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話,早晚都會露餡。李檀弓回房,抱緊了阿九想。

“我們被困住了,得趕緊離開這條船。”他對阿九說。

阿九吃飽喝足,懵懵懂懂地聽着,聽他說要走,才露出一點疑惑的表情。

第二天,李檀弓在艙內枯坐,中午時分聽見外面有人吹簫。簫聲雖遠,但調子卻急得叫人心慌。他走上甲板,見船上所有的人都在,除了阿九之外,每個人都是如臨大敵的神情。

夏日的驕陽明晃晃地照着船身,可似乎沒有一點溫度,四周靜谧得讓人膽寒,只有那尖厲的簫聲,仿佛直插入天際又沉入湖底,旋轉着、躍動着,嘀呖呖地響着。

“有不速之客。”司徒亂對他說。

湖上的天氣瞬息萬變,半個時辰之後大雨将至,烏雲幾乎壓在頭頂,刺眼的電光在雲朵的間隙穿梭撞擊,雷聲鼓震着人的耳膜,心跳也仿佛随着那雷聲隆隆地跳動着。起風了,浪花拍打着船舷,畫舫在波濤中顛簸,就像風中的一片落葉。

漁火婆婆掀開竹簾走了出來,凝神望着遠處。

她老而消瘦,腰杆也不再筆挺,仿佛有重病在身。

遠處有一點兒火光,那點兒火光突然躍出了水,成了一條火線,火線瞬間蔓延至整個湖面,接着船的輪廓露了出來。船上人影憧憧,卻悄無聲息,火與電把那本該陰沉如鐵的天空映得亮如白晝。

大船緩緩地靠近着,簫聲又響了起來,尖銳得像根刺,在幾乎洞穿人的胸口時戛然而止。船頭站着一排人,有一個人站在了最前面。

李檀弓問:“是常缺?”

“不是。”司徒亂說,“只是個打旗的。”

漁火婆婆沒有說話,青姑拍拍手,故作輕松地笑道:“好了,是禍躲不過,不管是海紅雁還是常缺,總之剝皮抽筋的來了。”

這艘小船上只有十個人,除了李檀弓他們,其餘都是女人,而且是上了年紀的女人。今天如果打起來,最後必定魚死網破。

一名仆婦從腰間抽下長鞭,臨空揮舞兩圈。其餘人受了提醒,紛紛回房取武器。青姑在無人注意之際把一樣東西塞到李檀弓懷裏,後者攤開一看,是另一件火蠶絲甲,比阿九身上的那件成色還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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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姑沖他擠擠眼睛,然後轉到船側舷去了。

李檀弓穿上絲甲,嘆了口氣,心想:青姑,不管你是敵是友,是不是我的師叔,我都承你和婆婆的這份情。

大船已經靠得很近,連船頭打旗校尉的樣子都依稀可見。

海紅雁通常是不露面的,但是另外一個人現身了。

那是個很高大的青年,單手扶劍锷,站得筆直,盡管他把臉隐藏在鬥笠的陰影裏,可殺氣卻藏不住。李檀弓看到他就想到了狼——獨自從廣袤的山巒森林中穿過,在雪地中翻滾,在滿月時分放聲大號。

常缺?

他指着那個人,用眼神問司徒亂。

司徒亂扶額苦笑道:“是常缺。”

“……”

李檀弓抱起阿九,緩緩地說:“司徒兄,我有幾句話要交代,我的屍體還是不要交給他了,沉在湖底就好。阿九若能被救最好,不能被救就讓他随我沉湖,免得小孩子遭罪。還有……”

“噓!”司徒亂說,“別怕,快把刀借我。”

李檀弓抽出桃花刀給他道:“你要和他打?”

司徒亂撩起長衫把劍纏在腰上,推了李檀弓一把,“你們先躲起來,別讓常缺看到阿九!”

他說完便沖到船頭,一手拿刀一手叉腰,先是仰天大笑,笑完了說:“喲,這不是常大人嗎?我司徒亂是不是香噴噴的?為什麽我到哪兒,你就追到哪兒呢?”

