平生的房間幹幹淨淨,帷幔都是湖綠色的,一盞燈擱在了兩個人中央。他脫了外裳也不避嫌,只一件中衣坐在桌前。姜酒隐約都能瞧見他的精壯的腰身。她打不準這人是想做什麽,白日讓人把她帶到那個破地方,後來姜酒才知道,他一個縣官居然就真的住那個破地方!

這般夜裏相處,她不免有些口幹舌燥。

陸平生偶一擡頭,卻毫不客氣道:“閑着無事過來研磨。”

姜酒:“……”

她研磨很有技巧,手握着那一截黑墨,骨節分明的手看上去很有力道,但是,陸平生很嫌棄地那筆沾了沾道:“你想做什麽?”

姜酒直直看着陸平生,昏黃的燈光下黑眸仿佛染了一層霧氣。

見狀陸平生微嘆,好看的手抽出那根墨,丹鳳眼尾仿若染了緋色一般,若是從外人的視野看,這一幕可算的上是紅袖添香了。只不過姜酒一說話氣氛就不同了。

陸平生讓她再說一遍,姜酒如實道,就和念着賬本上的數字一樣清清楚楚。

“你想做什麽壞事嗎?”

姜酒如此實誠的語氣讓陸平生忍俊不禁,他已經二十好幾,眼見着快奔三十而去。當初的翰林士子一朝被貶到這麽個破地方,一連好多年都沒有動靜。他漸漸地就被磨掉了當初的銳氣。姜酒這樣倒讓他想到離京時拽着他衣角不放的小妹妹。

“我能做什麽壞事?嗯?”他笑問,語調拉的清緩。

姜酒瞧着瞧着不争氣地想到自己的初戀。

“我想移情別戀了。”姜酒不想遮掩,也許是不認得這個人,她才可以肆無忌憚的說出口來。

陸平生看着眼前才十三歲多一點的小姑娘,摸了摸眉梢,舒展着長眉,靠着椅背好奇道:“你曾經喜歡誰?”

姜酒不介意和一個順眼的陌生人分享一二點自己的暗戀史,于是細細想了想這些年那些藏起來的小心思。

“我喜歡我的先生,但先生不喜歡我,他去歲成親了。”她先直白道。

陸平生點點頭,覺得這是一個因暗戀不成,幻想破滅而離家出走的小姑娘。

他似笑非笑的神情在燈下添了幾分吸引力,姜酒曾見過不知多少次了,還沾着墨的手指悄悄探了過去,嘴裏一直道:“我就摸摸。”

每個人都有色膽,只不過有些人膽小如鼠,有些人色膽包天。

姜酒今天一反常态,色膽都快包不住天了!

☆、一出戲的開端

陸平生看着伸過來的手,搖搖晃晃的燭火很是時候地滅了,于是那只皓白如雪的腕子便藏在了黑暗裏。

初時沒有動靜,姜酒愣了半晌,直到指尖觸到溫熱的肌膚時她才恍然大悟似的,手顫巍巍地,象征性地摸了下。

陸平生感到就被貓爪子撓了一下,不痛不癢,于是微微一笑,聲音醇醇,擡手握住後揶揄道:“我給你摸了,你還想做什麽呢”

屋子裏彌漫着淡淡的墨香,适應了黑暗後窗縫裏微微的光亮照到他身上。姜酒眯着眼,指尖被握着,仿佛有小火苗從指尖點燃了。她下意識想抽出來,但聽到了陸平生的聲音,隐隐透露出她是紙老虎的意味。

姜酒:“适可而止。”

該慫就慫。

她第一次主動的行為在這黑暗裏顯得尤為可笑,其實她心底卻是還想再做些什麽。但是江師爺教給她的東西,諸如沉穩自重之類的東西卻在拼死的壓抑着。她把手抽了回來,微微平複了心跳後對陸平生道:“對不起。”

陸平生低低笑出聲來,靠着椅背,沒有燈,他的神情看不大清楚。但姜酒可以想象那副場面,穿着中衣的男人饒有興致的看着她這麽個才開始就萎了的小慫包。

“嗯?”

