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54)

取舍呢?

偏偏此時,她懷有身孕,打也不是,罵也不是……

“不會。”這是孔明給予我的回答,确信而肯定,“她是你的女兒便一生都是你的女兒。”

“那你呢?”

“你的夫君。”

“不是……”我聲音軟糯,輕輕反駁,“我說得不是你于我,而是你于不棄。”

“父親。”他笑起,走到床榻前,緩緩将我放下,祥和而慈藹,“不論發生什麽,我都是她的父親,她都是我的女兒,此生不變。”

“那她若是不認呢?”

若是她同你置氣,對你不敬,心懷仇恨,你要怎麽辦呢?

你那麽疼她,比我還要疼她……

他卻笑了,暖暖地看着我,答非所問:“她為何會不認我?”

因為,你将會斬殺她思慕的男子。可是,我要如何開口?頓了頓,我就只是強調,“假若而已。”

“那她還是我的女兒。”他淡然,但,我知曉他同樣堅定,說道:“到底,她是我的骨血。”

從來,就只有兒女不認父母,又哪裏會有父母不認兒女的呢?

他們可都是父母心肝上的珍寶啊……

我會意,但,怒火仍是難消,“可,即便如此,我還是不能應允她與馬谡的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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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她與馬谡就只有兩年……

“阿碩。”

“嗯?”

“若你是不棄,我是幼常,你又會如何決斷?”

“我……”若我乃是不棄,即便只有兩年,我也會義無反顧。

我珍惜的是他,是同他在一起的歲歲月月,而不是長命百歲。

所以,我該成全他們?

“阿碩。”孔明再喚,晏晏淺笑,“不棄已是成年,她知曉自己在做什麽,因而,你我除了告誡與支持,再無別事可做。”

“即便她要跳往火坑?”

“嗯。”他颔首,帶着如山般寬廣的父愛,回答:“那是她自己選擇的人生,得由她親自走,親自承受所有的後果。”

所以,我們不該過多插手……

我默然,沉思良久,而後,不耐煩地揮手道:“罷了罷了,不管她了。”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黃阿碩,你早該看清的才是。

既然女兒堅持,你便就随她去吧,總歸,你會是她最為堅實的後盾。

終究,我對她縱容。

“阿碩。”忽然,孔明第三次喚我,将我游走的思緒喚回,詢問道:“你的月事有多久沒來了?”

我回眸,看了看他扣在我手腕上的修長的五指,然後,對上他本該波瀾不驚,可此時卻隐有憂患的面容,不解,“怎麽?”

我的月事素來不準,所以,鮮少留意,因而,它有多久沒來,我也不太知曉。

“貌似……這月沒來……”猜測着,我極力地思索回憶,“上月,好似也沒來……”

等等……好好的,他問我月事作甚?

“你……你……什麽意思?”我震驚,渾身打着顫,連話都說不利索,斷斷續續地,“難道……不,不可能……”

怎麽可能呢?都這麽多年了……

可是,他卻猛地将我擁入懷中,用着從未有過的愉悅之音,告知我,“阿碩,我們又有孩子了。”

阿碩,我們又有孩子了。

我們又有孩子了。

我僵硬,完完全全地怔愣住,久久,久久才回神,不可置信,“你……你說什麽?”

先前,是我聽錯了吧?孩子,我怎麽會再有孩子?

然而,某人的嗓音清晰無比,重複着,回響着:“孩子,我們的孩子,阿碩,你已有孕兩到三月。”

兩到三月……緩緩地,我伸手觸碰到自己平坦而安靜的小腹,哽咽,“諸葛孔明,你騙我的吧?”

你是在逗我玩對不對?