常缺不說話,打旗的校尉替他說:“司徒亂你這淫賊,拈花惹草不說,竟還出爾反爾!”

司徒亂說:“對兄弟,對朋友,對姑娘,必須是言而有信,可對那些偷偷在別人飯菜裏下毒的豬啊、狗啊,也就沒那麽多講究了。你說是不是,常大人?”

常缺居然不惱,邊上有個人卻跳了出來道:“司徒亂!你罵誰?”

衆人定睛一看,是個使鐵扇的大漢。

司徒亂說:“罵的就是你!你看你這人身高八尺,當了東廠的走狗不說,竟然還妖妖嬈嬈地拿把扇子裝俏!”

鐵扇大漢大怒,縱身往小船上跳來,這時漁火婆婆扔出一粒藥丸,丸藥在空中變成白霧,将他籠罩其中。白霧散去,他“砰”的一聲落在船的甲板上,抽搐幾下,竟然斷了氣。

對方船上的驚呼聲頓起,有人罵道:“漁火老賊婆!你竟敢殺害朝廷命官,該當何罪?”

青姑拔劍在手,喝道:“他想上船,就得死!”

“好個上船就得死!”有人暴喝,“你們藐視朝廷和皇上,行兇殺人無惡不作!諸位英雄,我們當不遺餘力将逆賊就地誅殺,也好在海大人跟前長長臉面!”

船隊中吼聲如雷,卻沒有人上前,青姑譏诮地大聲說:“哼!有婆婆在,誰也不敢!”

常缺從帽檐下露出了雙眼,他說話的聲音很平靜,甚至很好聽,“哦?那要是沒有婆婆呢?”

“沒有婆婆?”青姑頓了頓,突然一劍從背後刺透了漁火婆婆的胸堂!

“沒有婆婆,就敢上船了吧!”

突如其來的變故把所有人都驚呆了!李檀弓、司徒亂同時大叫:“青姑你在做什麽?!”

青姑拔身而起,她的輕功不在司徒亂之下,更何況還有常缺幫忙。

常缺與司徒亂在空中交手,司徒亂只覺得刀尖傳來一股不可言喻的暗勁,使心肋都震得生痛。常缺一擊之後越過司徒亂,挽住青姑的手臂,雙雙地落在大船上。

司徒亂幾乎掉入水中,李檀弓連忙躍起拉了他一把,他這才能落回甲板。

“青姑你到底在做什麽?漁火婆婆是你的師父啊!”

李檀弓的心裏簡直一團亂麻,他什麽都想不通,什麽都不明白,什麽都不知道!

前一秒鐘青姑還給了他火蠶絲甲,可後一秒她就弑師投敵,站到了常缺身邊!

漁火婆婆前一秒鐘還是鶴發童顏,仿佛只有三十歲,可後一秒竟然像生了一場大病,連背都駝了!

李檀弓瞪着司徒亂,心想他下一秒會做什麽呢?不會要殺我吧?!

阿九!阿九呢?

李檀弓飛快地向船艙跑去。

船頭刀光劍影,海紅雁的大船上有些人争相跳來,與司徒亂和仆婦們鬥成一團,不斷有人落水,不斷有人受傷。

李檀弓經過漁火婆婆,見老人氣若游絲地在血泊中喘息,他十分不忍心,将她抱了起來。

老人也輕輕回抱了他一下,只說“別怕……”随後便斷了氣。

李檀弓心裏有根弦仿佛被撥動了一下,他定定地望着前方,這時候阿九奔過來,撲進他的懷裏。

他的胸口被撞得好痛,卻什麽也顧不上,他抱緊阿九飛奔到尚未開戰的船尾,咬牙道:“你別怕!如果能活下來,我送你上逍遙山;如果不能活,我親手送你回父母身邊!”

