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2)
肩告知他這個既定的事實,卻是被他搶了先地安撫道:“無須擔憂,有熟稔的人。”
此時,他的眸光正凝聚在不遠處臨窗的一方桌案上,有三人端坐其旁,一個年紀稍長,約莫不惑之年,方臉常貌,蓄着長長的須髯。一個恰是年少,不及弱冠,圓臉可愛,濃眉大眼。另一個……
我抿唇,不願形容,拉着龐統往外,道:“我們走吧,到別處也是一樣的。”
“既然也是一樣的,何必再走?”龐統不願,不僅沒有被我拖拽出去,還反将我拉扯到那方桌案前。我聽見,他言語調侃,笑意盎然地同其中一人打招呼,“巨達兄,許久不見,你可真是老了不少。”
這招呼打得……
失笑搖首,我剛想指責龐統,卻不慎瞧見那第三人瞪了我一眼,撇嘴譏諷地同身邊兩人說道:“你們不是問我當年一直在等誰嗎?諾,就是這個女子。”說完,他飲下整整一盞酒,似笑非笑地盯着我,補充,“可惜,很多年以後我才知曉是我看錯人了,這人根本不值得我等。我看我當年是瞎了眼,才會将這種人當作姊姊。”
此話出口,氣氛瞬間冷凝。
龐統看着我,頗為疑惑。其他二人則是将我來回打量了許多遍,神色不定,但,最後,到底什麽都沒有說。
短暫的沉寂之後,有人開始調節氣氛,是那個年長之人。他笑着招手邀我們入座,然後遞了兩個杯盞過來,分別滿上,詢問:“龐士元,我倒是少見你同女子一起,莫非此女子乃弟妹?”
“弟妹?”睨了我一眼,龐統毫無姿态地笑起來,身子一顫一顫的,恨不得将桌案掀翻的姿态,“這稱呼倒也沒錯,不過這‘弟’可不是我。若是我的話,只怕那人非整死我不可,你知曉的,他雖然表面一副溫文無害的模樣,但是,心裏陰鸷得很。我可不敢同他搶人。”
心裏陰鸷?龐統你夠了!
不過,這還不是龐統話語的終結,只見他接着又道:“再說,我可不會對被我當作妹子看待的女子有任何非分之想,還是個這麽醜的妹子。”
我徹底無語,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竟也成了他言損的對象。當然,這也沒什麽不好,畢竟,對于龐統來說,他越願意損你便是越将你當作友人,反倒是那些不被他損的,最多不過是泛泛之交。
“原來是……”長者恍然大悟。
可是,與他同時的,又響起另一個人的聲音,頗為洪亮,“不是她醜,是你沒有福分。”
聞言,龐統朝那人看去,良久,意味深長地笑起,有些故意不滿地道:“我說我妹子,別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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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阿姊,你也別插嘴。”幾乎是立即,那人反駁。
“看來你現在的眼也是瞎的。”隐忍不住,龐統再度朗聲笑起來。
“……”那人默,啞口無言,唯有端起案上滿盞的酒水,又是一飲而盡。
我想笑,卻又在看到他痛苦的神情時消失殆盡。
不久,那“醜女”送酒而來,盈盈施禮,“二位客者請慢用。”
原本,我還想逗她玩來着,現在,卻是什麽興趣也沒有了,便揮揮手,算是知曉了她的話,讓她離開。她倒也懂得察言觀色,當即又施了一禮就退下了。
可是,看着她的背影,我不禁蹙了蹙眉,無意地詢問龐統,“你說她同我施禮做什麽?”雖然,古代女子待陌生人皆是禮數周全的,但是,作為賣酒的女子,她對我最多欠身已是得體,全然沒有必要兩番施禮。
龐統笑,卻不正面作答,只道:“那女子姓林,即将出嫁。”
頃刻,我會意,看着那背影平添了幾許柔和。
弟妹,初次見面,你好。
随後,龐統也不管我地兀自同長者閑談起來。如此,我才知曉,那長者名喚向朗,字巨達,亦是師從司馬徽,同龐統他們相交頗好。不過,我對他的映像卻是,史書上那簡單的一筆,因同馬谡甚好,街亭之敗後隐瞞了馬谡逃亡的事情,被免官。而他身邊的那個少年則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向寵,蜀漢後期重要的武将。《出師表》上對其的着墨是:“将軍向寵,性行淑均,暢曉軍事,試用于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衆議舉寵以為督。愚以為營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陣和睦,優劣得所”。
知曉此些,我主動同那少年攀談,“小公子,你可喜歡習武?”
