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5)

一年之內,将軍将命喪黃泉。”

據說,等死要比死痛苦得多。

頓時,劉璝退去所有的神色,僵硬而蒼白。

而這麽個預言也使得滿座嘩然,有的驚恐,有的羨慕,有的同情等等,或是對于我的,或是對于劉璝的,都那麽清晰明白。

可惜,我并不喜歡這種感覺,這種利用已知去恐吓未知的感覺。

不過,我有注意到,在我提及劉璝一年之內會死的時候,張任的神情很是古怪。大概,他是想起了曾經我送予他的類似的預言吧。

可,我沒有理睬,假裝什麽都不曾發現般地轉移話題,同劉循規劃抵禦孔明的謀略。

我言曰:“作戰,先禮後兵也。諸葛亮前來,我軍可遣使議和,盡量恭順一些,待到他真的認為我軍怯懦,再一舉反擊,出其不意。就算他不為所動,我軍亦可以諸葛亮無禮于荊州為名,将其殲滅。”

“那不知該選誰為使?”對于我的計策還算認同,劉循接着詢問到使者的人選。

我揚唇,食指依次畫過在座的所有人,最後,繞滿一個圓,回到自己身上,“我。“指完,我陳述緣由:“栖原是劉營中人,與諸葛亮多多少少有些交情,此番議和,唯有我去才更有勝算,而且,我了解他。”

我曾用過所有的思慕與愛戀去了解他。

我需要這個機會,這個與他會面的機會。

出使之前做準備

一路相随,張任沒有說話,可,面色難看得過分。

他在生氣,生我擅作主張要出使去同孔明和談的氣。

我知曉,他是為我好,擔憂我這麽個叛徒安好地回到劉營,會受到劉營的辱待,甚至,會為劉營扣押,斬殺示衆,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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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也知曉,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既想要見得孔明,就免不了惹怒張任。

因而,我沒有想過要同張任妥協。但,還是絞盡腦汁地想着辦法去哄他:待到人煙稀少之時,讨好的笑着,靠近抱住他的手臂,逗弄道:“阿任……好阿任……來,笑一笑……”

然,他怎麽都不肯搭理我,還執着地将手臂自我懷中抽出,除了冷淡的眸光,再未給予我任何關注。

我悻悻,卻不願放棄,緊攥着他的衣袂,裝作無辜。

起先,他稍有些動容,但,旋即又恢複冷若冰霜,且,加大了力将我推開,而後,決絕離去。

他是真的很生氣吧?

我歉疚,默默地跟在他身後,沒有再上前,也不敢再上前。

就這樣,我與他陷入冷戰之中。他怒氣難消,不願理我;我心有愧疚,不好意思去尋他。

不過,借此,我也好理理別事,譬如,那個人的身份,譬如,到劉營之後,該如何找尋機會躲開衆人,單獨去見孔明。

關于那個人,我知曉的仍舊只有一星半點。知曉,他是雒城之人,劉循的部将,地位不低,但,也高不到哪裏去,比于張任、劉璝等尚是有些差距的。畢竟,張任、劉璝那類人身份尊貴,廣為人知,絕然不能随随便便的就是爬上屋檐傳信給我。可,他不僅能夠,還知曉軍報到時,衆臣的情狀。

若是再粗略一些地縮小範圍,大致可以推測此人乃是副将或是幕僚,能入議事堂卻無足輕重。

也不知什麽時候,他才會來送第三封書箋給我。

思慮着,我轉眸望向窗牖之外,凝視那高峻的屋檐,期盼萬分。然而,就是如此,我親眼瞧見那人攀爬至屋檐,一身黑色衣裳地搭起弓箭,對準我的窗牖。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便是我此時的心緒,隐忍不住地勾唇揚笑,拾起近旁安置得佳好的張任的弓箭,同時對準,在那個人松手之前放開,射中他的右肩。然後,在他緊捂着傷處,還來不及離開的時候,大聲喊叫起來,“有刺客——有刺客——”

我的目的無非是将張任引來,而後,哄騙他去搜查整個縣府,到時,處處難躲,最危險的地方便就成了最安全的地方,那個人若是想要活命且不牽連出許些不能為人知曉的事情,就只有來此躲避,乖乖出現在我面前。

如此,想要知曉他的身份也就簡單了不少。

而張任因為關心則亂,來得速度遠要比我想得還快。情況緊急,他甚至連門都沒有敲就直接闖了進來,滿面憂色地将我上下打量多遍,确認我完好無事之後,才認真詢問道:“刺客在哪?還有,你到底有沒有受傷?”