烏雲終于留不住雨滴,将它們傾瀉在湖面上。

李檀弓與阿九站在雨幕中,面對的是近在咫尺、團團圍困的東廠大船,他們卻武功低微,手無寸鐵。

鮮血激射,一人慘痛地狂號,司徒亂什麽都顧不上,就撲向下一個唐刀猶如閃電,這兩把利刃都比尋常的劍要長一尺,所以對方往往尚未碰到司徒亂,司徒亂就已經斬斷了他們的脖子。

殺人的間隙,司徒亂暗罵李檀弓暴殄天物,這樣的好刀卻不會用,真是天底下難得的蠢貨。

漁火婆婆說這兩把刀屬于一對師徒。師父的刀鋼花如流水,所以起名叫作“桃花流水”;徒弟的刀鋼花如花瓣,所以叫作“落花無情”。可這對師徒後來反目成仇,竟然用刀互斫而死,所以她覺得這兩把刀湊在一起十分不吉利,喻示着自相殘殺.她将兩柄長刀束之高閣,沒想到後來被劉采花偷去,而且竟然也給了他徒弟一把。

話說回來,劉采花因李檀弓而死,豈不也是自相殘殺?這刀果然是不祥之物。

司徒亂突然反肘刺出一刀,人雖沒有回頭,他身後的一名大漢已經被刀鋒穿腹而過,怪叫着跌入湖中。

他抹去滿臉雨水,埋怨道:“不好不好!沒完沒了!”随即他又挺刀殺去。

他腳法奇異,刀術又和中原套路差別很大,所以誰也近不了身。只見他倏地閃到一人身後,那人的腦袋便随着劍光徑直地飛向遠處,“撲通”一聲落進湖裏,而無頭的身體竟然還往前跑了數尺。

司徒亂殺紅了眼,利落地刺穿了最後一名對手的喉嚨,挑釁地說:“誰再來?”

東廠大船上寂寂無聲。

漁火婆婆的小船上還剩五個人:船頭的司徒亂、船尾的李檀弓、阿九以及兩名仆婦。

其中一名仆婦背上中刀,鮮血和雨水汩汩地在腳下彙成了小河,應該是活不了了。還有一名仆婦身穿灰色布裙,年紀雖大,可武藝似乎不錯,至少她沒有受傷。

常缺依舊立在大船船頭,也不知道在看誰。

雨勢太大了,離開三尺都覺得人影模糊,李檀弓一手抱着阿九,一手扶着搖搖欲墜的受傷仆婦,滿心絕望。突然他想:海紅雁在哪裏?剛才是不是有人說過“在海大人跟前長臉”?為什麽雙方打成這個樣子,海紅雁還不露面?

對面的常缺則望了一眼內艙,心想:外面亂作一團,他倒是泰然自若,莫非又是個替身?

他扭過頭來居高臨下地望着漁火婆婆的小船,甲板上已經沒有血跡,因為大雨傾盆,只需要片刻便能将痕跡沖刷得一幹二淨。

“還有誰能捉拿逆賊?”常缺問,“事成之後,幹爹必有重賞。”

轟鳴的雨聲中,三個人躍了出去。其中有一人高叫:“司徒亂,休猖狂!讓我們中原三鷹來會會你!”

“啊?”司徒亂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沒聽清。

李檀弓心想都到這個份上了,丟命也不能丟面子,于是接口道:“我當是什麽鷹,原來是中原三小鳥!來來來要打快打,不然你爺爺要着涼了!”他說着從司徒亂手中搶過一把刀,攔在船頭。

司徒亂當然不能讓他打頭陣,又把他推了回去。

“中原第一鷹”宋虎方躍上小船,在大聲說“司徒亂,你找死!”第二鷹馬成随後,第三鷹花裏榮就是剛才叫陣的那個,也拎着根木樁般粗的狼牙棒上來了。

這三個人都不是良善之輩。

數年前,三個人聽信了一個江湖游醫的話,說是吃活人的腎髒能夠增加某方面的功能,從此中原地界慘案不斷,死者都是被人活生生地挖去了腎髒。後來神捕沈天放将他們一一抓住,送進大牢。可自從沈天放冤死,他們便投入海紅雁麾下,從此如魚得水,天天有新鮮的腎髒下酒。

宋虎方對着司徒亂作揖說:“咱們君子之争,點到為止……”說話間他背上突然射出七支淬毒透骨箭!

