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53)
你們怎麽會争吵……你們不是素來舉案齊眉的嗎?幾乎所有城中夫婦都是以你們為借鑒的啊……你們到底是為何争吵?難道是娘親你又同別的男子糾葛不清了,還是阿爹又不好好愛惜自己了?也不該啊,阿爹雖然陰險,可是,對待娘親你還是很有耐心的。還有娘親你,對阿爹可謂是言聽計從,溫婉賢淑,又怎麽會同阿爹置氣呢?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沒完沒了,沒完沒了,我被她念叨得耳朵都疼,便不悅地斥責一句,“諸葛果,我同你阿爹的事情無須你來議論,你管好你自己就好。”
她委屈,撇了撇唇,眼眶泛紅。
恰好,蒹葭出來,她便迎了上去,躲在蒹葭懷中嗚嗚地低泣,沒說為什麽,也沒抱怨什麽。
見狀,蒹葭疑惑,“這是?”
“沒什麽,你安慰好她吧。”我沒有解釋,囑咐一句便就離開,可在轉角之前,凝望着蒹葭的背影許久。
……
孔明歸來,未攜女子,卻帶男子。
男子弱冠,眉清目秀,有出塵之姿,可惜,氣弱體虛,面無血色,似是長年為疾病所累。
他是誰?我一時猜測不出,但,總覺得此人形容熟悉,約莫在哪見過。
“喬兒。”孔明如此喚他,将他叫到身前,同衆人見禮。
指着不棄,孔明介紹,“此乃果兒,小字不棄,是你的幺妹。”
依言,男子便就笑着對不棄喚道:“小妹。”
不棄怔愣,不明所以,瞠目半晌卻是未出只字。
而後,挪步向我,孔明淺笑,但,不見親昵,“此乃黃氏,便是你的母親,兒時,你初會言語就是喚得她,還恰是喚得娘親。”
男子笑笑,恭敬而疏離,對着我作揖,喚,“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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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不等他說完,我便擡手阻止,淡淡說道:“你還是喚我叔母吧。”
接着,兀自離去。
諸葛喬,字仲慎,過繼後改字伯宗,乃是諸葛瑾與王氏的二子,後,過繼給孔明,為長子。
這便是那時孔明想要同我言說的事情?不是要娶妾,而是要認子。
可,即便如此,我的心裏也不好受,就像是被鈍器刺穿,既折磨又疼痛。
我無法生子,所以,兄長贈我一子?但,這與提醒有何區別?
回眸,我望着那人的言笑自若,聽着他說道:“你母親自傲,一時無法接受,還請見諒。”頗為憤恨。
母親,母親,我才不是他母親!
而後,孔明回房,我直接将他攔在外面,憤憤不平地言語:“你好意思嗎?搶人家兒子?”
他笑,不氣也不惱,答非所問:“你确信不讓我入內?”
“嗯。”我中氣十足,狠狠點頭,平展雙臂擋他,“有本事你就越過我進去。”
他默然,轉身,就欲離開。
他生氣了?我撇撇嘴,留他也不是,不留他也不是,最後,索性坐在門欄之上,細碎道:“我無理取鬧是不是?不信任你,不體諒你,還同你鬧脾氣,實在惹人讨厭是不是?其實,我也這般覺着,可,我就是害怕,害怕自己會被你嫌棄,害怕自己真的無法産子……怎麽辦?你這麽好,我這麽差,不僅容貌般配不上,就連子嗣都無法産出……”
“我想把最好的自己給你,可是,我沒有……”
“阿碩。”聞言,他回首,蹲身在我面前,笑道:“若是以往我還想要擁有子嗣,此時,我便不想了,因為,我憶起自己說過的話,比于孩子,你更重要。”
“所以,不用害怕,不用擔憂,諸葛孔明此生獨有你一妻,如此諾言至死方休。”
我擡眸,眼眶濕紅,別扭而不滿地糾正,“至死不休!”
“好,至死不休。”他改言,輕緩拭去我眼角的淚水,忍俊不禁,“都這般年紀了,怎麽還同少時一般?”
因為,少時,我未敢奢望你會思慕上我,所以,收斂起了頗多少女姿态。
可,如今不同了。破涕為笑,我往他懷中一撲,環住他的頸脖,自然而然地耍賴,“你抱我進屋吧。”
聞言,他停頓片刻,然後,一邊将我抱起,一邊笑問:“阿碩,你這是恃寵而驕吧?”
