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40)
邊一把長劍,右邊一張古琴,猶如他文武交織的一生。
“公瑾走好。”對着那棺橔拜了三拜,孔明輕輕緩緩地說道。
而我亦是。
接着,有仆役上前領着我們到後堂休憩,用些香茗糕點。
在後堂,我一眼便瞧見了龐統,坐在不知名的三人之中,侃侃而談,依稀可以聽見他說,“周公瑾那人吧,怎麽說呢,說他佳好吧,我又覺得他實在不能知人善用,說他不好吧,他的風雅氣度委實令人折服。不過,我不喜歡他,總歸這取得天下靠得不是風雅氣度。”
“他死了,倒也是件好事……”
對此,我破不能理解。若說龐統真心讨厭周瑜,又何必親自護送的靈柩歸吳郡,我可不信他是為人權勢所脅迫的,他這人除了酒友怕是再無什麽畏懼的東西。可若是不讨厭,他又何必處處言說周瑜不好,難道是他損友的毛病又犯了?還有,身處周府後堂,堂而皇之地言說府主人的不好,他到底是哪裏來得膽量,就不怕被衆人轟出去?!
有趣的是,他身邊的三個人不僅沒有轟他,還異常認真地聆聽,好似他說得是什麽至理名言一般。
“龐士元,你這人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其中一人,聽罷龐統的話後,笑笑回到:“只怕我們之中最為欣賞周都督的人就是你了。”
他卻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立即瞋目反駁,“胡說八道!我龐士元,堂堂鳳雛,怎會欣賞他那不善用人的人。”
可惜,那反駁任是誰聽了都有點欲蓋彌彰的味道,用未來的話來說就是傲嬌。
我忍俊不禁,險些笑出聲來,偷偷地拉了拉孔明的袖角,低聲:“你看,那邊正是龐士元呢。”
孔明淺笑,其實不用我說,他也早就瞧見了龐統,不過,他并沒有準備去尋他,畢竟這是來吊唁而不是來敘舊,更何況跟龐統敘舊絕對沒有什麽好話可聽。
看着,孔明攜我到距離龐統稍遠的一旁入座,說道:“你我還是不要為他所瞧見得好。”
我不解,剛想詢問為何的時候,就聽見龐統身邊的某人喊道:“瞧,那就是諸葛孔明,卧龍先生。”那手指指的方向恰是孔明所在之處。
當即,有不少眸光投注而來,尤其是龐統,不僅看了過來還走了過來,立在我們身前,沒好氣地質問孔明,“你這般避開我可是有同我斷交之意?”問着,他就坐了下來,奪走孔明手中還未來得及送入口的香茗,又道:“阿碩那小女娃呢?沒跟着你?她舍得離開你還真是難得。”
Advertisement
我無語,一記眼刀趁着龐統不經意送過去。
而孔明平淡的,無任何被抓包的尴尬,回答:“周公瑾一死,你便又要尋主,亮可不想幹擾你的選擇。”然後,他轉眸向我望來,微笑,“至于阿碩,呵呵。”
“難道她終是知你無情,棄你而去了?”依舊沒有察覺到我的存在,龐統損損得猜想,“莫非那姑娘去往邺城投奔司馬仲達了?說來,你到底知不知曉那姑娘自初見便已對你心生思慕了?”
我咳咳,硬生生地為手中的香茗嗆到,瞪着龐統,沒好氣地插話,“龐士元,你這個無信之人。”雖然,我思慕孔明的事,孔明早已知曉,但是,他更久之前就已是應允我不會說出去。
聞聲,轉首,龐統望向我,片刻後啞然失笑,猶勝當年我笑司馬懿淪為孔明書童。
我又咳,不過這次是假的,憤憤道:“我看你是故意的。”知曉我就在孔明身邊,故意将我的思慕說給孔明聽。
“哈哈——”他沒有回答,但,爽朗的笑聲與默認無異。笑罷,他又來回将我與孔明審視幾番,先與孔明說道:“那些刺客沒刺死你,倒是你走運。”
随即,我一頓,握着茶盞的力道重了幾分。
孔明卻是淡淡然,淺笑,“他們能不能刺死我,你該知曉的。”
“我知曉,那她呢?”龐統指了指我,詢問卻肯定,“她當時該是吓傻了吧。”
“你才傻了。”我反駁。可是,心裏很疑惑什麽叫刺客能不能刺死孔明龐統知曉?龐統還問孔明我知不知曉,又是什麽?
