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四時籬落野花馨”……

雖然,此時,我眼前真實的諸葛廬非有詩句中那般仙氣,但,大致景象、美好,還是相差無幾的。譬如,層疊的竹林,确如翠色的衣屏,将諸葛廬這麽個君子掩映在其後。潺潺的溪流是他的腰帶,素色錦緞系于腰間,樸素而雅致。

曾經,我在這裏住了三年。那三年是我一生中最為美滿,最為無憂的三年,是我分外汲汲卻再也追憶不回的三年。如今,再歸,難免頗為感慨。

而似是為了映襯我的心緒,寬敞的車駕到此便不能前行。若是有旅者還想要繼續深入,就必須徒步。

将我從車駕上扶下,孔明縱目遠望,笑問:“此今,還能随我走完這條路嗎?”

我揚眉,躍躍欲試,“能,一輩子都能。”

“那走吧。”白皙修長的大手攤開在我的面前,等待着我的交托。我不曾遲疑,穩固好單臂抱不棄的姿勢後,立即就将右手遞了上去,由他握着,牽引着我走過這曾走過無數次的林間小道。

道中,我不停地和不棄讨價還價,言,我同她爹乃是夫婦,有禮一份共贈予諸葛均,那麽她呢?怎麽也該意思一下吧。不過,看在她年紀小的份上,我也不要求多,只盼她到時能喚聲“叔父”。

孔明在一旁聽得笑聲不斷,捏了捏小丫頭的嫩頰,言:“不棄,你娘可沒将你當做一家人。”

我卻絲毫也不在意,反而理直氣壯地道:“本就不是一家,以後她要嫁人的。”

“你舍得?”體恤我抱不棄抱得久了,左臂酸疼,他主動接過,摟着她輕吻了吻,“可是,我舍不得。”

我撇嘴,有些吃味,“舍得,就沖着你親她,我就舍得。”

他朗然失笑,握着我的手緊了緊,無奈道:“同別人吃味也就算了,不棄也要,阿碩,你可真是妒婦啊。”

“我就是。”無畏承認,我歪理成群,“至少在你同我言說那個答案之前,這是我特有的權利。”

他斂笑,卻并未全收,允諾,“不論那個答案如何,這是你永久的權利,直到我老死。”

“死了也是我的權利!”我锱铢必較。恍惚中,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和他相距千萬裏時的自己,想要吃味,卻始終找不到立場,被別人說是瘋子,不知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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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

路之盡處,竹木愈漸稀落,諸葛廬羞怯,想要躲藏卻又因好奇,時而露出邊角,讓人捕獲,更欲上前一探究竟。

我忍不住地加快步伐,差點拉着孔明跑起來。

待真的出了竹林,諸葛廬便躍然紙上,清晰在眼前,一磚一瓦都如從前的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是,那荊扉、窗牗上點綴的殷紅,宣告着有喜将至。

低眸揚笑,不棄,你知曉嗎,這才是你真正的家。

擡眸,我又有些緊張,詢問孔明,“你說,此今廬中有哪些人呢?那些人會不會認不出我們了?”

“不用擔心。”安撫着我,他笑容可掬,“不管這廬中有哪些人,到底是至交,又如何會認不出你我?”

我颔首,腳步随之加快。

及到荊扉,籬落間的歡聲笑語陣陣傳來,有熟悉的,有陌生的,皆是有着溫暖人心的力量。

“均叔。”一個清揚婉轉,卻未脫稚氣的聲音,“你說,‘執子之手’後面一句是什麽?”

“與子偕老。”想也沒想就答,諸葛均語意帶笑,嗔怪道:“臭小子,你也敢調笑我!”

随後,小孩似是跑動起來,扯着嗓子喊,“救命——救命——你欺負我,我回去同外祖父說,讓外祖父寫書給姨父,要姨父抽你。”

“你姨父還真沒抽過我。”諸葛均咬牙切齒,出言恐吓,“不過,我倒是很想抽你。”

“嗚嗚……均叔,我錯了……”小孩頗善審時度勢,立即服軟認錯,還不忘尋靠山,“崔叔救命!”

