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等等
從通道口走出來的一行人中,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個身高一米五左右的小老太太。
她頂着一頭花白的短發,臉上架着一副圓框眼鏡,走路的速度不算遲緩,但整體給人從容不迫的架勢。
“這還安排了人來迎接嗎?”
常月娥很快看到了舉着牌子的舒青末和李莉莉,帶着隊伍徑直往兩人的方向走去。
“小王,你看你。”常月娥一邊走,一邊回過頭,對跟在她側後方的人小聲說道,“都說了不要提前透露我們要過來,免得影響項目進度,結果人家還是知道了。”
“是,保密工作沒有做好。”小王傾身道,“不過看那兩個年輕人,應該也沒有做很重要的工作吧,否則也不會安排他們過來。”
常月娥不喜歡搞形式主義,因此項目上的人即便知道了常月娥會過來,也不會大張旗鼓地搞歡迎儀式。
那麽被安排過來的這兩個年輕人,肯定在項目上也是無足輕重,就算離開半天,對項目進度也不會有任何影響。
“常院長好。”
這邊的舒青末和李莉莉還不知道才剛一見面,兩人就被定義為了無足輕重的人。
兩人主動上前迎接,在跟常月娥打過招呼後,他們又對跟在常月娥身後的三人點了點頭,用眼神表達問候的意思。
剛才舒青末特地找鄭功勳問過,跟常月娥一起前來視察的會有哪些人,他和李莉莉好提前認一認。
但鄭功勳那邊也不清楚視察隊伍的具體情況,因此舒青末和李莉莉也只好見機行事,認準常月娥之後,剩下的人用點頭帶過。
就如李莉莉所說,即便他們叫不上來所有人的職務,那些人也不會跟兩個年輕人計較。
“你們是特地過來迎接的嗎?”
一行人一起往機場外走去,常月娥跟舒青末二人随意地閑聊。
“我們剛才在鎮上辦事。”舒青末回答道,“鎮上離這裏不遠。”
舒青末受傷的事沒必要刻意給常月娥提起,而提與不提,肯定是他本人說了算,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接下了話茬。
他沒有說特地前來迎接,不想顯得谄媚,殊不知這正好讓常月娥稍有改觀,至少知道了這兩個年輕人并不是閑人。
常月娥的目光随之轉向舒青末,看到了他裹着紗布的手肘,和髒兮兮滲着血跡的褲子。
“你這傷是怎麽回事?”常月娥問。
舒青末順着常月娥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右手肘道:“在石窟那邊不小心摔了一跤。”
“一定要注意安全。”常月娥道,“我年輕的時候下到墓裏,腳下踩空,傷到了腰,現在都沒好。”
聊到這裏,常月娥突然問道:“對了,你們是哪個老師帶過來的?”
舒青末看向李莉莉,等她回答。
從輩分上來說,李莉莉是他的學姐,這個問題自然輪不到他來回答。他要是搶話,那倒顯得他愛表現。
“華南美院的鄭功勳教授。”李莉莉接話道,“我是他帶的博三學生,李莉莉,研究方向是魏晉時期壁畫。”
介紹完自己,李莉莉又看向舒青末道:“他是我們繪畫系的大四畢業生舒青末,在色彩上很有天賦,鄭教授特意把他帶來,現在我們小組的進度比其他壁畫小組的進度都要快。”
“看來老鄭還挺有想法啊。”常月娥看兩人的目光多了幾分欣賞,“帶兩個學生過來,一個理論派,一個實踐派,都備齊了。”
李莉莉和舒青末對視了一眼,默契地沒有提他們小組還有一個“隐形人”。
其實舒青末和常月娥之間還有一層關系。
他的爺爺曾經被國家請去北京博物院,主持修複一批珍貴的古畫,而那時候常月娥也在博物院裏工作。
如果這時候舒青末把這事說出來,肯定能和常月娥拉近關系,但他想到閻宗琅告誡他的那句話,出牌要看準時機,而現在這張牌還沒有到打出去的時候。
成功把視察組接到石窟上後,舒青末和李莉莉兩人總算可以放松下來。
鄭功勳讓他們回酒店休息,兩人也沒有在石窟上多待,直接返回了下榻的酒店。
一起吃過晚飯,舒青末和李莉莉分別回了各自的房間。
舒青末沒有立馬休息,而是拿出了今天上午收集到的資料,繼續研究他們小組一直沒有解決的一道難題。
2號石窟的天井上畫有佛教天龍八部的八種神怪,其中阿修羅的臉上用了一種介于青藍之間,又灰蒙蒙的顏色。
舒青末始終想不明白這層朦胧的質感來自什麽礦石粉末,就連鄭功勳也是毫無頭緒。
現在他們小組就只差這一個顏色無法敲定,其他顏色基本上都已經确定了下來。
在房間裏抓耳撓腮到深夜,舒青末還是找不到任何方向。
他索性把工作放到一邊,來到衛生間裏洗漱外加換藥。
此時胳膊上的紗布已經有些松散,舒青末繞開最外面的一層紗布,接着忽然發現他手中的紗布呈現出了兩種顏色。
最外層的紗布明顯偏黃,而裏面的紗布還是潔白一片。
考慮到新疆的地理環境,出現這種現象也不奇怪。
新疆風沙很大,有時舒青末只是好好站着什麽都不做,也會感到手上沾滿了灰塵,很不舒服。
新疆的女性習慣戴面紗,也有為了防塵的因素在裏面。
……沙子?