不過,我沒有問,就如孔明許多次不曾過問我的傷處一樣,我也相信有些東西他不告訴我是有他的理由的。
“還有……”被我反駁一番,龐統并沒有說回來,或是大笑,而是又問我,“聽周公瑾言,你出使江東也受了重傷,可是真的?”
我默然,沒有回答,而是頃刻轉眸望向孔明,注視他的反應。
他知曉,他什麽都知曉,可,沒有正面與他說過這個問題的我,還是有些心虛。
于是,許久,見孔明沒有任何異色,我才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坦誠回答龐統。但,龐統的好奇心并不止于此,接着又問:“你可知曉是誰下得手?”
我“……”又是默然。
然而,這一次孔明有了反應,揚唇一笑,替我答道:“簡雍簡憲和。”
“就是那個自初始就同你不善的老頭兒?!”龐統拍桌,诘問孔明,“你不是會些武藝嗎?怎麽沒宰了那老頭兒給阿碩出氣?”
我失笑而後怔愣。
孔明則翻回去應答龐統,“如今她知曉了。”
士為知己者死也
龐統去了哪裏,我并不知曉,但是,我相信,很快,我們就能再相見。
至于孔明會些武藝的事,我依舊沒有過問。原本,在他遇刺的那夜,我就該意識到的,可是,我沒有,就只是一直銘記着那段陰影,其他的一概不在意。
這是我的疏忽,而且,認為他不會武藝,也是我的想當然,并不算是他隐瞞我。
所以,很快我便将此事抛諸腦後,只留餘,原來,除了經天緯地,孔明亦是會些別的的,譬如武藝。
而伴随着周瑜的離世,江東擱置奪取西川的謀劃,曹操又聚焦于西涼馬超的一舉一動,到來了荊州徐圖巴蜀的最佳時機。巴蜀之地,有天府之國的稱呼,物産豐富,地勢險峻,乃是囊括中國必須之地,昔時,漢高祖劉邦亦是以此為據奪得天下的。
另外,西川之主劉璋暗弱,短智少謀,非是長久之輩,其部下張松、法正便是因此而轉投劉備,欲于劉備做內應,共奪西川。
如今,唯一欠缺的就是一個名目,一個挺軍入蜀的名目。
不過,孔明并不着急,胸有成竹地言,很快,就會有了。
在此之前,還是得說說龐統,那個進取西川注定不能或缺的鳳雛先生。
原本,為了不幹擾龐統做決定,我同孔明皆沒有與他提及入荊州共事劉備的建議。自然,也從未聽他說過自己想要入荊州。可是,就這麽無聲無息的,龐統去了耒陽縣,還以從事的身份當上了耒陽縣縣令。
縣令職位雖低,但,到底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總歸是要理治些內務的,就算龐統位居于此頗為大材小用也不能例外。可,他倒好,硬将這不可能變為了可能,日夜縱酒,不理政務,引得耒陽縣縣民怨聲載道,紛紛請求劉備将其替換掉。劉備又是個看重民心的主,哪裏能夠忍受龐統的胡作非為,遂免其官職,不欲再用。
這一罷免,孔明與魯肅皆有異議。先是魯肅寫書前來,言曰:“龐士元非百裏才也,使處治中、別駕之任,始當展其骥足耳。”大意就是說,龐統的才能不是用來在百裏之地施展的,而是只有位及治中、別駕之上才能彰顯的。随後,孔明又言于劉備,說龐統有經世之才,可與亮共為主公之左膀右臂。
這般,劉備才有所動搖,欲要見一見龐統後再作決定。
龐統來時,恰是晌午,我偷跑回居室用藥,苦得幹嘔了好幾次才将一碗湯藥盡皆飲用下去。
看着我痛苦不堪,蒹葭面露不忍,欲要伸手奪去我手中藥碗,卻又因銘記着囑咐而遲遲沒有動作。最終,她在遞上果脯以及薄荷葉的時候,懇切道:“夫人,你這又是何必呢?”
