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沈家被滅門的時候,誰也沒想到廚房裏躲着一個小賊。
這是一個叫李檀弓的小蟊賊,跟着他的師父闖蕩江湖還不足半個月老淫賊偷香竊玉到一半覺得體力不濟,上山休養去了,小賊本來也要跟着,臨走時他爬上沈家牆頭偷看,沈家老爺沈天放的第三房小妾不知是眼神不好還是怎麽的,竟然沖他笑了一笑。
他覺得三夫人鐵定是愛上他了,當機立斷潛入“沈梅花園”踩點。誰知還沒到半夜呢,就出了這樣的事情。
對方來了有二三十似,都蒙着面,見人就殺。
領頭的是個扭扭捏捏的家夥,黑衣黑帽,中等身材,像是被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刺激了鼻子,連連打着噴嚏,打完了掏出條雪白的小手絹兒捂着,不耐煩地催促:“好了沒有啊?快點兒啊。給我看緊點兒,一個都別放跑喽!”
李檀弓躲在廚房門的縫後面偷看,覺得這聲音有點兒怪,後來一想:哦,他是個太監!
太監一夥兒人挨個房間找人,松油火把噼裏啪啦地燃燒着,把殺手們冷酷的黑影子交錯地投射在血跡斑斑的小徑上。
太監反複強調說:“海公公交代了,小的尤其要殺,殺了才沒有後患。”
李檀弓急得六神無主,他鑽回剛才藏身的米缸裏,又趕忙跳出來:這地方瞎子都能看見。
他想伏在梁上,發覺自己那點兒輕功不足以跳上去;他想躲進水缸,但缸裏滿滿的水,萬一一口氣沒憋住必死無疑;他甚至想盤在蒸籠裏,又怕真的被人蒸了。
就這麽電光火石的工夫,竈臺後面竟然搖搖晃晃地走出個小孩子,滿頭的草屑,揉着眼睛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樣。
李檀弓一個箭步沖過去抱起孩子,蹿進了爐膛。
沈家人多,爐子也高大,盡管如此,逼仄的爐膛也差點兒把李檀弓擠死。他努力把身體縮成扁扁的一條,含着胸,屁股緊貼着鍋底,胳膊底下壓着那孩子。幸好鍋底和灰燼都冷了,否則這兩個人一定熟得很快。
“噓!妖怪來了,誰說話就會把誰吃掉。”孩子動了動,李檀弓趕忙在孩子耳邊悄聲道:“誰動了也要被吃掉。
廚房門“砰”的一聲被踢開,随後是稀裏嘩啦的翻動聲,米缸、水缸都被人打碎,柴房被點着,架子被打翻,蒸籠也被搬下來扔進了火裏,幸運的是沒有人湊到爐膛前來看一眼。
随後整個沈梅花園都燒了起來,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沒有人過問,也沒有人來救火,大火整整燒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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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第二天早上,李檀弓才敢帶着孩子爬出來。他是聰明的,因為就在小半個時辰前,還有兩個收尾的家夥在廢墟裏尋找漏網之魚。
李檀弓滿臉鍋灰地癱坐在地上,那小孩也幹淨不到哪兒去,他瞪着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說:“你怎麽了?”
“我腰痛。”李檀弓說,“為了不壓到你,我在裏面撅了半晚上的屁股,現在覺得腰和屁股都不是我自己的了。”
小孩說:“我餓了。”
李檀弓有氣無力地說:“你這小沒良心的,知不知道你全家都死了?”
“哥哥,我餓。”
得,這孩子是傻的,財主家難免會生一兩個傻兒子。
李檀弓掙紮着爬起來,從懷裏掏出一塊餅,“吃吧,吃完了咱們各走各的路,我回我師父家去,你呢,你想上哪兒就上哪兒。……慢慢吃,別噎着。”
“唉,幸虧你是傻的,以後啊也別惦記着報仇,那些人不簡單,尤其那個太監,——這年頭真是黑白颠倒,妖魔鬼怪橫行。算了,不說了,說了掉腦袋。總之太監敢這麽明目張膽地殺人,你是對付不了的。既然你僥幸活下來了就好好地活下去,長大了,種幾畝地,娶個傻媳婦,生一堆傻娃娃,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把這個晚上徹底地忘掉。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沈阿九。”
“阿九啊,走,咱們去找找還有什麽能用的東西?”
