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
……”誰讓你平時那般嚴明令法,又有馬谡的事情為前車之鑒?
面見後主,孔明陳列李平前後手書,顯露矛盾,而後,又上書曰:“自先帝崩後,平所在治家,尚為小惠,安身求名,無憂國之事。臣當北出,欲得平兵以鎮漢中,平窮難縱橫,無有來意,而求以五郡為巴州剌史。去年臣欲西征,欲令平主督漢中,平說司馬懿等開府辟召。臣知平鄙情,欲因行之際逼臣取利也,是以表平子豐督主江州,隆崇其遇,以取一時之務。平至之日,都委諸事,群臣上下皆怪臣待平之厚也。正以大事未定,漢室傾危,代平之短,莫若褒之。然謂平情在于榮利而已,不意平心颠倒乃爾。若事稽留,将致禍敗,是臣不敏,言多增咎。”
由是,廢李平為民,遷居梓潼。
随後,我又誕一子,取名為“懷”。
懷,思念也。
烽煙不棄長相思
曉月清風。
夜晚的荷池猶如隐藏在面紗之下的美人的面頰,粉腮,青眉,點點相思淚。
我立于其旁,身邊是漫如花海的薄紙燈盞,沒有十字相錯的竹篾支撐,沒有雕镂精細的木片崩壓,唯有盡頭那處未被封閉的圓門尚有環形的支架,将那圓門撐開,并在其上置有裝着臘根的小盤,看似柔軟無骨,可,及到燃起,便又将是另一番美麗景象。
身後,漸漸有清晰的腳步之聲傳來,平穩的,悠然的,在我近旁停駐,接着,便有淺淡的墨香伴随着夏夜的清風拂面而來。
我轉身,與面前的君子相距不足三寸,隐約着,似是能夠感受到他波瀾不驚的呼吸,緩緩地吐納,略為輕慢。他對着我笑,俊美的容顏雖不複當年,但,依舊有着令我沉淪的魅力。
我看着他,細數他眼角橫斜的紋路,亦是揚笑。
笑着,我自懷中取出火折,屈身将眼前最近的一盞紙燈點燃,而後,看着它翩飛遠去,對着君子說道:“它叫孔明燈,據說可以許願,我便就紮了許多盞,寫滿了我的願望。”
第一盞,希望黃阿碩真的就是黃阿碩。
第二盞,希望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并不是一場美夢。
第三盞,希望這個世上有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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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盞,希望來生黃阿碩依舊思慕諸葛孔明。
第五盞,希望諸葛孔明也可以記得黃阿碩。
……
許多許多,看得身邊的君子眼花缭繞,忍俊不禁地說道:“阿碩,你還真是個貪心的女子。”
我沒有不滿,沒有反駁,相反的,頗為坦然地颔首承認,附和,“是啊,我就是這般的貪心。”
貪心地想要所有有關于他的美好。
“可是,我也知曉願望就僅僅只是願望,許出了,卻未必會成真,但,我還是要許,因為,至少可以短暫地寬慰自己片刻。”
也許,來生,我同他真的還有可能呢?
他笑,就着我的最後一盞紙燈,無筆無墨,僅用手指勾畫了片刻,笑語,“同你待得久了,我倒也有了所謂的心願。”
在此之前,他的世界裏只有有或沒有,并不存在希望和遺憾。
可是,現在有了。他拿過我的火折,緩緩點燃那最後的燈盞,說道:“雖是奢望,但也期盼你所想要的盡皆成真。即便無用,依舊想說我終究還是有負于‘五十四歲同你隐居的’諾言。”
所以,阿碩,對不起。
但我并不以此為然,笑着搖首,反駁,“你從沒應允過要同我隐居,就算我提出,你也沒有應允過,所以,你不曾有負于我。”
這一生,我的夫君滿足了我所有的期盼,滿足了我所有的要求,此些,已是遠遠要比飛上天際的那些虛無缥缈的祈願重要得多。
一恍三十年,我依舊記得往昔的點滴。
初識,他溫謙有禮,淺笑着告知我,他複姓諸葛,名亮,琅琊人士。
再見,他耐心教導,同我談天說地,言我不該喚他叔伯。
定親,他親手執簦,為我遮蔽風雪,容我喚他孔明。
請期,他握住我的五指,帶給我無盡的溫暖。
成婚,他替我暖捂手腳,承諾定會讓我衣食無憂。
而後,孕育不棄、只有一妻、互表情意……種種,種種,充斥在我的腦海之內,無論歲月如何流逝也無法遺忘。
我記得他,記得我們曾經的不離不棄,或許,也是因此,在未來的我會那般驚世駭俗的思慕上他吧?