我撫了撫胸口,擡眸,本想冷冷看她一眼,提醒她逾矩了。可是,當我察覺到她眼眸中的關切與擔憂,莫名就打消了那個念頭,無可奈何地答:“雖然,我知曉這麽做也未必有用,可是,不這麽做我又實在不知要怎麽辦,因而,死馬尚且當作活馬醫吧。”
“可是,時間久了,夫人的身子……”猶豫着,她并未将後果說完整,而是轉來規勸我,“夫人還是停藥吧,有些事情當真是急不來的。”
我卻笑了,搖搖頭,道:“別事便算了,此事縱使急不來,我也要急急看。”
“夫人……”
“好了。”嚼了幾片薄荷葉祛除掉口中的苦澀味,我起身,理了理褶皺的衣角,言:“外院還有事等着我去做,這便走了,你且替我将這些收拾幹淨,連藥渣都留不得。另外,不棄……也有勞你幫忙照顧。”
說着我就有氣,好好的,劉備又同我開出那樣的條件,害我再度不能常伴不棄左右。有時,我還真想讓劉備早點去死,省得麻煩。不過,真的就只是想想。
外府。
孔明無比平靜地端坐于殿室之中,悠然自得地翻閱着手中的書帛,良久,淡淡一句:“近來,你總是在晌午偷回居室,所謂何事?”
我一頓,沒想到他冷不丁地會問上這麽一句,但是,對于如此問題的答案,我早已思索得娴熟,便未有心虛,未有畏懼地回答:“我去哄了不棄午睡。”同時,我不忘與乳母、蒹葭通氣,囑咐她們,若是孔明問起,就如此應對。
母親思念年幼的女兒,我想,沒有比這更值得人信服的理由。
他也似乎是真的信了,不曾笑而不語,不曾淺笑揭穿,而是不着痕跡地轉移話題,告知我,“半個時辰前,士元入府,如今正在前殿面見主公。”
我滞了滞,卻是預料之中,早就知曉龐統這人終究會回到我與孔明身邊,便沒有多少驚訝。反而,我更驚訝的是為何孔明沒在場,遂問道:“那你怎麽沒有陪他一起?”
他笑,意趣盎然地看我,“你在怕士元不能為主公所喜?”
我點點頭。
他卻搖首,不甚在意我的擔憂,說道:“士元既能當得上鳳雛的稱號,就必是常人所不能企及。”
可惜,他身姿容貌皆不出衆,常為他人輕看了去。
我抿抿唇,總覺得以貌取人有些不公,但,看到孔明又覺得沒什麽不公,便不再思慮于此地慶幸道:“他來了,倒也好,總歸是有人分擔你手中的事務了。”
悠然閑逸這麽多年,龐統他也該好好操勞操勞了,不然等到幾十年後,孔明這個年幼的先于他這個年長的離世要怎麽辦?
離世……
我當頭棒喝,憶起龐統的結局,随即,又聽聞孔明言:“士元他來,并非是替我分擔政務的,而是代我為攻取西川的軍師中郎将。”
果不其然。
我驚吓,猛地覆上孔明的手臂,詢問:“可不可以……我是說,可不可以不要讓龐士元去往西川?”
只要不去西川,就不會有雒城下的羽箭,也就不會有龐統的隕落。
但是,不可以,根本就不可以。孔明言:“攻取西川雖非難事,但,也不易。我與士元必有一人留守荊州,一人随軍出征,如此,才可保萬無一失。”
可,這萬無一失的結果是龐統命喪雒城啊!
我張張唇,想說卻不能說,最後,只得勉強扯唇笑笑道:“有龐統,西川遲早囊括手中。”如果,雒城一戰,龐統真的死了,我定要那守城主将為其陪葬!
所以,不想我手染鮮血,龐統就一定不能死!
司馬爺爺,善謀,雖然我并不信奉鬼神,但是,一定要請你們保佑。
……
孔明說得沒錯,龐統之所以為鳳雛是有着他的過人之處的。一番閑談下來,劉備對其刮目相看,當即,擢升他為副軍師中郎将,權位僅次于孔明。
而這點更成為往後龐統一度用來折損孔明的依據,言曰,孔明果真是不如他的,竟是勤奮三年才取得他兩個時辰閑談而得來的地位。
對此,我頗有異議,總覺得龐統損孔明損得過分了,竟是拿身份地位說事。但,很久以後孔明同我解釋,我才知曉,龐統這麽說,并無惡意,相反的,他是想奉勸孔明莫要将情義看得太重而因此阻礙了他的前程。
至于這番奉勸到底有沒有用,看孔明日後的下場不難猜測。
不過,在孔明解釋此事之前,龐統獲得我的原諒乃是另一法子,這個法子我謹記了一生,直至老直至死都沒有忘記過。
那是十旬休假的一日,不棄安然午睡後,我于中庭練習射術,龐統坐在一旁,一手酒壺,一手糕點,優哉游哉地圍觀。
早前,我曾同他提起過我會射術的事,他不信,硬是嚷嚷着要我展示給他看。我一個不服,便應允下來,如今,既已有了時間就沒再耽擱。
看着我穩步站好,擡弓搭箭,龐統笑道:“姿态倒是像模像樣,只是不知曉你射不射得準?”