“我孟浪了。”姜酒很誠懇。

解了束發的發冠,陸平生将簪子就随手丢到桌子上,長發散開。姜酒咽了咽口水,很自覺退後一步,然後捂着耳朵,逃避。

陸平生卻摸摸她的頭,然後道:“你是個很有想法的小姑娘,你若是喜歡,總是掖着藏着總有一天會叫別人搶了。不是所有人都是你肚子裏的蛔蟲,我方才是說笑的,自然知道你不會做什麽過分的事。燈滅了,夜也深了,睡吧。”

說罷他居然就轉身上床了。

那邊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門窗都關上的小房間也像一個小棺材,裏面兩個活人。姜酒暗地裏笑了笑,覺得陸平生與江師爺比不相上下,她或許可以從一棵歪脖子樹上下來了。

姜酒搜尋着屋內可睡的地方,最後坐在那張椅子上伏桌睡着。朦胧中被人塞到了一團暖和的地方。

第二日,陸平生審理吳氏殺兄一案。

從床上醒過來的姜酒抱着被子憶起當初在那處陰暗的地方陸平生同她說的事。見衣裳都完整,并無不适,以及枕邊陸平生留下的紙條,她随即便出去往衙門的後門方向跑過去。

出了那個陰暗的巷子,街上人少的可憐。

阿祁再見姜酒便是作為圍觀的看客,她穿着單薄的中衣跪在公堂上,披頭散發,雖然看不清臉,但與她相處之久,她便是化成了灰阿祁都認得。

若不是小公子在後面摁着他,他怕是已經沖上去了。冷靜片刻他見到上來的縣官之時身子僵住,身後之人屏住呼吸,半晌俯身對他道:“可曾瞧見了,沖動就壞了他的事,凡事須冷靜。”

阿祁松開了握着拳頭的手,細長的眼睫輕微一顫,那眸子深沉的如一團濃墨。

姜酒她,沒有告訴他呢。

☆、哄人

吳氏殺兄一案,其中緣由并不值得探究,都是些腌臜的東西。

陸平生審案子不茍言笑,先前證據都收集的差不多,只是照着先前打好的稿子念。姜酒的頭發遮住了眼睛。跪在冰涼的地上,心情無以用言語表述。

當日她粗略了解了下陸平生的想法。

那是個高瘦的青年,穿着洗的發白的衣袍,咋一看很有窮酸書生的風骨,說出來的話很具想象力。

屋子裏簡潔,一張小桌子,一把椅子,四面空蕩蕩的牆,拐角有樓梯通向二樓,很難想象這就是他住的地方。那個女人退下後順便還把門給關了。

“陪我做一出戲,我是要離開了,臨走時想揪出那個人。”陸平生開門見山道。

吳氏殺兄一案同她幼年見到的劉氏殺父案有共同點,只不過若順着線索往下推,吳氏鐵定也沒什麽好果子。如果用江師爺的話說,那就是蕩.婦,還是留點面子罷了。

陸平生卻搖搖頭,溫潤的眉眼在光線不甚明朗的環境裏仿佛微微染了陰翳一般,她曾贊過的手打開了一扇小窗戶,陽光陡然進來,他閉了閉眼睛。

“吳氏藏了一個人,我想弄死這個人,請你暫扮一下吳氏。”

這般直白,姜酒只提了幾個問題:“為什麽要找我呢?我和吳氏,相差未免太大了。況且,你以為我會答應你嗎?”

陸平生斂眉,然後粲然一笑,道:“我給你一百兩,如何呢?吳氏,不過也就你這麽大而已。”

“那可以考慮考慮。”姜酒道。

一夜過去,除了外衫後有些涼意,背對着身後無數雙看熱鬧的眼睛,她對演戲有了多一重的體會。

公堂上,到了後半段時間,陸平生開始問她後面的奸夫是誰。

陸平生說她會說話,只須矛頭對着一個叫郎秀的人即可,至于語句,可以随意發揮。

拍了醒木,那樣清脆的聲響很吸引人注意力,唯唯諾諾一會的姜酒扯了扯嘴角。周圍恰到好處的氣氛讓她開始胡編亂造起來。

姜酒融入吳氏這個角色,認為女人在愛情面前可以變的有些骨氣,于是拒不透露。

陸平生眼裏微沉,又問道:“可是你叔叔,亦或是你小叔?”