我嗯哼。
父父子子思相異
元日,祭祖掃墓,辭舊迎新。
一早,董厥便就攜着其妻李氏前來拜見。李氏知禮,見面遂是屈身,敬喚:“姑氏。”
我對她頗為喜歡,便未有刁難,反而,離座上前親自将她扶起,笑道:“你身子重,這些虛禮便就免了吧。”
李氏稱諾,而後,在董厥地攙扶之下緩緩入座。她懷胎五月,肚子卻是大得厲害,好似将要臨盆的樣子。
見狀,我笑容可掬,戲言:“珚兒,你的肚子這般大,可是懷的雙生子?”
她眨眨眼,扇睫撲動,低眸彙聚在自己的小腹之上,羞赧一笑,“不知。不過,家母也曾如此思量。”
“那就八/九不離十了。”我挪了挪身子,到她身旁,輕撫着那高高隆起的小腹,詢問,“這孩子可動了?”
“昨夜動過。”她坦言,說着,忽然失笑,眉眼愉悅地望向董厥,親昵地挽住我,笑語:“姑氏,你不知曉,昨夜胎動可把龔襲吓壞了,險些鬧得要去尋大夫,說是胎象不穩。”
龔襲,乃是董厥弱冠之後所取的表字。
聞言,我轉眸,亦是望向董厥,嗔怪,“你這孩子,怎的連這都不懂?”
董厥搔首,頗為不好意思,臉頰都羞紅了,支支吾吾地不知該如何解釋。于是,轉瞬,便是顧左右而言他,“咦?叔父呢?”
“你姨父?”我重複,然後面色冷了冷,不悅道:“又給你天子阿弟喚入宮中理政了,說是日暮再歸。”
“最近宮裏很忙?”董厥不解,作為相府令史,對政事尚為了解,“據我所知,近來,政事并不緊要。”
南蠻平定,北伐未啓,的确無什麽緊要之事。
暗自附和,我無奈嘆息,“約莫是你天子阿弟舉目無親,佳節傷懷,借此為由,将你叔父喚入宮中飲酒作樂去了。”
說來,劉禪才是這佳節之中的可憐人,明明享受着無盡的富貴榮華卻內心孤寂到極致。
若是可以,孔明将他帶回家中同我們一同過節倒也不錯。
正想着,堂外的侍婢倏地入內通報,“夫人,公子求見。”
公子,指的乃是諸葛喬。
我頓了頓,而後,有些恹恹,回道:“讓他進來吧。”
到底已成定局,我接受也罷,不接受也罷,他都成了孔明的兒子,所以,與其避而不見,倒不如坦然對待。
他幼時,同我不是挺好的嗎?
諸葛喬入內,一身松垮白衫,瘦削的身子難以将其撐起,顯得他更是病态羸弱。
他對着我作揖,疏離而恭敬地喚:“母親。”
我颔首,對待他還不如對待李氏,淡淡道:“起來吧。”然後,寒暄地問了問他的身體狀況,囑咐他要好生休養,就再無言語。
他也不尴尬,主動上前同董厥見禮,笑道:“閣下便就是董龔襲吧?聽聞父親言曰,你亦是這相府公子,如今位居相府令史。”
“正是。”董厥回應,對着他拜了拜,“你我年歲相差無幾,但論及月份,厥還當喚伯宗一聲阿兄。”
“阿弟。”
而後,董厥眸光轉向堂外,尋視半晌無果後,詢問:“叔母,不棄為何不在?”