我勾唇,“你說呢?”
随即,我瞄準遠處的榆木的主幹,使力地拉開弓弦,正欲奮力射出的時候,竟瞧見某個熟悉的身影正往這邊走來。于是,手臂一轉,五指一彎,箭走偏鋒,不僅沒有射中榆木主幹,就連旁枝都沒有射中,但,我射中某人身邊的欄柱,與他的項上人頭相距不到三寸。
他受驚,沉沉地哼了一聲。
我失笑,故意提音,同龐統說着:“好吧,我承認我的箭術還不到家,竟是沒有射到榆木分毫。”
龐統揚眉,一副我就知曉會是如此的模樣。然而,不等他出言損我,就聽到險些被我射中的那人憤憤道:“是誰?”接着,那人便拿着我射出的那支羽箭做證據,闊步過來。待到那人看清是我,瞬間就什麽都明了了,冷笑,“是你,我也就不驚訝了。”
我嗯哼,雙手抱胸,看着他滿目挑釁。
劉備說過,不準我再同他私鬥,往後,誰再因誰受傷都将面臨着被逐出劉營的危險,但是,劉備沒有說過我不可以恐吓簡雍。只要不讓他受傷,不吓死他,我想不論我做什麽皆是無傷大雅的。總歸,面對簡雍,我不會讓自己吃歸。
“可惜,主公有令,不然,我就不知曉這一箭會不會再靠近你三寸了。”落在你的腦袋上,而後一了百了,了了你的生命,也了了你我之間的恩怨情仇。
他嘲諷地揚唇,借着身高俯瞰我,反譏,“你敢嗎?若是你敢,當日在驿館的那一箭削去的就不會只是我的青絲了,而将是我的雙臂抑或頭顱。可是,我敢,我甚至敢在主公的軍令之下弄死你。所以,黃月英,你最好永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不然,我不保證你還能活上十年八載。”
呵呵,我真是吓死了。
眉眼恣肆,我欲要告知他,前不久我才親手了解了某個人的性命,問他現今要不要試試?可,被龐統搶了先。
只見龐統倏地置放下手中的酒壺與糕點,起身到我面前将我藏到身後,高挺的身姿完全将我保護住,望着簡雍低頭詢問:“他就是那個老不死的臭老頭?”
那一瞬,我有片刻的怔愣,恍然瞧見了某個可以稱之為偉岸的兄長的身影,動容的,情不自禁地軟弱下來,點了點頭,有了想要依靠除孔明以外的另一個人的感覺,不過,那種感覺與思慕無關。
或許,沒有血緣,沒有結拜,我亦可以将龐士元這個損友默認為我的兄長,非是玩鬧,非是好笑,而是真實的會将我當作親妹般保護的兄長。
而後,在我晃神的期間,龐統做了一件頗為放蕩不羁的事情:随手拿起我置放在石案上的羽箭直直地刺入簡雍的肩胛,威脅簡雍,“主公說過不準她傷你卻沒說過不準我傷你,再者,我龐士元也不是孔明,沒那麽多的顧忌思慮,因而,我不怕你同我耍狠,不過,你倒是看看是你狠還是我狠。”
說完,他又将那羽箭拔出,絲毫不在乎簡雍傷處濺出的鮮血碰觸到他的衣裳,續言:“同時,你也要知曉真的耍起狠來,不同于我的光明正大,孔明會讓你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還有……”突然,他又将我推至身前,“這個姑娘乃是衆多荊州名士寵愛着的人,不是你能随意欺辱的鄙陋女子,以前,沒人在她身邊你欺負她也就罷了,若是往後我在,你還敢,你且看我會不會憑整個荊州世族之力毀你簡氏一族。”
霎時,簡雍沒了笑靥,面色慘白。難得,他這般見慣生與死的外交政客還能為他人震懾到。
可是,比于簡雍,我也沒有好多少,呆呆地望着龐統,眨眼再眨眼,很難置信他剛才的一舉一動。
直到他拍了拍我,喚我離開,我才稍稍回神,詢問:“你先前是……”
他笑,“我龐士元此生無什在乎的人與物,除卻那個隐居多年的叔父龐德公,便只有一衆友人。誰若是敢動他們分毫,我定讓他悔不當初。”
“士元……”我被他撼動,良久,就只說出,“兄長……”
初日高陽冰雪消
龐統為我刺傷簡雍。
對此,孔明淡然一笑,言,簡雍不會追究什麽的,不過,很快,我就會同他和好了。
我不解,難以明白我同簡雍那般的深仇大恨竟是可以通過一場見血的報複就輕易盡釋,哪裏有這麽簡單?