被喚崔叔的當是崔州平,聲音熟悉,提醒道:“離婚期不餘幾日了,你們還鬧什麽,還不趕快幫忙。”話罷,他又咕哝了一聲,“也不知你長兄、二兄歸不歸來。”

“應當會吧……”這又是諸葛均,語氣卻比先前添了幾分不确定。

同時,孔明放開我,擡手直推荊扉,堂而皇之地登門入室,不,當是光明正大的歸家。

我緊随其後,打量廬中幾人的情況。此時,諸葛均正跟着崔州平往屋室裏去,手中拿着紅色的布帶。籬落間,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叽裏咕嚕地念叨着,“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于嗟闊兮,不我活兮。……”大約是在背《詩》。

背着背着,他忽然轉眸,不偏不倚地向我望來。

“姨母……”喃呢一聲,男孩不可置信地揉了揉雙眸,待到确定我是真的存在,而非幻象時,聲音提高了八度,“姨母——”接着,直直地向我跑來。

他這一聲喚,自然也叫得崔州平同諸葛均雙雙回過頭來。

我和善地揚笑,屈身對男孩伸了伸手,欲要抱他。他卻是怔了怔,良久,才一步一頓地走到我懷中,嗚哇哭喊着,“姨母……我以為你和娘親一樣不要我了……”

雙臂收緊,我感受着他日漸壯實的小身子,頗為欣慰,“姨母不會不要你的,絕對不會。”因為,你是善謀的孩子,所以,我絕對不會不要你。

“嗚嗚……”他不肯罷休,嚎啕大哭。

而崔州平和諸葛均的反應比于董厥的要好太多。崔州平只是會心一笑,連話都沒有說。諸葛均要激動些,緩沖了幾步,步伐才正常起來,恭敬地喚了孔明一聲“兄長”,我一聲“嫂嫂”。

他喊罷,唇瓣未阖,一副欲要又止的模樣,大約是有千言萬語要說卻又不知該如何言說。

不過,不等他說,孔明懷裏的小家夥竟是不負衆望地喚了聲,“叔——父——”雖然,口齒不清,咬音不準,但,這到底是她除了爹娘外學會的第一個詞。

聞言,諸葛均一頓,急切地朝孔明懷中望去。待他瞧見那粉雕玉琢的奶娃娃時,所有的情緒都化作喜悅和疼愛,逼着他伸出手去抱那個奶娃娃。

“這是兄長和嫂嫂的孩子?”眉開眼笑地逗弄不棄,諸葛均自問自答,“這眼睛和兄長可真像啊!”

到此,董厥也停止了哭泣,自我懷中探出頭來,疑惑地扯了扯我的衣袖,指着不棄詢問:“姨母,那是什麽?”

我笑,抱起他,讓他可以清晰看到不棄的模樣,然後才同他解釋,“那是妹妹,姨母給厥兒生得妹妹,叫果兒,小字不棄。”

“妹妹?”捕捉到這兩個字眼,董厥小眼睛亮亮的,又問:“就是比我還要小的小娃娃是不是?還是要我對她好的娃娃是不是?”

這個解釋……還真是不錯。

我點頭,反過來問他,“厥兒願意對妹妹好嗎?”

“願意。”小腦袋堅定地點下,董厥像個男子漢一般承諾。

那一瞬,我就在想,若是日後果兒真的要嫁人,嫁予董厥也是不錯的,雖然董厥無甚大名,但是,他到底是我一手拉扯大的,脾性才識方面,我自是清楚得很,便不用擔心他會将不棄欺負了去。而且,把不棄托付給他,把他配給不棄,我就可以同時将他們兩個都留在身邊了,一舉兩得。

自然,這樣的決定要建立在他們相互思慕的前提下。不過,近水樓臺先得月,董厥和不棄在一起的幾率比和他人高得多。

“那以後你就幫姨母照顧妹妹吧。”

“好。”

……

當夜,全家人一起用食,孔明問及諸葛均曹操奪城後的所作所為。諸葛均詳細作答,言曹操待百姓甚好,嚴管兵将,未讓他們做出什麽惹怒民心的事來。

但是,曹操曾來過草廬,說是要請他前去府中做客。諸葛均隐約覺得不妥便婉言推辭,說盡好話之後也才換來一天的自由。不過,這一天足夠讓遠在城中的老爹知曉此事,派人立即将諸葛均接入黃府,以黃氏的身份保護着。

而黃府,曹操也曾去過幾次,所幸,并未作出什麽傷害黃府的事來。至于,曹操去黃府到底做了些什麽,別說是諸葛均,就是黃府中的其他人也未必知曉。知曉此事的,目前就只有老爹了。