沈家老屋的灰燼還在冒着青煙,屋倒房塌,地上有兩具焦屍,李檀弓趕忙捂住阿九的眼睛避開。
客廳裏立着一扇白石屏風,雖然也被熏得漆黑,但雕工可能還值兩個錢,李檀弓想把它搬到當鋪去給阿九湊點兒盤纏……屏風下面卻突然伸出一只血污的手抓住李檀弓的腳,李檀弓尖叫一聲,跳出去好幾步。那人咳嗽着,艱難地呼吸着。
“阿九,別過去!”
“是魯爺爺。”阿九說。
屏風底下躺着的人是沈府的管家。說來也巧,這屏風後面是條一尺來深、丈把來長的溝,裏面蓄着點水。許多年前建沈梅花園的時候,風水先生說這溝能聚財氣,屏風能擋着財氣外洩。憑着對這個家的了解,魯管家在腹部中刀後順勢跌進了這條水溝,靠着天黑和淺水,躲過了随之而來的火劫。
他年紀大了,熬到現在已經是油盡燈枯。
“小少爺……陽明……”
“什麽?”李檀弓把耳朵湊了上去。
魯管家強撐着最後一口氣說:“請少俠……把小、小少爺……送到逍遙山……無極宮……陽明真人……”
李檀弓搖着頭說:“什麽陽明真人?什麽逍遙山無極宮?我好端端地遇見這檔子事已經夠晦氣了,我武功又差,身體又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就別再為難我了,我會把阿九賣給好人家……”
他突然住了嘴,因為魯管家已經斷了氣。
他急了揪着死人的領子喊:“老頭你別死啊!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是個賊啊。我腦袋上還簪着花呢,這年頭哪個賊還往腦袋上簪花呢?我不是個好人,我是個采花賊啊!你看看,你怎麽能把孩子交給我呢?老頭?喂,老頭!”
阿九問:“什麽?”
李檀弓自認倒黴,苦笑不已,他問阿九:“你幾歲了啊?”
阿九說:“不知道,娘沒告訴我。”
李檀弓說:“傻小子,你娘最疼你了,她生你時一定念了許多經,讓你日後能夠死裏逃生,還不用傷心。”
他拉起孩子說:“走吧,去找什麽陽明真人。這死鬼以為我答應他了,如果我不照着做,他肯定要到閻王爺面前告我一狀。啧,什麽逍遙山無極宮,在哪兒啊?”
阿九懵懵懂懂地跟在他後面,李檀弓用袖子擦拭臉上的黑灰,垂頭喪氣地走出已經是廢墟的沈梅花園。
他們走了約莫有個把時辰,一行人去而複返,又極仔細地搜查了幾遍。太監不在,太監一個孔武有力的手下問:“沈天放有個六歲的孫子,你們昨晚見過沒有?”
那群人回想一會兒,然後搖頭道:“小孩子倒是有好幾個,但都不像是六歲。”
“糟了糟了,”壯漢的額頭上開始滲出汗珠,“八成讓他給跑了。如果讓老祖宗知道,嫌我們手腳不利落,我們也就小命不保了!”他指着一名手下,“你快去告訴海老公,該怎麽辦,全憑他老人家決斷。”
手下應了聲,匆匆地騎馬去了。
壯漢如莽牛一般醜陋的臉上陰雲密布,“後患,後患,”他捏緊了腰刀,口中喃喃不已。
李檀弓沒去逍遙山,轉而去了他師父的老巢——魚峰山上的途清觀。老賊平常不出動時,就脫去夜行衣,換上粗麻布道袍,戴上灰撲撲的帽兒,穿上補丁摞補丁的鞋襪,籠着手在門口閑坐,一臉晦氣樣。
途清觀破敗不堪,雜草叢生,四處斷壁殘垣。觀裏早幾十年就斷了香火,大殿上供着的三清也倒了兩清半,這時兩扇破門虛掩着,風一吹嘎吱作響。
劉采花正躺在供桌上喝酒,看見李檀弓帶着阿九,便懶洋洋地說:“小子,快去山下再幫為師打兩斤酒。哎,這娃娃是誰?”
