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47)
在益州的安危之上,他比你比任何人都值得我信賴。所以,我會死,會如你所願,但,絕不會讓你毀了益州。益州是我的家國,是唯一我不可以為你犧牲的東西。
你說準了,期年,我會死。
可我到底沒有悔恨過。如今想來,你也是同我說過不少真話的,譬如此事,譬如你曾努力地使自己變得特殊,然後招惹我的喜愛。你得計了,我亦是甘之如饴。其實,如若活着,我倒是想要問你幾個問題,你到底是誰?你到底視我為何?不過,都不重要了。
你記着,是我害了龐統,所以,不要心軟,不要費盡心機地救我,而且,你也明白,以我益州将領的身份,救亦無用。此外,你還要記着,記着我這麽個曾經被你利用而毫無怨言的男子。因為,這是你唯一可以償還我的法子。
最末:張任絕筆。
閱畢,我徹底沒了思緒,腦袋裏一片混亂。
唯一想說的就只有:張任,你這個笨蛋……
這世上不是只有癡兒傻子才會為了一個不喜愛自己的人去死嗎?
龐統是,你也要是嗎?活着就那麽痛苦嗎?女子,這個不行,換一個不就行了嗎?
我立在窗前,久久都沒動,可,手中的紙帛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打濕……
張任,終究,還是我對不起你。
……
山中獨居的歲月,很平靜,與世隔絕着,受不到任何凡塵俗世的叨擾。即便是有外面的那些人存在也只不過是将自己劃入一個規整的圓圈,只要不超出這個圓圈,一切都不會受到影響,包括衣食住行,包括游戲玩鬧。
在草廬籬落的偏右側有一小片園圃,裏面栽種着幾樣簡單的小菜,時而,外面的人也會遞送進幾只殺洗幹淨的野雉,這些便就是我平日生存所用的食物。至于谷物油鹽,草廬中的廚室早已配備整齊。
而玩耍,除了散步、曬太陽便就只有翻閱這裏僅有的幾本書冊。
時而,我也會同肚子裏的孩子說說話,告訴他他的父親有多的偉大,告訴他他活得有多麽艱辛,然後,警告他,若是不能安然降生就不要妄想我會将他當作珍寶。
Advertisement
我還給他取了幾個名字,男孩就喚諸葛謀,希望他能同他爹爹一般足智多謀。女孩呢,就叫諸葛安,平安喜樂,別事不求。而乳名,不管男孩女孩都喚“阿雒”,以紀念這段時間發生在雒城的一切。
我常說,阿雒,你就是個小混蛋,同你阿姊一般盡挑不對的時機到來。
我還常說,阿雒,既然你這麽喜歡折磨我,就一定要折磨到底,不然,打屁屁。
月份未足,他尚無法用行動回答我,但是,看着他在我肚子裏一天一天長大,撐大我的肚皮,我便知曉他聽到了。他會活下來,一定會好好的活下來,就算史書之上沒有關于他的記載……也許,是因為他是女孩。
她,諸葛安。
諸葛安,諸葛安,諸葛安……我默念着,然後,喜笑顏開。
兩個月後,當諸葛安在我懷中變得明顯,清晰可見隆起的小腹之時,沉寂許久的柴扉終是被敲響,隐約可見外面湧動的人流。
我手中的書簡便因此“啪”的一聲摔落在地。
張任他……死了?