其實在大雨中各自說話都聽不清,司徒亂甚至沒有注意到對方使陰招,幸虧李檀弓眼睛尖,驀然出刀,淩空斬斷了四支箭。

司徒亂慌忙劈落剩下的三支,回斫宋虎方,宋虎方胸有成竹地接下,卻想不到司徒亂的力量驚人,幾乎将他撞飛到船外。

他穩了穩,左手一攤,又是三支箭。

李檀弓怒罵:“同樣的招數來兩回,你傻啊?”

“你別管他,趕緊對付那邊那個!”司徒亂一邊指揮,一邊在雨中騰挪飄移,濺出片片水霧。

李檀弓于是和第二鷹馬成交上了手,他武功差,只能且戰且退,勉強招架。

第三鷹花裏榮此時揮舞着狼牙棒吼道:“你們倒是占得便宜,卻把兩個老太婆發配給我,真沒勁!”

受傷的仆婦将阿九藏在身後,勉力站起,握緊鋼刀道:“好!就讓你見識老太婆的厲害!”

灰衣老婦也說了一句話,但是雨聲太大誰也沒有聽清。花裏榮不把她們當回事,舉起狼牙棒橫掃,希望将兩人一擊而斃,可掃至中途,他突然覺得右手肘上麻了一麻,緊接着小臂脫力,狼牙棒失了準心,将一旁的木格窗子打得粉碎。

“什麽妖法!”花裏榮喝道,他拔出狼牙棒,回身又揮來。

這次他的左手肘麻了麻,狼牙棒幾乎脫手。

“你!”

這時突然一個大浪,小船被抛擲到高處,又轟然落下來,船上的人不約而同一陣搖晃,唯有這灰衣老婦紋絲不動。

花裏榮站穩後怒極,像一只發了狂的熊般奔來,沉重的腳步幾乎踏穿了甲板!而灰衣老婦只是微微地沉下腰去,然後彈起,在他的手腕上一托,狼牙棒便脫手飛去,旋轉着落入了太湖,轉眼就被洶湧的波濤吞噬。

狼牙棒本來就是極沉重的武器,使用之人必有扛鼎之力,中原人士,即使是常缺那種高大的男子也未必能用得動。而這瘦小的老婦,不見她用什麽招式,竟然就這麽輕飄飄地化解了眼前的危機。

事情發生得實在太快,可其餘人正在鏖戰,東廠衆人因為天黑雨大什麽都看不清,所以除了花裏榮,沒人注意到這一幕,最多只知道有個東西落水了。

“你到底是什麽人?”花裏榮問。

灰衣老婦又說了一句話,依然湮沒在雨聲裏。

“什麽?”花裏榮還問。

灰衣老婦搖了搖頭,接着花裏榮便覺得眉心麻了一麻。

這次不同以往,眉心麻過以後,他的臉也麻了,他的手也麻了,他的腳也麻了,他的心髒原本“撲通、撲通”跳得非常有力,可也像被突然裹進了一團厚重的棉被,掙脫不了,喘不過氣,而且熱,好熱!

他又看見灰衣老婦的嘴巴在動,遺憾的是,到最後他也不知道她到底說了什麽。

花裏榮的手按着胸口,臉上浮現出窒息的醬紅色,灰衣老婦在他身後一推,他龐大的身軀“砰”地砸進了水面,濺起了巨大的水花。

大船上的人終于發現了他們奔走高喊:“花裏榮落水了!趕緊拿繩子來!”

“這莽漢的個子都恨不得比那小船還大,還搶着出什麽風頭?這下可真是出風頭了!”