但,至少,我擔心的黃氏會垮并沒有發生。

尋機會,我定要回去瞧瞧,瞧瞧黃府如何,瞧瞧老爹和娘親如何。

萬水千山總是情

對于歸黃府一事,孔明的考量是:此今,距阿均行親迎之禮還有數日,諸事由他和崔州平操持便好。我可借此機會攜厥兒和不棄歸去暫居幾日,到時同老爹一同前來觀禮。

于此,我自是贊同,可,思及自己的身份,我委實不好意思将所有的事情都交托于孔明和崔州平,自己袖手旁觀。這般,諸葛均怕是也會有所怨言的吧?畢竟,我是他的親嫂嫂,他的婚事,我如何能夠什麽也不做呢?

然而,我沒有想到,諸葛均對此甚是不在意。他不僅沒有怨怼,還善解人意地道:“嫂嫂你離家頗久,老先生同夫人分外想念,日夜期盼着你能早日回去看看他們。如今,你既歸來,自當是百善孝為先,回去瞧瞧二老。至于我的婚事,你無須擔憂,也無須愧疚于無所作為,予我來說,你能同兄長親眼見證就已是極好。”

其外,崔州平也言,他同孔明素來交好,早已将諸葛均視作了親弟,為他操持婚事,他樂意之至。

如此,我再無理由推拒,便滿心歡喜地應承下來。

猶記得,一年前,我迫于局勢,追随我思慕的人離開襄陽,離開了庇護我多年的老爹的羽翼之下。那時,我縱使名聲在外卻還是不谙世事的小婦人,仗着自己無知做了許些愚笨的事情。而如今,歸來,經歷了亂世的淘洗,經歷了許些悲歡離合,我更加盼望可以做回那時的自己,依附着黃氏的權勢,任性妄為,不解悲苦。

“姨母,外祖父同外祖母見你歸來,定會開心。”這是入黃府之前,董厥同我說道的,無比自信,無比堅定。

這時,我才恍然,善謀的厥兒已經成長得很好了,留住了過往的知事,摒棄了許久的卑微,優勝于很多和他同齡的孩子。

由此可見,曾經的磨難既是暫時的悲苦也是長久的益處。

我對他展顏,揉了揉他溫軟的發頂,笑道:“外祖父一定很寵你吧。”集全黃府的寵愛加諸在他身上,才能讓他逐漸知曉,失去父母的他,還是有些無數疼愛着他的人的。所以,他不用卑微,不用小心翼翼,可以像所有的孩子一樣自信堅定。

不好意思地揪了揪衣角,他吱唔着答:“嗯。”

善謀,你看見了嗎?

随後,府門拉開,管家習慣性地問了句,“誰啊?”接着,才打量起喊門的我,霎時面色轉變,頗為驚喜,“姑娘,是姑娘?真的是姑娘……”

我颔首,不掩笑意地喚了聲:“黃伯。”

他點頭,很是感慨,不由自主地上前迎我,伸手招我進府,“姑娘,你總算是回來了,這一年,先生和夫人日日夜夜念着你,深怕你在外受了什麽委屈。”

“我很好。”別離故鄉,所謂的“委屈”多多少少是有點的,但是,不管曾經我受過什麽樣的委屈,有怎樣的難過,到如今都已是煙消雲散,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此今我安然歸來,完好無恙。所以,那些過往就任其淡消吧,沒有必要提及惹老爹和娘親為我憂心。

“這就好,這就好……”欣慰地重複着,管家将我迎到外庭,轉而,對內高聲喊道:“先生,夫人,姑娘回來了。”

當即,有一人自外堂走出,灰色的衣袍,消瘦的身形,面容是多年不變的嚴肅冷峻,卻徒增了半頭白發,細密紋路。

我想笑,如多年前那般讨好的笑,可是,笑未及出,眼眶就濕潤了起來,聲音也哽咽了,鼻音濃重地喚了聲:“爹。”

老爹卻是冷哼,沒有好氣,“哭什麽哭,我同你娘還沒死呢。”

破涕為笑,我快步上前,賴着老爹撒嬌,“你和娘親長命百歲,永生不老,不會死的,永遠也不會死的。”

聽着我的話,老爹亦是笑起,搖搖頭敲了我敲我的額首,責備道:“都多大了,還跟個孩子一樣。”

“我才不是孩子。”不滿反駁,我把不棄遞交到老爹懷中,指着她笑言:“她才是孩子,爹的親親外孫。”

霎時,老爹的身子僵住,一時反應不過來,手臂維持着将不棄兜住的姿勢忘記了收緊。直到小丫頭不怕生地伸手握住老爹的食指,發出咯咯的笑聲,老爹才是回神,喜出望外地問了句:“你說,這是我的外孫?”