他失笑,松開我,捉住我的右手覆上左手的手腕,言曰,“是真是假,你自己看看便知。”

然後,我就感受到那熟悉的脈象:如盤走珠,往來流利。

孩子,真好,孩子。

我嫣然笑開,信勢坦坦地斷定,“這一定是個男孩。”

他笑,“嗯,一定。”

……

建興四年年末,不棄與馬谡成婚。

建興五年年初,我再度前往城郊,拜訪雙劍。

時隔四年,我依舊是我的丞相夫人,可,她的身份已是幾度變遷。

村婦、宮婢、貴人……

可惜,轉饒一圈,她依舊是回到原點,做她的鄉野村婦,練武習字,自由自在。

但是,如此一番輪轉,已是徹底将她的棱角磨平。

因而,再相見,她并未對我冷嘲熱諷,而是神色恹恹,難抵滄桑地說道:“我等你等了三年。”

自建興二年離宮到如今。

可我并不在意,嫣然一笑,調侃,“雙劍,我還從來都不曾知曉你姓王。”

王貴人,那是那個少年帝王賜予她的封號。

她抿抿唇,剎那,血色全無,期盼卻又害怕地詢問:“他們可好?”

他們?劉禪與劉璿?

我點點頭,而後,又搖搖頭,回答:“說好也不好,說不好卻也好。帝王之家,錦衣玉食,如何不好?妻子離去,幼兒無母,又如何算好?”

“不過有得便有失,你既選擇隐匿,還是莫要過多關注他們父子得好。”

近近遠遠,離離合合,最是惱人,倒不如斷裂得果決。

“我明白。”她道,接着,退開身子,讓我入內,“還是進來說吧。”

我“嗯”,依言随她入了屋舍。這次,她倒沒再對我冷落,反而,客套地替我斟茶,将杯盞遞放到我手中,淡淡發問:“此番,你來尋我所為何事?”

我笑,并不着急,先是飲了口茶潤潤喉,而後,才放下杯盞,欣然作答,“報仇。”

我累了,不想再同那人鬥智鬥勇了。而且,那人已是觸及我的底線,我全然沒有必要繼續将她留在身邊禍害自己。

聞言,雙劍笑了,語帶快意和釋然,“終于是輪到此事。”

我颔首,認同她的言語也認同她的情緒,“辦完這件事,你我之間便再無恩怨。”

她不欠我的救命之恩,我不欠她的害主之怨。

她說好,轉而,卻是有些疑惑,詢問道:“救她的是你,亡她的也是你,我很好奇這是為何?”

為何?

我自嘲一笑,坦言:“她是個聰慧女子,知進退,有心計,若是能為我所用必是大好,所以,初次,我選擇犧牲你保全她。而後,我查她身世,知她根底,顧慮她同故人有舊,便想着再救她一次。可惜,她不受管教,無法馴服,一次又一次地觸及我的底線,到前番,已是徹底耗盡我的忍耐。”

“那你何不直接将她裁決?你是丞相夫人,莫不是連此權利都無有?”

有,怎麽會沒有?可是……我斂唇,回應,“雙劍,在宮裏待了那麽久,你難道不知曉懲治她那類女子必須懲治得她心服口服,不然,壞名聲得可就只自己了。曾經,我與她約法三章,如今,她已破犯二三,只要等她再破第一便好。”

我回書江東,她曾偷告孔明,更買通士卒在我面前胡言亂語。還有不棄,她唆使她與馬谡私奔,并珠胎暗結。

這些,我都知曉。

“一二三?”被我說得雲裏霧裏,雙劍不解,“你如何确信她一定會再破毀約定?”

“因為她恨我,恨不得摧毀所有我珍惜的人事物。”

不棄、孔明,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她還是認為是你害得二位姑娘?”大約也只有這麽個理由可以支使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對我不利。

不過,理由不會這麽簡單。她恨我,因為認定是我害了劉毓、劉冕,而後,随着歲月的流逝不斷激增,便就到了如今想要摧毀我的一切的地步。

恨與恩一樣,皆是積累出來的。

我揚眉,回望雙劍,笑道:“難道你不是這般認為的嗎?”

一直堅持是我害得劉毓、劉冕,不然,為何總是對我姿态惡劣?