他則是受馬谡先前所言影響,觀察了片刻馬谡的面色,見并無異常,才有些腼腆地答:“喜歡。”
那小臉淺緋的模樣,頗是惹人疼愛。不由得,我的言語輕暖了許多,笑顏也沾染上些許和善,繼續問他:“那你可有敬慕的英雄?”
“有。”不好意思地擡眸向我望來,他慢吞吞地道:“趙雲,趙将軍,他忠肝義膽,不求功名利祿,全心全意守護着劉氏血脈。”
“趙雲啊……”想着趙雲近來同我還算和睦,我忍不住利誘他,“日後,待你歸劉營,我引薦你同他認識認識如何?”
“好……”
“不要聽她的,我也認識趙雲!”忽然,沉默着的馬谡開口,拉着向寵,把他拖坐到後方離我最遠的距離,告誡他,“那女子是壞人,最善欺騙,你莫要信她。”
此時此刻,馬谡秀靥酡紅,眼神微有些迷離,一只手拽着向寵,一只手緊握着酒盞,不停地往唇邊送去,已是幾近醉态。醉态的他,有些憨傻,像是回到了兒時,噼裏啪啦地說個沒停,“以前,她對我可好了,後來,就對我不好了,也不知是為什麽……”
說着,他松開拽住向寵的手,給自己斟酒,斟罷,又欲往唇邊送去。
“別喝了……”心有不忍,我握住他的手背,阻止他的動作。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他是真的長大了,手掌寬闊到我怎麽包裹都包裹不住,反而,映襯着我的手掌格外小巧。心中一恸,我道:“幼常,是我對不住你。”
他卻是笑,丢掉手中的酒盞,反手握住我的手,很是委屈,抱怨:“阿姊,我每天都來酒肆等你,等了半載你都沒有出現,你是不是生我氣了?我錯了,還不行嗎?”
我哽咽,看着他卻是無話。
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可是,這樣的道歉似乎沒有任何用處,因為我從不曾後悔我當年的決定。
“阿姊,以後我會乖乖的,不煩你,不吵你,不說你,你能不能不生氣了?”他的聲音很低,低到幾近哀求。
能嗎?
有時,我也會想,為何我可以坦然地接受司馬懿,接受他最後會同我和孔明為敵,甚至是接受他和孔明的死有擺脫不掉的關系,卻怎麽也無法接受馬谡,最後為孔明下命殺掉的馬幼常。到如今,我才算是明白,我承受得住司馬懿帶給我的憤怒,遺憾,卻承受不住馬谡帶給我的深深的愧疚。
“對不起。”狠絕地抽出自己的手,我不再管他,只呢喃着:“恨我吧,一直恨着我,這樣,你會好過一點,我也會好過一點。”
“可是,他更想要的是你與他和好如初,這樣才能真的讓他好過。”緩緩的,向寵提醒我,帶着對馬谡的惺惺相惜之情,“我看得出,你,你并不是真的狠心之人,怎麽能忍心看着他難過?”
我笑,平靜無波,“因為,比于我所在意的那些,看着他難過根本不算些什麽。”
向寵頓住,無言以對。向朗卻是笑起,對着我和善颔首,似是在說先前我同林氏說着的話,弟妹,你好。
人生得意須盡歡
諸葛均的親迎之禮,出乎意料的賓客滿堂。原本,這該是件頗為佳好的事情,因為能有這麽多人一同前來為他道賀。可是,諸葛均的心情并不愉悅,只因,身為兄長的諸葛瑾至今未到。
由此,我不禁想起那時我同孔明成親,諸葛瑾一樣未到。那時,他有政務需忙,那如今呢?孫權早已自合肥歸柴桑,周瑜雖然忙于攻打南郡,但是,并沒有什麽需要麻煩諸葛瑾的地方,如此,他為何還是沒有來呢?即便,真的是有什麽事情耽擱了,他也該寫封書信告知一聲不是嗎?
