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南的丘陵秀美而不高,此洞他能上來,那些太監的爪牙自然也能上來。

他垂頭喪氣地退回去,摸着桃花流水刀,心想這幾天把一輩子的黴都倒盡了。

阿九仰起小臉說:“我餓了。”

李檀弓說:“別說話,我想靜靜。”

“我好餓啊。”阿九重複道。

“老子也餓。”李檀弓說,“老子還困呢!”

兩人正在說廢話,便聽到鈎爪挂上崖壁的聲音,甚至說話聲都清晰可聞。

有一個說:“懸崖上有個洞!”

另一個說:“快爬,上去看看!”

李檀弓趕忙往外看,匆匆一眼沒看見人,卻看到了馬,足有二十多匹。

“死了死了!”他拉起阿九躍出洞口,想沿着岩壁攀到崖頂,但是這次很不順利一是山風凜冽吹得他倆搖搖欲墜,二是阿九這傻孩子沒抓緊,眼看着要掉下去了。

他顧不上維持平衡,沖着底下大叫一聲:“看毒!”

山崖下的錦衣衛們身形一慢,突然又覺得臉上涼絲絲的像是沾染了什麽東西,吓得立即住手。

李檀弓和阿九趁機翻上懸崖,崖頂上林木茂盛,只在邊緣處有一小塊空地,兩人根本不敢耽擱,一頭紮進樹叢,跑了有大半個時辰才敢停下來歇一會兒。

李檀弓背上挂着阿九,一手撐樹,一手提着剛灑空的皮水壺,喘得跟肺痨鬼似的。

天色大亮,霧氣散去,聽不到人聲,耳邊只有樹葉沙沙作響,天地間澄淨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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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檀弓心裏一點兒都不安詳,但他也沒有顯出半點猶豫,片刻之後,他再次背起阿九,以刀開路往前走去。

又走了大半個時辰山路,他已經精疲力竭,突然一樣東西打在他的頭上,還挺疼。

他以為是野猴兒亂扔果子,罵了一聲,然後在地上找罪魁禍首。結果沒看見果子,卻看見了一個黃銅小盒子。

他撿起小盒子掂了掂,又罵道:“烏龜王八蛋!這麽重的東西也敢用它打大爺的頭?差點兒給我砸出一個血窟窿!”

盒子沒有鎖,只有一個小扣兒,一捏便開,裏面裝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他研究半天才發現是只哨子,但是吹起來卻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哨子下面還有張字條,上面寫着:速至老鼈喉。

“老鼈喉是什麽東西?"李檀弓問自己。又問阿九:“你知道嗎?”

阿九能知道才有鬼。

李檀弓攤手,把哨子和黃銅小盒收進懷裏,繼續往前,他早就迷失了方向,但一直走還有一線生機,停下便是等死了。

“什麽人在跟着我?”他喃喃自語。

管他呢,跟着的人多了,也不差這一個。況且這個還不錯,送他一只哨子玩。

“老鼈喉……老鼈喉……什麽叫老鼈喉?”他不住地念叨,突然又有東西砸了他一下。

“龜兒子!”他捂頭怒道,“你還沒完沒了啦?!”

這次是個軟而大的包袱,他打開看,裏面首先還是一張字條,寫着:老鼈喉乃白河最窄處此物可防身。

字條下面是一件軟甲,摸上去是絲綢的,但似乎又比尋常絲綢柔韌得多。

“這個能防什麽身?”李檀弓一邊唠叨,一邊給阿九穿上了。

至于老鼈喉,他倒是有幾分數了,腳下這片山林便是在河流岸邊綿延,甚至此時還能聽到隐約的水聲,只要沿河走,必定能碰到所謂的最窄處。

只是往哪邊呢?繼續往前,還是回頭?

正當他猶豫不定時,一枚小石子落在了他的身前。

“往那邊嗎?”他指着問。

幽谧的叢林中無人回答。

“那就往那邊。”他抱起阿九往前走去。

阿九問:“檀弓哥哥,你在跟誰說話?”

