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了,他驚呼出刀,奮力急追,可白練和阿九都在一棵樹的樹梢上失去了蹤影。
他氣壞了,抓着刀四下裏亂找,然後聽到有個輕細的女聲唱道:“好寶寶,乖寶寶,夜深了,寶寶睡覺……
李檀弓怒道:“出來!瘋婆子!”
那女人咯咯地笑了兩聲,又唱:“寶寶不睡,壞人抓去,腦袋揪掉。
李檀弓随着歌聲追,那女人根本沒想逃,而是在一個空曠處等着他。
李檀弓追到一看,不是別人,正是白河邊上的擺渡婆,那個給他和阿九下“三日離魂”昏睡藥的人!
阿九顯然已經被點了穴道,正軟塌塌地搭在她肩膀上,而她的右手還抓着另一大團物事。她把那團物事扔下來,“砰”一聲悶響後分開,竟然是蝙蝠奴幾塊屍體的碎片。
“你幹什麽呀?你們不都是常缺的人嗎?!”李檀弓又驚又怒道。
就在他邁步的一瞬間,腳下竟然憑空裂了個口子,他連喊一聲都沒來得及,就掉進了那黑魃魃的洞裏。下墜途中他磕到了腦袋,等他從昏迷中醒來,發覺自己周圍伸手不見五指。
他晃晃悠悠地坐起來,覺得頭痛欲裂,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四周十分靜谧,他伸手去摸,左右都能觸到石壁,前後卻空空蕩蕩。肚皮上有一個溫熱的東西,他摸了摸,是阿九。他摸索着阿九的臉,探到他呼吸平穩,不禁松了口氣。
他大喊:“瘋婆子!”
聲音沿着石壁空空地傳出去,沒有人回答。
他苦笑着自我麻醉,“瘋婆子死了。”
阿九還在,非逃不可,漆黑中他完全喪失了空間感,便随意挑了個方向,一手抱阿九,一手摸着石壁往前走。沒走多久,腳下絆到東西,兩個人一同摔倒,阿九脫手飛去。李檀弓急忙慌地滿地爬着找,此時有只手“啪”地摁住了他的腳踝!
“不要吵。”一個就像锉刀般嘶啞難聽的聲音說,“我在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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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檀弓被這人摁住,就像被巨鉗夾着,絲毫動彈不得腳踝上的痛楚一陣陣傳來,似乎骨頭都要被他捏碎了,李檀弓告饒說:“我不吵,您老人家放了我吧。”
那老人把阿九扔進他懷裏:“臭丫頭莫非良心發現,竟然送兩個娃娃來給我。嘿嘿,娃娃好吃,精氣足,皮香、肉嫩、血鮮,還不塞牙。”
李檀弓屏住氣息緩緩後退,那老人問:“你要去哪兒?”
李檀弓說:“我們誤入此地,冒犯了老前輩,打擾了您的清修,我們現在就走,改日再來向老前輩賠罪。”
老人嘶聲笑道:“你倒是很會說話,你的舌頭一定比旁人的好吃。”
李檀弓只覺得勁風撲面,已經被制住了咽喉,老人腥臭的嘴就貼在他的鼻尖,強烈的恐懼感刺得他渾身發毛。
“你知道嗎?我女兒腦子有病,每個月病發一次,神志清醒時她就守着白河渡口,不清醒時她就跑出去抓人今天你來得不巧,正好她發病。”
“發、發病?”李檀弓顫抖着問。
“對啊。她發病時就抓人給我吃,因為我喜歡吃活人嘛,你看我女兒多好,天下第一大孝女!來來來,別枉費了我女兒的好意,讓我先嘗嘗你的血!”
他的利齒幾乎已經貼到了李檀弓的皮肉,突然有個幼小的女孩喊:“阿公住手!”
遠處傳來清脆的火石碰撞聲,接着蠟燭亮起,那小姑娘擎着蠟燭快步跑近,老人怪叫一聲,扔下李檀弓縮進了黑暗裏喊:“別過來!火!別過來!”
李檀弓慌忙地抱緊阿九,臉色慘白地貼緊了岩壁。小姑娘安慰他:“別怕,阿公怕火,他不敢過來。”
李檀弓說:“是你。”
“你認得我?"小姑娘舉着蠟燭靠近,突然瞪起圓溜溜的大眼睛,“咦?哥哥,我也認得你,你在我家住過半夜吶!你怎麽會被我娘抓來?你見到我娘了嗎?”