心裏如此想着,我卻不能這般說出口,只能盡量地往好處去想,寬慰諸葛均道:你知曉的,長兄素來先公後私,此番,想必是被什麽公事給耽擱了。又或許,他此時正在來的路上,待你迎親回歸,便已坐在籬落間等待。畢竟,你是他最小最親的幺弟。
諸葛均笑笑,并不相信我的話,但是,他也不願放棄這麽個微薄的希望,轉而,釋然地央着孔明和龐統等人随他前往南陽迎娶新婦。
我則留在家中,招待前來的賓客以及準備晚宴所需要的物什。
晚宴不難,蒸煮炒悶,只要不是什麽稀奇的食材,我皆是可以烹出。而招待賓客,便沒有那麽輕松了。面對那些熟悉的人,我多是真情真性,時而同他們玩笑幾句,嬉笑怒罵自在其中。但是,面對那些陌生人,我則是笑語嫣然,溫婉賢淑,舉止得體。兩相對比之下,大有精分之嫌。
自然,那些陌生人乃是諸葛均的私交,是諸葛均在脫離了孔明的照拂後,有了的屬于自己的圈子。不過,令我驚訝的是,那些陌生人中竟有許些日後同樣歸于劉營的同僚,譬如,楊儀,譬如,廖化。讓我忍不住地感慨這世界還真是很小。
其外,我還詫異于司馬懿同徐庶的到來。雖然,此今,襄陽隸屬于曹操的管治,但是,諸葛均到底是同孔明有着極深的聯系的,他們就不怕招惹懷疑嗎?不過,我倒也不算擔憂,因為,他們二人能有那般的名聲,絕非偶然。
司馬懿則是不甚在意,睨了我一眼後,戲谑道,你為何不擔憂我同元直前來,名為觀禮,實則是要将先生這等一戰揚名的人物抓回許都?你要知曉,曹操對于當初沒能趕在劉備之前招納先生頗為遺憾。
我撇嘴,幹笑幾聲,喚一聲經華,道,你的笑語可真好笑。
他也不反駁,更不強調他乃是司馬懿司馬仲達,并非宋達宋經華。
随後,籬門被敲響,有信使自江東送信來。
書信的封紙上娟秀地寫着“黃碩弟妹親啓”六字,讓我不消片刻便将那人猜出。在江東,會喚我弟妹的就只有諸葛瑾和其妻王氏,而字體如此秀美的,大約只能是長嫂王氏了。
王氏在信裏如此寫着:經年不見,分外挂念。赤壁一戰,劉孫聯盟,乃是孔明之大才。子瑜見此,分外愉悅。然,亂世紛争,朝不保夕,劉孫難久同。子瑜思量,兄弟争鋒之局難改,遂故作淡漠之姿。如今,阿均初立,必将依其二兄建功業一番。子瑜恐其為難,願受其誤解,失約不告。他雖不在意,實則悵惘異常,我等為妻為妾,縱然不能為其解憂,也望有所可為,因此,致信于你,乞望寬恕。
到此,我先前所有的疑慮和抱怨都消失殆盡。不由得覺得自己頗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是忘卻往昔王氏同我言說的那些,懷疑起諸葛瑾來。如若,先前我不慎将此些加諸于諸葛均,只怕是做了破壞他們兄弟之情的惡事。
所幸,沒有。
到底,兄弟之情是什麽呢,竟是可以讓諸葛瑾做出這麽多的犧牲,不在乎為手足誤解,不在乎不能守護在他們身邊,只盼他們能夠歡欣愉悅?
顯然,我不能感同身受。只因,不論是在未來還是在此,我皆是家中的獨女。
我沉思良久,忽略了眼前的一切景象,耳邊的所有聲響,陷入在自己的世界裏不能自拔。直到,司馬懿忽而出現在我眼前,高喚了我一聲,才懵裏懵懂地反應過來。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我詢問:“仲達,你有手足嗎?”不是什麽堂親、表親,是真的生身手足。
他不解,頗感莫名其妙地凝視着我,良久,答:“自然。”
是了,身為司馬家的二公子,別的不說,至少還有一位兄長存在,如此,又怎麽會沒有手足呢?
我還真是明知故問啊。
自嘲地搖搖頭,我忍不住地好奇又問:“那,有手足該是怎般的感受呢?”