李檀弓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閻王爺。反正早晚要死,聽哪路閻王的都一樣。”

等他和阿九磕磕絆絆地離遠了,那個叫常缺的冷峻青年才從樹後緩步走了出來。他先撿起李檀弓甩下的包袱皮,又細心地把阿九落下的炒黃豆一粒一粒地從草縫中找到,這才嘆了口氣說:“我若真想殺你,怕是你有十七八個頭也不夠。”

他轉身問道:“司徒亂在哪裏?”

“我在呢。”樹林深處有個聲音回答道。

“你去吧。”常缺說。

林中一聲輕微的響動,幾片樹葉緩緩落下。

李檀弓眼前是一條河。

這條河流的拐彎處,左右兩山各有一塊巨石向水中探出數丈,因此河面陡然變窄,所以此地有個俗名叫作“老鼈喉”。

老鼈,就是甲魚,人殺甲魚時,總是拿一根筷子讓它叼着,這物是個死腦筋,一叼到筷子就不肯縮回殼裏,脖子伸得老長,這時只要一腳踏緊了甲魚殼,一刀就能把它的腦袋給剁下來。

李檀弓跳上巨石,想了一會兒,從懷裏取出那支一寸多長、奇形怪狀的哨子吹起,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難道我想錯了?"李檀弓自問。

他把哨子遞給阿九,“你吹吹”。

阿九當然也沒吹出響兒。

可就在這時候,有個人突然從阿九的腳邊冒出來,躍上了巨石頂,把李檀弓吓了一跳!

這個人極瘦小,極幹枯,五官縮成一團,和六歲的阿九差不多,簡直不是人,像一只猴子。

李檀弓一時驚得說不出話,那人也不開口,而是從身後取出一卷粗繩,“嗖”地就将繩頭抛過了河。

這地方河道雖窄,但少說也有三四丈,想不到這只到普通人腰際的小矮子竟有這麽大的力氣。誰知河對面還有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小矮子,跳起來接住了繩頭,然後拽緊。

小矮子望着李檀弓。

李檀弓指指自己,又指指繩子問:“你……讓我爬繩過河?”

矮子點頭。

李檀弓問:“那孩子怎麽過去?”

矮子不說話。

“你殺了我算了……”李檀弓喃喃道,他解下腰帶,把阿九一圈一圈纏在自己身上。

“我們上去了,你可別松手啊。”他對拉繩的矮子說。

矮子不理他,李檀弓朝他拜了兩拜,爬到了繩子上。

河道窄的地方水流就特別湍急,河水打着旋兒拍得岩石隆隆作響,仿佛是地獄鬼嘯,讓人毛骨悚然,李檀弓半天沒敢動彈,但他又不得不動彈,他想:這倆矮子要是拉不住繩子該怎麽辦?如果他們是東廠的爪牙,把我和阿九誘騙到大河中間,然後故意一松手怎麽辦?

他問阿九:“你會游水嗎?”

阿九是官宦人家的少爺,就算是個傻子,就算不受待見,平常也有一兩個保姆、小厮看着,不會像個鄉野孩子一般被放出去亂玩,加上年紀小,游水、爬樹他都沒學過。

李檀弓說:“得,咱倆今天得死這兒了。”

他話雖這麽說,身體卻吊在繩子上像只小蟲般一寸一寸地蠕動,并且強迫自己不去看身底下滾滾的激流。漸漸地他看到了對面小矮子的臉,原來這拉繩的二位是兄弟他加快速度爬向對岸,落地時衣衫濕透,一半是水霧打的,一半是冷汗浸的。

這個矮子比對岸那個略微高些,他倆的長相幾乎一模一樣,連不理會人的腔調也一樣,他默默地收好繩子,便以極快的速度遁入樹叢。

“這倆人是誰啊?”李檀弓困惑地問,“他們讓我過河幹嗎呢?”