李檀弓為難地說“見是見過了……”
但是你娘瘋了。
小姑娘圓臉蛋,尖下巴,長得十分叫人憐惜,她憂傷地說:“從昨天起我就沒見過她,往常她都不會出門這麽久的。”
李檀弓心想:哦,看來原先是半個月只瘋一天。
他借着微弱的火光觀察四周,發覺自己是在一個又長又窄的通道裏,通道往兩邊延伸,不見頭尾。老人粗重的呼吸還在暗處起伏,似乎等蠟燭一滅他就要撲過來,咬掉他和阿九的腦袋。
小姑娘看到阿九,說:“原來這個小弟弟也在啊。”
李檀弓說:“你娘點了他的穴道,你知道怎麽解麽?”
小姑娘搖頭說:“不是穴道,是迷藥丸。”
“什麽?”
“是阿公的朋友們常吃的藥丸,哥哥快跟我來,我帶你們拿解藥。”
李檀弓巴不得早些離開這陰森恐怖的通道,趕緊抱着阿九跟上。走了十幾步,小姑娘回頭喊:“阿公!你乖乖的,我一會兒就給你送飯菜!你年紀大了不要總是發脾氣,對身體不好,也不要總是惦記着吃肉!”
李檀弓問:“他是誰?”
小姑娘說:“他是我外公啊。”
“我是問你外公叫什麽?”
“我外公叫什麽?”小姑娘想了半天,“我娘叫長孫愁,我外公好像……叫長孫……長孫破吧。”
“啊?!”李檀弓的下巴都快掉到腳面上了!
因為連他都知道長孫破是誰!
長孫破是武林名宿、白道巨擘,與逍遙山陽明真人并駕齊驅,號稱北長孫南陽明,掌管“吳柯山”一府十寨七十二路,連劉采花都對其的氣概與風度贊不絕口。可現在老頭怎麽跑到這個鬼地方來了?!
“外,外面傳說你外公死了十年了!”
小姑娘說:“他沒死呀,但是我外公有病,老是犯糊塗。”
得,有其父必有其女,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李檀弓一臉無奈地跟着小姑娘在通道中前行,兩人邊走邊聊天,經過幾個岔路口,拐了幾個彎,然後推開一扇石門,進入一個大廳。大廳內燭火通明,就如普通人家的廳堂,裝飾十分簡單,只在最中間放了一張石桌子,幾張石椅子。
李檀弓問:“這是哪兒?”
小姑娘說:“這是我家呀。”
說着她又帶着李檀弓和阿九去她房間拿解藥。她的房間充滿小女孩的頑皮氣,床邊的小桌子上面放了一排泥豬、泥狗、泥猴之類的小玩意兒,床頭挂滿了各色各樣的荷包香囊,地上還有好幾只機關竹鳥,只需要推一把,它們就能咯吱咯吱地走上兩丈遠。
小姑娘在枕頭下摸索,掏出一只小瓷瓶,拔開塞子遞到阿九鼻子底下,阿九打了個大噴嚏,随即就醒了。
“檀弓哥哥,這是在哪兒?”他茫然地望着四周。
李檀弓說:“看濕氣這麽重,大概是在河邊吧。”
“不是,是在白河底下,”小姑娘笑着說,“我娘說全天下,只有我們一家人住在河底下。好了,我去給阿公送吃的,你們随便坐。但是你們不要出門,你們不認識路,而且阿公就在外面。”
說罷她便走了,阿九扯扯李檀弓的衣袖說:“我餓了。”
李檀弓說:“嗯。”
阿九說:"我們去找吃的好不好?”
“你待着,我去。”
李檀弓生怕在外頭看見殘肢斷臂之類的血淋淋的東西,但後來他找到廚房進去一看,也和普通人家的廚房一樣,案板上有切好的青菜,碗櫃裏有饅頭。
兩人随便糊弄了一下肚子,随後也不知道幹什麽好,只能在客廳裏傻坐着。半晌兒聽到石門“咯”一聲響,阿九說:“那個姐姐回來了。”
李檀弓正趴在石桌上想心事,沒理他,阿九便一個人跑到門口去。突然聽到阿九尖叫,原來進來的不是小姑娘,而是她的外公!