不可置信着,我猶豫了許久才去開門。
當門打開,立在面前的陌生男子遞交給我三樣東西:一是戰弓羽箭,二是書信一封,三是錢幣些許。
男子言曰:“夫人,先生雇請我等之時曾要我等在張任将軍死後将此三樣物什交予夫人,且托我等轉告夫人快些離開此地。”
先生……原來,張任用的不是真實身份。
我微笑,接過那些東西,盈盈施了一禮,“有勞。”然後,便轉身,再度退回到內裏。
在內裏,我沒有拆信也沒有收拾包裹,而是怔愣地坐回原處,聽着聲響由人來人往到歸于沉寂,看着天色由明亮清晰到灰暗模糊,終是隐忍不住地抽泣起來,顫巍巍地展開那封書信。
熟悉的字跡,簡短的言辭:任若死,劉璝勢必來尋,欲要抓你為脅,你且小心。
我抿唇,攥緊那封書信,拿着弓箭與錢幣,什麽也不收拾地就離開了。
其他的,就留在這裏吧,留給曾經一個最為淺淡的證明。
出了草廬,還不及我下山,已是有蜿蜒的火光順勢而上。如此,我不得不反其道而行,改下山為上山,與他們不見而過。
想來,他們找人也只是會找到草廬附近為止。
我攀爬着,因懷有四個多月的身孕而愈漸變得艱難,到最後已是隐忍不住的氣喘籲籲了。可,回首望去,火光依舊在逼近,草廬的全景亦是沒有縮小多少。
“阿雒,你要争氣。”撫着她,我一鼓作氣,緊着往上趕路。
待到幾近山腰,我才停駐,托着小腹緩慢地休坐到寒涼地山石之上。縱目望去,半山腰的草廬以被點點火光充斥,看不到人影,但,清晰可見浩蕩的隊伍。看來,劉璝為了抓我,動用了不少兵力。
我揚唇,不禁感嘆:“阿雒,你看你娘親多有面子,逃個跑竟是也有這麽多人前來追捕。”
歸去,我可得好好同你爹宣揚一番,告知他,這個世上不僅有很多人想殺他,也有很多人想殺我……到時,你為證,讓你爹承諾不得逝世于我之前,不然,我們母女就一起鄙視死他。等他死,我就帶着你改嫁,專找粗人糙漢,癡兒傻子,把他死了也給氣活,你說,好不好?
這樣想着山石漸漸變得溫暖,寒風也就沒有那麽刺骨了。
而那群人一路搜查,來回搜查,直到深夜才離去。趁此機會,我急忙尋柴起火,以為自己可以安然度過此夜。
翌日一早,我便将火堆踩滅,然後,拾了一捆柴木掩蓋住羽箭,背負到身上。
果然,山下依舊還留餘幾個人,看到我即刻湧了上來,自恃甚高地詢問:“诶,砍柴女,你可曾見過住在半山腰的那個少年?瘦瘦小小的,約莫十七八歲的樣子。”
“少年?”我重複,假裝疑惑地思索片刻,然後搖搖頭,“半山腰那兒住着一個少年?我還從未見過,只知曉那裏一直被無數人看守着,昨日晌午才盡皆散去。”
“晌午……”似是恍然知曉,其中的一個士卒憤懑地拍了拍大腿,罵道:“他娘的,老子就說那小子狡猾,怎麽會乖乖地等着被我們抓呢?!”
少年,小子……我暗暗失笑。
不過,面上還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樣,怯懦地低聲:“那……兵爺,我是不是可以走了?家裏人還等着我拿柴換錢呢。”
聞言,又将我察看一番,有人好奇道:“你那是什麽人家,竟是逼着你這麽個有了身孕的婦孺入市賣柴?”
我嘆息,衣袖遮眼,凄苦無奈地模樣,“兵爺有所不知,妾身家有患病公姥,需夫君日夜照料,因而,賺錢之事就落到了妾身的肩上。”
“還真是可憐……”先前詢問我的那人聽罷不由得感嘆,可是,不等他感嘆完,身後的另一人便毫不留情地拍了他的腦袋一下,拍得他“哎呦”一聲。接着,就聽到拍他的那個人訓斥道:“說什麽說,有時間在這陪個糟糠閑談倒不如快些回去禀告将軍少年已走的事情。”
“是啊!”幡然醒悟,幾人不再理睬我,罵罵咧咧地往山外走去。
隐約我還聽見有人說道:“那豎子,等到被老子抓到非剝了他的皮不可。”
剝皮……我失笑,真想告訴他,抱歉,你錯過了時機。
而後,我慢悠悠地往城中走去,想着,既然砍柴女這個身份不錯就沒有丢棄。
至于城門那兒,此時應是閉塞萬分的吧,不管是因為劉璝想要抓我,還是因為兩軍正在交戰。
為家為國為天下
滞留于雒縣城內的日子并不好過。
時常都會有搜查的将士前來尋人,不論是客驿還是人家,盡皆沒有被他們放過的地方。
原本,我欲再歸山中草廬躲避,卻在到時悄然發現,劉璝已是派人将那裏守住,不随意放人進去,也不随意放人出來,凡是來往其中者必須接受盤問。
同時,我意識到,或許,我犯了一個大錯,一個極有可能影響我與阿雒安危的錯誤。
我不該下山的,或者說,我不該光明正大地下山。
不下山我便可以偷居于山中,總歸,他們已是搜尋過此處,若無意外,當是不會再來,最多,也就只能如此今一般,守在山腳盤問來往的人。
至于光明正大地下山,乃是錯中之最。
除非面見過我的那些個士卒全然将此事抛諸腦後,不然,很快劉璝就會知曉我的真實身份。
一個家境貧苦的砍柴女,自前番下山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任是誰發覺都會有所懷疑。而且,只要他們順此往山裏深處尋去,就會知曉那個砍柴女從來都不曾存在過,如此,稍稍聯想,不難猜出砍柴女是由我裝扮而成的。
到時,抓捕的對象由黑瘦少年變作有孕婦孺,必然會精準不少。何況,雒城再大也不過是一座城池,再怎麽躲也未必奪得過縣府士卒的搜查。
因而,為劉璝所獲不過是時間早與晚的不同。
我還真是很想拍碎自己的榆木腦袋……竟是做出這麽欠缺考量的事情……
如若此番阿雒有何不測,那便是我這個做娘的一生的過錯。此外,就算我死了,那也是活該,不值得憐惜。
黃月英,你個白癡!