他自己沒有答案,只能把阿九從身上解下來,牽着他的手,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走走停停又是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晨間,天色大亮,兩個人躲在濕漉漉的樹林裏休息,覺得饑渴難耐。尤其是阿九,帶着哭腔連聲喊餓,怎麽哄都不行,李檀弓只得答應帶他去找吃的。

此時梅雨間歇,陽光明媚,露水在青翠的樹梢凝聚,不多久就化在了甜潤的空氣中。

出了樹林,不遠處有個小村莊,李檀弓害怕暴露行蹤,不敢掌近。好在村莊外面有塊瓜田,他便潛過去順藤摸瓜季節不到,瓜還半生不熟,阿九邊吃邊埋怨道:“好難吃。”

李檀弓說:“別計較了總比餓着好。”

“檀弓哥哥,我還要。”

“行,再給你半個。”

“檀弓哥哥,我想吃肉包子。”

“我比你還想吃呢。”李檀弓說,“我小時候家裏窮,師父吧只劫色不劫財,弄得我吃個肉包子跟過年似的。別說肉包子,就是菜包子也吃不着呀!”

“什麽叫作‘劫色不劫財’?”

李檀弓板起臉訓道:“大人說話小孩少插嘴,吃你的!吃好了沒啊?吃好了就走。”

吃完了瓜,他挨不住連綿的睡意,靠在樹下打瞌睡。不知道過了多久,遠處一連串狗吠把他驚醒,他發覺阿九躺在他身邊睡得正香。

他搖醒阿九,兩人繼續趕路,走到入夜,路沒走多少,肚子卻又餓了。西瓜不就是水麽,怎麽能抵餓呢?

阿九可憐巴巴地說:“檀弓哥哥,我好餓,我一步也走不動了。”

李檀弓也餓,他滿心憂慮地四處張望。他們走在一大片泥灘的中央,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四周黑魆魆的。

他想起下午時路過的一個小村,因為擔心裏頭藏着東廠的人所以遠遠繞開了,如今這個情況,還得走回頭路。

他從懷裏掏出幾個銅子,對阿九說:“你給我蹲在那塊石頭後面,無論發生什麽事都不許出來,我去找吃的,很快就回來。”

阿九問:“有多快?”

“你數到一百。”李檀弓說。

阿九就開始數了:“一,二,三,四,五……五……五……三,四,五……五……一,三,四,五……”

李檀弓貓着腰一路小跑進了夏家村,發覺這村子小得就像鴿子窩,一共才十來戶人家,深更半夜也沒人賣吃的。他找了一戶屋子最大、院牆最高的人家翻了進去,順着牆根找廚房。

這家人的竈臺上有好大一屜包子,碗櫃裏有腌魚、腌雞,梁上還吊着鹹肉。他樂壞了,脫下外衣準備統統包了,這時突然從房頂上跳下一個人,正好站在他面前,兩人一對視,不約而同地怪叫起來,又立刻伸手捂住嘴。

對方輕聲說:“什麽?這裏不是閨房?”

李檀弓壓低聲音怒道:“你們家閨房有煙囪?”

對方拱手說:“承讓承讓,我找閨房。”

李檀弓好奇心上來了道:“你找閨房幹什麽?這家閨女兒漂亮?”

“不,”那人搖了搖頭,老老實實回答,“全村就這家還有閨女。”

說罷,他又蹿上了房頂。李檀弓罵了他一句,埋頭做自己的事兒,做着做着聽到一聲清脆的巴掌響,接着有個粗聲大嗓的女人放聲號叫,然後整座宅子裏的燈火都亮了。

李檀弓大怒,心想,你算是找到閨房了,也不先等老子離開!他背上包袱就往院牆上撅,身後人聲狗吠亂成一團,鎮民們舉着釘耙、扁擔高喊:“快抓賊啊——!”

剛才那個找閨房的從牆頭一閃而過,又回過頭來拉他。李檀弓甩着手說:“要滾你自己滾,別拖累我!”

對方說:“看在同行的份上,我這是在救你!”

兩人拉拉扯扯地跑出一二裏才停下,見沒有追兵,便坐在地上喘氣說:“倒黴,倒黴!”