“阿碩……”答非所問,司馬懿似是聽出了什麽端倪,嘲弄我道:“你是在遺憾沒能有手足相伴嗎?”說完,他不忘評斷,“其實,手足未必有你想得那麽好。你該知曉,若是你多了手足,黃老先生同夫人待你的寵愛便會減弱不少,甚至就連嫁給孔明的人都或許不會是你。”
“……”
不知該如何應答的我着實靜默了好一會兒。待思慮清楚後,才抿抿唇,勉強點頭同意了他的說法。沒錯,若是我還有一個手足,父母待我便不會是如今的極盡寵愛,更不會想要把所有佳好的物什都給予我,這般,我也就不會是此今的我了。再假如,不巧那手足恰也是個女子,我還能保證嫁予孔明的會是我嗎?
所以,獨生有獨生的好,手足有手足的好,沒什麽好對比和羨慕的。
釋然地笑起,我轉身就欲入廚室,不過,入廚室之前,我還是隐忍不住地說了句:“沒有手足,有你們也很好。”
有你們這些如若兄長的人在,我真得覺得如斯幸運。
……
夕陽日暮,衆人迎親歸。諸葛均紅衣赤裳,英姿飒爽,騎馬行于最前。新婦深衣曲裾,隐約可見,緊随其後。他們沐浴在餘華之下,身影度金一般的流光溢彩,讓我錯覺,這還是許多年前,我同孔明成親的時候,他這般牽引着我前往一個無法預料的未來,卻讓我第一次對未知有了期待和欣喜。
那時的我坐在喜轎上在想些什麽呢?是期許舉案齊眉,還是在擔憂思慕難表呢?
模模糊糊地,任我如何努力都想不起來。不過,都不重要了。因為,不論,當時的我是何種心情,何種思緒,都只是在慶幸我終于越過了所有的障礙來到他身邊,執着他的手,與他相約到老。
而他自那時起,就護我安虞,從未有失。
因此,當他到我面前之時,我毫不猶豫地拉住他,将自己的手塞到他的掌心,然後,握緊。
我陪着他,他陪着我,眼觀諸葛均同新婦行禮,自三拜到結發,不曾遺漏分毫。
之後,晚宴。
作為新人,諸葛均不僅沒能同新婦當即行周公之禮,甚至就連體己的話都來不及說便被一衆鄰裏親朋拖拽着出來飲酒。那些人争相出點子為難,大有不将他灌醉便不罷手的勢頭。即便是作為親兄長的孔明,也沒有放過諸葛均的準備。
孔明第一個給諸葛均灌酒,滿滿的一盞,只用一句“阿均,你長大了。”便讓諸葛均心甘情願的一飲而盡。也是這句話,使諸葛均緊接着極為豪氣地反敬了孔明三杯。緣由是,孔明于他亦父亦兄,對他有着償還不盡的教養之恩,照他的原話來講就是,“沒有二兄,我便什麽也不是”。
接着,我又在其他人的慫恿之下給他灌酒,拿出嫂嫂的姿态,同他道:“雖然,你是我的小叔,但如同孔明,我也一直将你當作幺弟。”話畢,我率先将杯盞裏的酒水飲盡,逼得他不得不也如此。自然,他也不忘回敬我一杯,麻煩我替他照顧好二兄。
随後,龐統、崔州平、馬良……一個接一個,絡繹不絕。
到最後,諸葛均直接栽倒在酒桌之上,被擡進新房。
主角謝幕,晚宴也就進行得差不多了,大半賓客皆是散去,獨留下那些熟識的一衆嬉嬉鬧鬧地不肯罷休,非以機會難得為借口,拽着我們夫婦陪他們飲酒,還揚言要同我成親時那般,不醉不歸,醉倒了就直接躺在地上睡。
我搖首,指着懷中雙眼迷蒙的不棄,拒絕道:“你們喝你們的,我照顧不棄,就不相陪了。”
“不行。”龐統卻是第一個不願,拉着我的胳臂不松手,嚷嚷着:“孩子可以交托給別人照顧,你必須留下來飲酒。”
我無奈,便把問題抛給他,詢問:“交托給別人,給誰?”
這在座的所有人哪個不是為了喝酒留下來,又有哪個是會照顧孩子的?就算是我想要交托,也要看有沒有人可以交托。
“如此……”似是被我的問題難住,龐統支吾着,許久給不出答案。
然而,就在此時,有人主動站出,自我懷中抱過不棄,說道:“我替你照顧小娃娃,你們喝。”
擡眸,司馬懿熟悉的面龐映了滿眼,望着我,露出幾許認真,解釋:“我有一肚子真話不能亂吐,所以,你們喝。”
促狹的眯了眯眼,我調侃他道:“既然有一肚子真話,就更是不能不喝了。”
所謂酒後吐真言,飲酒罷,沒有真言可聽多可惜?