我搖搖頭,言簡意赅,“我沒事,可刺客往那邊跑了去,他的右肩有傷,為矢所中。”說着,我擡手指向對面,顏色冷肅,胡亂揣測,“刺客突來,會不會是劉軍欲要搶占先機?”

聞言,張任的神色凝了凝,有些着急地囑咐我,“以防萬一,我即刻遣人去尋那刺客蹤跡,你呆在這裏,保護好自己。”

我颔首。

而後,他離去,我備好茶,悠閑自在地坐在桌案前守株待兔。

等待中,我可以聽見外面嘈雜混亂的聲音,似是鬧得厲害。

未幾,窗牖外閃過一道黑影,伴随着一個翻身的動作進來一個黑衣人,右肩處的衣裳被鮮血侵染的暗濕。接着,我才注意到他的容貌,白白淨淨的少年,儀表堂堂。

還真是出乎意料……

不過,我面上的笑靥未改,随意地問道:“來了?”

他冷哼,約莫也是猜出這是我的計謀,逼得他身上負傷,狼狽逃竄,頗為不悅地言:“為了逼出我鬧得全府皆驚,你還真是不擇手段啊。”

我不可置否,卻顧左右而他,“坐下來,喝杯茶吧,我相信我們會交談很久。”

“憑什麽?”他問,“憑什麽我要同你交談很久?”

我聳聳肩,不以為意,“其實,你也可以走的,只要不怕為外面的人抓住,我也無所謂。”

沒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會逼他來。

他氣絕,瞪着我,頗為不情願地入座,拿起茶盞品也不品的盡皆飲下。

我不在意,只專注于自己想要知曉的事情,詢問:“你是何人?”

“張翼,字伯恭。”既成定局,他也沒再故弄玄虛,坦誠道:“劉璝将軍部下副将。”

張翼張伯恭?

我沉吟,然後,斂唇一笑。

他不解,但,并未過問,而是鄙夷不屑地說道:“作為劉軍軍師,竟是屈節叛敵,你還真是德才甚高啊。”

我好笑,“不然呢?”不然我要怎麽辦?自裁于三軍之前,還是死戰到最後一刻?

“為人臣者,可無仁,可無德,但,不可不忠。劉軍對你有恩多年,你卻為區區賤命抛棄忠義,有悖為臣之道。”

“那你這般便是相符于為臣之道了?”知曉他的言外之意,我诘難回去,“不安于效忠,反規勸旁人反叛。”

他尴尬,心虛地笑笑,解釋:“英雄者,善審時度勢,如今,益州之主劉季玉不仁,有負百姓,而,荊州之主劉玄德廣施恩澤,博獲民心,乃是賢主。我此舉不過是順應天命,随從民心。”

我揚眉,吓唬他,“同我說這些,你就不怕我告知少主?”

我的手上可是還有着他送予我的兩封書箋,只要遞交到劉循手中,什麽都不用說,就足以斷送他的性命。

張翼卻不為所動,胸有成竹,“你若是會告知少主,早就告知了,完全無需等到今日。”

我微笑,沒有否認。

是了,我不僅不會将此事告知劉循,反而,會幫着他瞞住劉循。

他想叛投劉營,我想回到劉營,到底是目的相同。而且,有了他,很多事情都會變得簡單起來。我何樂而不為呢?

因而,想也沒想,我就應承道:“如你所願。”

他滿意,但,未被喜悅沖昏頭腦,反問,“如此,你是不是也該同我說說你的身份?劉軍的副軍師,李栖李子染,到底是男還是女?”

他看出來了?我哂然,好奇,“張将軍何出此言?”

“身量太小。”他答,有條有理的,“同張任一起時太過嬌柔,怎麽都不似男子。”

我嗯哼,坦然承認。

我告知他,我不僅是女子,還是劉營的軍師夫人,諸葛孔明之妻。

……

一月後,孔明到雒城,與劉備大軍彙合。

劉循挑選張翼等士卒随我一同出使。

出使前,還在置氣的張任終是主動來尋我,在我開門的那一瞬便把我推抵到牆角,懲罰性地吻了好長一陣,直到将我全身的氣力奪盡,站立不穩地倚靠在他懷中才停止。

他瞪着我,因長吻而變得水潤的唇瓣一張一合,惡狠狠地問着:“若是我不來尋你,你便是此生都不要再同我言語了是嗎?”