孔明卻莞爾,告知我,龐士元與簡憲和,臭味相投。
而當我明曉如此意蘊時,已是幾月後了。
我親眼瞧見龐統與那老頭勾肩搭背,拎着酒壺,蹒跚地從外歸府,倆人歪歪倒倒,有說有笑的,大有不打不相識之意。
說實話,初瞧第一眼,我頗為憤憤,暗自責怪龐統居然同我的仇人“厮混”到了一起,明明前不久他才為我同那仇人大打出手來着。不過,只要稍稍冷靜,我就知曉是自己幼稚了。顯然,前後這麽多年,我早已過了堅持“我不同他好,你也不準同他好”的年紀,如今的我,更信奉的是每個人都有自己交友的權利,全然沒有必要為了誰誰誰而損失一個至交。
而且,就算龐統與簡雍交好了,也不代表往後他不會再幫襯着我,更不代表他會調轉矛頭幫着簡雍對付我。在一點上,我對龐統還是很有信心的。
漠然地又看了他們一眼,我追随着孔明緩緩地往內府走去。途中,我詢問他,前番他同我言說的,龐士元與簡憲和臭味相投是不是這麽個意思。
他笑,颔首,然後,反問我可還記得,在我初到新野之時,他曾同我說過,若是我肯以真性情對待簡雍,簡雍對我的喜愛絕然不會少于對劉冕的。
我自然是記得的,可是,那時,誰又料得到會發生劉氏姊妹那件事呢?
原本,我也是真的奢望過能同簡雍交好的。
嫣然一笑,我搖搖首,沒有正面回答孔明,而是不甚在意地道:“此今,我早就不期望簡憲和會喜愛我了,相反的,我更期望他會一直恨着我,這般,我就不怕以後日子無聊或是有氣無處撒了。”
想來,能有這樣一個可以理所當然撒氣的出氣筒還真是不錯。
“你的氣在哪?”沒想到,孔明看重的點與我看重的不同,淺笑着頓下腳步,問我:“是受了委屈抑或過得不好?”
都有吧,我心下作答,可是,皆不願說予孔明聽,便故作無礙地搖頭,笑答:“以防萬一嘛,萬一以後你對我不好,或者,我不喜歡你了呢?”
萬一我突然回到未來,那麽,這些也就不無可能了。
“阿碩。”聞言,他喚我,深邃的眸子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愈漸的,你便是你了。”而不是那個面對思慕之人緊張到手足無措的小姑娘,拿捏不好自己的性情,時而卑微得過分,時而又疏離得過分,隐藏了過多的屬于我自己的特質。
不知為何,素來愚鈍的我此番竟是輕易地會意了他言語中的意思,遂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解釋,“時間久了,面皮就厚了,總覺得好的不好的,你都見過,就不會再過度擔憂你不滿意我了。”但,也就只是不會再過度,而不是不會再擔憂了。
他揚唇,清淺地問道:“何時,你也同我撒撒氣?”
“你……好啊。”我狡黠一笑,說着,環顧周身,見四下無人便往他身上一賴,嘟囔道:“你總是操勞,不分晝夜,可知我有多麽擔憂?說好不會負我,可是,這般令我日夜擔憂,還不如負了我!”
話畢,我擡眸望他,卻正巧對上他望過來的眸子,愣了愣,而後,欲要言語卻感覺到唇上一涼,柔軟的觸感暈染開來。片刻,他又離開了,繼而往前走去,雅步款款,全然不同于我的臉紅心跳,像是做了什麽有違禮法的事情一般。
這……不公平!