前世、今生,我用了兩輩子去思慕眼前的君子。
終究,在落難而歸的那日得到了回報。
這世上還有什麽能比自己的君子也思慕自己更加美好呢?
我的君子思慕我,同我相伴一生,其間,育有二兒一女,不曾背叛,不曾三心二意,如此人生該是讓我心滿意足的了。
我笑,嫣然佳好,“雖然我很貪心,但是,此生我已經死而無憾。”
“所以,你可寬心去實施你的北伐大計,縱使最後是死,我也毫無怨言。”
我會自豪,無比自豪,我的夫君,一生忠義,為人臣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為人夫時,寬容大度體貼溫和,在我心中,已是最好。
他莞爾,将我擁入懷中,意味深長道:“阿碩,往後就勞煩你了。”
家中、宮中、府中……也就唯餘我黃阿碩一人乃是資歷最老……
我何德何能?但是,我答應。我會用我餘下的,不多的生命,奉行我夫君的意願,為家為國,竭盡所能。
他說謝謝,謝謝我能嫁予他,謝謝我能理解他,更謝謝我能思慕他……
我卻覺得該是我謝他才對,謝謝他給我如此絢爛的人生,謝謝他同樣地思慕于我……
他是我的夫,此生不變。
我靠着他,欣然笑道:“孔明,你彈《鳳求凰》給我聽吧,一直彈到天明離開。”
他颔首,“好。”
……
建興十二年,蜀漢丞相諸葛亮第五次北伐。
伴随着,我的身子愈漸變差,先是咳嗽不斷,而後,便是溫病風寒交替而來。
似乎,這具身子已是被我透支個幹淨,如今,只餘一具空殼。也不知什麽時候,就連這空殼也會被我糟蹋隕殁。
每每,懷兒都會在我面前哭泣一番,瑟縮着,央求道:“娘親,你不要死……”
他哭泣,我便滿溢心疼,頗為不忍地将他擁入懷中,哄騙,“懷兒放心,娘親不會死的,娘親會看着懷兒長大,看着懷兒成家立業。”
可,若是瞻兒哭,我絕然不會如此。
曾經,我告知過瞻兒,他是長兄,是長子,是需要承擔一切的諸葛瞻,所以,他不能哭,不能脆弱,他能的,就只有堅強,即便是面對我與他爹的離世作古也要堅強。唯有堅強,他才能應對得了往後毫無依靠的生活。
他要知曉,一旦孔明與我盡皆離世,諸葛氏在朝中便就再無什麽。
因此,他也鮮少會在我面前落淚,多半是個小大人模樣,責備懷兒道:“哭什麽哭,娘親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
“你越是哭,娘親就越是傷心,浪費的心力也就越大,到時,娘親若是離世,就都是你害得!”
兩句話一吼,吓得懷兒立即噤聲,用着胖嘟嘟的小手匆忙地擦拭眼淚。
忍不住地,我便笑了,打發懷兒離開,而後,将瞻兒叫到身前,笑着問他,“瞻兒,現今,你依舊不羨慕弟弟嗎?”
弟弟承受的要比你承受的輕得多。他也不用故作堅強,隐忍眼淚,只需要依着孩兒心性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如此,瞻兒,你不羨慕嗎?