“她昨夜鬧騰得晚,應是在睡。”
“這麽懶啊?”董厥失笑,雅然起身,又緩緩扶起李氏,說道:“那我們夫婦且去鬧她一鬧,也好讓她早些來同叔母拜年。”
我揚唇,揮了揮手,讓他們随意。
可,就在這時,小丫頭嬌軟的嗓音響起,不滿回嗆,“好你個臭董厥,竟敢鬧我,小心我同嫂嫂說你壞話。”
“你說吧,旦看你嫂嫂信你還是信我。”董厥不以為意,然後,将她來回審視多遍,轉眸望我,問詢:“姨母,不棄的婚事還沒定下嗎?她如今也該有十七了吧。”
是啊,十七,可是,人家自己不甚着急,我又如何強迫?原先,約定好在她及笄之年前來提親的君子,其實并不思慕于她,而她偏是不肯放棄,硬是央求着我同她爹再寬她兩年,假若到時,那人還是無法喜歡上她,她便就謹遵父母之命的另嫁他人。
“你少廢話!”猶如被踩到尾巴的小獸,她不停跳腳,斥責,“我娘親都還沒說,你多嘴多舌什麽?!”說着,拼命對他眨眼,意有所指。
我看着,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只是提醒她莫要尊卑不分,重喚:“不棄。”
她默默,委屈撇嘴。
董厥大笑。
……
日暮,分案而食。
我與孔明上座,不棄居右首,諸葛喬居左首,厥兒随其後。
初入,我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諸案,便是将蒹葭叫到身前,吩咐她去将諸葛喬食案上的酒壺、酒盞盡皆撤去,另外,提前把雞湯端送上去,不得有誤。
蒹葭遲疑,提醒我道:“可,夫人,此乃元日……”
元日?“元日又怎樣?”我不以為意,擡眸睨她,“比于生死,元日不過爾爾。”
雖說佳節好日,需有美酒相伴,但,對于病患來說,酒水無異于穿腸毒藥,還是真的會毒死人的那種。
可,蒹葭不甚理解,疑惑重複,“生死?夫人,這飲酒同生死有何幹系?”
直接幹系……不過,我懶得解釋,就只冷冷地看她一眼,她便知曉自己逾矩了,遂即噤聲,乖順地請辭前去辦事。
她退開,孔明卻是淺笑着往我身邊近了近,悠然詢問:“你這是做什麽?元日竟也不允他人飲酒?”
“誰不允了?”我故作糊塗,“你要喝便喝,我才不管。”
自然,他也不用我管。
“我說得是喬兒。”他看透我的心思,卻依舊裝作不知,“莫非,你是擔憂他飲酒過多會導致病發?”
嗯。可是,我倔強得很,偏是不願承認,“才沒有,我是怕他死……呸,是怕他病發,還要勞我遣人照顧。”
“真的?”孔明哂笑,微微俯身,在我耳邊清淺說道:“嘴硬心軟的女子。”然後,趁着無人注意,握住我平放于右膝之上的五指,稍稍用力,攜帶欣慰與滿意。
他知曉我的心思,縱使我口是心非,他也知曉。
我心滿意足,任由他握着,同他問起,“孔明,阿鬥他如何了?”
“在宮中歌舞升平。”
“你沒有阻止?”我吃驚,不可置信素來嚴正的他竟是會縱容阿鬥如此作為,“以往,你不都是要好好責備他的嗎?現如今怎麽……”
“偶爾一次也無非厚非。”他淺笑,已是考量佳好,“到底是元日,宮中熱鬧也屬尋常,何況,陛下他也是真的需要休憩休憩了。”
他就像是一只珍稀的雀鳥,被囚禁在富麗堂皇的雀籠之中,看似光鮮亮麗,實則苦不堪言。
我感慨,長嘆一聲,“阿鬥他确是不适為人君主。”
若是換成他人,即便是在如此環境之中,依舊可以從容處之。
可惜,阿鬥不行。
孔明淡然,握了握我的手掌,給予我無聲的安慰,而後,才對着堂下的兒女笑道:“天色已晚,我們便就起宴吧。”
旋即,觥籌交錯,碗筷叮當。
宴中,孔明忽喚諸葛喬,言語溫潤,卻攜着父親的姿态與氣度,說道:“喬兒,你的年紀已是不小,即便身體孱弱,也不該無所事事于家中,今日,為父同陛下商議,欲封你為驸馬都尉,并為你定下一門親事,你可願接受?”
官位,妻室,諸葛喬他的确也是到了這般年紀,只是,他能受得住嗎?
因而,聞此,比于任何的其他情緒,我更多的是擔憂。
孔明瞧見,對我搖搖頭,轉而,又是對諸葛喬言:“那女子乃是益州世族之後,出身家世大致可同于你母親。”
所以,與他還算相配。
諸葛喬笑笑,蒼白的唇瓣揚起似有若無弧度,起身作揖,“喬,自然願意。”
随之,他私命奴仆上酒,斟滿飲盡。可,轉瞬,面色便是難看得過分,就連呼吸都變得不甚暢快,撫着案沿粗喘氣。
我心急,幾欲離座卻被孔明拉住。
他抓着我的手腕,低聲同我說道:“放心吧,不會有事的。”
“可是……”我卻無法寬心,時時刻刻注視着前方諸葛喬的情狀,反駁,“就算無事,也不能這般看着他難受吧?”
