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葬禮
今年南城的六月似乎比以往更加炎熱。
雅致的中式庭院裏綠蔭連綿成片,擋住了炙熱的光線,卻擋不住空氣中濕熱的水汽。
舒青末退到院落一角,悄悄松開襯衣的第一顆紐扣,難以忍受地呼出心中的煩悶。
他實在是不喜歡這樣的場合。
昨晚舒國華因病離世,舒家人連夜在自家庭院的佛堂前搭起了靈堂。
舒青末毫不意外是最後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舒家人。
若不是舒國華立下的遺囑中有關于他的內容,恐怕方婉柔壓根不會通知他這個“外人”。
“舒先生。”
舒家的老保姆來到舒青末面前,微微躬身,恰到好處地保持着距離。
舒青末記得這位姓王的保姆,他曾經在這座院子裏生活過一段時間,那時候王保姆還會親切地叫他一聲“三少爺”。
“太太說馬上會有大批賓客到來,請你去屋子裏回避一下。”王保姆的視線停留在青灰色的地面上,态度不卑不亢。
舒青末聞言看向方婉柔的方向。
十多年過去,歲月并沒有在這位舒太太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她身穿一身黑色的絲絨旗袍,展露出姣好的身段,烏黑的秀發全都梳在腦後,挽出一個端莊又優雅的發髻,無聲地彰顯着她女主人的身份。
舒青末在看方婉柔的同時,方婉柔也在看他。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冷,似乎在催促他趕緊聽從保姆的話,遠離這會客之地。
想想也是,沒有哪個女人會待見自己丈夫和別的女人生下的私生子。
舒青末淡然地收回視線,憑借稀薄的記憶,沿着回廊繞到了主樓廳堂的入口處。
入戶玄關和當年一樣,挂着名家的字畫。
舒家是裱畫工藝世家,舒青末那未曾謀面的爺爺曾主持修複過國家重點名畫,在古書畫收藏界享有極高的聲譽。
到了舒國華當家主時,雖然他的手藝不及先父,但卻憑着高超的交際手腕在江南一帶的藝術界站穩了腳跟。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舒國華不到五十便因病去世,精心培養的一兒一女也不過二十四五的年紀,兩人又都學藝不精,無能人挑起大梁。
也難怪丈夫去世,方婉柔的臉上絲毫不見傷心之色。舒家這偌大的家業全靠她一個人撐着,她只有打起精神,當好這一家之主。
家裏的傭人都去了佛堂那邊,主樓裏空無一人。
舒青末不知該去哪裏打發時間,索性來到了位于二樓角落的裱房。
寬敞的裱房裏擺放着裝裱專用的工作臺和齊全的裝裱工具,除此以外,牆上還挂着許多舒家人自己創作的畫作。
裝裱這門手藝對工匠的要求很高,不僅要會基礎的裝裱技法,還得會書法和國畫才行。
舒青末大概掃了一眼牆上的書畫,平平無奇,乏善可陳。
他的視線很快落到窗邊的畫案上,那裏放着一幅還未完成的水墨畫。
這幅畫應是随手之作,墨色不均勻,暈染不到位,看得出畫畫的人心浮氣躁,水平不高。
從構圖來看,畫上應是窗外庭院的風景,而從裱房的窗口看出去,正好是佛堂前的院落。
此時葬禮的儀式已經開始,一名身穿黃袍的道士手中搖着招魂鈴,口中念念有詞,身體随之舞動。
方婉柔帶着舒夢芙和舒亦晨跪在一旁,賓客們圍在四周,有人在默哀,有人在啜泣。
悲傷的氛圍籠罩着整個庭院,然而站在二樓窗後的舒青末卻淡漠地看着這一切,隐隐覺得樓下的畫面有些滑稽。
靈堂好歹搭在佛堂前,再怎麽也該找個和尚來念經吧?
思及此,舒青末突然心血來潮,拿起了畫案上的毛筆。
舒青末的右手曾經受過傷,直到現在中指和掌心的骨頭上還打着鋼釘,無法做精細的活。
原本他小時候在國畫上極有天賦,也正因如此,曾短暫地獲得過舒國華的歡心。
然而在受傷之後,他的右手拿不穩毛筆,不得不放棄國畫,改畫油畫,因為油畫只需要拇指和食指就能握住筆杆。
現在的舒青末是華南美院油畫專業的大學生,不過背地裏,他一直在用左手練習工筆畫(注),水平早已超過了當年。
右手畫油畫,左手畫國畫,這是舒青末的特長,也是他的秘密。
所以準确來說,此時此刻在窗邊的畫案前,舒青末用左手拿起了毛筆。
宣紙上很快出現了幾根墨色鐵線,傳神地勾勒出姿态誇張的黃袍道士。
舒青末熟練地運用手中的狼毫細筆,用點畫的手法突出黃袍上的重點,接着再細畫出道士手中的招魂鈴。
而就在舒青末畫得正起勁時,他左手邊斜對面的窗戶忽地被人推開,一個手拿香煙和打火機,滿臉煩躁的男人出現在了他眼前。
裱房的位置位于整棟建築的角落,如果把這部分角落看作大寫字母“l”,那豎線的地方是長長的走廊,而橫線的地方就是裱房所在。
舒青末能看清斜對面男人的一舉一動,反過來說,那個男人也能看清他正在畫畫。
舒青末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放下了手中的毛筆,有意思的是,對方也條件反射般地收起了不耐煩的神情和手中的香煙。