只希望,時間足夠,在同劉璝重逢之前,劉軍能夠奪下雒城……
但,能躲的依舊是需要躲的。
随後,我去尋找農舍,企圖借農家人多眼雜而躲避搜尋,卻不料農家人大多受到城中布告的影響,皆言,不敢随意收留來歷不明的人,以防乃是細作,害了他們一家幾口。
我沒強求,自己也明白正值亂時,還是莫要拖累他人得好。
可,就此居處成了問題。
客驿的話,條件确是佳好,但,魚龍混雜,很難确認自己有沒有被盯上,亦很難逃跑;舊店茅舍的話,擁擠着衆多的乞兒,猶如占山為王的老虎,除卻本族中人皆會被暴力驅逐。這般,就只剩下賤民聚居之處,那裏環境雖差,但人人自保,極少會多管閑事。
所以,就只有去那處了吧……
為此,我特地收拾起發髻上的白玉雲簪,褪下張任留予我的錦衣華裳換上堅硬磨膚的粗布麻衣,裝扮得宛若家世新敗的淪為婢女的文人內室。甚至,我還用胭脂粉黛在面上畫出一道醜陋的紅痕,以用來避免有人将我認出。
如此就讓李栖徹底消失吧。
我還尋了一份工,坐在後院替人家酒肆清潔碗碟,力求可以以假亂真。這份工雖然勞累,但,饒有好處的是:既可随時知曉天下的動向亦可随時自後門逃脫。
說來,這段歲月已然可以算是我此生之中最為艱苦的時刻了,沒有任何依靠,沒有任何安心,就只有逃竄與操勞,做着那些身為黃氏阿女以及諸葛夫人時從未做過的事情,幾乎每日回到窄小的居室中便是倒頭就睡。
所幸,阿雒尚為乖巧,除了尋常的害喜症狀外,再未給我找過其他麻煩。
“安娘——”做工之時,酒肆地店家喚我,吩咐道:“今日廚室忙碌,無人能夠j□j外出補上蔥韭,你若得空就去幫忙買些吧。”
安娘,乃是我臨時想出的名,諸葛安之娘,簡單直白。
我低首,瞧了一眼自己手中所剩不多的碗碟,便應了聲,“好。”
然後,撐着幾近五月的身子緩慢站起,走到店家身邊,接過他方才取出的幾枚五铢錢,轉身出門。
應允店家的囑咐倒不是因為我真的對待這份工作上心,亦不是因為我賢德善良,只是因為我想借此機會多走走,散散步,确證日後臨盆之時孩子能夠順利降生。
想來,僅此一點便可輕易地比較出官吏貴族與賤民之間的落差,一個身孕閑歇,一個仍舊操勞;一個百無聊奈,一個忙裏偷閑。
揚唇一笑,我摸了摸裙邊地粗布囊袋,描摹出其中玉簪的形狀,開始思念良人。
孔明,其實,這般才算是真的粗茶淡飯吧……遠沒有我們隐居隆中時的那般輕松自在……
而後,路過布告,我驚訝地發現其前竟是擁堵着許多人,男女老少皆是指着其上的內容議論紛紛。
難道是要抓捕的人改了?