我笑,認真地颔首,同老爹介紹,“她生于建安十三年八月初八,是個女娃娃,我同孔明為她取乳名,不棄。”

“不棄?”一掃先前面對我時的嚴肅神色,老爹眉開眼笑,将不棄直直抱起,托在半空中,逗她,“不棄,小不棄,我是外祖父,喚外祖父。”說罷,老爹又将她收回懷中,仔細觀察後,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道:“這孩子生得可比你好,眉眼清秀,膚色白皙。”

“才不好。”我反駁。這臭丫頭哪裏好了?前些時日同我搶孔明的喜愛就罷了,此今,就連老爹的疼愛她都要搶,還真是個來要債的。

笑着點了點她的小鼻子,我假裝不悅地說着:“以後給你改名,喚阿醜,醜死你算了。”

老爹護孫,拍掉我的手指,提醒我道:“少亂說話,你自己叫阿醜,可別牽連不棄。”

我不滿,詢問:“我何時叫阿醜了?”明明是“阿碩”,修長美好的意思。

“你忘了?那時你同孔明定親,鄉間有諺:‘莫作孔明擇婦,正得阿承醜女。’所以,你就叫阿醜。”說着,老爹懷抱不棄徑直往屋室裏走去,絲毫也不在意我的去留。

我氣結。

偏偏前方老爹寵溺的聲音不時傳來,“不棄……我們不棄……定會是個好女子……”

事後,我同娘親抱怨,言,自從有了不棄之後,我越來越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娘親則是笑得溫婉,凝視着不遠處依偎在老爹懷中安睡的奶娃娃,輕聲細語,“不棄的确是要比你惹人喜愛些。”

“……”我險些吐血,委屈地望着娘親,哀怨地喚:“娘……”

你們要是再這樣,我真的要哭了。

娘親失笑,将我摟到懷中,用纖長的五指細細地梳理我的長發,同我解釋,“阿碩,我們之所以如此喜愛不棄,是因為她是你的孩子,是我們最寶貝的獨女的孩子……”

“看着她,我們就憶起你幼時的模樣,軟綿綿地賴在我們懷中,睡得無比安心。不棄她同你,還真是如出一轍呢,就連入睡時緊緊攥成拳的小手都和你幼時無甚差別。”

話畢,娘親憐愛的眸光終是膠集在我的面頰之上,言語間流露出心疼,“在外面是不是受了委屈?消瘦了這麽多?”

“沒有。”倚靠在娘親懷中,細數着娘親青絲間的銀白,我笑得堅定,“女兒真的長大了,即便沒有爹娘的呵護也可以活得很好,所以,娘親,你不用擔心我,你要相信,我也會和你一樣做一個好娘親的,照顧好你的小外孫。”

“和我一樣?”娘親反問,掩不住地遺憾、愧疚,“可不能如此,娘親一直都不好,從未盡到一個娘親該盡的責任。”

“我說好就好!”不論,你怎麽看你自己,別人怎麽看你,但是,在我心中,你就是這世上最好的娘親,無人可比。而且,這所有的評價中,只有我的才是算數的,不是嗎?

拿我沒轍,娘親不再辯駁,卻無可厚非為我的言語所感動,舉袖輕拭了拭眼角。拭罷,她心心念念的依舊是我,詢問:“經過這些年,你可還堅持着當年的堅持——‘願得一人心,白頭不相離’?”

“嗯。”這是不論過了多少年,我都不會放棄的堅持,“才五年而已,我還有很多歲月可以等。”

“這麽說,孔明予你還是無男女之情?”聽出其中的隐含之意,娘親對我的憐惜更甚,撫着我的發頂,哀嘆:“傻姑娘,你怎麽就這麽傻呢?”

我不可置否,便憨态畢露地揚笑,答:“我才不傻,若是傻怎麽能尋得爹和娘做父母呢?又怎麽能尋到孔明那般佳好的男子作夫婿呢?”答完,我緩緩直起身子,歡愉地同娘親報喜,“可是,這五年也不是沒有收獲的,至少,到如今,他給予我的疼惜和看重遠超越了他欲要給予他的妻子的。”

這已足夠激勵我再用無數個五年去換一句,“我思慕你。”

“傻姑娘。”娘親被逗笑,捏了捏我的鼻子,有些王婆賣瓜的嫌疑,“我們阿碩這麽堅持,這麽喜愛諸葛孔明,又為他付出了那麽多,他怎麽能不喜歡你呢?”