李檀弓湊到他跟前,如此這般地說了。劉采花吓得當啷一聲掉了酒瓶子,揪着李檀弓的耳朵破口大罵:“臭東西,看看你攬的是什麽活兒!你是長坂坡單騎救主的趙子龍嗎?你連趙子龍的一根腿毛都不如!”
他狠踹了李檀弓一腳,又把他拖到跟前,壓低了聲音說:“你知道那個姓海的是誰?他就是海紅雁,‘立皇帝’劉瑾最得力的手下,人稱‘海羅剎’!……你說他為什麽是羅剎?因為羅剎是母的,那厮也差不多是個母的,可要比心狠手辣殺人如麻,十八層地獄裏的惡鬼都比不上他。你從他的眼皮底下偷了個孩子出來,東廠不知道,西廠也會知道酒廠不知道,全天下的狗腿子也會知道!”
李檀弓低聲反駁道:“可是阿九又沒有錯……”
“誰有錯?”劉采花反問,“這麽多冤死鬼哪個有錯?禦史成煉死在鎮撫司監獄後,族中連未滿七天的嬰兒都被殺了,那孩子連眼睛都沒睜開他會有什麽錯?這個世道已經沒有好人了!”
他說着就從神像後面摸出幾錢碎銀子揣在懷裏,一手拉起李檀弓,一手抱起阿九說:“事不宜遲,咱們現在就走!你把這孩子交給陽明真人後,咱們師徒就逃進深山裏去,十年內再也不能出來!”
他們是太陽落山時分走的,到了半夜,有三個人出現在途清觀前。其中兩人膀大腰圓、滿臉煞氣,看着就讓人生畏,另外一位卻是個冷冰冰的青年。
一名大漢說:“怕是已經走了許久了。”
青年沉吟道:“真是‘偷香太歲’劉采花的徒弟?”
大漢說:“不會有錯,安插在山下小鎮的探子沒見過劉采花,卻認識他這個小徒弟,聽說他經常幫師父打酒,還愛找人吹吹牛什麽的。這徒弟申時左右曾帶着個小孩子奔山上來,那探子本來要跟着,山高林密,被他甩了。”
青年說:“劉采花恐怕不好對付。”
“大人說的是。”大漢恭恭敬敬地說,“劉采花行走江湖二十年,江湖上卻只聞其名不見其人,可見其武功不弱。傳言劉采花長于刀法,他的刀叫作桃花流水刀,乃是原先唐皇侍衛的佩刀,長二尺餘,寬寸餘,殺人如片肉劉采花性格陰損,行事小心,在刀上還淬了毒。人中毒後傷口無法愈合,會呈現一種如桃花般的粉色,久而久之,傷口潰爛,再強壯的人也能被拖死。”
大漢話鋒一轉道:“不過,劉采花帶着兩個人,難免首尾難顧,所以……”
“我們去吧。”黑暗中一個粗嘎的聲音打斷了他,“我們和沈天放有仇,要不是那老兒,我們也不用在那鬼地方受苦。”
青年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略一點頭,“好,難得賢伉俪主動請纓”。
叢林間的草木嘩嘩一陣輕響,未曾露面的兩人以極快的速度奔走了。
青年沉默地望了望天色,星月暗淡,天空中滿是層層疊疊的烏雲,山風烈烈,欲雨未雨。
沈天放,任你是什麽神抓捕王,最後還不是死在這些奸佞小人的手上。
大雨滂沱,劉采花三人在泥濘中蹒跚前行。
李檀弓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合眼了他所有的力氣已經被饑餓和困倦抽了個幹淨,走起路來踉踉跄跄的。
劉采花武功不俗,并不覺得行走艱難,但也不代表他會覺得愉快。
他戴着大大的鬥笠,把阿九緊裹在胸前,時不時低頭問一句:“孩子,你冷不冷?”