“長孫破!”李檀弓驚呼。
長孫破白發蓬亂、破衣爛衫,他把阿九拎在手裏,慢慢地轉過臉來。他的臉竟然是紫色的,就好像有人故意給刷了一層油彩!他的眼白閃爍着詭異的血紅,那兩粒灰色的眼珠在這層血紅的襯托下顯得極小,小得就像銳利的刺。
李檀弓的冷汗争先恐後地從毛孔裏滲出來。
“前輩……你不是害怕火光麽?”
長孫破大笑,用漆黑的舌頭舔着牙龈道:“我随意編個笑話哄外孫女玩,你們竟然也敢相信?”
阿九張大嘴巴號哭,李檀弓拔出雙刀劈向長孫政,長孫破看都不看他伸出一根手指隔空一彈,李檀弓頓時覺得眉心仿佛被擊穿,似乎連腦殼都被開了一個洞。他摔下地來抱着頭翻滾,痛苦地呻吟。
長孫破說:“若不是怕外孫女打掃房間不容易,你的腦漿早已經噴得一滴不剩了。”
李檀弓的眉心印着個清晰的指印,紅得仿佛在滴血。
“你這是什麽功夫啊?”他好不容易才緩過一口氣來。
“我才不說。”長孫破說着便拎起阿九,作勢要咬。阿九雖然不太聰明,這個時候還是知道怕的,他手腳亂揮,尖聲哭叫。
李檀弓撲過去抱住長孫破的腳喊:“不要不要!老前輩不要!你先吃我吧!”
他邊說邊砰砰磕頭道:“你把我吃了吧!我練過武,我好吃!”
“這小娃娃是你什麽人?”
“不是什麽人,”李檀弓磕頭說,“但他是別人托付給我的,現在那人已經死了加上我師父也半途死了,我不能失信于他們兩位老人家!求你先吃我吧,到了陰間我能為這孩子引路。”
長孫破慢慢地收起了利齒,道:“黑嘿,你倒算條好漢。”
他霍然扔下阿九,朝着李檀弓走來。“其實好漢不好吃,比不上僞君子和懦夫。好漢啊,皮肉又硬實,筋骨又強硬,連血都熱得燙嘴,哪比得上僞君子和懦夫軟糯爽口?這麽多年來,我只吃過三個真好漢,有些人在外面冒充好漢,到了我這裏就原形畢露,就連自己的親爹娘親兄弟也能出賣,這種人我非但要吃他,吃剩了的還要投進白河裏喂魚,肉渣都不剩。”
他站在李檀弓面前,背負雙手審視着他,隐隐還有一些些從前武林宗主的氣度,“但凡遇見好漢,我都允諾他死之前能問三個問題,現在你問吧。”
李檀弓怒想:你都要把我酒肉穿腸過了,居然還要我問什麽問題!
好吧好吧,我來問!
“你剛才打我的是什麽功夫?”
長孫破說:“讓你知道又何妨,是紫玉大法。
“什麽是紫玉大法?”
長孫破森然道:“這算是第二個問題嗎?”
李檀弓一咬牙,道:“算!”
長孫破說:“老夫忘了。”
李檀弓腳下一跌,心想你是什麽玩意兒?!要是我師父還活着,我倆非聯手弄死你不可!
長孫破滿意地望着自己的雙手,手心和臉色一樣是純紫色,他說:“有此等神功傍身,忘了又有什麽關系?好孫子,問你的第三個問題吧。”
第三個問題,第三個問題!李檀弓腦中飛快地思索着。“那如何破你的紫玉大法?”他問。
長孫破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接着他猛然收斂神色道:“我的答案是不能破!”
“我已經回答了你的三個問題了,你該來讓我吃了!”他抓起李檀弓,拗住他的脖子便咬了下去,咕咚咕咚吸了兩口血後又突然把他扔開。
“你中了什麽毒?!”長孫破吼道。
李檀弓蹿出去老遠,雙手捂住脖子上汩汩冒血的口子,幾乎魂飛魄散道:“什……麽什麽毒?”
長孫破思索片刻道:“這是漁火老太婆的‘君子常歸’,你是她什麽人?”
李檀弓自然死不承認,“什麽長龜短龜?”