不過,我喜歡娘親這樣的王婆賣瓜,遂附和道:“是啊,他怎麽能不喜歡我。”

諸葛孔明你看,雖然我配不上你,但是,我這麽喜歡你,你不喜歡我,便是你的損失。

說完,我又覺得自己委實厚臉皮,不禁緋紅了面頰,急切地轉移話題,“對了,女兒聽聞荊襄動亂時,曹操曾來過黃府幾次,不知他來的那幾次爹爹同他說了什麽,竟是讓他沒有動黃氏分毫?”

“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你爹不過是答應他幫他俘獲襄陽臣民的民心罷了。”娘親說得平靜無波,好似這并不是什麽大事一般,可是,明明黃氏可以不受任何人威脅的,如今卻因為我的緣故,不得不答應為曹操做事。

“是女兒不孝。”恭敬地對娘親行禮,我不知除此之外還能說些什麽。

“你若是再惹你娘擔憂,才是真的不孝。”不知何時,老爹來到我身後,一邊如此說着,一邊将我扶起,告知我,“你是黃氏最後一脈,黃氏為你做什麽都不為過。”

兼有損友喚龐統

老爹同娘親疼愛不棄,恨不得日日夜夜将她留在身邊照拂。可惜,娘親的身子不大好,別說是照顧不棄,即便是多吹幾許秋風也支撐不住。老爹又要專心照顧娘親,分/身乏術,因而,只有在每日午後他們才會來尋不棄,陪着她玩鬧片刻。此外的其他時間,不棄依舊跟着我,由我親自看顧。

看顧孩子本就不是一件輕松的事情,再加上不棄正逢斷奶階段,需要我花費的時間和精力就更是多了。

說來,這孩子由我親自哺乳的時日委實太短,只有在她初誕生的那一月。而後,我被迫離去,她由甘夫人照顧,喝的一直都是乳母的奶水,直到我将她接回身邊。接回身邊後,奶水早盡的我不得不讓她斷奶,只在她實在哭鬧不行的時候,才會再将她送回到乳母身邊一次。

到如今,離開縣府,她是徹底沒了可以依賴的乳汁,就算是哭鬧得再狠也不得不學會用食米湯。

而我,典型的母愛泛濫,每每瞧見她一面嚎啕大哭,一面艱難的咽食米湯,就心疼得快要碎掉,恨不得立刻派人去給她尋個乳母。但,到底忍住了。

後來,實在心疼到不行,我就想着法子哄她,給她唱歌,彈琴,說故事。其中,最有效的當屬《鳳求凰》。只要,我一彈奏那首走了音調的曲子,她都能在瞬間轉哭為笑,弄得我頗為無奈。

我想我上輩子一定是欠了她許多,這輩子才不得不給她做母親。

最為讓我郁悶的是,曾有一日我彈奏《鳳求凰》被我當初的老師,此今剛從南郡歸來不久的龐統聽見。

他笑着站在門扉處,同聞聲前來的老爹說道:“我就說這曲子是她彈的,你還不信,怎麽樣?聽得出她彈得是《鳳求凰》嗎?”

因此,老爹嚴肅的面容之上滿染了隐忍不住的笑意,無奈的搖搖頭指着我,言:“為父還以為你彈的是何不知名的曲。”

我無言以對,十指僵硬在琴弦之上瞪了龐統一眼。想說,他損孔明就罷了,何必也損我。

他卻是不甚在意,對我的瞪眼視若無睹,還肆意地朗笑出聲:“你這是同孔明和離了,心懷怨怼,便帶着他閨女回娘家?”問罷,他又自以為是地贊揚道:“這倒是做的不錯。”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還不過幾句,他就将話題繞到了孔明身上,且不忘出言損之。

我撇撇唇,見怪不怪,因而,也不辯駁,只當作他是在同孔明問好。他此言,大約真實的意思是我同孔明最近關系甚好,竟是随着他回襄陽,幫他照顧閨女。

轉而,我自琴案前起身,把停止哭鬧的不棄抱在懷中,來到門前,親自邀他們進來。龐統欣然,老爹卻是擺擺手,從我懷中接過不棄,讓我獨自同龐統聊,他抱着不棄四處轉轉。

沒有老爹陪伴,龐統也不客套,徑直入了內,絲毫不将我的居室當作女子的閨房。大約在他看來,我的閨房同男子的寝居無甚區別,全然無必要去拘泥于什麽,何況,他又不是沒進來過。當年,教授我琴藝,他來此常如入無人之境地。自然,我也早就習慣了這些名士的不拘小節。

看着他入座到桌案前,自顧自的倒茶飲水,我頗為淡然,詢問:“你怎地從南郡歸來了?是回來觀禮的?”