常缺攔住一名到處找繩子的下屬,說:“不用救了他死了。”

第二鷹馬成也死了,但他不是死在李檀弓刀下,而是被自己的武器抓死的。

他的武器叫作“勾魂毒爪”,曾經抓穿過二百九十九個人的肚皮,拉出了二百九十九副內髒。他本來想拉出李檀弓的腸子湊個三百整,沒想到卻沒那麽容易。

李檀弓的武功不怎麽樣,但是他快,非同一般地快,而“勾魂毒爪”本身就不是能比快的武器,于是兩人身影交錯的瞬間,都是李檀弓快上三分。

馬成每次落地後暗道一聲好險!他剛才如果砍我面門,我必定躲不過!他打量着李檀弓,心想這個小子年輕漂亮,吃了他的腎絕對壯陽!

這眼神讓李檀弓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沉下臉,握緊了手中的兩人從船頭打到船尾,再從船尾打到船頭,連司徒亂和宋虎方都不得不為他們讓路。後來他們繞了一圈再次打到側舷,李檀弓暗暗覺得自己快完了因為他打不過馬成!

就在這個時候,灰衣老婦從殘破的窗戶裏以一個奇怪的角度掠了出來,一掌拍在馬成的腰間。

馬成口吐鮮血,李檀弓連忙補上一刀,灰衣老婦則抓住空中飛舞的“勾魂毒爪”,摁在它主人的脖子上,戳碎了他的喉結。

馬成頓時覺得眼前白茫茫一片。

宋虎方眼前也白茫茫一片,這白茫茫不是接天連地的雨水,而是司徒亂的刀光。刀光貼着宋虎方的頭皮,擦着他的鼻尖,挨着他的胸口、背心,飛來施去,他發現眼前這個人實在厲害,是他平生所遇過的最強對手!

雨滴被激蕩的殺氣彈開,濺落在周圍,他心中有了一絲後悔。

“中原三鷹”投奔海紅雁以來,沒有見過海紅雁一面。今日有幸跟随着捉拿反賊,他們便打算好好露一手,所以故意等到萬衆矚目的時候才出場。

論武功,他們自信遠遠勝過前面幾十個湊數的,就算拿不下小船上的人,也不至于輸得太難看。誰知第三鷹花裏榮竟在數招之內被一名瘦小的老婦打落下水,忽然又聽到第二鷹馬成慘叫,宋虎方立刻心生懼意,縱身急退。

他這樣的小人,從來就想不到報仇之類的事,片刻就退到了船沿。他偷眼望着大船,見沒有人接應,幹脆也不顧臉面了,虛晃一招說聲,“司徒亂,後會有期”,便一個猛子紮進了水裏。

司徒亂喊:“不要走!”也要往水裏跳。

突然宋虎方又浮了上來,而且臉色竟然變得漆黑,一如這漆黑的水面、漆黑的天色。

“水裏……有毒……”宋虎方嘶聲說完,仰面沉下,再也沒能起來。

水裏有毒,什麽時候下的毒?

司徒亂回頭罵道:“婆婆!你做事好歹也護着點兒自己人!我要是跟着他跳下去,豈不是也翻了肚皮啦?!”

李檀弓沖到他身邊,高聲問:“誰是婆婆?”

司徒亂說:“船上的都是婆婆。”

“剛才被青姑殺了的是誰?”

司徒亂吼:”說話這麽費勁,你就別問東問西了!我嗓子都快喊劈了!”

李檀弓揪着他不放,“我突然想起來了,剛才青姑殺人時,你的表情有點兒誇張啊。”

灰衣老婦從背後拍了他一下,她臉上戴着一張又醜又黃的人皮面具,聲音在隆隆的雷雨中依舊清晰可聞,看來剛才她沒真的想和花裏榮說話。

“現在不是聊天的時候,”灰衣老婦說,“下面才是惡戰。”

“阿九呢?”李檀弓問。

“被我藏起來了。”

“你才是漁火婆婆對不對?青姑剛才殺的是誰?”

灰衣老婦,她當然是漁火婆婆,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對司徒亂說:“水裏沒有毒,你見過誰在寬闊的水域下毒的?那個什麽鷹不過是中了我一針。”

司徒亂問:“現在怎麽辦?”