我懵懂,腦袋因缺氧而有些暈乎,半晌,才反應過來地搖了搖頭,柔聲解釋,“沒有,我沒有想過要不再同你言語。我不去找你,只是因為,我害怕你還在生氣,會對我冷淡漠然。”頓了頓,我有些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抱怨,“你那樣,其實,挺可怕的。”

“可怕?”他冷笑,眸中隐隐還有怒色,“如若真的可怕,你就不會有膽量往劉營去了。”

我默然,抿着唇,一瞬間就不知曉該如何作答。

可,他并沒有因此放過我,反還挑了挑我的下巴,嘲諷道:“怎麽不說了,你平時不是很能說的嗎?伶牙俐齒的,在議事堂上可以說得少主、劉璝無言以對,在縣府庭院可以說得我啞口失語,如今,你怎麽不繼續說了?”

我委屈,鼻子酸了酸,拍開他的手,縮躲到一旁,詢問:“你來找我就是為了羞辱我嗎?那你可以走了,因為你羞辱成功了。”随後,我越說越氣,指着屋外,對他大喊大叫,“滾——”

這般,他又心疼起來,不知該如何安撫地抱着我,不停重複,“對不起,栖兒,對不起……”

我不理他,既不掙紮,也不回應,就只默默地躲在他懷中,雙眼泛紅,卻怎麽都不肯讓淚水滑落。

他更是不忍,手足無措的解釋:“我……我只是擔憂你的安危……擔憂你回到劉營受到委屈……還有,我也擔憂……那個人會對你做出什麽逾矩之舉……或是再度将你騙回身邊……”

聞言,我頓了頓,然後,忍俊不禁地破涕為笑,問他,“你到底是在擔憂我的安危,還是在擔憂我會被那個人搶回去?”

“額……”他窘迫,面色漲紅,支支吾吾半晌才答出倆字,“都有。”

随即,我輕笑出聲,怎麽忍都忍不住。

張任無奈,倏地扯開我的衣襟,在我頸脖處落吻,一個接着一個。

我受驚,極力地躲避,責問:“你做什麽?”

可是,他置若罔聞,壓制着我的雙腿,鉗住我的雙腕,久久不肯擡首。不過,很快,我便發覺,他并沒有過分的欲求,就只是流連在我的頸脖間,再沒往下。

良久,我聽見他嗤笑着說:“如此,便可告知那個人,你已是我的。”

時光一恍十三年

銅鏡裏,少年五官精致,眉目清秀,纖細的頸脖伸延進繁複的衣襟之中,可是,不論怎麽遮擋,都無法完全掩蓋住其間一處又一處紅紫的痕跡,圓圓的,猶似無數成熟的莓果。但,它們散發出的非是莓果的清新鮮美之氣,而是無盡的暧昧缱绻。

如此情狀,任是誰瞧見,都會認為,昨夜,此人定是經歷了一場頗為激烈的巫山雲雨。

可,明明沒有。

我懊惱,手指一點一點地撫上那些痕跡,回想起張任的吻,恨不得一頭撞死。

我真怕,看到這些,孔明會毫不猶豫地遞給我一紙休書。而且,就算他不給,不懷疑我,那麽,別人呢,會不會說軍師夫人不檢點,委身益州時曾同他人做出茍且之事?這般,丢的就不只是我的名聲了,還有孔明的尊嚴。

怎麽,我就沒有攔住張任呢?

越想越煩,我拾起面前的銅鏡便是往桌案上一拍,真想拍它個粉碎。可惜,就算粉碎也沒有用,那些痕跡依舊存在。如此,我還不如好好的想想到底要怎麽辦。偏偏,這個時代還沒有圍巾一類的物什。

圍巾……要不找點別的東西替代?譬如帶帽的披風,只要将帽子戴上,應該就沒有問題了吧。

這樣想着,我便起身走到衣屏前試了一試。效果倒也還好,确是能夠将整個頸脖掩蓋住,可,春暖時節,穿這個會不會有點癡傻?