除去那西裝筆挺的身姿和朗目星眉的面龐,舒青末對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一定很善于僞裝。只不過是眨眼的功夫,身上的氣質便判若兩人。
“你好。”閻宗琅率先開口,對舒青末微微颔首。他的語調從容沉穩,眼神掃過窗框後的畫案,接着又回到了舒青末的臉上。
“你好。”舒青末禮貌地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把手邊的毛筆推遠了一些。
按照當地的葬禮習俗,親屬佩戴黑色袖章,客人佩戴白色袖章。
舒青末看到對方胳膊上戴着和他同樣的黑布,懷疑這人是舒家的遠房親戚。因為若是熟悉這座宅子的人,應當不會來這個角落抽煙。
他好心提醒道:“你回到剛才上樓的地方,右轉走到底有一個露天陽臺,可以去那裏透風。”
閻宗琅順着舒青末的話回頭看了看來時的方向,接着對舒青末道了聲“謝謝”,關上走廊的窗戶轉身離去。
樓下放起了鞭炮,噼裏啪啦的響聲震得舒青末耳膜都在發麻。
院落裏彌漫起青煙,濃濃的火藥味飄到二樓,無論是聽覺、視覺還是嗅覺,都讓舒青末極度不适。
他本想關上裱房的窗戶,但又不想被樓下的人看見,最後只得用右手掩住了口鼻。
他重新拿起毛筆,在道士的腦袋上畫了一副耳機,又在他臉上畫了一個口罩,無聊地心想為什麽他不是神筆馬良,畫什麽都能變成實物。
好半晌後,鞭炮聲終于停止。
青煙散到空中,視野開闊起來,舒青末憋了許久,總算可以放開呼吸,但就在這時,他突然嗅到了一絲不屬于裱房的氣味。
那是一種淡淡的木質香氣,像是清冷的檀木香,卻沒有那麽純粹,似乎夾雜着低調的皮革氣息。
舒青末猛然反應過來這是香水味,他嗖地轉過腦袋,接着便看到了本該去露天陽臺透風的閻宗琅。
“你怎麽在這裏?”舒青末忙不疊地放下手中的畫筆,眼神不善地質問身後的人。
裱房不是私人空間,誰都可以進來。但這樣悄聲無息地走到別人身後,舒青末多少還是覺得有被冒犯。
“我有敲門。”閻宗琅的語調依然很沉穩,不緊不慢地解釋道,“但你好像沒聽見。”
行吧,下面的鞭炮聲那麽大,舒青末聽得見才有鬼。
“你是舒家的人?”閻宗琅掃了眼畫紙上那滑稽的道士,嘴角浮起一抹淺笑,看着舒青末問。
“不是。”舒青末下意識地做出了否定回答。他知道這人看到了他用左手畫畫,雖然他不怕暴露這一點,但也不想多生是非。
不再給對方繼續問詢的機會,舒青末直接轉身離開了裱房。
儀式結束之後,方婉柔差使傭人把舒青末叫到了負一樓的書房。
這個書房是舒國華生前工作的地方,使用的桌椅和書櫃都由金絲楠木雕刻而成,價格極其昂貴。
整面牆的排櫃裏塞滿了古書和字畫,置物架上還擺放着不少古玩器件,光是這一間房,就不難看出舒家的家底有多殷實。
“這位是李律師。”
方婉柔介紹了一下坐在她身邊的中年男人,明明在場的人除了舒青末以外,還有她的大女兒舒夢芙和二兒子舒亦晨,但她的視線始終固定在舒青末身上,顯然這裏不認識李律師的只有舒青末一人。
“接下來由李律師宣讀一下遺囑。”
舒青末沒想到遺囑中第一個提到的人竟然是他。
舒國華給他留下了一部分字畫和五百萬存款,而其餘的財産由方婉柔和兩個兒女平分。
“怎麽樣,我爸對你夠大方吧?”舒亦晨戲谑地看着舒青末,神情一點也不像剛失去了父親的人。
舒青末沒有立即表态,他總覺得事情很蹊跷。
如果舒國華真有這麽大方,為什麽不在活着的時候對他好一點?
果然,只聽李律師話鋒一轉:“關于小兒子舒青末繼承遺産一事,遺囑上明确寫有繼承要求。”
舒青末微微皺眉:“要求?”
李律師公事公辦地說道:“需要獲得夫人方婉柔的認可。”
在安靜的地下書房裏,李律師念出的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他話音剛落,舒青末就聽到了一聲嗤笑,來自幸災樂禍的舒亦晨。
方婉柔倒是沒什麽表情,她的神态就像在坐電梯,她知道電梯會通往幾層,需要做的只是等待這個過程結束。
至于舒夢芙,她比舒亦晨收斂了許多,但看舒青末的眼神也是毫不遮掩,就好似在看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蟻。
舒青末垂下眼眸,自嘲地輕笑了一聲。
其實舒國華大可不必這麽折騰,哪怕他不留任何遺産給舒青末,舒青末也不會覺得奇怪。反倒是他留下遺産,才會讓舒青末感到不解。
今天舒青末之所以會回到舒家參加葬禮,完全是因為好奇——好奇舒國華臨死前怎麽會想起他來。
結果就如那句老生常談,好奇心害死貓,他果然不該來摻和別人家分遺産的事。
“不用了。”舒青末站起身來,表情淡淡的,語氣毫無波瀾,“我不需要他的遺産。”
工筆畫:國畫技法之一,要求細膩寫實。可簡單理解為畫起來更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