“他是故意的。”孔明淡哂,吩咐着身邊的奴仆,“去,去把公子扶回寝居。”
我則目瞪口呆,什……什麽叫故意的?
……
寝居之中,諸葛喬不安地仰躺在床榻之上,胸口劇烈起伏,面色慘白如紙,看得甚是叫人心疼。
我推攘着孔明,催促他快些為喬兒診治,可是,他依舊不緊不慢,從容地為其把脈,從容地為其施針,而後,笑意淺淡地詢問:“喬兒,你這是想要表達什麽?以死明志?抑或以死相逼?”
“咳咳。”諸葛喬笑,語帶欽佩,“果然還是叔父厲害,輕易便就看穿了侄兒的心思。”
侄兒?這孩子到底是懷得什麽心思?
我疑惑,孔明卻是淡然,“說吧。”
“那就是……”諸葛喬起身,對着我們二人跪拜施禮,“喬兒求叔父叔母莫待喬兒佳好。”
哪裏有人請求這般的?我瞠目結舌……
可,孔明不為所動,“為何?”
“喬兒将死,本不該拖累父母,因而,喬兒自願請離,成為叔父、叔母的繼子,這般,待喬兒離世,父母便不會過于憂傷。所以,叔父、叔母也該疏離喬兒,莫要對喬兒佳好,如此,等到喬兒離世,叔父、叔母便也不會傷懷了。”
這是什麽邏輯?!
頃刻,我由震驚轉為憤怒,罵道:“諸葛喬,你爹你娘真是白白養了你!”
父母所求從來都只是子女平安喜樂,就算真的不能看其長大成人,也希望能夠在短暫的歲月之中相互陪伴。他這般,解脫得根本就只有自己,而非兄長與王氏。
“叔母……”
我哼,拂袖欲走,卻聽孔明說道:“喬兒,所有的一切你先收着,及到有子,若是你還不能體味今日你叔母的責備,再說此事也不遲。”
話畢,随我一同離去。
兜兜轉轉是孽緣
不棄不見了。
就在她生辰的翌日,以前往宮中同她天子阿兄讨要禮物為由。
她留書,言曰,自己乃是不孝子之人,尚未誕生之時便予父母災難無數,及到出世,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傷我心懷,惹我惱怒。不過,無需擔憂,因為,此番将是她最後一次忤逆我意。她走了,跟着她思慕的君子浪跡天涯,往後,我們便就當作沒有她這麽個女兒好了。
她說,她思慕馬谡,思慕到費盡心機,竭盡所能都無法将其忘記。可是,她也知曉,我不喜馬谡,甚至對他頗為嫌惡,所以,不敢奢望我可以容許他們相攜相守,但也懇求我莫要追尋,放他們自由。往後,她會好生過活,既不任意妄為,也不自恃甚高,因而,我莫要憂心,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她爹。
她求我不要同她置氣,更不要因此而廢寝忘食。
看着這封的信,我恍然憶起昨夜同她交談的情形:她抱着我的胳臂,躲過她爹,将我拉入房中,說是,要同我說些女兒家的心事,不可與外人道也。
我聽着,面上雖未變色,但,心裏已是愉悅,滿口答應地随她進了寝居。
要知曉,原本,能夠聽聞到她心事的就只有蒹葭罷了……
她扶我入內,然後,将我安置于上座,為我斟茶遞水,一派親孝模樣。
“娘親,請用茶。”遞杯盞到我手中之時,她如此說道。
我點點頭,頗為受用,但,隐約覺得有些不大對勁,便試探詢問:“你如此,可是又做了什麽胡鬧的事情?”
“沒有。”她否認,略顯急切,“娘親,你就不能想點我好的?”
我失笑,對着她哼了哼,“知女莫若母,你什麽性子,我哪能不知曉。”
她癟癟嘴,哀怨地往我懷裏靠去,沒有反駁,卻意味深長地說道:“娘親,幼常他好可憐。”
幼常?怎麽突然就扯到他了?不過,我并未多想,一邊糾正,“什麽幼常,為娘同你說了多少次,那是你舅父。”一邊順着她的話言:“他也确是可憐,父母早亡,不久前就連長兄也是離他而去。”
到如今,就只剩孤家寡人。
“那他為何還不成親?”凝眸望我,不棄的神色隐有憂慮,“他都将近不惑之年了……”
“許是尚未尋到喜歡的吧。”
對于馬谡,近些年來,我關注得并不算多。他沒有成親,還是不久之前聽聞孔明提起,才知曉的。至于緣由,我沒問過,也沒聽過,因而,回答予不棄的僅是猜測。
“那他喜歡什麽樣的?”