李檀弓說:“我才倒黴,給你這麽一沖,連東西都沒拿全!”

那人抱着腦袋喊疼,只見他臉上五個清晰的指印,半邊臉腫得連眼睛都看不見了。李檀弓譏笑他說:“咦?這閨房不錯啊。”

那人苦哈哈地說:“別提了。在我們家鄉,那樣的一般不叫閨女,而叫魯智深。”

李檀弓問:“不好,我孩子丟了!這附近有一片河灘,在哪個方向?”

那人往左邊一指,李檀弓拔腳就走,那人一路跟着。

李檀弓問:“你又幹嗎?”

那人說:“小兄弟,你中毒了,你知不知道?”

李檀弓微微一驚道:“胡說。”

那人笑道:“你是從白河渡過來的?你肯定遇見了擺渡的婦人,她三十多歲,有個可愛的小女兒,她會跟你說他的男人出門了所以沒有船,然後再收留你過夜給你東西吃是不是?”

李檀弓說:“我沒有吃。”

那人嘿嘿一笑,說:“沒吃就好,你要是信了那擺渡婆,恐怕屍體早就漂到下游了東廠的爪牙可不會把字寫在臉上。”

李檀弓暗暗啐了一口,心想這什麽世道,連漁婆都不是好人!此人不陰不陽,更不是好人!

“我沒從渡口過來。”他說什麽也不想承認。

那人說:“你怕什麽呀?你們在逃命,我也在逃命。我叫司徒亂。”

“我沒在逃命,”李檀弓沖他拱了拱手,“司徒兄幸會,司徒兄再見。”

他轉身就走,想到自己可能中毒便心煩意亂,不由地加快了腳步,司徒亂則不遠不近地跟着,李檀弓屢次停下來狐疑地打量他,他也不覺得尴尬,始終跟着。

阿九倒是很乖巧,還是躲在那塊大石頭背後,李檀弓抱他出來,給他包子,他吃得狼吞虎咽。

李檀弓向來随遇而安,也不趕司徒亂走,而是指着阿九問他:“這孩子中毒了沒有?”

司徒點頭道:“也中毒了。”

李檀弓問:“中的是什麽毒?”

司徒亂說:“你們中的毒叫作三日離魂,是一種慢性毒藥,頭兩天沒事,到了第三天,人就會昏昏沉沉就像是一直睡不醒,不過這毒不死人,六天後藥性就過了。看來擺渡的婦人想抓活的,好在海紅雁面前邀功請賞。”

他往後看了一眼,笑嘻嘻地說:“說不定那婆娘正跟着你們呢。”

李檀弓說:“跟就跟,我告訴你司徒兄,我們屁股後面至少跟着三撥人。”

“哪三撥?”司徒亂饒有興趣地問。

李檀弓說:“一撥是東廠海紅雁的人,一撥是逍遙山無極宮陽明真人的人,還有一撥就是你啊,說老實話,你盯梢我們多久了?你不是一個人吧?你是不是要殺我?”

司徒亂心想:這小子雖然長得跟大姑娘似的,倒也不笨!

“我殺你幹嗎?殺你不如殺豬。”司徒亂罵了一聲,從李檀弓的大包袱裏拿東西吃,李檀弓也不管。三人對坐吃了會兒東西,司徒亂嘆口氣說:“你們的毒好解,我的毒可難喽!”

這人大約二十七八歲,書生打扮,臉腫得分辨不出好看難看,穿戴倒是很整齊。

李檀弓借着月光打量他道:“哎,你為什麽要逃?”

司徒亂說:“一年前我在川東殺了幾個仇人,其中有一個也不知怎麽的和東廠扯上了點關系,所以他們就追着我跑嘛。”

這話李檀弓當然不信,又問:“你為什麽中毒,中的是什麽毒?”

“跟你說也沒用。”司徒亂繼續伸手要包子,“這頓飯吃完我就和你們一拍兩散,你們去哪兒我不管,我要去找一個可能解毒救我的人。時間緊迫,我的命大概還剩四天。”

李檀弓問:“我和這小子的命還剩幾天?”