停駐片刻,我竭力地注意起旁人的議論言語,聽到有人詢問:“先前那個細作抓到了?”
“沒有吧。”有人答。
“那這又是怎麽回事?好好的怎麽改抓婦人了,還是個懷有身孕的婦人?”
“據說那細作乃是由此婦裝扮而成,勾引縣府将軍,陷雒城于危亡之中。”
“那她肚子裏的孩子是那将軍的?”
“誰知道呢……”
劉璝知曉我是女子了?我笑笑,并未出乎意料,不過,我倒是很好奇,自知曉到捕獲,他還需要多久,而我又剩多久……
孔明與張翼那邊又怎麽樣了呢?
“讓讓……讓讓……”忽然,有人自旁邊擁擠而過,将我撞開,抱怨道:“都擠在這做什麽,擋路了不知曉嗎?!”
我沒反駁,順勢離開了人群,可,轉瞬便發覺腰間的囊袋已是不見。
是掉落在地了還是擁擠時為人所偷?
倉皇回身,我再度湧進人群,一點一點的搜尋,不顧擁擠,不顧麻煩,就只是想要将它找到。
它是孔明贈予我的最為珍貴的實物了……
可是,人多混雜,我尋了許久都沒有尋到。然後,等到人群散盡,地面疏空,放眼望去依舊沒有那熟悉的色彩與形狀。
難道真的是為人偷去了不成?
一直尋到入夜,我才放棄,靠在一邊的牆壁之上休憩,開始忖度此事的後續。
玉簪不菲,若是旁人拾走或者偷取多半會變賣出去,如此,有了這根藤,摸瓜還會困難嗎?不久,劉璝就會尋到這兒來。
這般,我又該逃了。
精神不佳地回到居處,我一邊自責于玉簪的遺失,一邊告誡自己要快點收拾東西離開。玉簪固然重要,可是性命與阿雒更重要,所以,只有先活着,然後才有然後。
其實,說到最為珍貴的,阿雒應是可以勝過玉簪的吧……
打開門扉,霎時,我所有的思緒中斷,只餘無奈。到底,還是我低估了劉璝,低估了整個雒城縣府的速度。
此時,劉璝正立于屋室中守株待兔,手中把玩着張任留下的弓箭,未回首卻對着我頗為不滿地說道:“軍師倒是讓璝一番好找。”
我沒動,極力地迫使自己冷靜,對着他清淺如水地笑,寒暄:“劉将軍,許久不見。”
就算難逃追捕,我也要維持住自己的風度,這般,至少在心理上,沒有輸。
他冷哼,終是回首,将我來回審視多遍後頗為不屑地問道:“這個孩子是張任的,還是諸葛孔明的?”
諸葛孔明的……可是,我沒有說,反問:“将軍認為呢?”
如若這個孩子是張任的,他還會察覺到我的不對勁嗎?還會将我一個人丢在山中,自己沖出去送死嗎?
所以,答案其實很明顯。
劉璝默,眸光悠遠而遺憾,似是想起了某個早逝的癡兒,為了女子付出一切卻什麽也沒有得到的癡兒,良久,他忿忿不平,“張任真是瞎了眼,竟會看上你這女人!”
我不可置否,悠然地靠在門邊,詢問:“不知将軍可否将那玉簪交還于我?”
“這個?”聞言,他自袖中取出一物揚起,恰是我遺落的東西。不過,沒有給我,而是嘲諷道:“人之将至還惦念首飾,軍師你是太過狐媚還是太過注重這玉簪背後的意義?”
我笑,“與你何幹?”
“确是與我無幹。”他颔首,然後,重新将玉簪收回袖中,狠佞說道:“想要這東西,還是等你死後吧,我定會将它送予你陪葬。”
我無所謂,聳聳肩,不耐煩地言:“交戰在即,将軍還有時間在這同栖閑聊?你不着急,栖可是着急得很,這站着也難免有些太累。”
所以,廢話少說,要抓便抓。
他輕蔑,随手一揮,便是有倆人自門後蹿出,拿着麻繩三兩下将我綁住。
劉璝說,“我可沒有張任那般仁慈,知曉你不會逃就不綁你。”
我嗯哼,心裏應對到,因此,我下手的對象是張任不是你。
不過,現今都沒差了,如無意外,很快,我便就能同張任在黃泉相逢。
到時,我定要好好地同他說句抱歉。
……
幾日後,劉軍來犯,兵臨城下。
劉璝推着我,拾級而上,一步一步到達城牆頂端。
張翼瞧見,怔愣了半晌,然後,才對着劉璝抱拳行禮,“将軍。”
劉璝嗯,低眸往城下望去,看劉軍正欲出兵攻城,詢問:“情況如何了?”