這般可就是□□了,頓時勾起外面群衆的視線,竊竊私語聲一如浪潮,自小耳聰目明的姜酒聽到了些,諸如不要臉,浸豬籠這類話。

阿祁望着她纖細的背影,擠到了前排,陸平生不曾将視線落在他身上。姜酒的聲音聽在耳裏,有種莫名的煩躁湧現。

“我喜歡一個人,我就為他去死,我殺兄又如何?倘若我兄長不曾阻撓過我,我何曾會去殺他。都是我的錯,我守活寡就該當了?”姜酒大聲道,仰着頭,倔強瞧着陸平生,這般投入感情,陸平生忍着沒笑。堂下的小姑娘瞪着圓圓的眼睛,頭發亂的一如他初時所見,不得不說,這般瞧着有幾分脆弱的美感,像是他幼年打碎的一個白瓷花瓶。

她挺着背脊,中衣寬大,穿堂風一吹,身形隐隐勾勒出幾分。

“你說不說?”

姜酒硬氣一句話,後面開始慫,她回頭看了眼人群,努力想瞧瞧有沒有什麽除了看熱鬧的,聽陸平生的猜測,奸夫八成就在這人群裏面。

有嗑瓜子的屠夫,帶着繡繃的婦女,啃着果子的販夫走卒,還有圖個新鮮擠進來的富家小厮丫鬟……

最前面還蹲了個阿祁。

姜酒:“……”

茶色瞳孔微縮,姜酒明顯是一副受到驚吓的樣子,但一字一句接着道:“秀郎他來看我了。”

陸平生挑着眉尖,人群裏卻對上了小公子。

小公子好整以暇抱臂看着他。

“秀郎?你說的可是郎秀?”陸平生問道,暫且先不管小公子。郎秀這人在酒央縣很出名,名字一出周圍都是唏噓聲,不知道誰先做的示範,吃完了的果皮就丢到了她身上,後面的人紛紛效仿。

姜酒頂着果皮壓着火氣往裏挪了一點,誰知後面來的果皮瓜子更多,辱罵聲不堪入耳。

姜酒覺得一百兩虧了。

郎秀算是酒央縣神仙般的人物,被她一個寡婦染指着實讓人眼紅,眼紅生妒。

“還不攔住?成何體統?”陸平生吩咐道。衙役也是驚訝一時,随即擁到門口攔住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着錦衣的阿祁從人裏擠進去,把她抱在懷裏。

“這賤人不會還勾搭了一個小少爺吧?”不知誰說的,随即又是一波辱罵,詞彙很是豐富,方言她聽得一知半解,想來也是極惡毒的。姜酒不是吳氏,不過只這郎秀兩字而憑空替她承受的東西叫她很不爽。

郎秀這個狗東西,她誓要錘爆他狗頭。

貼着阿祁的身子,他像個小火爐一樣,姜酒被他的手按住頭,一張臉貼着他的胸口,他像是要悶死她似的,心跳跳的極快。

“阿祁。”姜酒悶聲道。

他很快被衙役扯開,手抓着姜酒的腰不放,快要哭了:“你都不想要我了?嫌我礙你事了可是?我說過我可以給你擋這些髒東西,你這麽愛幹淨的人,你是不是真的有奸夫了?”

場面一度失控,陸平生退堂,扶額嘆息,關了門後憐憫地看着被衙役拎在手上的阿祁。

“放了他。”陸平生道。

他半蹲下來,和藹道:“又見面了。”

阿祁深感此情此景是如此的熟悉。長巷裏,一只黑犬蹲在男人身後朝他吐舌。江若谷的五官清晰浮現在他的腦海裏,秀氣的眉頭斜飛入鬓,他哄着阿祁,然後把姜酒帶回去了。此後……大可不提。

他一言不發走到姜酒邊上,盯着姜酒。眸光銳利,若不是眼裏還有些水光,瞧着像是一頭被抛棄的小獅子外,姜酒真想揉一揉他。

“怎沒了?我洗洗就好了。”姜酒勸慰道,這果皮仿佛是丢在了他身上一樣。

起身将頭上的果皮丢下,她瞧着陸平生,神情複雜。

“可在後面沐浴,今天委屈你了。”陸平生無奈道。他身量高大,穿着正經,見他的動作姜酒下意識躲開。

“身上都是髒的,別碰我了。”姜酒道,她其實很讨厭別人摸她的頭。

陸平生見狀吩咐人帶她去沐浴更衣,阿祁黏在後面,末了瞟了他一眼,一個小孩子涼薄的眼神看的他一愣,不久陸平生自嘲一遍,看着身後一笑。

小公子站在陰暗的地方,高深莫測看着他。

“表兄。”