“你們不是沒吃擺渡婆的東西嗎?”

“假如吃了呢?”

司徒亂說:“假如吃了啊,那哪一天你睡下去,哪一天就是你們的死期,東廠都是拿鐵鈎從後門勾腸子的。”

“你找誰解毒?”李檀弓問。

司徒亂說:“你到底吃沒吃啊?”

“不關你的事兒,你到底找誰解毒?”

司徒亂算是服了他了回答說:“漁火婆婆。”

“漁火婆婆是誰?”李檀弓問,“賣魚的?”

“賣你的大頭鬼!”司徒亂氣呼呼地說,“漁火婆婆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制毒、解毒高手。”

“既然是最神秘的,你怎麽找到她?”

司徒亂說:“她沒有隐居,人人都知道她住在太湖中的一條木船上。”

李檀弓嗤了一聲道:“太湖那麽大,支系河流、湖泊成百上千,湖中大小島嶼好幾十,你怎麽能找到那條小木船?”

司徒亂神秘一笑,“我麽,山人自有妙計。”

李檀弓不想自己昏昏沉沉地被東廠抓去勾腸子,也不想阿九稀裏糊塗地丢了命。——那傻小子可是連滅門慘禍都能熬過來的福娃娃!

他一把抓住司徒亂道:“我雖然沒中毒,但跟着去看熱鬧行不行?畢竟漁火婆婆是江湖上最神秘的制毒、解毒高手,我很想開開眼啊。”

司徒亂拍開他的手道:“想跟就跟,別拉拉扯扯的。”

李檀弓又補充道:“路上我如果身體不舒服,你必須得照顧我,雖然我沒中毒。”

“……”司徒亂無奈地問,“你小子就不能老老實實地承認嗎?我又不會吃了你!我們倆在魯智深的閨房認識,也算患難之交了吧。”

李檀弓說:“你摸過魯智深,我可什麽都沒做。”

一天之後阿九毒發,緊跟着是李檀弓。李檀弓勉力支撐不肯睡,但抵不過藥性,走着走着就倒下去了。好在這兩人都不算太重,司徒亂一手抱着熟睡的阿九,身上背着迷迷糊糊的李檀弓,加快腳步往太湖走去。

晚上,離太湖還有一裏多路,司徒亂已經看見蘆葦灘了常缺帶着幾個人悄無聲息地跟了上來。

雙方打了照面也不說話,常缺将一只小木盒扔向司徒亂。

司徒亂接過盒子拱了拱手,常缺等人便往後撤去,消失在黑夜中。

司徒亂在湖邊從木盒底下取出一張字條,點起火折子查看,見上面寫着:不日親臨。

“哎喲。”他苦笑了一下,把字條燒了。

李檀弓第一次看見太湖,本來他應該感慨其水面的浩渺與壯美,可他昏昏沉沉時睡時醒,連動一根手指頭的力氣都沒有。

夜已經深了,滿天星辰,司徒亂劃一片竹筏,帶着兩個中毒之人,屏息靜氣地藏在湖岸邊連綿的蘆葦蕩中。

他摸出那只精巧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中趴着一只小蜂。這盒子只有杏兒般大小,小蜂更是小如針尖。遇着新鮮空氣,小蜂振開薄如蟬翼的翅膀,朝着深藍色的遼闊星空飛去,一眨眼的工夫便看不見了。

“這是什麽?”李檀弓有氣無力地問。

司徒亂說:“這是漁火婆婆的報恩蜂。江湖上傳言誰對漁火婆婆有恩,她就會送誰一只報恩蜂,允諾說如果有難,只需要到太湖放飛此她就會前來相助。”

李檀弓呻吟了一聲道:“就這麽一只小蜜蜂,等它找到漁火婆婆,我們說不定早死了。”

“噓!”司徒亂側耳傾聽,然後說,“沒事,尋常的馬匹。你小聲點兒,咱們仨在逃命呢!”