長孫破冷哼道:“ ‘君子常歸’是漁火老太婆的獨門秘藥,一旦吃入三個月後必将毒發而死,但三個月內卻能夠百毒不侵,所以每過三個月都必須找她拿解藥,這就是‘常歸’之意。‘君子常歸’是江湖人士受到暗殺,迫不得已時才會向她讨要的藥。我看你年紀輕輕,恐怕還不足二十歲,怎麽會認識漁火老太婆?她又怎麽會給你吃‘君子常歸’呢?”
李檀弓說:“前輩,我哪會知道啊!還有你怎麽對漁火婆婆的藥記得這麽清楚,你不是什麽都忘了嗎?”
長孫破坐下閉目調息,漸漸地周身紫氣冉冉,臉色由紫轉黑,連滲出的汗珠都帶着微微的紫色。趁他行功,李檀弓拉起阿九奪路而逃,剛到門邊,長孫破單掌一揮,石門轟然關上。
“好大的膽子,在我的眼皮底下也敢逃。”
李檀弓趕忙擺手,“不逃了!”
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長孫破霍然站起,罵道:“倒黴!漁火老太婆那邪門的毒藥,一入血脈無跡可循,竟然連紫玉大法也逼不出來!”
他一手抓起李檀弓,一手抓起阿九說:“小子,快帶我去找漁火老太婆!”
李檀弓叫屈說:“前輩,我真不認識她,也不知道她在哪裏!”
長孫破惡狠狠地道:“你若不帶我去找她,我便吃了你和這小娃娃。”
李檀弓已經看到了活命的契機,幹脆說:“你吃吧,這小娃娃從早到晚和我在一起,肯定也中了‘君子常歸’的毒,你要不怕你就吃。”
長孫破氣急敗壞,正要狠踢他一腳,虧得那小姑娘又轉回來了道:“阿公住手,你怎麽又兇了?”
長孫破連忙收手,那小姑娘怔怔地問:"阿公,你不是怕燭火麽?怎麽……”
長孫破于是怪叫一聲:“啊!火!火!別過來!"他砰地撞開石門,跑進黑暗的甬道裏去了,小姑娘追着喊:“阿公——!你的飯菜!”
接着李檀弓聽到長孫破傳音入密:“小子,等外孫女睡着了,我再來找你。”
李檀弓松了一口氣,渾身癱軟地坐在地上阿九哆哆嗦嗦地抱住他說:“檀弓哥哥,我們在一起遇見過好多好多吓人的事情,沒有一次比這個爺爺更吓人。”
李檀弓安慰他說:“阿九不怕,爺爺只是逗你玩兒,不信你問小姐姐,她阿公好不好?”
小姑娘送完了飯菜回來,說:“當然好,阿公對我不知道有多好。”
阿九含淚說:“可是……他說他要吃我……”
小姑娘搖頭說:“阿公說了,他不吃小孩子,吃小孩子太作孽。他要多吃那些道貌岸然的僞君子和小人,還有大壞蛋,吃一個好一個。”
“可……可這還是吃人呀!”阿九說。
“不可以吃人嗎?”小姑娘反問。
阿九邊想邊說:“我娘說,可以吃豬,吃雞,吃鴨,吃兔子,但是不能吃牛……對了,我娘說只有妖怪才吃人。”
小姑娘說:“我娘可不是這麽說的。我娘說人生下來,總會多多少少有缺點,我娘的缺點是老生病,我的缺點是不吃肉,外公的缺點是愛吃人要是沒有缺點,就不是人了,而是聖人外公說天底下沒有聖人,那些號稱聖人的都有別人看不見的壞毛病。小弟弟,你的缺點是什麽?”
阿九咬着小指頭說:“我念了三個月的書了,還是學不會一個字,教書先生嫌我笨。”
“所以這就是缺點嘛。”小姑娘跟個大人似的拍拍阿九的肩膀,兩個小孩一下子就混熟了。
李檀弓嘆氣說:“你們歇會兒再聊行不行?小妹妹,給我找止血藥吧。”
小姑娘這才注意到他滿脖子的血,趕緊給他找藥敷上,李檀弓問她叫什麽,小姑娘回答:“滿魚兒。”
又過一陣兒,兩個孩子都嚷着困,倒在床上睡着了。
李檀弓心裏懸着不能睡,幹脆主動去找長孫破。他挑亮油燈燈芯,推開石門,對着黑洞洞的甬道喊:“前輩,長孫前輩!”