“我……”她支吾,良久,才言,“只是習慣同你争論罷了。”

這麽多年,風吹雨打,她也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心思純良的雙劍了,很多人很多事,也學會了平靜對待,公正去看。

所以,她願意相信我的清白。

我失笑,倒是未曾想過多年之後竟然還能得到他人的諒解,情不自禁地便就溫軟了眉眼。

我道,“雙劍,用你的真實的名姓随我歸相府吧。”

“王妁。”她說她叫王妁,乃是王氏子孫。

丞相也有吃味時

懷胎四月,困倦疲乏,我常常不明所以地便就睡去,既不知身在何方亦不知溫暖與否。

有多次,我都是在孔明的懷中醒來,渾然不知地詢問他為何要抱我,然後,他就笑了,忍俊不禁地說道,我也不想想自己剛才是身在何處,竟然坐在荷池就是香甜入眠,也不怕一個不慎掉落其中。

我茫然,好半晌才回憶起自己先前正在賞景,可,賞着賞着就是瞌睡襲來,支頤而眠了。

撇撇嘴,我無奈辯解,“我也不想,可是,控制不住。”

這個孩子,不同于懷不棄時的鬧騰,也不同于懷阿雒時的安穩,而是無盡的慵懶,逮哪睡哪。明明氣候漸暖,我卻覺得自己将要冬眠。

唔……好困……

孔明失笑,緊了緊抱着我的雙手,說道:“這很尋常,有了身孕便是如此。”

我“哦”,全然忘記自己要比他有經驗得多,摟着他的頸脖碎碎念,“我還想睡……可是,這樣好像豬,吃了睡睡了吃……若是我愈漸臃腫,你會不會嫌棄我?不過,你也不能嫌棄我,畢竟這個孩子是你的……嗯,雖然也是我的……”

他笑,反駁,“你除了睡,哪有吃?”

“有的。”我回答,因是困乏而有氣無力,“雖然最後都吐出來了……”但,到底是吃了的。

說到這兒,我狡黠地笑了笑,趁機威脅,“以後,你都回來陪我用飯吧,不然,我是一點都吃不下去的。”順便,我也好監督監督他,以防他因公廢私到廢寝忘食。

他說好,輕易地便就應允了我。

我心滿意足,而後,怯聲又道:“那個……我帶了一個人回來……”

“雙劍?”

“嗯。”我點點頭,轉瞬,又覺得不對,“你都知曉?”

他颔首,悠然回答:“是啊,你做的事情我都知曉。”不論是偷偷救下雙劍還是謀劃戳穿蒹葭。

所以,他也知曉往後我會怎麽做?

我洩氣,有種孫悟空難逃如來佛祖五指山的悵然之感,說道:“你太聰明了,實在太聰明了……”

他似笑非笑,“阿碩,你是在罵我?”

“沒有。”我否認,急切地擺手,“我是在誇你來着。”

聰明,明明是褒義詞。

他嗯哼,“那我怎麽沒看出來。”

是你眼拙……我呵呵,往他懷裏鑽了鑽,約定,“那你不準真的同我置氣。”

“嗯。”

……

蒹葭見到王妁是在三日之後,奉命前往廚室替我取藥卻驚慌失措地跑了回來。

“鬼……鬼……”她如此念叨着,素來從容的神色盡皆破碎,化作倉皇,喊叫道:“夫人……鬼……有鬼……”

我被吓了一跳,握着杯盞的右手顫了顫,濺出幾滴熱茶,燙得我龇牙咧嘴。

由此,我的面色并不佳好,蹙眉責怪,“你胡說八道什麽呢?”

“鬼……夫人……有鬼……”她又是重複,帶着哭腔,“她……她回來了……”

“她?誰?”我明知故問,否定她道:“鬼神之說實乃荒誕,你莫要胡言亂語。”

就算這世上真的有鬼,那也斷然不會選擇這青天白日到處亂蹿。

她委屈,側轉過身,手指廚室,嗚咽:“她……就是她……就在廚室……夫人……她回來了……”

“她她她,她什麽她?!”我被惹惱,拍桌呵斥,“蒹葭,你看你像什麽樣,簡直就是個瘋婦!”

到底,她是古時人,學識又不夠淵博,無法否定鬼怪的存在也實乃正常。

不過,我并不容許,正色道:“把你的鬼話都給我收回。”

她抽泣。

然而,就在這時,門扉處響起熟悉的嗓音,和顏悅色地說道:“蒹葭姊姊,你忘記拿藥了。”

蒹葭怔愣,接着,渾身打顫,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幾近昏厥。

“夫人……她……”

我失笑,恍然大悟的模樣,“蒹葭,你所言的鬼怪便是她?”

她點頭,使命地點頭,瑟縮在我身後,花容失色。

“你以為她是雙劍?”