我憤懑,突然就很想把孔明的笑面狐貍皮給扒下來。不過,我很清楚,想要實施這個想法,還不如直接回去扒他的衣裳來的簡單。
翌日。再見龐統,他酒後方醒的模樣,暈暈乎乎地同我與孔明打招呼,絲毫沒有昨日被我抓包的心虛,也沒有任何背着我同我仇人交好的糾葛,而是分外悠然地提及,他昨夜飲酒飲得有多麽酣暢,飄飄然猶如升入仙境一般。
我似笑非笑,瞥他一眼後,意味深長地道:“無人告知你年紀愈長,飲酒愈有危害嗎?”
所以,他若是真的将簡雍那老頭兒當作好友,就少拉着他徹夜飲酒吧,否則,哪日那老頭兒醉酒猝死,他便就是始作俑者。
龐統卻是不解我意,擺了擺手,笑道:“我尚未及不惑,你就言我老,那待到孔明如此年歲,你豈不是該嫌棄他将死?”說着,他又是擺手,糾正,“不,你可不會嫌棄他。我想,即便是年及花甲,你亦會将孔明當作良人,盡心盡力,不離不棄。”
我呵呵,雖對他前句的“将死”有諸多不滿,但,看在後句話無錯的面子上就沒同他計較,反而,好心解釋,“我說得可不是你,而是另外一個。”
若是你真的能活到簡雍那般年歲,因飲酒而死,倒也不錯,總好過雙十八死于戰場得好。
他一頓,接着,笑得深意,回道:“那不挺好,恰能報你多年的怨恨。”
我“……”張了張唇,思索良久才沒有底氣地反駁,“我雖厭惡他,卻也沒到想要他死的地步……而且……而且,哪能讓他死得那般輕易享受,留他活着才能慢慢折磨他,一點一點将他欠我的全都讨要回來。”要不,怎麽說我是毒婦呢?
何況,我一直相信“黃蜂尾後針,最毒婦人心”非是空穴來風。
可,龐統聽着我的謀劃,眉開眼笑起來,說道:“阿碩,你還真是個心軟的女子。”
我呸,抵死否認,龐統卻也不同我辯駁,而是笑着邀約,“今夜,中庭榆木樹下,我與憲和備上好酒等你。”轉而,他又望向孔明,言:“若是不放心,你也可以一起來。”
“不用。”孔明淺笑,似乎也是認定我會前去的模樣。
可是,他們是哪裏來得自信?!都說吃一塹,長一智,在江東之時,我就曾因想要同簡雍安樂飲酒而身陷囹圄,今日,再有此種機會,我是絕然不會再去的。
想着,我正欲拒絕龐統,卻恍然發覺他不知何時已是離去了。
看着孔明,我異常堅定,“我不去。”我絕對不會給簡雍第二次傷害我的機會,哪怕這一次有龐統在場,那個一定會護我周全的兄長。
孔明卻笑,沒有贊同我的決定,也沒有反駁我的決定,說道:“這一次,他不會再對你不利了。”
我怔愣,相信孔明說得是真的,可是,并不想就這般輕易地原諒簡雍,與他盡釋前嫌,畢竟,曾幾何時,他還傷我如斯。
“我不想就這麽簡單的放過他,也不想因為我的意志而改變你的謀劃。”一旦我與簡雍交好,我勢必會請求孔明莫要有損于他,但是,如此會對孔明的前程有所阻礙。所以,我拒絕。
“謀劃可變,但,心意難變。”孔明并不在意于此,淡然地說着:“你到底想不想同憲和友善才是真。”
我默了默,良久,言:“不管我想不想同簡雍友善,都請你不要放棄動搖那些老臣地位的謀劃。”其他的,就一切順其自然吧。
孔明颔首,淺笑,“好。”
當夜,我沒有留在外府,而是早早地便回了居室。可,縱使是回到居室,我依舊有些心神不靈。說實話,這個機會很難得,我也很想把握。到底,我與簡雍的關系都是一場誤會,并沒有什麽實質上的深仇大恨,所以,就算是與他冰釋前嫌,我也不吃虧,相對的,還可以減少一個敵對,增加一個友人。但,就這麽釋然,是不是顯得我太過軟弱,好欺負了?