他颔首,回眸将我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到足部時,忽而揚唇,笑道:“孔明是不是待你不好?我看你這身量還不如有身孕之前的。”

我默了默,忍不住地腹诽:又來了,龐統你又來了。可是,面上倒沒有如此表現出來,只莫可奈何地搖搖頭,言:“龐士元,你別想了,孔明待我極好,我們夫婦也很和睦,沒有什麽可以讓你開心的事發生。”

聞言,他謂自嘆息一聲,喃喃:“你還真是越來越不可愛了。”

“那我同你說件有趣的事。”狡黠地眨眨眼,我笑語嫣然,“劉備有個女兒也思慕孔明,那姑娘生得好,性子也好,會得也多。所有人都喜歡她,覺得她比我更配得上孔明。而且,他們險些就成了親。”說完,為了增加戲劇性,我還特地加補了句,“那時,我還真是怕得緊。”

接着,我便托腮凝視龐統,等待他的反應。然而,他并未如我料想中的那般展顏朗笑或是出言相損,而是嚴肅了态度,認真地問:“孔明看上那姑娘了?”

我搖首,雖是有些不适他的神情,但未亂了分寸,依舊不緊不慢地答:“才沒有。我才不會給他這個機會,想和別的女子好,他得等下輩子了,不,下輩子也不行,下下輩子,下下下輩子都不行。”

“他只能是你的是吧?” 神情稍稍緩和,龐統了然于心地問了句。

我點頭如搗蒜。

随後,他又道:“回去同劉備那幫人說,你是我們荊襄名士最寵愛的小姑娘,自小就被我們寵着慣着,沒受過氣。他們誰要是敢貶低你,讓你受委屈就別想在荊襄安身立命了!”一字一句,堅定不移。

我卻是硬生生的怔住,沒想到龐統居然能夠依據着我的支言片語揣測出我在劉軍中的生活。所以,他先前面色嚴肅是因為知道我受了委屈嗎?

這一瞬,我倒是體會到了擁有靠山的滋味,覺得腰杆都挺直了,可以義正言辭地告訴簡雍那些人:本姑娘不是你們随便可以欺辱的,敢欺辱本姑娘,小心在荊州尋不到立足之地!

心中暖暖的,我感激地對着龐統笑:“龐士元,雖然你很損,但是,能結識你這麽個友人,是我的福氣。”

“這話說得倒是讨喜。”龐統恢複常色,頗為自信地贊同,“你與孔明倒是都有好福氣,能同我龐士元做好友。你要知曉可不是什麽人,我都能将其視作友人的。江東的周郎,你知曉吧?我看他就是不怎麽爽快。”

周郎?周瑜?憶起龐統日後是如何歸劉營的,我不由得失笑,多問了句:“他是哪裏得罪你了?讓你看他這麽不爽快?”

龐統冷哼,一瞬間薄涼了面色,評論周瑜道:“周公瑾其人雖有德才,待人寬容,但是,他識人不清,不懂任用有才之士,加之其才單一,極善統兵卻智謀不足,遲早功敗垂成。”勉強的客觀評價後,龐統又加以主觀的,“你是沒瞧見那人生得姿容秀美,彈得一手好琴,哪裏像什麽亂世名将,倒像是市間有名的琴師。”

我掩唇,直覺龐統這番評價更多的是羨慕和嫉妒,鮮少有什麽價值,遂忍俊不禁地問:“你說他識人不清,是因為他沒有重用你吧?至于姿容秀美,琴藝佳好那一條,你就是嫉妒他生得比你好看,琴藝比你好,是不是?”此外,為了調侃他,我還有意大聲地說:“上回,孔明出使江東當是有與周郎結識,找機會,讓孔明同他說說,讓他教授我《鳳求凰》或許我就能學會了。”

“如此看來,你是覺得孔明也不如他?”龐統卻是不為所動,四兩撥千斤,一句話噎得我啞口無言,致使我想起:除了他之外,孔明也曾教授過我《鳳求凰》,且同是失敗的結局。

我默,緊捂雙唇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先前什麽都沒有言說。可是,龐統看着我的眼神分明是在說,你裝也沒用,我可全都聽見了。

為此,我心虛地轉了臉,話卻未止,“你既歸來,怎麽不去隆中幫孔明他們?”