“嗯。”

然後,我便就對着王妁展顏一笑,言曰:“阿妁,怎麽樣?我就說你同我那故人生得頗為相似。”

随之,王妁福身,拜見蒹葭,“蒹葭姊姊,小女王氏阿妁,非是雙劍。”

如此,身後之人才稍稍鎮靜,小心翼翼地探出首來,詢問:“你……你當真不是雙劍?”

“不是。”王妁坦然,不複單純的眸子遠要比言語更加具有說服力,“小女自幼在益州長大,乃是文士之後,并不同于姊姊口中的雙劍姑娘。”

雙劍會武,她文武雙全;雙劍直爽,她溫婉優雅,怎麽看,這二人都是有着千差萬別的。

“那……那你可有流落荊州的同胞姊妹?”

“無有。”王妁搖首,信口拈來,“家父家母僅有阿妁一女。”

“哦……”良久,蒹葭如常,施施然地自我身後走出,對着王妁回禮,“抱歉,先前誤認,多有失禮,還請姑娘見諒。”

“姊姊言重。”

轉而,蒹葭回身,恭敬詢問:“夫人,不知王姑娘在府中……”

“乃是貴客。”

我本想說侍婢,卻因為考慮到她原來的貴人身份而沒有。

君君臣臣,到底,她曾經是君。

可是,她自己不以為意,笑道:“姊姊莫聽夫人亂說,阿妁不過侍婢,非為貴客。說到底還是夫人看重,才如此言語罷了。”

話畢,她不忘對着蒹葭又施一禮,謙卑道:“往後,還勞姊姊費心。”

“好說好說。”

而後,蒹葭退下,留我與王妁單獨說話。

王妁看着她的背影,有感慨也有嘲弄,“她倒是一點未變。”

依舊的不動聲色,攻于心計。

我揚唇,轉身将她手中的湯藥盡皆傾倒,答曰:“不是她未變,而是你變化得太多。”

變化到與原本相交頗深的阿姊縱使相逢亦不識。

她歪歪腦袋,不可置否,然後,詢問:“你倒那湯藥作何?”

“她買回的藥。”我可不敢喝,何況,是藥三分毒,即便是中藥也少喝為妙。

“你就對她從未信任過?”王妁疑惑,凝望着手中空蕩的托盤,意味不明。

我搖頭,“怎麽會沒有信任過,可惜,被她辜負了。”

想想不棄,我便是一陣惱火,冷冷道:“你可做好了同她反目的準備?”

“做好十多年了。”她笑,回想起某人先前的形容,樂不可支,“我再出現,她怕是吓壞了吧?”

“自然。不過,她也不笨,驚吓過後就該思慮你到底是誰了。”

王妁?益州人士?蒹葭可沒那麽好騙。

……

春暖花開,清風拂面。

我曬日歸來,蒹葭恰在收拾寝居。縱目望去,一切如常,唯有桌案之上突兀地多出一方錦盒,方長寬大,僅是瞧着,便已能夠猜測得出其中容納之物必不輕巧。

我眼角跳了跳,随之,腦海裏浮現出一張熟悉的面容,濃眉星眸,俊秀英挺。

那方錦盒裏的東西是他贈予我的唯一的物什……

記得,起初,我将它收入錦盒,藏進箱簾之時,某人笑得頗好,詢問我到底是在對這物什念念不忘,還是在對這個物什的主人念念不忘。

那是他唯有的可以被我歸結為嫉妒的言語,無關計謀,僅有吃味。

緊接着,我便就故作悵然地說道:“都有吧。”

其實,這也算是實話,畢竟,物什确實是佳好的物什,人也确實是佳好的人。

然後,某人就已尚有公務在身為由離開了相府,三日不歸。

最終,逼得我不得不親自入宮去尋,細聲細氣地同他致歉,表明我對那誰絕無半點私情,可是,他倒好,笑意盎然地回答,他确是有事,至于,我同那誰,歸家再議。

歸家後,他把我狠狠地折騰了一番,又連哄帶騙地勸說我将錦盒置放到外室。

自此,我便知曉,名士吃味委實與他人不同,結果非是争鋒相對,亦非情深意切,而是使得對方心甘情願的認錯并接受懲罰。

這般,實在不太有趣。因此,我也再未将其翻出。

現如今又是怎麽回事?蒹葭的計策?