算了算了,癡傻便癡傻吧,總比毀掉我與孔明的未來好。

但,這樣的裝束多多少少還是引起了旁人的疑惑。例如,劉循,親自前來送行,可,看到我的裝扮,面上的親和霎時轉作不解,詢問道:“春暖花開,軍師這是?”

擋吻痕……但,到底不能實話實說。于是,我假意地咳了咳,故作病态,“栖自幼體弱,前些時日受了寒,不得不多穿一些。”雖然,多穿一些實在無須這麽穿,但,各人有各人的習慣,劉循總該不會連這個也管。

他是真的沒管,不過,他不管,有人管,不僅管,還幸災樂禍地在我身邊偷笑,低聲道:“昨夜,我倒是忘記除了諸葛孔明,你還要面見他人,不過,也好,就算是斷袖之癖也總得讓他人知曉你是我的,可惜,你還有辦法把它們遮起來,只是,這般不熱嗎?”

我打他,趁無人注意,使力地擰了擰他的胳臂,咬牙切齒,“張任你給我等着,等我回來,一定要在你臉上刻個‘傻’字。”

他笑,悄悄在我頰邊落下一吻,“是這麽刻嗎?”

我氣噎,哼了一聲,轉過頭去,懶得理他。

有時,我真覺得張任的臉皮比我的還要厚上不少。

“軍師。”突然,劉循喚我,将我叫到身前,對着我規矩行禮,頗為倚重尊崇的姿态,“同劉玄德議和的事就麻煩軍師了,還請軍師定要為我軍争得先機。”

我颔首,盡皆應承,與劉循許諾,“栖必不負少主信任。”

而後,一一作別,我駕馬,領着張翼等一衆将士逶迤前往劉營。

此前,張任說,栖兒,你一定要安然歸來。旋即,我便想起了一年前,離開荊州之時,孔明同我要去的諾言,要我确保自己的平安。我做到了,将自己保護得好好的,可是,我要怎麽告訴他,龐統不在了,就死在我的面前,我看着卻救不得?

他會怪我的吧,怪我沒有保護好他的至交,他除了家人外最為在乎的人?

其實,我真的希望他會怪我,這樣,他就有了可以發洩的地方,就不用再将那些傷痛埋藏在淺淡的笑意之下了。

所以,孔明,就算不怪我,罵罵我也是好的。

“在擔憂劉營中人會如何待你?”看到我的悲哀,張翼策馬上前,與我并行。

我搖搖頭,笑答:“擔憂的事情太多,還沒輪到它。”

如今,或許到了……劉營中人會如何待我,我想象不到,也無法想象。其實,我挺怕的,怕那些熟悉喜愛的人怨恨我,對我惡語相向或是不理不睬。不過,也還好,因為即便是惡語相向以及不理不睬也都代表着我回到他們身邊了。光這一點,就足以讓我忘卻所有的委屈和難過。

“你要怎麽做?”

“裏應外合,不過,我去見孔明的時候,還煩請你幫我拖住後面那些人。”

他點頭。

到劉營時,守衛的将士橫戟将我等攔在木籬外,審視着我等的裝扮,揣測着我等的身份,戒備地問着:“你們什麽人?”

我上前,面龐被遮擋在巨大的帽沿之下,只露出色彩淺淡的嘴唇,如實答:“吾等乃是雒城人,少主劉循的部下……”

頃刻,将士們戒備起來,将橫着的長戟調轉角度,以利刃相對。

我則依舊淡靜,從容不迫地繼續說着:“吾主命我等為使,前來拜谒,勞煩兵哥通報。”自然,來之前,劉循有同劉備致書,約好時間,言明拜谒目的。

如此,那些将士面上的厲色才稍稍收斂,又問:“使者是誰?”

“武陽張翼伯恭。”我答,說得是張翼而非自己。只因,我身份尴尬,既是雒城使者又是荊州叛軍,如若貿然相告,怕是會激起将士們的不滿,擅自斬殺我于軍前。

張翼也懂,因而,聽到我說他,雖有訝色,但,很快恢複。

聞言,将士中才有一人不緊不慢地往中營走去,通報劉備。

半個時辰後,通報的士卒出來,不卑不亢地做了個請的動作,冷冷道:“吾主有請張将軍。”

那姿态高傲得過分。

看來,劉軍是想搶占主位,在會面之前便給益州一個下馬威,告知益州一衆,如今,荊州軍實力強盛,更是連奪三城,會見益州使者乃是益州莫大的榮耀,待會入內,該怎麽說話,說什麽話,還請益州使者掂量清楚。