長孫破果然出現,冷冷道:“鬼喊什麽,你想好要帶我去找漁火老太婆了麽?”
李檀弓看這老人雖然邪性,但卻不是不講理,說不定只是練功燒壞了腦子。他決定賭一把。“老前輩,實不相瞞,我是漁火婆婆的弟子。漁火婆婆已經閉關,日後再也不會涉足江湖,更別提再見江湖人士了,可她還是會見我的。”李檀弓說。
長孫破将信将疑,李檀弓繼續說:“我願意帶你去找漁火婆婆,但之前你也得帶我找一個人。”
長孫破問:“誰?”
“陽明真人。”李檀弓說。
長孫破就像看個傻瓜一樣看着他說:“你?我?你讓我帶你去找陽明?”
李檀弓趕緊解釋說:“不不,只需送我和阿九到逍遙山下就可以了,等我把阿九交給陽明真人,就下山與前輩會合,去找漁火婆婆。”
長孫破斷然拒絕,李檀弓說:“你要是不帶我們去逍遙山,我就不帶你去太湖。”
長孫破怒道:“我殺了你!”
李檀弓說:“殺了我就更沒有人能找到漁火婆婆了,全天下她只有我這一個弟子。”
長孫破說:“我殺了那娃娃!”
“你要是殺他,我立刻自殺,讓你這輩子都找不到漁火婆婆,你這輩子反正只剩三個月了。”李檀弓說。
他說這些話時背上冒了點冷汗,因為在他的貼身口袋裏有兩粒“君子常歸”的解藥,先前他不知道那是什麽玩意兒!
他們與漁火婆婆分別時,漁火婆婆給他們一人一顆藥丸,一只引路小蜂,吩咐說:“十月初十前到太湖來見我,若是趕不及,便服下這顆藥。”十月初十距離那天正好一個月。
長孫破沉吟良久,才說:“好,我答應你。但這一路上你都要聽我話,等我拿到解藥,我便将你們統統吃掉,一個不留!哼!”
李檀弓對天豎起兩根手指發誓說:“保證聽話。”
時間緊迫,他們當晚就出發。滿魚兒引着他們來到河底通道的出口,那是一片隐蔽的河灘。
外間月色朦胧,河灘上細白的沙礫閃着銀光,沿河的密林裏樹葉随風起伏。李檀弓剛剛呼吸了兩口新鮮空氣,正在心曠神怡的時候,猛然看見不遠處樹枝上吊着一個黑影,晃來晃去,像是個死人模樣,他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死人是一個錦衣衛,用麻繩倒吊着,剛死沒多久。
長孫破斷定:“是我女兒殺的。”
“你怎麽知道?”李檀弓問。
長孫破說:“我女兒知道我喜歡吃穿官袍的,所以她把他倒吊着放血,可惜她忘了我不吃死人。
李檀弓一陣惡心,想把死人解下來埋了,又擔心沒時間,于是把那人的衣服剝了燒掉,以免仇家找上門。長孫破父女再怎麽不濟,也是和他穿在一條繩上的螞蚱。
又走了一陣,這次他們發現更不得了的東西,是擺渡婆長孫愁的坎肩。坎肩上有一片暗色的血跡,還寫着一行字:此女濫殺無辜,屢教不改,斷不可留!
字後面還有個陰陽魚圖案,但畫得不太對,就魚眼睛是白的,其餘都是黑的。
長孫破看到那圖案便吼了起來,吼聲簡直摧心裂肺,驚起林中無數飛鳥。
李檀弓吓得不輕,連聲問:“怎麽了?怎麽了?”
長孫破白發飄蕩,兩袖鼓風而起,臉上的表情似狂似癲。他猛然抓起李檀弓,悲憤地說:“逍遙山陽明老賊殺了我女兒!”
“啊?!”李檀弓幾乎被他扯散,心想這又是哪一出啊!不帶這樣的!
“女兒啊!”長孫破把李檀弓扔出好遠,撲倒在地,老淚縱橫,“愁兒,我的女兒啊!”
他一哭,滿魚兒也跟着哭起來,直喊:“娘!我要我娘!”