我笑笑,從容地上前,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蒹葭停頓,輕瞥了一眼案上的錦盒,搖首,“不知,奴婢來時便已在此。”

嗯?

我困惑,凝視着蒹葭半晌,猜測不出此言是真是假。若是真,那麽到底是誰把它置放到此處的?若是假,她裝得倒還挺像。

不過,與其糾結于此,我倒不如趕緊将它送回原處,不然,給某人瞧見就大事不妙了。

但,世事竟真有這麽巧,我初将其抱起,某人便是雅步而來。

手無足措,我險些穩拿不住地将其丢扔出去,可是,思及這物什的主人,又委實狠不下心來,便只能強顏歡笑,詢問:“今日怎會歸得這般早?”

夕陽未出,時辰尚好,的确是早。

某人淺笑,僅是看了我手中的物什一眼,便就回問:“夫人,你莫非忘了同為夫的約定?”

夫人……為夫……

我欲哭無淚,匆忙解釋,“這……不,我沒忘……也不知是誰尋找出來的……”

斷斷續續,條理紊亂,但願他能聽得懂。

“原來如此。”聞言,他點點頭,一塵不變的神色看不出置氣與否,淡淡道:“那夫人還不盡快将其送回。”

“諾。”

我答應,挪着步子前往外室。送就送,只要他不生氣就好,可是,聽那稱呼,能嗎?

不過,事已至此,唯有将計就計了。

我無奈,卻在最終将那錦盒打開:一張笨重的戰弓,握把處刻着隸書張字。

看到它,似乎還能想起當年的點點滴滴:他握着我的手,牽引着我的指尖觸摸到其上,告知我,這乃是張家的弓,只能留給張家的人。

後來,他又說,留給我也行,只要我肯答應做他張家的人。

張任,這麽多年,想起你,我想說的,似乎依舊還是,對不起。

兩朝開濟老臣心

雖說無巧不成書,但若是太巧,就難以避免人為的嫌疑。

因此,縱使我能猜測得出此物乃是何人所放,也不曾掉以輕心。

在我看來,弓箭不過是個端倪初露,真正精彩的還在後面……總歸,蒹葭的狐貍尾巴開始搖擺了。

翌日,我前往太守府,拜谒蜀郡太守張翼。

然而,太守府吏告知,昨日他家太守同人飲酒,至今未醒。

我直覺不對,便又多問了一句,那所謂的“人”是誰?

府吏言,乃是一俊秀公子,生得白白淨淨,頗為柔媚。

柔媚……品味着如此二字,我心裏咯噔一下,知曉那誰已是捷足先登。因而,離開之前,囑咐府吏,替我傳達給他們家太守一句話:酒後胡言,若引事端,吾必追究。

随後,乘車而去。

回歸相府,王妁早已候在門首,一邊迎我入內,一邊着急詢問:“如何?”

“是禍非福。”我看了看她,努力抑制滿腹的惱火,耐心地同她詳細說道:“她已經趕在我之前見過張翼。”

偌大蜀漢,唯有張翼是清楚地知曉我在雒城的點點滴滴的。

所以,尋到他,便就能夠将我許多的把柄牢攥手中。

王妁怔愣,默了默,而後,又問:“那……會有怎般後果?”

“看她懷的是什麽心了。”總歸,不會有什麽佳好的結果,“若是她僅想離間我與孔明,頂多把諸事說予孔明一個人聽,如此,我最多不過被休棄。可,若是她想毀了我,那便會鬧得天下皆知,到時,就不僅是休棄了。”

盡管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是涉及貞潔,只怕會百口莫辯。

“你……丞相該是信你的吧?”被我的言語驚吓到,王妁滿滿的愧疚和擔憂,“再說,她也不至于這麽狠……”

我扶額,想想便是頭疼,“若是真的鬧大,他信任我也無濟于事。”

三人成虎,輿論的威力便在于朝夕間毀人、立人,縱使孔明貴為丞相也未必有力抵擋。

再說蒹葭,她要是能有王妁的一半心軟,我也不用同她争鬥到這般境地。

聞言,王妁止步,立在我身後,誠懇地說道:“抱歉,我不該自作主張的。”