也不知這是誰的計謀,真狠。

但,還不止此些。進入劉軍軍營,道路兩旁皆是屹立着威嚴壯碩的士卒,眸光銳利,看着我等卻猶如看見勢單力薄的蝼蟻,不屑防備。遠處,還有響亮的呼喊聲,齊刷刷得頗為規整浩大,應是正在操練士兵。

因此,我特意回首瞧了瞧除張翼外的益州軍,見他們面上皆有戚色,便知曉這個下馬威不僅狠,還挺有用。

張翼與我有同樣的觀點,在我收回眸光的最後,對我深意一笑。

我沒笑,但,心裏在雀躍。

及到主帳,益州軍已是被吓得差不多,個個神色間都顯露出恭敬與畏懼來。

若是真的要和談,此時,益州已是大敗。

入內,我有将在座的所有人尋視一番,除了高坐堂上的劉備外,還有悠然自适的孔明,不拘禮法的簡雍,面色柔和的孫乾以及高大威武的張飛、趙雲,皆是熟人。

上前,我率衆與劉備等人見禮,“益州使者拜見劉豫州、諸葛先生。”

聞聲,衆人皆有些停頓,其中,孔明淺淡的笑意又淺淡了一些。

不過,這并不代表他們有認出我來,至少張飛沒有。他不甚滿意地說道:“前來和談卻不以真面目示人,還裝束的這般怪裏怪氣,一看就是沒有誠意。”

我失笑,想,這麽久張飛還是沒變,依舊這麽急急切切的。

不過,到底又有多久呢?

擡手,我撫上帽沿,緩慢的,不動聲色地将其褪下,但,其實,手顫抖得厲害。

“阿——”

看清我的容貌,張飛瞠目結舌,險些喚出我的真名。所幸,孔明謹慎,不着痕跡地奪過話語權,笑道:“子染,許久不見。”

當熟悉的笑容出現,當清俊的嗓音響起,我憋忍不住地紅了眼眶,鼻子酸得好似快要掉下來一般。

終于,我見到他了。

可,為何不過短短一年,我卻覺得恍如隔世?

孔明,孔明,孔明,孔明……

良久,我壓抑住哽咽,回應,“許久不見,孔明。”

我該喚他“諸葛先生”或是“老師”的,可,我就是不想,就是不願,就是想喚他“孔明”,我的孔明。

他滞了一下,手中搖扇的速率由二變作一,但,笑容不改,“在益州,可還好?”

“好。”可,不管多好,始終都比不上留在他身邊。

“嗬。”張飛到底不肯噤聲,硬是要自孔明那兒奪回言語的權利,冷嘲熱諷道:“她能不好?都當上劉循的軍師了,還能不好?照我看,再過不久她就要與我等争鋒相對了。忘恩負義的叛徒!”

“翼德!”劉備嚴聲。

我卻不甚在意,冷淡地瞥了張飛一眼後,坦然地與劉備對視,說道:“豫州仁主,與我主劉璋乃是同族兄弟,本該兄友弟恭,互相扶持才對,可,如今,豫州侵臨我地,占我城池,霸我百姓,深違禮法。我主仁義,遣我為使規勸豫州退軍,莫要鬧得兄弟相殘,聲名掃地。”

“此言甚怪。”反駁我的,非是別人,恰是我摯愛的男子,羽扇輕搖,言笑晏晏,“所謂汝不仁,吾不義,汝主召吾等入蜀相助,本該心懷感激。然,汝主失德,竟不肯救吾荊州于水深火熱之中。此外,益州多郡非是吾主侵占,而是民心所至。如若不信,汝可随意尋訪,查探民衆之意。”

宛若回到了十多年前,司馬廬中,俊逸若仙的少年與其貌不揚的少女相對論辯。

可,如今,少年已過而立,少女已為人母。

“諸葛先生說笑。荊州有難,吾主曾資辎重于汝軍,助其一臂之力,卻是汝等不安好心,竟是串通張松張子喬觊觎益州。”

“所給非求,吝啬供給,這便是先生口中所謂的‘曾資辎重’?”

“益州未安,糧草猶重,怎能随意資送?況且,出兵之前,吾主已有資助,想來,是汝軍貪心,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求供給。”

“兵甲千萬,百萬糧米夠用幾日?貪心之說實乃荒誕。其外,益州富足,糧草充備,若非如此,汝主又怎會在吾軍初至時辦置半日宴飲,難道是剝削百姓的不成?”