阿九搖搖頭。
李檀弓被甩下好長一段路,再一次跌倒後,他指着路邊廢棄的山神廟央求說:“師父,避避雨吧,我實在是走不動了!”
劉采花何嘗不想進去避雨,他轉身喊道:“快走!你停下來,追兵卻不停。一旦被抓到咱們就只剩剝皮下油鍋的份兒!他們還會拿個鈎子捅進你的屁股,然後在你還活着的時候就把腸子勾出來……”
李檀弓從地上跳起來,連滾帶爬地跟上他們。他全身濕透,腳步虛浮,面色蒼白。劉采花長嘆了口氣,說“我們歇歇吧,你這副樣子估計還活不到勾腸子的時候。”
他們在山神廟最裏面的角落生起一堆火,分食幹糧,脫下濕衣濕鞋烘烤着。
天色微明,但雨越發大了,一連串的滾雷從陰沉的天空中隆隆地傳來,仿佛是誰在敲響着催命之鼓。李檀弓擡起疲倦的臉問:“師父,我真做了件傻事麽?”
“是。”劉采花毫不猶豫道,“我教了你十幾年不要多管閑事,到頭來你還是沒聽我的話。你我是賊,不是什麽俠客,記住了沒?不過,現在還有個補救的方法。”
“什麽?”
“我們把這孩子殺了。”劉采花目光閃動。
李檀弓悚然一驚,劉采花苦笑,說:‘‘騙你的。”
“你瞧見了他們殺人,又救走了他們要殺的人,你還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無論這孩子死不死,咱們都是死路一條。等雨勢小了我們還得趕緊逃,倘若真逃到了陽明真人身邊,說不定還有活路。”
李檀弓點點頭,他扛不住連綿的睡意,蜷成一團睡着了。阿九窩在他的懷裏,吸着拇指嘟囔了幾聲,也睡了。
劉采花添柴把火燒旺,打算小睡片刻。他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到了陰間,遇見了李檀弓的娘阿冰,阿冰還是那麽美,眼睛好似春水溶溶。阿冰問他:“我的孩兒好不好?”他回答:“好得很,他在後面就快來了。”阿冰的臉好像變了,變得越來越像條蛇,嘶嘶作響,吐着血紅的信子猛然向他襲來……
一陣狂風吹過,劉采花醒了。
外面的大雨已停,篝火也熄了,劉采花摸了把灰燼,暗道聲不好,竟然睡過頭,可能已近過午了。他慌忙地把李檀弓拉起來,抱着阿九上路。
逍遙山離此地還有五百多裏。如果有馬,一天能走百二十裏,可他們既不敢打尖住店,也不敢騎馬上官道,只能在荒郊野外的羊腸小道上行走。
傍晚時分,兩人走進一片清幽的山林,過了這片林子是十裏水路,老少三人就能休息一陣。
阿九問:“哥哥,我們一直在趕路,是要去哪裏?”
李檀弓說:“去你爺爺的好朋友那裏。”
“是誰?”
“叫陽明真人。”
阿九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又問:“我爺爺呢?我爹娘是不是已經去了?”