“海紅雁的人會找到我們嗎?”李檀弓問。

司徒亂說:“會的,因為他手下有常缺。”

李檀弓細細咀嚼這個名字,問,“常缺是誰?錦衣衛裏頭的大官麽?”

“常缺麽,我還真有點兒怕他。”司徒亂望着溫柔起伏的水面說,“不過沒關系,他來得沒那麽快。”

“你怎麽會有漁火婆婆的報恩蜂?”李檀弓問。

司徒亂沒有回答。

湖面風疾,無垠的蘆葦蕩沙沙作響,遠處漁火點點随波起伏,忽隐忽現,與天上的星光連成一片,甚至分不清哪兒是天,哪兒是水。兩只毛茸茸的水鳥在離竹筏不遠處的巢裏交頸而眠。

李檀弓木然地望着漁火,喃喃道:“我死到臨頭反倒覺得十分安寧。司徒兄,我如果死了,你把我的屍首拿去向常缺邀功吧,反正那時候我什麽都不知道了。”

司徒亂說:“你不能死,你死了阿九這小子怎麽辦?”

“怎麽辦?”李檀弓翻了個身,懶懶地說,“我們不過是只撲棱蛾子,早就被你們收進網裏了。我實話告訴你吧,其實你也早就知道阿九是神捕沈天放的孫子,我從沈家把他救出來,要送到陽明真人那兒去。我死之後,你帶他去逍遙山也好,送給漁火婆婆也好,随便行走江湖也好,總之不能交給東廠不然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

“你死不了。”司徒亂沒好氣地說,“你只是吃了點兒昏睡藥,要死的是我!”

李檀弓頭一偏又睡着了司徒亂掐他的臉,發現他根本沒反應。

許久,湖面上多了一絲異響,司徒亂警覺地聆聽。

那是槳聲,一艘小舢板從蘆葦蕩中冒出來,慢慢靠近,船頭立着一個黑影,以蒼老而悠遠的聲音四下呼喊:“恩人,恩人在哪裏?”

司徒亂擔心有詐不肯搭話,等舢板上的人在左右喊着叫着找了半個多時辰,他才劃着木筏靠近。

舢板上的不過是普通的漁夫漁婆,司徒亂上船後問'‘老丈,漁火婆婆在哪兒?”

老漁夫說:“這要走了才知道。”

說完他呼哨一聲,船尾的老婦喲嗬作答,開始奮力劃槳。走了四五裏水路,老婦停船,老漢望了望天色,竟然也放出一只小蜂,只是比剛才的略大些。

一炷香的工夫後又搖過來一艘小船,船頭的少女既柔且俏地招呼:“恩人請上船。”

司徒亂問老漢:“這是怎麽回事兒?”

老漢說:“恩人不知道,漁火婆婆行蹤難覓。我們這一艘船負責十裏水域,過了十裏,就得将你們交給下一艘船,太湖雖大,但總有一艘船知道婆婆在哪兒。”

少女柔聲說:“恩人,不能急。”

司徒亂邪笑ㄧ聲道:“妹妹,我們不急。”

那少女鵝蛋臉、圓眼睛,在跳躍的漁火下分外動人,李檀弓強撐着要看她。司徒亂說:“你給我老實睡去吧!真不愧是劉采花的徒弟,見色起意!”

李檀弓說:“你果然什麽都知道……連我是誰的徒弟都知道……”

司徒亂見說漏了嘴,幹脆一掌把他拍暈。

又走了數十裏,大小船只換了七八艘。司徒亂感慨地說:“已經找了三四個時辰,這還是有人帶路,如果是自己找,恐怕真是大海撈針。”

李檀弓說:“是太湖撈針。”

“你又醒了?”司徒亂望着李檀弓因為毒發而有些青紫腫脹的臉譏诮地說,“李兄,你比以前俊多了。”

李檀弓笑:“真的?”

司徒亂說:“真的,我找面鏡子給你瞧瞧?”

天色微明的時候,兩人在朦胧間聽到人歡呼道:“是青姐找到了青姑就找到了婆婆!”