小丫頭似是來了興致,倏地,自我懷中坐起,雙目炯炯地凝望着我,面有期待。
我被她的舉止逗笑,詢問:“怎麽?你還想給他說親不成?”
“……算、算是吧……”她支支吾吾,眸光躲閃,“那他到底喜歡什麽樣的?”
我搖搖頭,表示并不知曉。
溫婉的?娴淑的?……我不了解他,又哪裏會知曉他喜歡什麽樣的女子。
“那……那他讨厭頑劣的女子嗎?”
不知曉。不過,為了逗她,我假裝肯定地說道:“應當讨厭吧,尤其是像你這般的,幾乎所有男子都讨厭。”
所以,你也該改改自己的性子了,以免,日後連馬谡這樣的男子都沒得嫁。
“才不會。”她反駁,比先前還要着急上幾分,辯解,“幼,舅父他才不讨厭我,他對我可好了。”
“那是他把你當作甥女,而非是妻室。”
小輩是小輩,妻妾是妻妾,不可混為一談。對于小輩,那是出自親緣的憐惜和疼愛,而對于妻妾,則是源自內心的期盼與渴望,自是需要有所挑剔以及選擇。
“哦。”不棄應聲,略為悵然地低下頭,輕輕道:“那,那個人也是因此而不喜于我的?”
“那個人?”我疑惑,片刻,明白過來,“是你思慕的君子?”
“嗯。”
“你還喜歡他?”
四年了,自不棄金釵少時到芳華正好,她竟依舊對那個無情男子念念不忘?
“嗯。”她又是颔首,可,言語漸變悲戚,“娘親,我忘不掉他,用盡所有的方法都無法忘記……”
“娘親,我要怎麽辦?”
怎麽辦?我語重心長,“不棄,這世上沒什麽抵得過時間,你說忘不掉不過是因為時間還不夠久,再等等,再等等便就好了。”
或許,下一個,你會更喜歡呢?
“可……可是……我都年滿十七了。”哽咽着,她淚水滑落,“娘親,我不想放棄,我就想要他。”
“我認定他,猶如娘親認定爹爹。”
霎時,我便無言以對,望着她,望着我形容姣好的小小女兒,良久,慨然長嘆。
“不棄,單相思慕一個人真的很累很累,你确定你要堅持下去嗎?”
有些事情,我經歷過,雖然,我甘之如饴,但,我并不想我的孩子再去經歷。何況,我與孔明,到底不同于她和她的君子。
可,她似是認定,堅毅地回答:“确定,無比确定。”
如此……
“那人是誰?”既然她想要,我作為母親便會盡力幫她争取,為她營造一個近水樓臺先得月的機會。
除非那人已有婚約或是心上之人,否則,不會拒絕同丞相府結親的機會。
自然,彼時,我尚未想到那個人乃是馬谡。
“他……他……”小丫頭難以啓齒,不知是羞得,還是有難言之隐,遲疑半晌竟就只是說出,“我怕娘親看不上他。”
聽罷,我欣然笑起,寬慰她道:“放心吧,娘親同你阿爹皆不是攀附權貴之人,即便你那君子乃是農人也無甚要緊。”
曾經,她爹不也算是農人嗎?
“可……”然而,她依舊有所顧慮,“娘親,我真的怕你不喜他。”
他有那麽差嗎?我忍俊不禁,想起她先前同我提起馬谡,便就以他為例,說道:“只要你挑選的男子非是你舅父那類就可。”
不是我覺得馬谡不好,而是,我不希望我的女婿會比的我女兒大上許些年歲,更不希望我的女婿日後會同他的父親有所恩怨。
可是,不棄聽了,不僅沒有寬心,反而,面色更為凝重,雙手絞着衣角,恨不得鑽出一個洞來。
“這是怎麽了?”
“沒……沒……沒什麽……”
所以,她昨夜同我言說這些,便是為了試探我對馬谡的态度?我否定了他,她就離家出走?
死丫頭!