“此番依舊是趙子龍為先鋒,諸葛孔明為軍師。他們一直在城下叫戰,如今欲要強行攻城。”最後再望我一眼,張翼畢恭畢敬地如實相告。
劉璝失笑,把我推到垛口之前,高聲對城下喊叫:“諸葛孔明何在?”
随即,便有一儒衣男子自隊列中走出,擡眸望來,眸光深邃,笑意淺淡。
看到我的時候,他頓了頓,但,依舊笑意盎然,回應:“亮在此,不知将軍有何賜教?”
“你可識得這女子?”說着,劉璝又推了推我,将我的大半身子推出垛口,面目真真切切地對着孔明的雙眸,傲然笑道:“此乃是混入我軍的細作,肚子裏懷着不知何人的野種。”
我呸,你才野種,你們全家都野種!
然,孔明卻是不甚介意,坦誠,“識得,而且,她肚子裏的孩子恰是亮的。”
劉璝一頓,約莫沒有料到他會承認得這般坦蕩,許久,才接着又道:“聽聞先生成婚到如今就只有一女,也不知這女人的肚子裏會不會是個男娃。”
“因而呢?”孔明不為所動,笑問:“莫非将軍以為一個女子一個男孩就能威脅到亮?”
假若真的能夠威脅到,當陽那次他就不會放棄我了。
我微笑,心裏雖有些許失落,但很是滿意,滿意我思慕的男子能以大局為重,能不因兒女私情而辜負城下的千萬将士。
到此,我的人生已經很美滿了,得到了最想得到的,有過安寧有過喧鬧,百态模樣多半嘗試,如此,還有什麽好眷戀不舍的呢?
死則死矣,能為江山霸業而死,也算是我的榮耀。
“劉璝。”我笑喚,提醒他,“你說過,我死時會将那玉簪還于我陪葬的。”
然後,趁着他尚未反應,一個傾身就欲越牆而下。不過,這并不是我的目的,而是我的虛晃之計。借機,我擡起唯一留有自由的雙腿,對着劉璝的胸膛就是猛地一踢,接着再支撐着垛口使力回身,得意笑道:“張任沒有告知你我是女子,一樣沒有告知你我還擅武藝。”
我犯得那些錯處險些害死自己和阿雒,可,張任的仁慈救了我。
我不怕死,但,還不想死。
随即,張翼亦是行動,囑命所有他暗自勾連的士卒打開城門,同雒城殘餘抗争。他自己則上前幫襯着我,與劉璝拼搏。同時,城牆之下,三軍振奮。
趙雲喊道:“軍師夫人為我等深入雒城,我等怎能不為她将其攻克?!”
于是,衆人皆呼,“為夫人攻雒城!為夫人攻雒城!”
“殺!”
“殺!”
我揚唇,感受到無與倫比的驕傲,驕傲自己是個有用的人,可以為家為國,可以振奮士氣。
只是,阿雒,娘親對不起你……
斬殺劉璝的時候,我自附近的弓箭手中奪過弓箭,拉放十六次,箭無虛發,盡皆命中。
終于,我為龐統報了仇……終于,一切都結束了……
走下城牆,我一步慢于一步,看着同樣在向我靠近的孔明,努力揚笑。
可是,身體裏某樣珍寶流失的感覺愈漸明顯……
“對不起……”還未走到他身邊,我便是捂着小腹,痛不欲生。
而裙角處俨然一片猩紅……
“阿碩——”
終于,我再度看見了他的情緒,淺淡的慌亂,淺淡的手足無措……
涓涓流水在心頭(銘記)
夫人氣虛體弱,先是勞累過度導致胎氣大動,而後又拼搏争鬥,徹底動搖了胎兒生存之本,因此滑胎。
大夫說着,我卻很想反駁,告訴他,之前,阿雒有多麽的乖巧。
他的離去,無關我的身子,無關勞累,只是我自己不珍惜,是我自己的錯……
可是,小腹那處太過疼痛,疼痛到我說不出半個字來。
唯一能夠發出的聲音便是:“啊——”
喊叫着,有人握住我的手,安撫道,“阿碩,很快就好,你再忍忍。”
那嗓音很熟悉,熟悉到我本能地想要躲開,想要離他離得遠遠。
我怕,疼痛之下,我會傷害到他……
然而,他怎麽都不肯松開,無論我怎麽掙紮,依舊是緊緊地握住。良久,我聽到他清淺地說道:“阿碩,我是你的夫君,夫君,你可明白?”