他瞋我一眼,頗為嫌棄,“你是名士之女,卧龍之妻,不是什麽街市上的多事小婦人。”那意思,用未來的話來說就是,能不能不要那麽八卦。
我默,沒想到他竟是拿孔明來威脅我。再加上,徐庶幫襯着他道:“仲達不喝便不喝,我們來就好。”便也只好作罷,不再為難他。
或許,有些話不僅他不能說,我也不能聽。
命運由天還是我
這夜,所有人都喝了不少,酣暢的,毫無顧忌的,直到醉倒。醉倒了,也就直接躺在地上睡,以地為鋪,以天為蓋,毫不講究。
我醒時,正靠在孔明懷中,幾乎沒有感受到任何屬于秋日土地的寒涼。相反的,包裹在身體周圍的是綿綿不盡的溫暖,甜甜的,再多也膩不到的感覺。但是,指尖無意觸及到的修長的大手有着與所有溫暖相悖的涼意。
我驚了一下,險些從他懷中跳起。可是,到底是理智占了上峰,告知我孔明還在酣睡,不能打擾到他。不過,理智再快也比不過下意識的動作,即便我盡快停止,動作還是在不經意間吵醒了擁着我的他。
他轉醒,呼吸稍稍有些加重,撫弄到我的頭頂時夾帶了淺淡的笑意,而後,伴随着初醒後特有的沙啞的嗓音傳入我耳中,“醒了?”
我點頭,莫名其妙地就紅了雙靥,随後,趕忙從他懷中坐起,雙手覆上他的胳臂欲要扶他,說道:“快起來吧,你不該護着我的,萬一受了寒要怎麽辦?”
他卻只是笑,悠然的,閑适地問着:“阿碩,你知曉你此時的神色嗎?”說罷,他反握住我的手,順着我的動作坐起,但,只是坐起,并沒有直身,接着又道:“比于我,你更希望是你挨着地嗎?可是,阿碩,你的身子不好,哪能多受風寒?”
我頓住,望着他,突然就覺得鼻子有些酸,想哭卻不願被他瞧見,便只能什麽也不說地直直撲到他懷中,既是遮擋,亦是感動。
他則又是笑,聲音輕輕的,反擁住我,道:“是我先前待你不好嗎?何必如此?”
我搖首,拼命地搖首。他待我哪裏有不好?明明是好到不能再好了,照顧着我,寵着我,從不曾對我露出一絲一毫的厭煩,就連我給他惹出那麽多麻煩,他也都是笑着幫我解決的,沒有任何不滿。可是,正因為太好,反而讓我覺得虛妄、缥缈,似乎只是一個美好的夢境。
他給予我太多的安全感,卻也在同時給予了我無盡的不安,讓我變得患得患失起來。
良久,我自他懷中探出首,無恙地笑道:“快起來吧,不然真的要着涼了。而且,萬一給別人瞧見也不好。”
“無事。”他淡淡然,扶我起身。然而,當我起身,轉眸去注意周身時才恍然發覺,我所擔憂的“給別人瞧見”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現實,那些同醉的友人,包括諸葛均夫婦正站在周邊含笑圍觀。尤其是龐統,以一種十分遺憾的神色看着我們,搖頭嘆息,“可惜啊可惜,可惜你們這夫妻之情越來越深。”
我窘然,羞憤欲死。可偏偏這個時候,什麽也說不上來,就只能任着他們調笑。不過,好在身邊有孔明陪伴,即便是被調笑,也有他護着我,任我把臉埋藏在他懷中,獲得短暫的安慰。
安慰過後,我也逐漸适應了他們的笑語,厚了厚臉皮,喊道:“笑、笑、笑,笑什麽笑?!你們難道沒有和自己夫人溫存過啊?!”
被我喊得一怔,他們頓了片刻,随後,又是朗聲笑起,言:“難得見這姑娘發點脾氣。”
我翻眼,無奈詢問:“難道我尋常都太過溫婉了嗎?”