李檀弓說:“是啊,爺爺奶奶、爹和娘都在那兒等你。”正說着,他突然聽到唢吶聲響,迎面走來一隊出殡隊伍,大概有十一二個人,最前頭一個仿佛連路都走不穩的老漢正顫顫巍巍地沿途撒着紙錢,後頭跟着披麻戴孝、哭天搶地的孝子賢孫。
男人扛着棺材,中間一位女子面目不清,像是悲傷過度似的随時都可能癱倒在地,棺材是好棺材,黑漆楠木,正面書寫一個大大的“壽”字,棺材後面有兩個年輕人打着高高的孝幡,三個吹鼓手緊跟着。
劉采花陡然緊張起來,他抽刀在手,把李檀弓和阿九護在身後。
因為天色暗,等送殡的人哀哀戚戚地走近了,檀弓才看清白布黑字的孝幡上赫然寫着“沈天放老匹夫死得好”九個字。
檀弓大吃一驚,剛喊了半句:“師……”對面領頭的老漢便猝然暴起,直攻劉采花。”
劉采花讓開半步,劍光擦着他的身側閃了過去。老漢見招式用偏,反手一劍直刺劉采花的胸腹間。幾乎同時,那個剛剛還似乎站不起來的女子也出手了,她使的是雙鈎,卻用地趟的手法來鈎劉采花的腳踝。
劉采花臨危不亂,沖天而起、高高劈砍,老漢舉劍招架,被震得虎口發麻,倒退數步唾罵一聲。那女子原來年紀也不小了,但顯然武功更高,鈎影如電、連連搶攻,其淩厲毒辣很像江湖上臭名昭著的魔頭“血夜叉”黃四婆。
因為她就是黃四婆。
三個人頓時鬥成一團,劉采花占了上風,一招格開黃四婆的利刃,轉身驟起萬點刀光殺向老漢,老漢難以應對,出手稍慢就被劉采花在肩頭劃了條血口。
黃四婆見老漢受傷,免不了分心,雙鈎的章法就有些亂。劉采花看準了她放心不下老漢,桃花流水刀就像暴風疾雨般單單攻擊老漢一個人。
劉采花的刀法峻奇,雖然不像別人家的那麽輕靈好看,卻幹脆了當、招招殺招,老漢一時間破綻百出。
劉采花冷笑,舉刀平刺,看似普通,卻直取老漢的咽喉。黃四婆見狀嘶吼一聲,飛鈎戳向劉采花的後心。劉采花的腦後仿佛長了眼睛,突然往側邊移開數尺。黃四婆戳了個空,收手不及幾乎傷到老漢。
老漢罵道:“老虔婆,你怎麽也不看清楚!”
黃四婆回罵:“你這老不死的!還以為自己是當年的‘血土地’啊?”
劉采花怪笑一聲:“黃四公、黃四婆,你們二賊公母不好好待在天牢裏,跑到江南來做什麽?還抱個哭喪棒弄得這樣講究,是爹死了?娘死了?兒子、孫子死了?還是全家死絕了?”
黃四公剛才被打得幾乎沒有招架之力,心裏知道劉采花強他太多,對其尤其怨恨,怒目道:“放屁!我們奉東廠提督海紅雁海公公之命前來拿人,如今我們是官,你們是賊!劉采花你欺負過那麽多大姑娘小媳婦,也該死了,拿命來吧!”
黃四婆說:“老東西你還啰唆什麽,快殺!”
她早就注意到旁邊還有個背着孩子慢慢後退的李檀弓,于是一揮鈎,對後面的跟班們喊道:“你們殺那兩個!”
跟班們各自掏出武器沖出去,劉采花接住黃四婆的銀鈎,喝令道:“檀兒,走!”
李檀弓撒腿就跑,跟班們緊追不舍,劉采花虛晃一刀,趁着黃四婆閃躲,腳尖點地飛身上前,在跟班們身上一人砍了一刀。
這幫跟班的武功只是平常,有的被切掉手臂吃不住痛大聲呼號,還有三四個被劉采花一刀結果了性命,不能幫忙反而添亂。
黃四婆怒罵道:“死開些!”她單鈎遞出,正是劉采花的胸肋。
劉采花舉刀接過,一用力将她震開半尺,刷刷刷連揮三刀,分別攻其天突、膻中、神闕三處大穴,黃四婆不得已回鈎來接,誰知劉采花這三刀也是幌子,刀勢一轉,又去殺黃四公了。
黃四公狂放倨傲,其實武功并不如自己的老婆,他深以為恥,也最忌諱別人提起。誰知道正打着,邊上突然有個聲音說:“哎呀,四婆啊,四公不行啦,快來救你的老心肝呀!”