司徒亂一骨碌坐起,只見一艘滿帆快船徑直開來,船頭站着一名青色衣裙的中年女子。等接近了她雙足輕點,飄飄然落在這邊的漁船上。

司徒亂趕忙下拜,“仙姑有禮了。”

青姑回禮道:“恩人從哪裏來?”

司徒亂說:“哦,這個……”

青姑微笑說:“恩人不說也罷。”

她越過司徒亂看見李檀弓等人,便問:“這一位是?”

司徒亂說:“是我的朋友,但都中毒了,還請仙姑幫忙。”

青姑蹲下來查看,然後說:“這二位小弟弟中的毒叫‘三日離魂’,只是麻藥而已,藥勁兒過了便好。要知道婆婆她……”

李檀弓伸手拽住她的裙擺,青姑微驚,随後柔聲問:“怎麽了?”

“海紅雁在追殺我。”

“海紅雁?”青姑緩緩地念道。

“哼!”她臉上再沒有猶豫之色,縱身飛回快船,“都上來,我帶你們去見婆婆。”

漁火婆婆的船停在太湖中央,是一艘五桅船,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司徒亂上船暢通無阻,有三五個中老年婦人還趕出來下拜,稱司徒亂“恩人”。可當他想背着李檀弓和阿九上船時,那幾個婦人高舉了撐篙,噼裏啪啦朝他們打來,于是他們只得退回去。

青姑默默地立在一邊,舫裏有位老婦人在埋怨,“阿青,你明知道我不見外人,怎麽又帶了人來?”

青姑說:“師父呀,他們中了毒,無處可去的。”

老婦的聲音帶着幾分無奈,“阿青,你進來。”

青姑掀開門簾入內,不多久又出來,對着李檀弓朗聲說:“一位小弟弟,婆婆菩薩心腸,看在恩人的面上願意救你們,但還是得按老規矩來。”

“什麽老規矩?”李檀弓攢起氣力問。

青姑微微一笑道:“婆婆喜歡新鮮,你們要送一件讓她覺得新鮮的東西。”

司徒亂頓時傻了眼:這倆小子在逃命途中,哪來的新鮮玩意兒逗老太太開心?

李檀弓眼珠子一轉,突然示意司徒亂去脫小睡鬼阿九的衣服。

司徒亂問:“幹嗎?”

“你脫呀。”

阿九被脫去外衣,露出那件在樹林裏撿到的白色軟甲。

青姑會意,笑着搖頭道:“這是西域火蠶絲甲,但同樣的絲甲婆婆有三件,所以不稀奇。”

李檀弓又從懷裏掏出那只古怪的哨子。

青姑撲哧一笑道:“這是蝙蝠哨。你們是從老鼈喉過來的?那邊有一對拉繩擺渡的兄弟叫作蝙蝠奴,他們在年幼時就被仇家扔進了荒山中的蝙蝠洞,靠着吃蝙蝠竟然活了下來他們雖然忘了怎麽說話也不再長高,卻能聽到旁人聽不到的聲音,包括這蝙蝠哨音。蝙蝠哨在江湖上至少有二十只,所以也不稀奇。”

司徒亂開始摸,但他身上除了-一點兒幹糧和幾塊香粉味兒刺鼻的花手絹,什麽都沒有。

李檀弓沒轍了,他窮得只剩破褲子,靴筒裏倒有一本劉采花的桃花刀譜,可人家要幾張爛紙幹什麽?

正當他準備斷言自己就是最新鮮、稀奇、有趣的東西時,司徒亂挑起桃花雙刀扔了過去道:“這是古董!”

李檀弓沒力氣,連阻止都不能,只能弱弱地說:“哎,那不行,那是我師……”

青姑接刀只看了一眼,就臉色大變,趕緊送進去給漁火婆婆。片刻之後,漁火婆婆吩咐道:“讓他們三人上船。”

李檀弓的冷汗“唰”地便下來了。

糟了糟了,以我恩師劉采花的尿性,說不定曾向這婆婆的大丫鬟、小丫鬟、老丫鬟、老老丫鬟都下過手,這麽一來,我豈不是自投羅網?!