“夫人——夫人——”
一番鬥争,我連蒹葭喚我都沒有聽見,半晌才有所反應地答:“啊?”
她察言觀色,知曉我心有煩憂,便言語得體地詢問:“夫人懷憂,不知蒹葭可能分擔部分?”
我看她,死馬當做活馬醫地将事情傾瀉而出,想着,或許不是親近之人,能給予我更好的建議。
她則不負我所望,笑着反問我,為什麽不應允呢?依着她對簡雍的了解,她可以确保同簡雍結交無什麽不好,而且,簡雍對我不過是些誤會,就如早前的她對我一般。而我對他雖有怨恨,但是,到底因為他幾乎沒有傷害過對我來說重要的人事物而怨恨不到哪裏去,所以,與簡雍交好未為不可,何況,同簡雍交好了,我也可少替孔明樹敵,免得他分神憂心我的安危。
我欣然,先是不為所動她前面的言語,畢竟同我所想無差,但是,聽到最後一句,我就隐忍不住地有了決定。
蒹葭說得對,為什麽不呢?
或許,我根本就是想要同簡雍和好的,只是尋不到足夠勸動自己的借口,而蒹葭的那一句話恰好給了我那麽一個借口,促使我做出了符合自己心意的決定。
簡雍,我倒要看看,你是否真的有旁人口中說得那般佳好。
……
中庭,榆木樹下,果真有龐統與簡雍以及幾壇濁酒。
遠遠的,我便能聽見那二人言語的聲音,聽着龐統告知簡雍我兒時的種種趣事窘事,趣到我對孔明一見傾慕,卻強裝不在意;窘到我為彈奏《鳳求凰》而學琴,可偏偏就不會彈《鳳求凰》。每一件事都概括着那些年來我的成長與轉變,清晰明白地告知簡雍我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也清晰明白地告知我,匆匆多年,再也回不到當年的懵懂無知卻單純無憂了。
我緩緩走近,待到龐統近旁時才輕輕假咳了一聲,提醒他,我人既然到了,就沒有必要在閑說那些前程往事了。
他也就真的停止住,看着我,了然一笑,說道:“你來得可有點慢。”
我抿唇,胡亂作答,“哄不棄入眠。”
“不是有蒹葭嗎?”龐統拆臺。
“龐士元!”
我瞋目,對于他此種行為甚是無語。
他倒也不在意,徑直丢了個酒壇予我,指着我與簡雍雲:“今夜,不管新仇舊恨也不管誤會傷害,只管不醉不歸,誰若是未醉便歸,明日就在縣府門首處學犬如何?”
“好。”我與簡雍異口同聲。
“此外,比酒量,第一個醉倒的與最後的醉倒的需盡忘前怨,重歸于好。”
聞言,我與簡雍對視了一眼,有幾許尴尬也有幾許歡愉,共同應道:“也好。”不過,我心下還在腹诽着,那第一個醉倒的不會是在指我吧?龐士元,你就這麽瞧不起我的酒量?
“好!”說着,龐統一把扯開酒壇上的木塞,與我同簡雍的酒壇一碰,就是兀自地豪飲起來。
随後是簡雍,對我揚眉一笑,“小女娃,你可莫要落後啊。”
我抿唇,猶豫了片刻,但,終究是不管不顧地追随着他們豪飲,想着,豪飲酒豪飲,誰怕誰啊!
“你們說阿姝和阿娈倆小姑娘在黃泉過得可好?”不知喝了多少,簡雍已有些迷糊,雙腳不停地跺踩着地面,老淚縱橫,“出來,你們倒是出來同簡伯伯我說一說……”
龐統哈哈笑,身子不穩地賴在矮臺之上,糾正簡雍,“那可不是黃泉,而是曹營……”
“有區別?”簡雍凝眸,頹然地低下頭去,又哭又笑,“入曹營不就如同死了一般……哈哈哈……嗚嗚……”旋即,他又走到我身旁,揪着我的衣襟,怨道:“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她們哪會這麽悲慘……可是,我也知曉我是在自欺欺人……怪不得你的……怪不得你的……”
我默然,看了一眼醉睡過去的龐統以及神志不清的簡雍,又給自己灌下了一壇。
“自欺欺人?呵呵……”飲畢,我将酒壇狠狠地砸落在地,聽着它發出巨大的破碎聲,指着簡雍的鼻子罵道:“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