黃四公擡眼一看,竟然是剛才逃走的小子,他不知把娃娃藏在哪裏,自己空着手又回來了。
黃四公大怒道,“你找死!”
李檀弓嘿嘿一笑,喊:“師父,我來幫你。”
劉采花殺出一條血路,沖去與他背貼背靠在一起,低聲罵道:“臭小子,你又回來幹什麽?”
李檀弓從背上抽出另一把唐刀,笑着說:“師父,你知道我剛才去了哪兒?”
劉采花聞言,也怪笑不已道:“難道是去了河邊?”
“正是啊,到那兒一看,哎喲,好大一只老王八!”
“哎喲喂,什麽老王八?”
“綠毛老王八,綠色的王八殼,綠色的王八尾巴,綠色的王八爪,連那個王八頭都是碧綠碧綠的。老王八被我拿住,四只爪子亂爬,腦袋一伸一伸,連忙說,王八婆,救我!王八婆,救我啊——!”
這可真是最難聽的罵人話了,黃四公氣得面紅耳赤,揮劍來劈,黃四婆連忙喊:“別,他們是故意激你!”
可是已經晚了,黃四公空門大開,劉采花瞅準時機刺出一刀!
黃四公低頭望着插入胸口的寒光閃閃的刀刃,臉上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他的喉嚨裏咯咯作響,瞳孔縮得猶如針尖,又陡然放大,身體就像一只被倒空了的口袋,慢慢地伏倒在地。
黃四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充滿了淚,大喊:“你殺了他!你竟殺了他!”
劉采花說:“黃四婆,你也該死。聽說你因為妒忌別人年輕美貌,在南陽府虐殺年輕女子十餘人,如今還要來殺這個無辜的孩子,我劉采花雖然是淫賊,好歹從不殺婦孺。聽說你早該被砍頭了,結果又被放出來作惡,這世道果真是沒有好人了。”
黃四婆的面孔十分猙獰,她橫鈎在胸,做個起勢,然後麻衣翻飛向劉采花卷去。她破釜沉舟,攻勢比先前還要淩厲幾分,兩把銀鈎似乎突然變成了四把,又變成了八把、十六把、三十一把、六十四把……
銀鈎就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網裏只看見黃四婆的影子如一團白霧。劉采花亮刀,“铮”地刺進這張網裏去,也将自己變作一團霧。
旁人只覺得眼花缭亂,李檀弓卻突然在斜刺裏出手,又長又窄的唐刀撩起一道銀光砍向黃四婆。
黃四婆高手對陣眼觀六路,當然不會被他砍中,她卻看清這臭小子不知為什麽,在鼻子下面粘了兩片柳樹葉子,就跟小胡子似的,一動一動地又古怪又好笑。
因為古怪,她看了第一眼就忍不住去看第二眼、第三眼,她的鈎競然慢了。
喽啰裏有一個見識廣些的猛然醒悟,忍着痛喊:“四婆!不要分心!”
只是他提醒晚了,劉采花已經出刀。
溫熱的鮮血從黃四婆的喉嚨上的刀口噴湧而出,如一道血泉,濺在了李檀弓的臉上、身上。
黃四婆怔怔地,有些不甘心,又仿佛不知道自己挨了這一刀,她甚至沒有力氣再惡狠狠地瞪李檀弓一眼便倒了下去,蒼老蠟黃的面孔顯得十分駭人。
喽啰們見大勢已去,紛紛丢盔棄甲地往後逃跑,李檀弓說:“不要殺他們了。”
劉采花說:“小孩子懂什麽?當然要殺,難不成讓他們回去給海紅雁報信?”說着就提刀追了上去,回來後他在草地上擦拭滿手的血跡,說:“好小子,我教你別的本事學不會,這套雕蟲小技倒是學得精。”
李檀弓說:“是她自己管閑事。你歇着,我去抱阿九。”出于擔心,他急匆匆地往阿九藏身的地方跑。
劉采花擡起頭,一蓬細如牛毛的銀針突然釘入了他的後背,等李檀弓回來時他已經毒發,幾乎只剩一口氣了。
“師父!”李檀弓撲到他身邊,淚水噴湧而出。
“檀兒……”劉采花強撐着,“不知道哪個畜生暗算了我,但是你……你一定不許幫我報仇!”