這話一出,就連孔明都輕笑出了聲。他一邊笑着,一面握了握我的手,解釋,“她哪裏是沒有脾氣,簡直執拗得有些過分,就連溫婉都是執拗着維持的。”執拗地做着自己認定的所有事情,不管多艱難,多辛苦,都絕不放棄。
可惜,他說此番話時,我正被龐統他們嗆得厲害,頗為不滿地和他們對視着,無心再管其他。孔明的話,我不是沒有聽見,而是沒有思考,只将它當作尋常抛之腦後。直到很久很久,久到我都快忘記這番話時才恍然憶起,原來,孔明一直比我認知中的要了解我太多。
……
事後,龐統等人漸漸散去,離開草廬、離開襄陽,回到他們所不願卻不得不停留的地方,過回那亂世浮沉、日夜焦慮的生活,将隆中的一切歡愉變為再難接觸到的美好,珍藏。
這一次,誰也沒有感慨什麽,或是多說什麽,只皆是滿心歡喜地施禮道別,說一句:“珍重。”
我亦是如此,但,不忘玩笑式地告知龐統命運的安排,道:“士元兄,不久南郡必歸周瑜,若是你真的看他不那麽爽快,不如來荊州尋我同孔明耍。”
其實,這樣的命運我很喜歡,因為,它可以讓龐統同我們歸于一起,不會有離別,不會有敵對。但是,我并不希望來到劉營的龐統最後死于雒城之戰,在人生正值佳好的時候,撒手人寰。所以,龐士元,多年後請你用事實告知我歷史是可以改變的可好?
或者,歷史的記載沒有改變,但,你只是假死。
想到此些,我的滿心歡喜沾染了幾許悲哀,變得有些凄然。凄然地将他們送走,我又重新依偎到孔明的懷中,支吾着:“我真怕,怕再度相聚時,我們這些人都已是不全了。”走的走,死的死,再也不會回到最初。
“不會的。”他寬慰我,聲音溫淺,“就算是真的如此,我還在。”
他還在?我頓了頓,然後,倏地擡眸,毅然決然地說道:“如若,有一日我在的時候你不在了,我一定會很讨厭你的。”有多思慕你,便會有多讨厭你。因而,為了不讓我讨厭你,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直到我死也活得好好的。
他笑,輕喚了我一聲:“傻姑娘。”便執着我的手,牽我進屋,準備接受諸葛均夫婦的早禮。
早禮,也就是新人需在新婚的第二日清晨拜見夫家長輩的禮儀。尋常,受禮的人乃是夫家的主人、主母,即男方家的父母等長輩。但,因為諸葛家的長輩皆已去世,此禮便不得不由作為兄長和嫂嫂的孔明和我代為接受,表示同意新婦正式成為諸葛家的人。
行禮時,新人恭順地跪拜于堂下,三叩三起後,喚一聲:“兄長、嫂嫂。”随後,分別由兄長和嫂嫂扶起,端立着聆聽二人給予的訓言,并致謝。
所謂“訓言”,我并未說什麽具有威懾力的話,只簡單地告知林氏,諸葛家沒有那麽多的規矩,不需要時刻遵循着“兄友弟恭、妯娌和睦”禮教規條,只要行得端,做得正就好。至于,該做一個怎樣的妻子,是她同諸葛均自己的事,我們不會過問。
林氏颔首,明白地對我欠身施禮。
而後,諸葛均也聽罷孔明的訓言,早禮結束。
禮畢,我同林氏到廚室着手準備早食,孔明同諸葛均坐于外堂閑談等待。
“嫂嫂。”到廚室,林氏不安地喚了我一聲,有些無措地詢問:“我該做些什麽?”
我笑,盡量地和善,想要撫平她的不安,随意指了件事,“你去菜壇裏取些鹹菜切好吧。”随即,我起衣袖,到米缸中舀米,欲要清洗做粥。
洗米中,我不忘仔細地瞧了瞧真實容貌的她,看她細眉杏眼,挺鼻櫻唇,覺得諸葛均委實好福氣,竟是能娶得這等佳人。
“你同阿均如何結識的?”好奇之下,我淡淡然地問。
她卻明顯有些拘謹,聲音低低地,像只受了委屈的小貓,“他時常去酒肆飲酒,幫我趕走過登徒子,然後,就相識了。”
英雄救美?我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腹诽道:“還挺老套。”不過,面上卻若無其事地說着:“其實,你不必如此緊張,到底,我們不是第一次見了。”
“那……那是為了避免登徒子。”她則頗不好意思,羞赧地抿了抿唇,解釋扮醜的事。
“我知曉。”随意地答着,我轉手将淘洗好的米放入鍋中,加适當的水,接着,才又道:“我猜那扮醜的主意是阿均出的吧?”