“百日宴飲,乃是為汝軍洗塵所備,耗盡我軍辎重,汝軍為何反責怪我軍不是?”

“為宴飲耗盡辎重,先生是在質疑劉益州之智慧?其外,我軍請求辎重已是時過一年,難道前秋益州有災?如此恕亮淺薄,竟是未聞此事。”

“無功不受祿,汝等既未安定益州,又如何敢求辎重千萬?”

“不過回首援救,非是撤兵不理,先生何必說得好似我軍背信棄義一般?倒是吾等本無深厚情誼,吾主仁義,念及族兄族弟之情,無條件相助。可,反過來,汝便以‘無功不受祿’為由拒絕相助我軍,還真是有理啊。”

“……”我語塞,腦袋裏事先想好的那些言辭用盡,不得不費時再想,“那汝軍奪我謀臣法正孝直,暗通重臣張子喬,又該作何解釋?這些,可不是一個念及兄弟之情的英雄該做的。”

“良禽擇木而栖,法孝直自願入我麾下,既非強迫,亦非引誘,何須解釋?至于張子喬,早已知曉益州疲敝,其主暗弱,遂主動致書我主,欲與我主裏應外合,此事亦無須解釋。與其責怪我主,倒不如汝等自省為何會發生此類事情。”

“……”

似乎,這麽多年,我依舊沒有辦法改變結果。

“好了。”孔明得勝,劉備倒是沒有得寸進尺,反而适時阻止,既挽留了益州的顏面,又宣揚了自己的仁義,“天色不早了,幾位就暫且在此住下吧,議和之事還是留到明日再議。”

“子龍,你去為幾位使者安排住處。”

“諾。”

于是,在趙雲的帶引之下,我等步出主帳。

其時,張翼到我身邊,笑道:“你們文士果真善言,竟是可以争論到如斯地步。不過,諸葛先生似是勝你一籌。也不知,你們往日争吵是否也是如此情狀?”

我微笑,回答:“我們從不争吵。”

不是沒有矛盾,不是沒有怒氣,只是,他肯讓着我。

此中有誓兩心知

入夜,離開營帳之前,我丢了一包藥粉予張翼,告知他,若是實在拖不住那些士卒就把這藥粉放到他們的茶水之中,保管他們能夠安睡一夜,響雷都吵鬧不醒。

張翼震撼,直言,文士的鬼心思就是多,為達目的還真是不擇手段。

我不以為意,不溫不火,“他們就麻煩你了。”說着,對他抱了抱拳以示感謝。

他擺手,不再說笑,頗為認真仗義地應答:“放心。”而後,擔憂詢問:“你确定你能尋到諸葛先生的營帳?若有萬一,怕是會有生命危險。”

我笑,胸有成竹,“他早掌握了我的一舉一動,若是當真尋不到,會遣人前來接應的。”

一夜夫妻百夜恩,到底,他不會看着我死。

張翼點頭,會意。

接着,我便出了營帳,裹着披風,偷偷摸摸地往營地中央摸去。若是我猜測得無錯,孔明的居處只能有兩地,一是先前龐統所居之地,一是原本我所居之地。

出于自知之明,我先去的是原先龐統的住處。然,其內并未傳出孔明的聲音,而是張飛的罵罵咧咧與趙雲的無奈之言。

張飛說,他就不能理解了,明明我對劉營一直忠心耿耿的,就算沒有赴湯蹈火卻也是竭盡所能,怎麽會說叛敵就叛敵呢?難道真是他一直看錯人不成?

趙雲嘆氣,附和,他也是沒有想到我會這麽做,不過,這也不能全怪我,畢竟作為俘虜,我若是想要活下來就只有叛敵。

張飛呸,不過一條賤命。

趙雲默然,沒再答話。

我聽着,亦是莫可奈何,不過,沒有關系,等到雒城攻陷那日,一切就都清曉明白了。

轉身,離開,我往別處走去。

途中,我驚訝的發現,越往舊營靠近,守衛的将士就越少,及到面前,更是廖無一人。

這是什麽情況?專門為我設下的陷阱,還是有人故意放我通行?