李檀弓拼命點頭,劉采花又說:“我死了不要埋,把銀子和刀拿走,你們趕快逃……咳……到陽明真人那兒去……還有……”
他的瞳孔已經散了,可臉上竟然浮現出了微微的笑容,“檀兒……這十多年來……我有對你不好嗎?”
李檀弓哭道:“沒有,沒有!”
“我……有讓……讓你吃飽……穿暖麽?”
“有的,師父!”
“好……這樣我……我就敢下去……找你娘了……”
劉采花緩緩閉上雙目,沒了氣息。
阿九不明白生離死別,疑惑地問:“阿公睡着了?”
李檀弓點點頭,捂着眼睛,淚水從指縫中大顆大顆地滴下。他無聲地哭了一會兒,然後狠狠地抹把臉,對阿九說:“給阿公磕頭。”
阿九跪下他也跪下砰砰地磕了十幾個響頭,而後顫聲起誓:“師父,徒弟不想聽你的話了,我一定替你報仇,如果不報,天打五雷轟!阿九,我們走吧。”
阿九問:“就讓阿公睡在這裏?”
李檀弓狠心地說了句“是”,然後收拾包裹,背起阿九往林外快步走去。劉采花仰面躺在碧草如茵的林中空地上,天色已暗,密密的雨又落了下來,把屍體沖刷得幹幹淨淨。
一聲沉沉的嘆息從林子深處傳來,曾在途清觀前出現的青年緩步走出,扛起劉采花的屍體,将他埋進了早已準備好的墳坑。
數個時辰後,海紅雁的追兵冒雨趕到,從他們身上的飛魚服可以看出,這是一群錦衣衛。他們只看到了草叢中黃四公、黃四婆的屍體,卻不知道劉采花也死了。
領頭的惡漢便是夜屠沈梅花園的那個,他緊緊地皺起眉頭說:“常大人說黃四公夫婦先行,沒想到這兩人武功不濟,反而被劉采花殺了。趕快飛鴿告知海公公和常大人,讓他們火速調人增援。
收到飛鴿傳信時,東廠提督太監海紅雁剛剛躲過了又一次暗殺。卧室裏的人面孔猙獰,身首異處,看起來很像海紅雁,但他只是海紅雁衆多個替身中的一個。
冷峻的青年已經趕回,他靜靜地立在院內,右手擒着劍,劍尖滴着武林人士的血,在他的四周,橫七豎八地躺着六具身着夜行衣的屍體。
“常缺,”海紅雁的聲音很低,可不知為什麽傳到青年的耳朵裏就那麽銳利,仿佛是割人的刀。
青年在泥水裏跪下道:“幹爹。”
“陽明老賊這次派了幾個人來?”
“七個。”常缺緊盯着海紅雁華麗的衣袍下擺,恭順地回答,“可惜跑了一個。但那人中了孩兒一劍,受傷不輕,必定跑不遠。”
海紅雁瞥了他一眼,臉上露出譏笑。
“上回在沈家就讓他們跑了一個,這回又跑了一個,咱們東廠什麽時候成了拖泥帶水的主兒了?皇上就要到江南來了,可你們連這幾個小賊黨都清除不了,讓我怎麽對幹爹交代?