陸平生嗯了一聲,說了句:“你還是這麽矮。”

小公子自幼就習慣陸平生這樣的爛話,歪頭看着他後面,指了指笑而不語。

“江若谷的愛徒,借來一用又如何?”陸平生不在意,脫了官帽嘆道,“這天熱起來了。”

“不要轉移話題,那裏面是你表侄兒,認識一下吧。那小姑娘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寶貝,你這麽糟蹋,難保不會在背後被人捅一刀。”小公子善意道,卻是一副看好戲的姿态。

陸平生一怔,低頭想了片刻,最後拇指摩擦着食指,沉默不語。

裏面阿祁跟在她屁股後面,生氣了般。姜酒很少或者說懶得哄他,兩個人被帶至後面的一間廂房處。

姜酒推開門,頓了頓問阿祁:“我洗澡你也想跟着嗎?”

“那我給你看門。”阿祁道,那樣子說不上的可憐,垂着嘴角,一雙黑幽幽的眼珠子望着鞋面,握着手聲音也小的可憐。

姜酒擡手想揉一揉他,但伸出去想到他十一歲了,或許是同她一樣厭惡的,于是又收回來了。

阿祁等她合門了,獨自坐在臺階上,心裏滋生出的妒忌像曠野上的野草。

他摸着懷裏的玉佩,那樣溫潤滑膩的觸感如同摸到她腰上的觸感差不多。如果他能長大一些,那就很好了。目光落在玉佩上,他垂着眼簾,細長的手撫過一遍,聽着裏面隐隐的水聲,他閉着眼抑制不住從心底竄出來的小火苗,猛然将玉佩砸到了地上。

清脆的聲響稍稍緩解了他的情緒,阿祁呼出一口濁氣,靠着臺階旁的廊柱舒緩着長眉。

天上雲卷雲舒,酒央比青陽要暖和一些,這後面的小院子裏種了長青的樹木,半遮着落在他頭上的日光,樹影搖搖晃晃。

裏面過了會他聽見窸窸窣窣的穿衣聲響,于是就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站在門外。

“阿祁。”身後有人道。

他置之不理,挺着背脊,像棵小白楊似的。

“表叔找你。”陸平生道,“初次相遇你還只是堪堪到了櫃臺高度,一時忽略了是我的不是。”

“你嫌我矮?”阿祁面色微沉。

陸平生偷偷笑着,似乎祁家人都對身高很在乎。

他正想說什麽姜酒已開門出來了。

他怔了怔,姜酒穿的衣服明顯不合身。這衙門裏頭除了他辦事外不曾有姑娘家的東西。她的發梢滴水,水漬落在肩上胸前,暈開,白色的布料都略顯透明。

陸平生瞧着姜酒平板的身材,一個字評價就是瘦,論膚色卻是白如玉,他昨夜曾握過她的手,似乎姑娘都是水做的,肌膚溫軟滑膩。

“抱歉了姜姑娘,我待會會令人将姑娘家的衣物送過來,如今天雖不冷,頭發卻要絞幹了才好,小心身體。”陸平生道。

這一副正經的樣子和昨夜委實不像。

姜酒唔了一聲,本想瞧瞧阿祁怎麽了,沐浴時她左邊的眼皮子就在跳。這會子他臉色更差,姜酒心一跳。

“你怎麽了?”姜酒詢問道。

阿祁把她撲到了屋裏,喉嚨裏有哽咽聲。姜酒感覺胸口濕濕的,鈍鈍地疼。他貼的太緊了,狠不得整個人都埋進她身體裏面。

地上有些涼意,陸平生還在外面看着,她便抱着他的頭,唇快貼上他的耳垂了,溫熱的氣息竄進他耳裏,惹得他瑟縮了一下。

“老子的澡算白洗了,我現在想把你刷幹淨賣掉。就這麽愛哭?嗯?”姜酒道。

低低的嗓音亂了他的心跳。

阿祁死死抱着不放,就差哭嚎出來了:“我哭了你就不能哄一哄我嗎?”