我攥緊她留下的信函,渾身發抖,若不是有孔明扶住,怕是站都站不穩。
從來,從來我都不曾想過,不棄會思慕上馬谡。我以為,她的君子會是張紹,會是關興,甚至會是阿鬥,可是,我從未想過會是馬谡,會是那個為我拒之千裏,好不容易才擺脫掉的馬谡小弟……
他是她的舅父啊……
他會死在她爹手中的,到時,她要怎麽辦?
不棄,不棄,諸葛不棄,你果真是我的災難。
我嗚咽,望着孔明手足無措,“怎麽辦?孔明,她要怎麽辦?”
她要怎麽接受思慕之人為自己最為敬仰的父親殺死的事實?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沒有看好她……若是我能夠早點詢問她那個男子的身份,就不會這般了。”
所以,是我親手把她推進馬谡懷中的,是我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是我害了我最為寶貝的女兒。
都是我……
“阿碩。”剎那,某人将我擁入懷中,輕撫着我的背脊,柔聲道:“不棄她……會沒事的。”
“不會……”
因為你根本就不知曉未來會發生什麽事情。
“會。”
“不會……”
“阿碩。”他又是喚我,将我松開,扳正我的肩胛,認真說道:“阿碩,相信我。”
我相信,可是……可是,我怕你最疼愛的不棄會恨你。
欲言又止,許久,我才勉強抑制住那份沖動,順着他的臂彎握上他的手,央求:“孔明,你一定要把他們找回來,一定要。”
“嗯。”
……
不棄失蹤,幾乎鬧得整個蜀漢天下大亂,不僅孔明派出親信,就連深宮陛下都被驚動,下诏囑命所有軍營将士盡皆前去尋找。
可惜,縱使人多勢衆,也未能在短時之內将其尋回。
随着時間的流逝,我的擔憂逐漸變為惱怒,而後,惱怒又再變回擔憂,日日夜夜,寝食難安。
孔明無奈,勸我我也不聽,唯有囑咐蒹葭寸步不離地照顧着我,每逢早晚叮囑我用食飲水,可是,即便如此,我依舊趨于消瘦,神色不佳。
蒹葭着急,非是端着食案随我出入,規勸,“夫人,你就用些吧。”
我擺擺手,困乏地倚靠在幾榻之上,頗為恹恹。
近來,別說用食,即便是什麽都不吃,我也覺得惡心得很,時不時地就是想吐。
也不知再這般折騰下去,還能不能活滿十年……
“夫人。”蒹葭不允,立在我身側言語不斷,“你的身子本就不佳,若是再不好生用食休憩,怕是會支撐不住。”
支撐不住也好,省得我無事便會想起那不孝的丫頭,恨不能狠狠打她一頓。
因此,我仍是不為所動。
可,蒹葭不依不饒,又勸,“夫人,你若是病倒,要丞相怎麽辦?丞相日夜勞碌,除了尋找姑娘外,還要處理政事,已然j□j不暇,到時,還要照顧夫人,怕是再難安好……”
“閉嘴。”我不耐煩,翻了個身,轉眸望向蒹葭,意味不明地說道:“何時,你這般關懷丞相的安危了?”
但,口是心非,我嘴上倔強,身子卻已是起來,走向食案,望着眼前那些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杳無興致。不過,受動于蒹葭的言語,我到底還是逼着自己拾起木箸,挑揀着用下。
奇怪的是,我并未吞咽其中喜好的,反而,偏多地使筷于以往分外厭惡的青韭,還吃得津津有味。
想來,我真是快要被諸葛果給逼瘋了。
未幾,有一侍婢匆匆闖入,氣喘籲籲地又急又喜地通報,“夫人……夫人……丞相歸來了……”
我“哦”,平靜無波。倒不是我不再看重孔明,而是因為孔明日日皆會歸來,完全沒有必要再行通報。
然而,我的反應并未使得那侍婢住口。她依舊斷斷續續地說着:“丞相……丞相他……”
“他帶着姑娘歸來了……”
姑娘……不棄?
我倏地站起,眉眼綻開,可,轉瞬,就又冷凝下來,巡回着地朝四周探望,及到發現撐窗的木棍方才停頓。
我上前,将它拿到手中,而後,便就怒氣沖沖地出了居室,前往外堂。
外堂之中,秀眉杏眸,身姿窈窕的少女正是不棄,躲藏在她父親身後,憂心忡忡地詢問:“阿爹,你說,娘親她會不會打死我?”