我無言以對,良久,嘆息一聲,“只怕如此一番徹底被她将主動奪去,而你我只能任人宰割了。”

“對不起。”

“罷了。”我擺手,務實道:“現如今,你我還是好好想想如何補救吧。”

轉身,隐忍不住地還是抱怨了一句,“不過,這麽多年,你竟然還能為她利用,王氏阿妁,你真好本事。”

蒹葭此計倒是甚好,利用王妁逼她破約的決心,騙王妁取來弓箭,擺出張任橫亘在我與孔明之間,而後,又抓住時機地去同張翼交好,獲悉我在雒城的事事非非,既掌握到将我逼死的法子,又使得我無法徹底同她翻臉,唯有自作自受,等待惡果。

此番,我算是栽了。

然而,多日之後,市坊之間竟然并未傳出任何有關于我的言論。對此,王妁如釋重負,笑道,果如她所言,蒹葭還未狠到如斯地步。

我沒反駁,但,心裏并不贊同。以蒹葭的性子,她絕無可能這般輕易地放過我,可是,若要我說理由,卻又一時半會想象不出。

她沒那麽狠……她沒那麽狠……她沒那麽狠……

王妁憑什麽認為她沒那麽狠?就憑她不曾将我逼入絕境?

頓了頓,我了然一笑,揶揄王妁道:“你可還記得為何昔日先帝會喜愛你多于喜愛蒹葭?”

正是因為曾經的她單純善良,而非蒹葭那般的攻于心計。

王妁“……”,羞于提起往事,便粉飾太平地說道:“你直接同我言說就可,莫要問來問去,委實麻煩。”

我失笑,總算是再度瞧見她以往的模樣,心情愉悅了些許,解釋:“她想要的是我衆叛親離,所有我喜愛的、在意的盡皆離我而去,如此,她怎麽會讓自己顯現得比我還要險惡上幾分?”

只有比我好的才更容易招惹那誰喜愛。

這便是她的謀劃。

王妁會意,深覺事态嚴重,蹙眉問道:“那你準備怎麽做?”

“看那誰的反應。”別人,我尚可以蒙騙周旋,孔明,我做不到也不想做。

如今,我唯一期盼地便是他尚能記得前些時日應允過我的事情。

又是多日。

我的身軀漸變沉重,可,某人卻是已有長久未曾出現。

前番,我去尋他,竟然被門前的奴仆阻攔,說是,丞相公務繁忙,任何人不得入內相見。

我不悅,提醒那奴仆道,我可不是什麽別人,乃是丞相夫人,諸葛孔明的結發妻子,豈有将我阻擋在外的道理?

可惜,那奴仆不為所動,淡淡然回答,還請夫人見諒,丞相吩咐的是任何人便就包括夫人在內。

随即,我便惱了,挺着肚子同那奴仆抗衡,重複道:“你到底讓不讓我進去?到底讓不讓我進去……”

奴仆無奈,既不敢推阻,亦不敢違命,就只有左右側身地擋我,不停央求,“還請夫人不要為難小的。”

最終,書房裏的某人被驚擾,平靜無波地說道:“阿碩,你走吧,為夫近來确是很忙。”

只此一言,我便再沒反抗,轉身離開,一邊走,一邊抱怨,“小心眼,小心眼,諸葛孔明你真是小心眼……”餘光中,隐約可見某個熟悉的身影緩步而過。

半月之後,王妁來報:蒹葭出入書房,來去自由。

她說,蒹葭常給孔明送茶,有時一呆便就半個時辰。

聞言,我拍案而起,怒不可抑地掃落所有杯盞,罵道:“蒹葭那個賤/人,枉我幾次三番相救。”

王妁惶恐,立刻跪拜在我面前,說道:“夫人息怒。”

接着,一傳百,百傳千,所有候侍的奴仆盡皆屈膝,異口同聲,“夫人息怒。”

……

再往書房,我并非孤身一人,而是領着逶迤的侍婢,浩蕩而來。

這次,守門的奴仆倒是未再阻擋,悄然地對着我做了做揖,喚了聲“夫人”便就退下。

然後,內裏傳來清晰的對話之聲,女子嬌柔,怯生生地說道:“丞相,奴婢奉夫人之命來給丞相送茶。”

“夫人?”這是男子的,清清淺淺,帶有笑意,“她還記得每日給我送茶?”