夫君……我品味着如此二字,終是沒有再推拒,然後,失控地反握回去,甚至是将指尖穿刺到他的皮肉之中。
孔明,真的好疼……
“來了——來了——”未幾,又有女子的聲音響起,伴随着匆忙的腳步聲到我身邊,“引産藥來了……”
随之,萦繞開來的是無盡的苦澀之味。
引産藥?我撇首,極力地将嘴唇移向反方向,怎麽都不肯聽話用下。
有人開始搬動我的腦袋,苦口婆心的規勸,“月英,你聽話,孩子已經死了,你留在腹中只會害了自己。”
那就讓我給她賠命吧……是我害死她的……
阿雒,我的阿雒,是我給予的生命,亦是我給予的死亡……
我抿緊雙唇,握着那只手,不停地翻滾,可,就是不肯用藥。
“月英……”逐漸,女子的聲音已是染上泣色,既心疼又憐惜,“你就放棄吧……”
放棄?徐氏,你我同為母親,你該知曉我的痛楚的不是嗎?不是不明白,不是不願意,只是看不開,看不開期盼了那麽久才到來的珍寶就這般輕易的流逝。
也許是報應吧……曾經,我害過孫姬的一個孩子,如今,就輪到自己了。
“阿碩。”似是知曉我只聽他的話,他又喚我,勸道:“喝藥吧。”
我搖頭,使命地搖。孔明,就算這一次是你讓我喝,我也不能喝。
“阿碩,放棄他,我們還會有其他的孩子的。”
真的還能有嗎?可是,天知曉,為了得到這個孩子我曾做過怎樣的努力,過猶不及地給自己補身子,孜孜不倦地計算排卵期。
好不容易才有他的,真的是好不容易。
“阿碩……”他還是說,從未有過的唠叨,“他的離去,我何嘗不難過,可是,我更清楚地知曉就算強留也沒有辦法留住他,如此,何必再要搭上你的性命?”
我也知曉,可是……
“我的親眷不多了,就只剩不棄、阿均和你了,你真的舍得這樣走?”
不舍得,怎麽可能舍得……
我遲疑,回過首來看他,看他僵硬在唇邊的笑意,看他故意對我透露出的心疼。
明知他是故意的,我卻還是不禁難過了。
緩緩地,我正欲啓唇便聽到他說,“比于孩子子嗣,你要重要得多。”
這算是答案嗎?那個問題的答案?
我苦笑,一面是破繭成蝶的喜悅,一面是痛失愛女的悲苦。
活着吧,阿雒,怎麽辦,娘親我,還是想活着……
終究,我還是妥協了,飲咽下那碗引産的湯藥,殘忍地将阿雒自我的身體裏剝離開來。
睡去之前,我聽到有人說,“軍師,是個男孩。”
……
孩子沒了,真的沒了,我也就認命了,再沒有過多的耿耿于懷。
他存在過,只要我自己記得就好……
因而,醒來時,我沒哭沒鬧,乖乖地躺在原處,望着睡倒在我身邊的女子,微笑。
徐氏,勞煩你了。
随後,她睜眼,看到我亦是在望她,驚喜地笑了笑,“你醒了?”
我點點頭,自榻上坐起,對着她頗為不好意思,“引産的事,麻煩了。”
她擺手,并不介懷,卻忍不住地感嘆:“昨日我可算是見識到了你的倔強,竟是磨得諸葛軍師那般言辭不多的男子叨叨地說了那麽多。”
我哂然,回想起來亦是啼笑皆非。
然後,婢女适時送上湯藥,她就端着喂我,轉告大夫的囑咐,“你小産不久,需在榻上好生休養幾日,而後一月內都不得操勞。”
我颔首,轉眸,四處地找了找,卻怎麽也沒瞧見孔明的身影。
他又是去做什麽了?