“羨慕。”瞻兒颔首,小腦袋輕點了點,眼裏閃爍着淚花,可他沒有抱怨,反而,十分懂事地說道:“就算羨慕,瞻兒也不會推脫自己肩上的責任的。娘親放心,瞻兒定會守住漢國,守住諸葛氏,守住弟弟的往後。”
“對不起……瞻兒,對不起……”千般不想,萬般不願,可,我到底還是讓你走上了你爹爹的路途:年幼早孤,需保幼弟。
他卻笑,笑到終是在我面前落淚,哽咽道:“娘親沒有對不住瞻兒,父親也沒有對不住瞻兒,這條路是瞻兒自己選的,是瞻兒自己要變得同父親一般的。”
所以,往後的挫折苦難,瞻兒自願承受。
我笑着,笑着,亦是同他一般落了淚。
諸葛瞻,我年僅八歲的兒子,竟是因為我同他爹的緣故過早地懂事了這麽多,也不知是好還是壞。
我拉着他,拉着他尚為嬌小的手掌,囑咐:“瞻兒,綿竹,往後,千萬不要去往綿竹。”
也許,這是我唯一可以為他做的一點事情吧?
瞻兒,娘親真的不希望你會戰死沙場,即便是為國捐軀,也不希望……
他不懂,卻并未過問為何,就只是點頭如搗蒜地答應:“瞻兒記住了。”
……
建興十二年,秋八月,五丈原傳來丞相孔明病重的消息。
為此,後主親自前來相告。
他來時,我方才睡下,瞻兒本欲叫喊,但,為他阻止。他言曰,我乃是她的相母,便是他的母親,他作為兒子等上一等也無甚不可。
如此一等便是兩個時辰。
待我悠悠轉醒,發覺本該侍奉在榻前的瞻兒變成劉禪,愣了一愣,而後,清淺笑道:“你怎麽來了?宮中無事嗎?”
又或許他是覺得我快要死了,前來送我最後一程?
我還沒有那麽快呢……
我失笑,卻不料,他倏地展現悲戚之色,欲言又止,“相母……相父他……”
死了?
我波瀾不驚,唯有隐藏于錦被之下的雙手緊攥成拳,笑問:“可是病重?”
半月,還有半月……
他點點頭,隐有淚光,“相母,朕已備好車駕,七日之內必達五丈原。”
“你是想要我去見他最後一面?”
“難道相母不去嗎?”他驚訝,難以置信的模樣,“那是相父啊……”
相母最為在乎的相父。
“不去。”我悠然作答,緩緩地起身,宛若如常,“年紀到了,也該如此了。”
不光是他,我也是。
“可……這許是最後一面……”不敢相信我的答案,劉禪猜測着規勸,“即便之前相父曾惹相母不悅,這時,也不該計較了。”
他是以為我同孔明争吵過?
我哂然,好笑地同他解釋,“且寬心吧,我同你相父好得很,并無任何嫌隙。”
“那……”
“那為何不去見他最後一面?”我替他說問,然後,自問自答,“該說的,我都說完了,該表的,我也盡皆表示過了,如此,為何還要去見他,看着他死?”
看着自己心尖上的那人一點一點死去,卻無能為力,該是怎樣的自我為難呢?
我也要死了,我不想為難自己,也不想為難他,在他彌留之際,還要瞧見我這般病重模樣,擔憂我能否康健安好。
所以,我不見他,他不見我,才是最好的結局。
而他的音容笑貌,我早已敏記于心,不會忘記,也無法忘記……
孔明,我的孔明。
我淺笑,堅決地對着劉禪道:“你走吧。”
“那相母可有言語需要帶予相父?”
“沒有。”
我說過,該說的早就說完了。唯一的不曾言明的就只有我的身份與來歷,不過,我相信,隐約的,他已是知曉。
他知曉我所有的事情,無論我說與不說。
而他的心思,我也算是知曉了……那個他,看似溫潤,實則淩厲的他……
公元二百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八,蜀漢丞相諸葛孔明薨。
那夜,有一顆彗星滑落……
那夜,有孔明燈滿天……
那夜,有女子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