可,辭令卻難掩譏諷。

我聽着,雙手緊握成拳,面上羞憤難堪到極致。

這時,女聲又起,替我辯解,“丞相哪裏話,夫人自是日夜惦記着丞相的。”

“她若是真的惦記就不會對別的男子念念不忘了。”似是有擱筆卷紙的聲響,伴随着男子特有的清朗溫潤,既是好聽又是刺耳,“若非她懷有身孕,我倒真想同她有個了斷。”

“丞相不可。”女子轉而匆忙,情真意切地說道:“衆人皆知夫人思慕丞相,為丞相付盡一切,即便心有旁骛,也不過短暫迷途,還請丞相念在往日的勤奮之上善待夫人。”

男子輕笑,“你倒是一點也不嫉妒?”

“夫人乃是丞相的嫡室,蒹葭沒有嫉妒的權利。”低低的,透着點委屈。

“那若是我給予你這權利呢?”

“……”女子默然,似是羞赧,半晌才作答,“丞相,是在同蒹葭說笑吧?”

怎麽能呢?

我勾了勾唇,赫然推門,目光怨毒地望向內裏的一對男女,幾近相擁卻硬生生地為我所打斷。女子窘迫,害怕地躲藏到男子身後,攥着男子的衣角,尋求庇護的模樣。男子卻是悠然自适,對着我笑若春風,言曰:“此事鬧完,你可就要安心養胎了。”

我“嗯”,點頭如搗蒜。

然後,男子平靜地轉身,一點一點地抽回自己的衣角,坐到書案前,提筆寫書,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蒹葭吃驚,凝視着自己空落的手心半晌,笑道:“這是你們的計策?

我搖搖頭,坦誠,“不是,是你的。”

我只是将計就計,而某人恰好嫌我鬧騰,為了能讓我盡早了解此事,插了插手罷了。

她笑,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傷心欲絕,就只有喧鬧過後的平靜,平靜地陳述着自己的結局,“到底,我還是賭輸了。”

賭孔明真的會為她所引誘,因為吃味而将我放棄。可是,她不知曉,孔明有多麽了解我對他的情意,了解到就算有一千一萬個張任出現也相信我絕然不會見異思遷。

轉眸,她望向孔明,語有不甘,“黃月英這個阿醜真的就這麽好?值得你為她放棄姑娘,放棄我?”

而回答她的是沉寂。

可是,我知曉什麽才是真正的答案:不是我好,不是她們不好,只是我因為曾經存有的時空的阻隔,對這段感情更加珍惜罷了。

唯有珍惜方能長久。

欣然一笑,我詢問王妁,“雙劍你是想她生還是想她死?”

這是最後一次我喚她雙劍了……

她怔了怔,而後,揚笑,“你都喚我雙劍了,我還能讓她死嗎?”

“那好……便就将她亂棍趕出丞相府吧……”

曾經,我想過殺她,想過将她驅逐,可是,到最後竟就只是選擇了趕她出府。

至于緣由,我自己也不甚清楚,是因為她阿姊也是我的阿姊,還是因為我可憐她的遭遇……種種,種種,無須深究也無法深究。

只要她不再打擾我的生活便好。

……

處理完蒹葭,衆人盡皆退下,僅餘我和孔明夫妻相對。

我走到他身邊,抱住他的背脊,不滿:“你答應過不會真的同我置氣的。”

可,他還是晾了我許多天,不理不睬的,與置氣無差……

他失笑,反手将我拉入懷中,言笑晏晏,“我确是不曾與你置氣。”

“那你不來見我?!”害得我拖着你兒子跟我一起胡思亂想,“還說什麽政務繁忙……”

“政務也确是繁忙。”他說着,自手邊取出一卷紙帛,延展開來,對我說道:“阿碩,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吾欲出兵北伐。”

我低眸,便就将那紙帛之上的熟悉詞句盡皆收入眼簾: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于內,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于陛下也。誠宜開張聖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谏之路也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祎、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後施行,必能裨補闕漏,有所廣益。

将軍向寵,性行淑均,曉暢軍事,試用于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衆議舉寵為督。愚以為營中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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