舒青末靈光一閃,在佛教當中,阿修羅是善妒、醜陋又好戰的護法神,他的形象更偏向貶義,所以在畫他時,繪畫者在珍貴的礦石粉末中混入沙子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這一點,舒青末迅速給鄭功勳發了條消息過去,但這時時間已晚,鄭功勳沒有回複,估計是已經睡着。
第二天,舒青末起了個大早,在去石窟的路上,他順道收集了好幾袋質地不同的沙子。
等鄭功勳來到石窟這邊時,他已經調配出了三種跟資料圖上非常接近的顏色。
“加沙子?”鄭功勳看着石板上的試色,驚異地問道。
“對。”舒青末道,“我試了不同的粗細度,現在看來應該是這兩種,其他都可以排除。”
舒青末指了指桌子上裝有沙子粉末的兩個小碗,接着又道:“最後試出來有三種顏色都比較接近,但壁畫的褪色我把握不是很好……”
鄭功勳立馬戴上眼鏡道:“我來看看。”
三個小時後,經過反複試驗,2號石窟天井部分的色彩終于全部敲定,進度比其他小組快了不少。
适時有人來通知小組負責人去會議室彙報工作進度,鄭功勳看着舒青末道:“小舒,你去彙報。”
“我?”舒青末愣了愣,“彙報什麽?”
“彙報我們組的成果啊。”鄭功勳道,“今天是給常院長的視察組彙報,壁畫組應該只有我們完成了任務。”
“給視察組彙報?”舒青末直接傻在了原地。
“沒事。”李莉莉寬慰道,“如果你以後讀研讀博,多的是時候需要彙報。”
“可是我……”沒彙報過啊。
鄭功勳拍了拍舒青末的肩道:“你先聽聽其他人怎麽彙報,跟着說就是了。”
舒青末很快冷靜了下來,他點了點頭道:“好。”
臨時搭建的會議室裏,所有人都圍坐在一張長條形的會議桌旁,常月娥坐在會議桌一頭,一邊聽各個負責人彙報,一邊記着筆記。
舒青末同樣也在做筆記——為了組織語言。等到他發言時,他基本上已經打好了草稿。
“各位領導好,我是舒青末……”
舒青末剛一開口,就有不少人偏過頭來看他,應是好奇鄭功勳怎麽不自己做彙報。
“……截至目前為止,我們總共确認了十八種顏色,即2號複刻窟天井部分的所有顏色,圓滿完成了第一階段任務。”
“已經完成了?”常月娥詫異地推了推眼鏡,看着舒青末問。
“你們之前不是有個顏色一直沒有頭緒嗎?”項目總負責人跟着問道,“怎麽突然就解決了?”
“關于那個顏色——”
舒青末正要回答,而坐在他身旁的鄭功勳跟他同時開口道:“人家小舒想出來了。”
鄭功勳把早上的事說了一遍,又表揚了下舒青末這幾天的表現。會議桌那頭的常月娥一邊聽一邊點頭,看舒青末的眼神裏又多了幾分欣賞。
這時,有人突然感慨了一句:“不愧是舒老的孫子。”
“別忘了他還是我們華南美院的學生。”鄭功勳的語氣裏難掩得意,“所以你們知道我為什麽要把他帶過來了。”
“舒老的孫子?”常月娥偏過頭,看着一旁的總負責人問,“是我認識的那個舒老嗎?”