漁火婆婆說:“看常缺。”

李檀弓跺腳怒道:“你們到底在設什麽局?!”他顧不得追問,跑回艙房尋找阿九。

另一邊,常缺覺得是火候了,該勸海紅雁現身了,盡管還不知道此時在船上的海公公是真是假。他在艙門口站定,俯身說:“反賊悍猛,不知幹爹有何妙計,可否示下?”

大概知道口音容易露餡,這次海紅雁不肯說話,而是由一個小太監出來告知:“公公沒有妙計,一切請常大人做主。”

常缺無法判斷,他擔心這個海紅雁還是替身。

他花費了極大的心思,又利用了海紅雁急切地追殺李檀弓和阿九的契機,才把那人引到太湖中央,此地不在東廠勢力之內,救也沒法救。

可萬一他還是假的,豈不又是無功而返?

海剝皮、海紅雁,算起來他跟着此人出京五個月了,期間見過他七次,可這七次見的都是替身,而且是不同的替身,因為海紅雁并不信任任何人,包括常缺。

不管怎樣,常缺決定賭一把。

他說:“常缺領命,等下若是驚動了幹爹,還請幹爹不要見怪。”

他決定在海紅雁(不管真假)現身之前,将所有的幫手都帶到東廠大船上來。

司徒亂歇了片刻,突然想起來要找李檀弓,這時候他聽到後者的一聲尖叫:“什麽東西?!”

司徒亂慌忙扭頭,只見東廠船頭突然出現了一個黑魃魃的圓球,有面盆那麽大。

他揉了揉眼睛再看,什麽圓球?是火炮的炮口啊!

“沒事!”他慌忙喊,“這麽大的雨,怎麽着都是啞炮!”

可他話音剛落,人家就一炮轟了過來!原來火炮一直用油布蓋着,根本沒淋雨。

因為兩船離得過近,這顆炮彈失了準心,遠遠地爆炸了。大船準備發第二炮時果真啞火,畢竟水是無孔不入的。

李檀弓正要嘲笑,漁火婆婆一把拉住他,厲聲喝道:“下水!”

為什麽?李檀弓懵了。

漁火婆婆一手拉李檀弓,一手拉司徒亂,就這麽跳下了濁浪翻滾、深不可測的太湖。

李檀弓會水,但是水性不佳,他好不容易浮出水面,結果又被漁火婆婆摁了下去。婆婆怕他亂撲騰太顯眼,中了東廠的冷箭。

常缺不可察覺地笑了一下,示意火炮退下,然後說:“撒網。”

一網三個,李檀弓和司徒亂在網裏掙紮,就像兩條死不甘心的魚,逗得周圍的錦衣衛們哈哈大笑,紛紛說:“別折騰了!這是金剛織網,雖說不是越掙越緊,卻是連刀也割不斷的。”

漁火婆婆則一言不發。

常缺挨個兒點了他們的穴道,錦衣衛們七手八腳将他們拖出來,在甲板上放成一排,船中歡呼聲如雷。

常缺對着艙門拱手道:“反賊已被捉拿,幹爹是否要見?”

他此時分外緊張,最擔心海紅雁說:不要見,直接殺了吧。

……但他應該不會的,海剝皮如此費力勞神地追殺李檀弓和阿九,就算他是個替身也必定會好奇,想親眼見見這兩個膽大包天的小子。

果不其然,艙內悉索作響,随後一名小太監掀開幕簾,另一名打傘,海紅雁搖搖擺擺走了出來。

他衣着華麗,面白無須,矮而虛胖,圓圓的臉上帶着點笑意。相不由心生啊,心狠手辣、令人聞風喪膽的“海剝皮”,看起來竟然像個和氣生財的掌櫃。

此時,一直沉默的青姑突然指着漁火婆婆的小船尖聲叫道:“那是什麽?!”

衆人随着她的手指看去,只見小船的竹簾被砍得七零八落,可竹簾後面分明端坐着漁火婆婆!

“她沒死?!”有人驚問。

有個膽小的甚至丟了武器,喊道:“哎呀!有鬼!”