“不能。”姜酒斬釘截鐵道,輕輕揉着他的發絲。

作者有話要說: 阿祁以後想到小時候的自己,多數時候都是姜酒在他哭的時候惡狠狠吓他,揚言要賣掉他。

不過這是個很特別的一次。

姜酒沒有推開他,而是以她內斂的放松哄他。

☆、破裂

世間偶然事件太多了,就比如阿祁,陸平生,小公子他們原來都是親戚。

阿祁從一個無父無母的乞丐陡然一變,如果不是因為姜酒撿他當便宜弟弟,她鐵定嫉妒的不得了。她清楚自己的身世,江師爺曾經說浮萍無根時她頂撞過一次,彼時江師爺一笑了之,晚上給她灌了一杯降火的草藥茶,那苦澀的味道仿佛還盤桓在舌尖。

姜酒卷着袖口,眼見着到了傍晚,天邊的雲層壓低,風吹着厚實如柳絮的雲往這邊來。光線漸暗,空氣裏飄着一股花香。客棧裏人來人往,注意到姜酒的人都被她冷着的臉逼得不敢搭讪。

她穿着湖綠色的通袖長身褙子,有些老氣,頭上绾發的是摸久了光潤的木簪子,不值幾個錢,整體一瞧,不像一個有錢人,而且還有些死板木讷。

姜酒問夥計要了一把傘出門溜達溜達,阿祁同親戚許久,她就是個外人,好在祁爽夷也不曾拘過她。走在酒央縣,她細細想着人群裏見着的那些面容,當時那一眼瞧見的剪水眸,她恍然間都以為自己看錯了,而再瞧什麽都沒有了。

如今屈指一算也好多天,她對江師爺的念想淡了點,她都十三歲了,吃他喝他住他的,一個師爺養着一個姑娘,成親前倒沒什麽,大家都覺得她是江師爺的徒弟。成親後明眼人都能看出來,江師爺不怎麽将她當徒弟看待,很多時候不曾讓她做事。養了個吃白飯的人,姜酒忍着梅久,她雖沒有阿祁那般敏感,可也不是傻子。

自以為是,江師爺那這一樣說過她。姜酒胡思亂想過一陣,自那以後她就搬出了江師爺的大院子。她覺得,江師爺是警醒她,帝都來的貴女,她有什麽資格不去低頭呢?姜酒憋着一口氣無處發洩。

天色徹底暗了,街上稍稍熱鬧些。

她踩着石板,繡鞋的軟底踏在了青苔上,長長的巷子昏昏暗暗,紅紙燈籠照出一小片視野來。約莫是要下雨,風都大了,狹長的巷子裏風把裙角都吹了起來。

那把傘看樣子要派上用場了。

姜酒這般想着眯着的眼睛閉了閉,靠着牆揉了揉額角。

過了很久,盡頭的腳步聲越來越大,她睜眼瞧去,等看清了忍不住提着裙子往外跑。當真是極其的倒黴,一群人拿着菜刀去追另一個人,看情節如此的熟悉,八成是要債的

這一夜姜酒圍着酒央城跑了一圈,最後和欠債的人分道揚镳,爬上了屋頂。

唯一不好的就是把傘給跑丢了,蹲在牆頭看着天上的雲層如何一點一點蠶食她後面的星空。

雨來的極為迅速,雨勢和她十一歲印象深刻的那場雨不分上下。

把她淋的比狗還要狼狽。是以她狼狽的壓根都沒注意慢慢懸在頭上的傘,只知道擡頭時順口道了句謝謝。

雨水淋得人眼睛都睜不開,她擦了把臉,一只手放在了她的肩上。

“狗東西。”姜酒煩躁地拍開,她很少這麽狂躁。

身後沒人說話,她聽到一聲輕微的嘆息,雨珠從傘面上濺落,滑到臉上,涼意仿佛突然就從外面席卷來了,她心裏的小火苗瞬間熄滅。摻雜着濕氣的梅香讓她憶及藏在深處的悸動。

江若谷看着她縮成一團,把頭埋低,不由問道:“你的能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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