“刀是我撿來的……”他繼續弱弱地說。

沒人理他。

船上不比陸地,司徒亂嫌艙房裏逼仄憋悶,幹脆就睡在甲板上。

他沒騙李檀弓,他确實是中毒了而且中的是“七日斷腸散”,很陰險的毒藥。

李檀弓和阿九中的是迷藥,大睡數天後便徹底清醒了。

一天早上,青姑把李檀弓拽到了漁火婆婆房前,隔着竹簾,老人家的身形隐約可見。李檀弓心裏有鬼,倒地便拜。漁火婆婆說:“進來吧。”

“什麽?”

“進去呀。”青姑催促道。

得了,秋後算賬!李檀弓暗想,心不甘情不願地進了屋,一直望着自己的腳尖。

漁火婆婆問:“你怎麽不看我?”

“我不敢。”

“一個老太婆有什麽可怕的?”

“我……”他瞥見桃花流水刀就放在漁火婆婆身旁的矮幾上,不自在地咳嗽了一聲。

“這兩把刀啊,”漁火婆婆說,“都是我的。

李檀弓猛地擡起頭,他面前端坐着一位至少有六十歲的老婦,周身黑衣,精神奕奕,白發整齊地梳往腦後,一雙眼睛又深又黑。

“他偷了你的刀?”李檀弓簡直不可思議——師父這老東西調戲人家丫鬟便罷了,竟然還順手牽羊?!

漁火婆婆問:“你口中的‘他’是誰?”

事已至此,李檀弓只能實話實說。

“劉采花,我是他徒弟。”

“他人呢?”

“死了。”

漁火婆婆頓了頓,又問:“怎麽死的?”

李檀弓像竹筒倒豆子似的說了一盞茶工夫,說清楚了劉采花是為什麽死的,怎麽死的,說完後他口幹舌燥,突然覺得周遭空氣中的壓力一松,他想了片刻後恍然大悟道:“婆婆,你剛才對我用惑術了?”

漁火婆婆說:“對啊,你師父也會對不對?因為你是他徒弟,他是我徒弟。”

李檀弓簡直沒力氣說話了,這都是些什麽神轉折啊?!

他順着話音趕緊跪下道:“拜見太師父!請太師父為我師父報仇雪恨!”

漁火婆婆說:“報仇就算了。你師父不是好人,他桀骜難馴,目無尊長,偷了我的桃花刀,叛出我師門,在江湖上為非作歹,毀人清白,早就該死了。”

“……”

李檀弓心想:老太太,您可真難伺候!既然你不想報仇,那您認我這個徒孫幹嗎呢?

“不過,”漁火婆婆話鋒一轉,“他也算做過兩件好事……阿青,你既然固執地要聽,為什麽不進來?”

青姑笑嘻嘻地進倉,捏了捏李檀弓的臉說:“我看看我的寶貝師侄!”

她說:“師侄呀,你不用怕海紅雁,就安心待在船上,過兩天我送你們去逍遙山。”

說實話,經歷了這麽多事情,李檀弓誰也不敢輕易相信。當初他也是權衡良久,抱着必死的決心跟随司徒亂的。

他想東爪錦衣衛、海紅雁、擺渡婆、常缺是一條線上的,乃是敵人。

司徒亂、漁火婆婆、青姑、送他蝙蝠哨和西域火蠶絲甲的那個人是一條線上的,不知是敵是友。

劉采花、陽明真人是友,可惜不是死了就是從沒見過。

他才不信劉采花還有個活着的師父!

他和劉采花兩條光棍,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漂泊江湖,相依為命。師父練功他睡覺,師父作案他望風,師父賭錢他數籌碼,師父人人喊打,他跟着逃跑躲藏。師父那樣的人怎麽可能拜個老太婆為師?

不過既然人家那麽說,他也就順水推舟地認了。

謊話就是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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