他當然也有幹爹,他的幹爹便是如今一手遮天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劉瑾。
劉瑾為“八虎”之首,正德元年時便已是內官監掌印太監,并監管神機營屬下戰鬥力最強的精銳“五千營”,而後又奉旨掌司禮監,大權在握,以至于滿朝文武,皆對其馬首是瞻。
常缺誠惶誠恐地跪着,似乎完全失去了剛才殺人的銳氣,雨水從他挺直的鼻尖一滴一滴落下。
“好好做事!”海紅雁輕斥。
“是。”常缺應聲。
他發現眼前這個海紅雁依然是替身。
海紅雁是蘇州人,盡管少年時便去了京城,可是口音已轉不過來,說話仿佛夾白夾唱,古怪而又好聽,難怪上頭人喜歡。
樣子雖然能變,但口音極難學到家。
真正的海公公必定還躲在他那固若金湯的馬車裏,身邊圍着數十個武林高手,那些人有的是死牢裏最窮兇極惡的罪犯,有的是江湖上最臭名昭著的惡徒,如今卻成了他最忠實的侍衛。
常缺站起來,快速地看了替身一眼,替身易過容,簡直與海紅雁本人一模一樣。
他行禮說:“請幹爹放心,孩兒這就領人去追刺客。”
假海紅雁慢條斯理地說:“去吧。”
常缺點了點頭,騎上快馬飛馳而去。
李檀弓和阿九錯過了一天內唯一的渡船。擺渡人的妻子看他們可憐,收留他們在茅屋裏過夜。擺渡人的女兒還不滿10歲,低着頭端來野菜湯,然後害羞地躲到母親身後去了。
李檀弓心存感激地沖她們笑了笑,埋頭喝湯。
阿九呼嚕呼嚕地把碗喝個底朝天,舔舔小嘴,說:“還要。”
那婦人給他又添了一碗,溫柔地問:“你娘呢?”
“在逍遙山!”阿九說。
李檀弓連忙捂住他的嘴,湊到婦人耳邊說:“他娘死了,我一直沒告訴他。”
婦人憐憫地望着阿九,說:“這裏還有幾個野菜團子,吃完了好好睡吧,等到明早我當家的回來,便有船了。”
雨漸漸小了阿九趴在李檀弓的身邊睡得正香,李檀弓卻睡不着,他一直支着耳朵在聽,并且總覺得自己聽到了馬蹄聲。
一滴冷雨滲過屋頂的茅草落在他的臉頰上,他一個激靈坐了起來,抱起阿九,輕手輕腳地走出了擺渡人的家。
他點亮油紙燈籠,在河灘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凄風苦雨,霧氣彌漫的大河兩岸只有這一點微光。阿九含混地說冷,李檀弓把他抱緊了些。
阿九問:“去哪裏?”
“不知道。”李檀弓說,“總之離剛才的大嬸和小姐姐遠些,免得連累了她們。”
“什麽叫作‘連累’?”
李檀弓突然吹熄了燈籠,他似乎聽到了馬蹄聲,很快又證實那是幻聽。
接着他又聽到,然後又是幻聽,再聽到,還是幻聽……
他就這麽吹燈籠、點燈籠、吹燈籠、點燈籠地折騰了半宿,戰戰兢兢,如臨深淵,覺沒睡好,路也沒趕成。
大概到黎明時分,天色将亮未亮的時候,他聽到真真切切的馬蹄聲,還有隐約的人聲順風傳來。
他把孩子護在胸前,從河岸邊的矮樹叢裏一竄而出,往不遠處的山林奔去。
風中的聲音越發清晰了,李檀弓懊惱得要死,覺得不應該輕易放棄藏身之處,結果不多久看到矮樹叢燒起來了,他于是更沒命地跑起來。
到了一處懸崖下,他借着隐約的晨光看見上方十多丈處有個山洞,想也不想就往上爬。他雖然沒什麽武功,身體卻很輕靈,什麽攀岩、上樹都是從小玩熟了的。
洞裏伸手不見五指,李檀弓窸窸窣窣地四下亂摸,想找塊石頭把洞口堵了可惜沒找着。他打亮火石借着火星子去看,發現這洞口小肚大,藏人固然好,逮人也方便。
他把阿九放在一邊小心翼翼地從洞口探出頭去,往下看,兩山夾一條白水,往上看石壁光滑,唯有一棵小樹苗在頭頂上随風搖擺。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