“會。”怎麽不會?我走近,趁着孔明尚未發覺,四兩撥千斤地将他拉開,然後,舉着木棍便是狠狠地朝着不棄後背落去,罵道:“你這個不孝之女,養你有何用處?!倒不如我現在就親手打死你,也省得日後麻煩。”
她“啊”的一聲尖叫,吃疼地往後退去,淚眼婆娑。
我心軟,但,片刻便就消散,追趕上去又是揮棍,“諸葛果,你倒是越來越有本事,玩什麽不好玩私奔,你怎麽不死在外面?!”
“你死了最好,也省得我同你爹擔憂。”
“我前生到底是做了什麽惡事,竟是有你這麽個女兒?”
……
一棍又一棍,我打得尚算留情,但,仍舊叫她疼得說不話來。
她不說話,卻是哭喊得大聲,随之,竟是有一男子匆忙而來,把她拉入懷中,以他背換她背,供我責打,他說:“阿姊,你要打便就打我吧,此事與不棄無關。”
“與她無關?”我怒極反笑,笑到想哭,“一個巴掌拍不響,沒她,你也不能私奔。”
“只是我很好奇,幼常,你不是喜歡她嗎?怎麽還要同她私奔?”
“她是你甥女,你知道嗎?!”
“我一直讓她喚你舅父!”
吼着,打着,我眼前黑了黑,但,勉強可以維持。
“幼常,當是我求你,你放過她可好?”
“她不過年少無知……”
“只要你肯放過她,她就能将你忘卻。”
就算不能,我也會逼着她能,大不了,我給她一生的時間去忘記……
可是,馬谡沒有同意。他背對着我,受着我的棍棒,懇切道:“阿姊,我何嘗不想?四年了,我因為種種原因拒絕她、躲避她,可是,當聽到她義無反顧地說是要同我私奔之時,我便什麽也無法管顧了,就是想要同她在一起。”
“阿姊,谡定會珍惜不棄,還請阿姊成全。”
成全?我呸,“幼常,你多大,她多大?你什麽身份,她又是什麽身份?你覺得你有資格娶她嗎?”
對不起,我也不想傷你,可是,幼常,我真的不能允許不棄同你在一起。
“他有。”這次,回答我的是不棄。小丫頭勇往直前地鑽到馬谡身前,擋着他,昂首挺胸地反駁我,“他怎麽沒有資格?昔日,先帝不是也娶了比自己小上二十幾載的孫姬嗎?而他不過比我長上十九歲,怎麽不能娶我?”
“再說身份。當年,阿爹迎娶娘親的時候僅是鄉野農人,可,娘親卻是世家大族之後,身份顯赫。如此,阿爹都能迎娶娘親,幼常他為何不能娶我?”
“何況,他還是我腹中胎兒的父親!”
我怔愣,手中的木棍應聲落地,然後,怒不可抑地便是擡手給了不棄一個耳光,“滾,你給我滾,我全當不曾生過你這麽個女兒。”
諸葛果,你還要怎麽丢人,還要怎麽讓我傷心?
我教你仁義禮智信,就是為了讓你與人私奔的嗎?我教你自重自愛,就是為了讓你與人珠胎暗結的嗎?
“你以為我想認你為母嗎?”不再忍耐,小丫頭言辭狠絕,“你管過我,照顧過我嗎?除了罵我,責備我,你還會什麽?其實,最沒有資格的人是你,是你這個枉為人母的丞相夫人!”
“兒時,我染疾,你在哪裏?我想娘,你又在哪裏?”
“因為你,我到七歲都辨認不出自己的娘親到底是誰!”
“這樣的你有什麽資格插手我的親事?!”
“啪”,又是一個巴掌,卻并非出自我手,而是,出自孔明。他扶着我,望向女兒,清淺卻不容置疑,“她是你娘親。”
然後,我便就在這聲認定之中往後倒去。
半老得子欲平靜
我是被孔明抱回寝居的,瑟縮在他懷中,腦袋突突作疼。
不棄與馬谡……僅是想着,我便覺得荒誕可笑。然而,越是如此就越是真實。
我的女兒思慕上了不該思慕之人,且同那人有了子嗣……
“孔明……”低低地,我埋首在他頸窩,傷心欲絕,“我……要失去這個女兒了是不是?”
終究,馬谡會死,終究,她會同她阿爹心生怨怼,到時,我又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