“是啊。”鄭功勳遠遠地接話道,“他裱畫也是一絕,要說他們舒家誰傳承了舒老爺子的手藝,也就只有小舒了。”
舒青末原本的計劃是等常月娥視察到他們洞窟,了解到他的工作能力後,他再打出他爺爺這張牌,讓常月娥記住有他這麽個人。
結果沒想到計劃趕不上變化,別人幫他把這張牌打了出去,而且打在了更好的時機上。
會議結束後,常月娥特意叫住了舒青末,跟他私下聊了幾句,言語裏都是對舒青末的關切和喜愛。
舒青末這時候才知道原來他爺爺還是常月娥的老師,也難怪常月娥對他說話會這麽親切。
“你現在是還在讀書嗎?”常月娥問。
“沒有,今年剛大學畢業。”舒青末道,“現在在家裏畫畫。”
“畫畫也不錯。”常月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接着看向舒青末,說了一句讓舒青末事後每次回想起來,都非常心潮澎湃的話——
“你看看你有沒有興趣來博物院工作?”常月娥道,“書畫組那邊正好缺人。”
“北、北京博物院?”舒青末愣愣地瞪大眼睛道。
“不然呢?”常月娥道,“你要是有興趣……”
“我有!”舒青末連忙答道。
常月娥笑了笑,道:“我明天就要返回北京,你送我們去機場吧,有時間的話,我們就在機場随便吃個飯。”
直到舒青末返回工作崗位,都還是一副神情恍惚的樣子。
最後還是李莉莉聽說他要去博物院工作,激動地不停搖晃他的肩膀,他才後知後覺地被一股巨大的喜悅浪潮所席卷。
回過神後,舒青末第一時間想要跟閻宗琅分享這個消息,但打電話過去,語音提示對方已關機。
他暫時把這事放到一邊,專心做好了下午的工作,接着又跟鄭功勳、李莉莉去吃了一頓簡便的“慶功宴”。
吃過晚飯,鄭李二人慣例要聊博士論文的事。舒青末跟他們分別,接着獨自一人慢悠悠地朝酒店電梯的方向走去。
他掏出手機,一邊走一邊給閻宗琅撥了個電話,這次對面很快接起。
“姐夫?”
電話一接通,舒青末便俏皮地叫了一聲。
他記得閻宗琅之前想聽他叫姐夫,他沒有叫,而今天他心情好,不介意叫給他聽。
閻宗琅的聲音果然很詫異:“怎麽?”
舒青末道:“給你創造了個機會要不要?”
閻宗琅問:“什麽機會?”
“如果你明天中午之前能夠趕到烏魯木齊……”舒青末頓了頓,故意吊足閻宗琅的胃口,“我可以讓你跟北京博物院的常月娥院長吃頓便飯。”
常月娥的身邊還跟着其他人,所以這頓飯并不是正式的私人飯局,只不過是一夥人聚在機場,随便解決午飯。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舒青末正好有個熟人也在烏魯木齊機場,那叫上一起吃飯也很正常,更何況這個人還是資助過這個項目的私人企業家。
電話那頭傳來了閻宗琅的輕笑,他道:“這麽有能耐?我約了好久都沒能約到常院長。”
“那是。”舒青末說到這裏,話鋒一轉,“不過我有條件。”
“哦?”閻宗琅道。
“幫我收拾郭志宇。”舒青末道,“你說他們家租你的碼頭做生意,你應該有辦法收拾他吧?”
之前方婉柔對舒青末說過,閻宗琅在藝術圈說不上話。
但碼頭是閻宗琅的地盤,舒青末相信有關閻宗琅的傳說并不是空穴來風。
閻宗琅又笑了一聲,語氣裏帶着些許無奈:“你還算計到我頭上來了。”
舒青末小聲嘀咕道:“我這是跟你學的。”
“好。”閻宗琅應道,“我幫你收拾他。”
閻宗琅話音剛落,舒青末面前的電梯正好抵達了一樓。
他跟着一男一女走上電梯,對閻宗琅道:“我現在上電梯了,信號不好,待會兒回房間再打給你。”
說完之後,舒青末便打算挂斷電話,但這時電話那頭卻傳來了一聲“等等”。
“怎麽了?”舒青末重新把手機貼上耳朵,看着即将關上的電梯門問道。
“我也要上。”閻宗琅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上什麽?”舒青末不解地問。
“電梯。”
下一秒,正在關閉的電梯門突然向兩側打開,一個身穿及膝長風衣的男人從電梯外走了進來。
舒青末看着眼前熟悉的面龐,手裏的手機差點沒掉到地上。他驚訝道:“閻先生?”
“小朋友。”閻宗琅挂掉電話,看着舒青末,淡淡地笑道,“好久不見。”
來看看媳婦傷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