“有崔州平已足,我何必去自讨苦吃?”悠然往後倚了倚,恍若他的背後有物可依,倏地,他又傾身過來,眸光輕轉,聲音綿長地道:“經年變遷,物是人非,如今想去酒肆,竟是無人作伴。想着,我便來尋了你,阿碩,你可願随我去酒肆暢飲一番?”

酒肆?

原來,除了襄陽,我還有一個地方更久的沒有步入了。那是自我出嫁後就再未去過的地方,曾經,我結識馬氏兄弟以及司馬懿的地方。

擺了擺手,我口是心非地拒絕龐統,“不了,我需照顧不棄,無暇分/身。”

到如今,無意結識馬谡同司馬懿的事情還哽在心頭消散不去,我又怎麽會為了單純的懷念而貿貿然涉足酒肆?萬一,再遇到一個他們,又該怎麽辦?如此,倒不如永不涉足,便永遠也不會有曾經的那些尴尬境地。

可,龐統似是能夠看穿我的心事,明知故問道:“你是在害怕嗎?害怕再遇到仲達那般最後同孔明與你為敵的人?”

“我……”

“阿碩,難道你不知曉,越是害怕的事情就越是要面對?”不等我思慮出一個自認尚可的答案,龐統就是規勸起我來,“正如我兒時懼黑,無燈難眠。叔父便逼着我常常處于黑暗之中,處着處着,也就不覺得黑暗有多麽可怕了。”

畏懼則永遠畏懼,面對則無所畏懼。

人生一醉夢方醒

酒舍臨鬧市,往來賓客多。

當廬賣酒的是位女子,纖細瑩白的腕子随着舀酒的動作,若隐若現在寬大的衣袖之下,顯得盈動秀美,猶如一道佳好的風景。再擡眸觀那女子的容貌,瞬間便将先前所有的美好破壞殆盡。濃密的眉,細小的眼,小巧的鼻尖上滿布褐色的斑點,一直到蔓延到雙靥,再被雙靥處更多的斑點遮蓋,徹底破壞了原有的膚質白皙之美。

她很醜,卻又醜得有些奇怪。

不禁,我多看了她幾眼,直到将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地轉眸,向我望來。望見我,她愣了愣,然後斂唇一笑,被塗抹的猩紅的唇瓣因此扯開,好似下一瞬就會流出血來。我亦是一愣,卻是被吓的。

她這樣的妝容也敢出來賣酒,倒是膽大。不過,醜陋之餘,這女子就像是被蒙上了一層薄紗,似是還有更為真實的一面等着被人探索。

很有趣的樣子。

而龐統見我許久凝視着一處,便也好奇地看了過去,倏爾,他朗笑出聲,喃喃道:“倒是個有趣的姑娘。”

随後,四目相對,我與他會心一笑。

轉而,徑直走到那女子面前,龐統取出些許錢幣遞出,笑着囑咐:“勞煩給我們送兩壺酒進去。”手指肆門,他不忘強調,“是由你親自送去。”

女子先是颔首,緩緩地伸手欲要接錢,可是,待聽到龐統的後一句,她動作滞了滞,可僅是片刻,便恢複如常,輕巧地接過錢幣,揚笑應好。

處變不驚,我對這女子不免更是好奇,因而,刻意地提醒她,“下次記得脂粉抹得淡些,不然很容易被人瞧出來。”

她是有意扮醜的,遮蓋去原本姣好的容貌。至于原因,我想,無非是不想招惹登徒子之類。可惜,這般有意得太過,很容易招惹更多的麻煩,讓人察覺出醜顏底下的秀美。

說罷,我也不看她的反應,更不等她應答,便緊随着龐統入了酒肆。

然而,此時的酒肆擁擠異常,放眼望去,尋不到一張空置的桌案,甚至,就連可以拼桌的桌案都尋不到幾張。這般,我要同龐統坐在何處?

為難地望向龐統,我剛想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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