“嗯。”
……
準備早食期間,我同林氏聊了許多,得知她自小罹難,父親受征死于戰場之上,母親千辛萬古地拉扯她長大,卻又在不久之前離世。她一個女子,無依無靠的,當廬賣酒時受過不少欺負。所幸,她遇到了諸葛均,他幫助她,憐惜她,給了她一個溫暖的家,讓她體味到從未有過的歡愉和滿足。
聽到此些,我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與王氏一起煮食談話的場景,想說,除了我和她,如今又多了一個有幸嫁予諸葛家的女子。
……
早食,一家五口其樂融融。
趁此機會,諸葛均坦誠地同孔明說道他對往後生活的安排。他說,結識林氏讓他知曉,這個亂世有太多他看不多的瘡痍和沉疴,如此,他想出去瞧瞧,不再躲在孔明的身後,做受到保護的無知幺弟。他想如同孔明一般投靠劉皇叔,涉入亂世,盡自己的力量建一番功業。
對此,孔明沒有立即表态,而是告誡他,亂世沒有他想得那麽簡單,有太多他預料不到的事情會發生,甚至,會犧牲他所想要保護的一切。
諸葛均卻依舊堅定,他要入亂世,絕不後悔。
鹣鲽情深生死時
幾日後,我們舉家搬遷,自襄陽城郊前往油江口縣府。離開之前,孔明将家中所有錢財整理了一番,土地田産盡皆送予附近的貧苦農夫,家具器皿非是重要的便置于原處,其他雜物則多半丢棄。因而,我們能帶走的東西并不多,加在一起也就只是幾卷書簡,幾件木具。說到木具,我倒是有個好玩的發現,便是在諸葛均曾經的無數玩具中,有一樣是我在未來見過、玩過的。由許多木條堆壘鑲嵌而成,似球非球的物什,可拆卸,但拆卸後能否恢複如初就要看玩家的智慧了。它叫孔明鎖,是未來的益智玩具,亦是此今的有趣物件。
可惜,諸葛均将其看得很重,不允我随意動手。他少時,諸葛氏家道中落,門衰祚薄,連溫飽都有問題,更別提玩具一類。但,他不懂事,常常央着孔明要,孔明無奈,只得學着去做,做成的第一件就是這孔明鎖。因孔明鎖一物技巧性太大,諸葛均一玩便玩了數多年,自最初的手足無措到現在的花樣百出,可謂是頗為精通。
看着他十指靈巧,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就将其拆卸、裝好,讓我委實佩服。猶記當年我玩此物時,別說是安裝,就連拆卸都花費了許久。
我羨慕,尋思着孔明可能再制一個此物送予不棄,讓她也可以從中獲益,變得更加聰明穎慧。孔明倒是不推拒,欣然應允,并告知我,玩孔明鎖的訣竅其實不過是些機關原理,明白了,就能在瞬間拆裝娴熟。
一語驚醒夢中人,頃刻,我腦海中就浮現出一個孔明鎖,以榫卯結構整合在一起,又迅速的因其中一根木條被抽離而分崩離析,随後,再依據着先前整合的規則,重新搭建,終是一如當初。果然,這其中融合了不少機關原理,若非通曉一二,我怕是極難參破個中玄機。
嫣然一笑,我道:“以此來教授孩童的機關術倒是不錯。”轉眸,我興奮地凝視着孔明:,央求,“你可否多制幾個,我要教厥兒,教不棄,等等。”
他笑,彎了彎唇角,“好,回油江口我便幫你制。”随後,軟薄的唇緩緩貼近我的廓,笑意盎然地輕聲,“不過,這‘等等’如何而來?嗯?”
我窘然,抿唇不語地兀自往外走,不好意思搭理他。
三日後,油江口。
縣府門首處聚集着好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份不明卻皆是進進出出。進去的躍躍欲試,胸有成竹;出來的神色無奈,搖首嘆息。其外,還有美男子趙雲緊繃着臉部的線條,神情肅然。
我不明就理,難免有些猜測,想是否是府中發生了什麽大事。不過,這大事到底為何,一時之間實在判斷不出。轉眸同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