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13
一覺醒來,他又在沒見過的地方。這回更為嚴重,他輕微挪動頭部,那兒就翻屍倒骨得痛。視覺逐漸清晰,這房子他不認識,但格局還算熟悉。他記得他來找人……找誰?
“醒了?”一個聲音出現在他側邊,“你可以走了。”
周儀清看了他幾秒,又撐開毯子,深藍色,有一股衣櫃的味道。他身上有淤青,腰和腹部那塊,不算嚴重,但摸起來隐隐作痛。
“早上好。”他說,“我怎麽了?”
“我不太清楚,”孟澤予抱着手臂,這似乎是他的标志動作,“我發現你的時候你就躺在樓下,幾乎什麽也沒穿,有個人在偷你的東西。”
“哇哦……”
“‘哇哦’?”
“我不知道怎麽評價,不過謝謝你,”周儀清說,“但你能……別晃來晃去?坐一會吧,你晃得我頭暈……”
孟澤予挑了下眉毛,把幾件衣服扔給他:“醒了就走,我和亓嘉玉說了,昨天他不在這,今天會回來;你可以去他門口等。”
“我有說我要找他嗎?”
“你還認識別人?”孟澤予露出複雜的神情,其中夾雜些許嫌惡,“那是我誤會了,我不知道你又找了誰,不過電話我已經打過了。”
周儀清默不作聲,他摸了摸身上的傷,大概是在哪裏撞得。一開始他還以為孟澤予打了他——他也能理解——但現在看來沒有。喉嚨裏像吞了把沙子一樣難受,他又摩挲脖子,好像也有點腫。
“昨晚你差點嗆死。”孟澤予告訴他。
“……你真是好心。”他似乎有點印象,但轉瞬即逝。突然他想起來孟澤予用冷水對着他的臉猛沖,像某種古代酷刑。
“亂七八糟的,”他說,“對不對?我吓到你了嗎。”
“不至于。”孟澤予說,“我家裏也有人有酗酒的問題。”
Advertisement
“我只是偶爾喝得多。”
孟澤予沒有反駁他,也懶得反駁。周儀清坐了一會,地面還是搖搖晃晃,牆壁也忽遠忽近。他覺得不舒服,不僅是生理上的,還有心理,對黑暗的恐懼卷土重來。
“我……”他沒辦法放下,也許成功過,那都是別人在幫助他……他是多麽,多麽好的一個朋友;他一個人的力量沒法做到,他沒法放下酒精,就像他不知在哪個戒毒所待着的母親沒法放下毒品……因為那都占據他們生活的很大一部分,而現在空白産生了,他害怕空白。
“我的确是個酒鬼。”他說。
這時,孟澤予的态度又變得友好了:“我可以送你下樓。”
周儀清打量着室內,電視機牆下擺了幾幅素描。
“那是誰的?”
“我的。”
“你會畫畫啊。”
“以前一個長輩教過。”孟澤予擋住他的視線,“入不了你的眼。”
“還不賴。”周儀清淡淡地說。
門鈴響了,孟澤予去開門,然後亓嘉玉走了進來,提着一個公文包,簡直像剛出差回來——也許他就是,但他不是學生嗎——周儀清吞咽了一下,他感到心虛,衆神在玩弄他。
“早上好。”他惴惴不安地說。
亓嘉玉只是目不轉睛地看着他。這目光仿佛有魔力,他只好穿好衣服,跟着他走進走出電梯,又進入另一個房間。
“你怎麽不給我打電話。”過了一小會,亓嘉玉說。
“……我手機都沒在這。孟澤予說他打了……我都不知道你們認識。”
“他沒有我常用的號碼。”
“好吧。”周儀清被他突如其來的示好噎住了,這讓他覺得喉嚨發膩,“……他人還挺好,起碼收留了我……我們……”
他聳聳肩:“可以說很清白——他讨厭我。”
亓嘉玉的表情還是不輕松:“你為什麽喝那麽多?”
“這不關你的事,好嗎;我應該也不是來找你的,如果我清醒的話——我昨晚好像是想見你,但我也不記得為什麽了——就讓它過去吧。”
“你只有想做愛的時候才會想到我。”
那又有什麽錯呢,周儀清心想。
亓嘉玉嘆了口氣:“沒關系。”
他把手機打開,擺在周儀清面前。屏幕上是一張照片,他真的就像孟澤予說的那樣——幾乎脫光了躺在地上,身上還壓着一個人。
“你從哪看到的?”
“學校論壇。”亓嘉玉說。
好吧。周儀清感到眩暈了,這事他解決不了,除非逃出太陽系;他要崩潰了。
“別緊張,”亓嘉玉對他說,“我找他談了,已經删了。”
“删不了,它永存于互聯網了。”
亓嘉玉沉默了一會,說:“起碼看不太清臉。”
是的,他還可以抵賴,不過是幾個像素點。他用手遮住臉,想抓頭發,卻只摸到一叢短毛。他再也不剪頭發了,周儀清在心裏發誓。
“我很丢人吧。”他冷冷地說。
亓嘉玉想要摸他的頭,卻被飛快地閃開了。周儀清站起來,對他宣布:“我要離開這裏,我要辭職。”
“你……”
“我決定了。”
“我不是反對,”亓嘉玉小心地說,“我只是覺得……你應該過會兒在考慮。”
“為什麽?”