就在這人聲雜亂的一瞬間,司徒亂的穴道被解開了,他簡直無法形容解穴之人的手法有多輕有多快,也許只是衣服下擺在他身上拂過。

他準備出手了,海紅雁距離他們還不足五尺,就算李檀弓也能一擊得中!

可此時常缺卻叱道:“都住嘴!別亂!這樣竟也唬得了你們?青姑,幹爹面前,不要無理取鬧!”

“無理取鬧”是停止行動的暗語。

漁火婆婆跳了起來,一把攬住李檀弓和司徒亂,猛地撞出大船,落進了水裏。

船上更加混亂,常缺顯得怒不可遏,他身後的小校高喊着快拿網,別讓他們跑了!這時候有人接二連三地倒了下去,蹬腿斃命。

“有毒!”

“哪裏有毒?”

“是網!金剛織網有毒!”

天黑風疾雨大,沒有了網,漁火婆婆他們掉進太湖等于魚歸大海,何況上一次他們是有意被捉的。

漁火婆婆雖老,但水性極佳,她如箭一般游向自己的小船,躍上船後從艙內抱出了阿九,随即又跳入湖中。司徒亂拉着李檀弓拼命往遠處游,四人借着夜色和雨勢離東廠大船越來越遠。

大船圍着漁火婆婆的小船又鑿又砸折騰了一夜,最後既沒有鑿沉,也沒有砸翻撞翻,由于擔心船上也有毒,他們不敢涉足,最後無功而返了。

第二天早上,李檀弓精疲力竭地回到了殘破不堪的小船上。多虧東廠砸船砸下一片木頭來,讓他和司徒亂抱着随波逐流了一夜,否則他們怕是要做了太湖的水鬼。

漁火婆婆和阿九也回來了。

婆婆入水時帶了一串大葫蘆,雖然她背上背着個孩子,但比李檀弓和司徒亂反倒輕松一些。

四人上船休息片刻,漁火婆婆開始處理仆婦們的屍體。

那假的“婆婆”依然端坐在窗戶後面,眼睛是用細竹篾子撐開的,背後和側面則靠着桌椅。

李檀弓見漁火婆婆将屍體放平,眼睛合上,嘴裏輕輕說道:“阿芬啊,你我相識三十年,如今你不欠我什麽了,安心地去吧。”

“她是自願赴死的?”李檀弓問。

漁火婆婆說:“嗯,不過她已經生了很重的病,即使阿青不殺她,她一兩個月內也要死了。”

“阿青為什麽要殺她?”李檀弓問。

“笨蛋,為了取信于海紅雁!”司徒亂罵道,“都到這份上了,你還有什麽想不通的?”

“你們昨天是打算殺海紅雁的?”

徒亂說:“是啊。”

“那為什麽沒殺?”

漁火婆婆說:“你們兩個先做事,事情做完了我慢慢講。”

李檀弓只好閉嘴,幫着漁火婆婆清理屍體,用水擦洗死去的仆婦們的臉和手腳,替她們換上幹淨的衣服。

接着四人圍坐,司徒亂從船艙中找出幹糧,各人分着吃了。

漁火婆婆揭開人皮面具,露出了那張矍铄的面孔道:“檀弓,現在你想問什麽可以問了。”

“我是你老人家的徒孫嗎?”李檀弓脫口而出。

漁火婆婆笑着搖了搖頭。

李檀弓嘆氣道:“唉,其實你不說這一茬,我也不會走的。”

漁火婆婆說:“這是常缺的主意,我也覺得他多慮了。”

“婆婆、司徒亂、常缺、青姑,你們是逍遙山陽明真人的手下?”李檀弓又問。

司徒亂說:“什麽陽明真人?我們是常缺的手下,和逍遙山沒關系。”

“啊?”李檀弓問,“那你們是……”

司徒亂說:“換個問題,這個婆婆和我都不會說。你只需要知道,常缺和青姑雖然跟着海紅雁,但都不是壞人,常缺護了你一路,也夠辛苦的。”

“好吧,我換個問題。”李檀弓的性格就是不糾纏,他重新問,“常缺跟了我一路,一步步把我騙到婆婆的船上來,就是為了用我們引出海紅雁,你們好殺他?”