孔明知曉我會來吧……

心中一恸,我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腳步。

他在這裏,就在這個我曾經居住過的營帳之內……

可,真的到了一腳邁進,我卻又有些膽怯,膽怯要怎麽面對他,膽怯要怎麽同他解釋我的所作所為。

他真的可以諒解嗎?

倏地,內裏傳來熟悉的聲音,帶着笑意,“不是想要尋我嗎?怎麽到了卻又不進來了?”

我抿唇,緊咬牙關,深怕自己一個控制不住就是潸然淚落。

然後,踟蹰着,怯懦地入了內。

帳中,一切擺設猶如我在時的那般,桌案側對着帳門,後方是低矮的簡陋衣屏,在燭火的映襯之下隐約可見其後窄小的床榻,整齊的布被。

而孔明,此時正面對着我,颀長的身影被火光拉得老長,一直延伸到我的腳邊。他淺笑着,身上的儒衣幹淨平整,卻似是有些寬大,罩着他瘦削的身軀,看得我心中揪疼。處理我丢下的那些爛攤子,一定很勞累吧。

猶豫着,我低低地喚了聲:“夫君。”

夫君,你是我的夫君,不是欺騙張任的負心漢,不是欺騙江東的老師,是夫君,是同我關系最為親密的人。

聞言,他失笑搖頭,對我招了招手,“過來。”

我卻沒動,不僅沒動,反還往後退了幾步。我害怕,羞愧,總覺得自己沒有顏面到他身邊,沒有資格到他身邊,至少,在我奪下雒城之前沒有。

他也不強迫,淺笑地望着我,詢問:“既然歸來了,還要走嗎?”

我點點頭,輕嗯了一聲。

“就這麽想親自奪下益州?”他問,似是意料之中,“其間若是有閃失,沒人護得住你,這般,你還要回去嗎?”

我還是點頭,終究,在他面前落了淚,哽咽地說着:“孔明,士元死了……我想為他報仇……親手為他報仇……”

他笑容淺淡,有片刻的凝滞,但,依舊存在,望着我,眸光深邃。

“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有照顧好士元……就那樣親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卻束手無策……孔明……他死的時候……滿身是箭……滿身是血……可我卻安然無恙……對不起……都是我害的……都是我……”

我說着,因是啜泣而使話語變得斷斷續續的。

轉瞬,便落入一個懷抱,溫暖的,瘦削的,但,足夠寬闊,替我撐起一片天。

他抱着我,氣力不大,卻是恰好,将我完完整整地攬在懷中,輕撫着安慰,“不怪你,士元的死不是你的錯,他只是在踐行自己的諾言,他答應過要将你安然帶回的。阿碩,不光是你,我也會為他報仇。”

我嗚咽,到底,還是到了他身邊,緊緊地抱住他,尋找真切可以托付的依靠。

良久,方才哭罷。

因此,他胸前的衣裳上暗濕了一大片,看得我頗為窘迫。可,他卻依舊言笑自若,瞥了一眼我的裝扮,清淺詢問:“阿碩,你在遮擋什麽?”

“……”我默,無言以對。然後,下意識地擡手捂住頸脖,腦袋裏亂哄哄地試探,“孔明,你信我嗎?”

他淺笑,“信你什麽?”

信我思慕着你,信我對你忠貞,信我即便身上有着不幹淨的痕跡卻也是清白的?你能信我嗎?

可是,真的到要說出來,我卻遲疑了,張着唇,半晌才低聲擠出兩個字,“……清白……”

他凝眸,其中光彩更加深邃,看着我,沒有回答。

我卻霎時有了勇氣,在他面前,從容地解開披風,讓那些紅紫的痕跡盡皆暴露出來。而後,垂下腦袋,無顏擡首地坦誠相告:“張任知曉我是女子,我便将計就計地引……引誘了他,同他言說,你有負于我……”頓了頓,我想擡眸,卻還是不敢,“于是,他為了同你證明我是他的,就……就印下了此些痕跡……”

“可,除了此些,他并沒有碰過我……你能相信嗎?”

猶如煎熬,我終究還是擡起了腦袋,望向他,畏懼而羞愧,重複,“你能相信我嗎?”

他依舊沒答,提問:“頸脖,還有呢?”

“……臉頰、嘴唇……”

“嘴唇?”他揚笑,亦如往常,然後,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可,這般讓我更是懼怕,握成拳的雙手險些将指甲嵌進肉裏。

試探着,我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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