“你還不太清醒。”
悔恨席卷而來,讓他難以招架;太可悲了,他又搞砸了。
“你說得對。”
“我對不對不重要,”亓嘉玉說,“如果你遇到什麽困難,你可以跟我說。雖然這改變不了什麽……但我願意聽,這應該有幫助。”
“我也不知道。”唯一的困難是他自己。
“你有什麽感覺?”
“我很害怕。”他說着,對他笑了一下,這笑容古怪又妩媚。
“……怕什麽呢?”亓嘉玉的聲調低了下去,近乎耳語,“這裏沒有什麽可以傷害你。”
“一切都可以……好生活來之不易——我不記得從哪裏聽到的,但我有這種感覺。”他變得面無表情,“得到的越多失去得越多,我的好運氣到頭了。”
“我不相信運氣。”
“那你相信鬼魂嗎?”
“不是很信。”
“為什麽?”周儀清看着他問,“你不懷疑嗎,人死後都去哪了?”
“我很少想這些事。”
他倆聊不來,周儀清心想。但那更好,這讓事情變單純了。他受夠了複雜的事物,每件東西都是,看一眼就會變一種形狀。
“怎麽了,”亓嘉玉說,然後滿懷歉意地笑了,“……我不懂的事情太多了,請你繼續說吧。”
“我覺得我被纏上了。”周儀清說。
“為什麽?”
“我說不清,但是……”他抓了抓頭發,“我很不好。”
“每個人都有難過的時候。”
“這就是你的态度,你說你會聽我說話,但我的每句話你都在反駁。”
“……對不起。”亓嘉玉抱歉地看着他,毫無脾氣。這幅模樣讓周儀清感到失望。
他抓了抓頭發,肆無忌憚地說:“我是說,有恨我的人——他死了,所以他來報複我了。”
亓嘉玉聰明的沒有說話。
“我知道早晚會這樣,”周儀清去摸口袋,可是沒有煙了,“我跟你想的不一樣……跟你們想的都不一樣,”他的手指在大腿上顫抖,“一開始是那次,你記得嗎,在走廊。”
“嗯。”亓嘉玉點點頭,臉上有點紅,“我吓了一跳。”
“然後有一次我差點被吊燈砸中。”
“什麽時候?”
“就前段時間,這不重要……然後又是類似的事,不管我跟誰上床,最後都會倒黴。”
亓嘉玉天真地眨眼,問:“你和很多人是那種關系嗎?”
“我确實是個混蛋。”
“不……”他嗫嚅地說,“那也沒什麽。”
“你真這麽認為嗎?”
“不。”亓嘉玉認真地看着他,“你不混蛋……但如果你不跟太多人……是那種混亂的關系……”
“只跟你嗎?”周儀清打斷他,“我是在談情說愛嗎。”
他不能理解,根本不能理解,這個含着金湯勺出生的小孩。他媽的,他們當然可以和任何人山盟海誓,而他只能抽抽、插插,緩解寂寞。
“我……”亓嘉玉顯得很悲傷——至少他從來沒見過他這種表情,“我覺得我愛上你了。”
“是嗎?”周儀清瞪着他,感到頭疼欲裂。他不覺得欣喜,只是一陣撕裂般的暈眩,天花板在晃。“別說那種話。”他站起來,扶着沙發背,“你不明白……我害死了一個人……”他大口地喘氣,“就算沒有鬼,也是我罪有應得。”
他站不穩了,搖搖晃晃,視線變得模糊:“我已經暴露了。”
亓嘉玉伸出一只手,含蓄地扶住他。“周老師……”
“不是……我不是老師,”周儀清抓住他的手,用盡全身力量,“我也不是海歸博士……去他媽的,我連大學都沒上過。”他的眼淚一顆顆滾落,“全部都是假的。”
亓嘉玉露出驚訝的表情。周儀清感到自己握住的那只手有松動痕跡,他依依不舍得放開了。
“嗯……”亓嘉玉先是發出一聲語氣助詞,然後又陷入沉默。他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下,又落在他臉上。
“是有點複雜,難怪你這麽擔心,”他神情認真,但不是周儀清想的那樣——他不在乎,只是在面對一道題目,只想知道答案,而無所謂出題的是誰。“真可憐。”
“……我可憐嗎?”
“你是不是不想聽這些?”
“不……”他不知所措,“我們說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我經常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亓嘉玉隐晦地摸了下他的耳垂,就把手縮回去了,“我只是覺得,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好過些了不是嗎?我不會讓你赤身裸體在大街上,不會讓你掐着別人的脖子……”
他停頓了一會,然後說:“就這樣,如果看見吊燈掉下來,我也會把你推開。”
他孩子般的敘述,周儀清一開始沒有聽懂;後來他理解了,随即一陣戰栗,他覺得自己會辜負他,一定的,但這實在是充滿誘惑,像一個巨大的肥皂泡,在熱氣氤氲的浴室中上升。
“跟我在一起你會變幸運。”
然後啪得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