漁火婆婆點頭道:“阿九是餌,你是釣鈎,我們為刀,海紅雁為魚肉。”

“所以司徒亂為了把我引來,給我和阿九下了昏睡藥?”李檀弓問。

“不對,”司徒亂擺手,“一日離魂,确實是那擺渡的婦人下的,只不過她不是東廠的人,而是我們的人。

“你們下得好大一盤棋。”李檀弓扶額道。

“是你自己非要當棋子。”司徒亂說。

“我閑的呗。”李檀弓沒好氣地說。他分了半個饅頭給阿九,又問,“那你們見到海紅雁了,為什麽不殺?”

漁火婆婆回答:“因為這個海紅雁是替身,殺一個替身無濟于事,反而打草驚蛇。”

“假的?”李檀弓問,“婆婆你怎麽知道?”

漁火婆婆說:“我不知道,常缺知道,所以他讓住手。”

李檀弓說:“那常缺也是笨,是真是假他不能提早辨認一下?非到臨下手了才發現?”

“不怪常缺。”漁火婆婆說,“自從兩年前海紅雁險些被刺殺以來,他就像只老鼠一般藏着,常缺難以見到他的真身,只好多試幾次。”

李檀弓怒道:“他試幾次倒不要緊,可惜了這船上的婆婆阿姨們好幾條人命!”

司徒亂搭着他肩膀說:“為了殺海紅雁,我們已經死了七個人:逍遙山陽明真人那裏至少有五六十人喪命,為什麽寧願死人也不停手?因為每讓海紅雁多活一天,就有更多無辜的人死去,比如阿九全家上上下下六十多口人,死得多可憐、多委屈。”

李檀弓默然,他想了一會兒,說:“我問最後一個問題,我師父是誰殺的?”

“我不知道。”司徒亂脫口而出。

“你肯定知道。”

“我真不知道!”

李檀弓就是不信,最後漁火婆婆打圓場,說:“檀弓啊,我們要送你走了。”

“送哪兒去?逍遙山?”李檀弓問。

漁火婆婆說:“眼前還有眼前事,先修船。”

這場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天,雨停後,過了将近十個時辰才有漁船靠近。漁人們紛紛說:“婆婆,這幾天不知怎麽了,官府不讓我們捕魚,害得家家戶戶都斷了,我們是見官船走了才敢偷偷出來。”

漁火婆婆說:“是東廠和我為難,連累你們了。”

漁人都是質樸熱心的百姓,立刻都說要不是有婆婆在太湖上,不知道該有多少水賊惡霸。別說是東廠就算是皇上要與婆婆為難,他們也得護着。

破敗的小船停泊在湖心的無名島旁,埋葬了死去的仆婦們,漁火婆婆派出一艘快船把李檀弓和阿九送到了太湖岸邊。

司徒亂送了一路,但最終在湖岸邊和他們分手,說要回到婆婆身邊去。

李檀弓問:“不如一起送阿九去逍遙山吧,你武功好,有你在我還放心些。”

司徒亂苦笑着說:“我不想踏上逍遙山的地界。”

李檀弓無話可說,畢竟漁火婆婆身邊沒有人了,司徒亂雖然不怎麽靠譜,好歹可以照應一下老太太。于是他和阿九又回到初開始的那片蘆葦蕩邊。

去太湖其實是繞遠路,因此他們要重過白河。

暗夜無月,李檀弓依照原路找蝙蝠奴,可吹了半天的哨子也不見那兩人的身影,他隐約覺得不對勁。

他拉着阿九沿着河岸走,走了沒幾步,突然看見有個白影子從他眼前飄了過去!

他吓得不輕,心想又是什麽幺蛾子!他第一反應就是把阿九抱起來,結果就在這個瞬間,阿九被一條白練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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