見狀,徐氏掩唇,嬉笑道:“你不用找了,雒城新收,軍師被主公喚去議事了,不過,有你在家休養,他應當會歸來得很早。”
我忍俊不禁,詢問:“這你都知曉?”
她彎腰,笑得更是愉悅,不過,未失姿儀,換而言之,“軍師他待你可真是好。”
我“啊?”不甚明白,但,也沒有追問,而是,轉言說道:“其實,我很想知曉你的名,也不知你願不願意告知。”
昨日,她都喚我月英了,我卻連她叫什麽都不知曉,委實不像話。
她莞爾,有些許感慨:“倒是有許久不曾有人過問過我的名了,出嫁前多是徐姬徐姬地叫,出嫁後要不是李夫人便就是徐氏。”
“莫華,徐莫華。”她說。
“莫華?”我重複,然後,笑喚:“莫華。”
莫華莫華,莫負韶華,還是莫要如華?不過,不論哪個,都是佳好的名。
她點頭,輕嗯,如沐春風。
如此我同她也算是友人了吧?
接着,她又同我聊了許久,涉及前程往事,涉及此後餘生。
到孔明歸來,她恰才離去不久,我的面容之上依舊保留着溫綿的笑意。
看到我笑,孔明唇角的弧度加深,詢問道:“有何佳好之事?”
我搖搖頭,表示沒有,但,不忘同他言說,“我覺得徐氏甚好,溫婉謙恭,惹人喜愛。”
他笑,未加評斷,卻道:“你若是喜歡,同她交好便是。”
我欣然,聽到他同意,便覺得徐氏更是佳好。
說來,自阿姝之後,莫華還是第一個令我感到雀躍的女子。自然,其他的那些人不排除有很多是因為我沒能深交的緣故,譬如大小喬,譬如孫姬,皆是我所欣賞的。
轉而,我好奇地詢問:“奪下雒城後,主公想要怎麽做?趁勢圍攻成都?”
“嗯。”他應,終是更換好身上褶皺的衣衫,自衣屏後走出,到我身邊,看了看我,回答:“如今,益州大半已在我軍手中,只除了成都這麽個要地,主公沒有理由到此放棄。而且,雒城一破,成都再無屏障,不出多月,劉季玉定會交書投降。”
“那主公會怎麽處置那些益州将士呢?”
“降者招之,其他的或殺或放。”
“那……以後我們就留在益州了?”
“不盡然。”
“哦。”最後,我實在再無問題,不得不沉默下來。但,低着頭,并不敢于孔明對視。
在怕什麽,其實我自己也不知曉,也許是怕他提及阿雒,也許是怕他問起奔逃的那段時日,又也許只是我突然之間不知要如何面對他。
都怪他,非要在我小産之時說那麽多廢話……總讓我有種錯覺……
随後,他便笑了,望着我忍俊不禁道:“不問了?”
“嗯。”不是不問,是沒得問了。
“那我們就好好說說你的事。”
我的事?我驚訝,擡眸,疑惑神色直直撞入他深邃的眸中。
接着,就聽他數,“其一,南逃之時,你為何保衆人而棄自己?”
我回憶,緩緩道:“因為我覺得自己最無用,甘夫人乃是主母,劉毓、劉冕乃是主公之女,而不棄不用說,你的親女。”
“你自己是什麽?”
不棄的母親,除卻夫妻身份外,對諸葛孔明來說只有責任的女子。
可,我到底說不出來,唯有默然。
他也沒有追究,繼而又數,“其二,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劉營委屈求全?”
想留在你身邊……但,說出來會很丢人吧……
“只是想要讓自己過得安寧一點。”
“其三,為何多半的苦痛從來都是自己忍受?”
“我不嬌氣。”實際是,不想惹他擔憂,不想惹他麻煩。
“其四,為何要因為我受傷而倉皇失措?”
“那是……因為我被吓到了……”
“其五,如若不會武藝,雒縣城樓之時,你當真會一躍而下?”
會……“不過,我到底還是會些武藝的。”
“其六,為何要誓死留下那個孩子?”
“因為是我的。”也因為是你的,是你和我的骨肉……
“其七……”
“等等!”被問到徹底混沌迷糊,我匆匆擡手阻止,不解,“問我這些做什麽?”
他淺笑,“以你的才智應當不需要我告知。”
我的夫君,清楚地記得我做得每一件傻事,每一件只有為他才會做的傻事……
可是,他難道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