李檀弓爬過去撿起那件坎肩,看那上面的圖案,問:“這個難道是逍遙山的标志?”
長孫破怒道:“廢話!”
不可能啊!李檀弓心想,逍遙山好端端的殺擺渡婆做什麽?她又不是東廠的人,就算她每個月發一次瘋,那也不礙逍遙山什麽事啊!再說她殺的還是錦衣衛啊!
“我的孝順女兒啊!”長孫破霍然跳起,如狂風般沖入密林,只聽樹木摧折的巨響砰砰啪啪。然後他狂嘯呼號地又沖回來,怒吼道:“我要殺光逍遙山!殺得一幹二淨、血流滿地、雞犬不留!我要将那陽明老兒撕成八百片,将他的狗頭祭在我女兒的墓前!”
李檀弓拉着他心說,等等,等等,你都沒看見你女兒的屍體,就看見她一件衣裳,你怎麽知道她死了?你這腦子簡直……
他還沒想完,就被長孫破隔空劈倒,雙膝跪地。
長孫破說:“好!陽明老狗殺我的女兒,我就讓我的徒弟殺他!”
李檀弓剛想問你也有徒弟?接着就感受到腦後和脖子上有一股大力襲來,不由自主地就磕了三個響頭。
長孫破說:“你就是我的徒弟,徒弟,我現在就帶你去逍遙山,殺盡陽明門下弟子,為你師姐報仇!”
殺?李檀弓大驚失色:我為什麽要殺?
長孫破指着李檀弓對阿九說:“你太小,不能當我的徒弟,就當我的徒孫吧,快去拜見你師叔?”
李檀弓連忙搖頭,阿九當然不會明白,傻乎乎地喊了聲:“師叔。”
長孫破說:“好孩子,從今以後你和你的師叔都是‘天魔殿’的門人,我們天魔殿雖然人丁不旺,可個個都是能獨步武林的高手。現在你們一起朝西方跪下,給祖師莫天魔磕頭。”
什麽玩意兒啊?!
祖師爺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叫什麽“莫天魔”,一聽就不是什麽好人!長孫破你十多年前,不是名門正派的首領嗎?這個鬼門派是你臆想出來的吧?!
李檀弓簡直要哭了。
沒辦法,他被強壓着一連磕了九個頭,阿九也跟着磕。随後長孫破尖嘯數聲,夾着這一大兩小向東狂奔而去。
他們走後許久,樹上的麻繩被一支飛镖射斷,那具裸身屍體撲通聲落在地上。
常缺帶着兩個人從樹林中走出來,查看了一番後吩咐道:“你們去跟着長孫破。”
其中一個随從說:“那老瘋子不好掌控,會不會有什麽閃失?”
常缺沒說話。
另一個人問:“這死人怎麽辦?”
“埋了。”常缺說。
長孫破逆風而奔,胸中悲憤異常,連連狂嘯。李檀弓被捏着脈門連大氣也不敢喘,心裏也是五味雜陳。
他心想:怎麽搞的?怎麽就變成殺上逍遙山了?我明明是指望着逍遙山救命吶!我不要什麽天魔殿、地魔殿的師父,更不求什麽回報,我只想把阿九交給陽明真人,然後躲起來過逍遙日子!
師父啊,劉采花,你到了陰間,怎麽也不幹點兒正事?保佑保佑我啊!又去找漂亮鬼姑娘了吧?
長孫破一口氣跑了兩三個更次才停,四個人在曠野裏找了個稻草垛歇着,阿九和滿魚兒睡着了。李檀弓颠簸了一夜,眼睛裏全是血絲,可他仍偷偷觀察着長孫破。
長孫破盤坐在地,開始行功。紫玉大法應該是種霸道而嬌氣的功法,天天都要練,他之所以變得颠三倒四,大概也是拜此功法所賜。
李檀弓盯着他,覺得他好像漸入佳境了,他突然拎起阿九就跑。
阿九驚醒,問:“師叔,我們去哪兒?”
“不要喊我師叔。”李檀弓狂奔着說,“管他去哪兒,都比現在好!阿九,以後就跟着我過吧,咱哥倆兒躲起來過逍遙日子,再也不摻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了!”
阿九喊:“師叔!師叔!”
李檀弓不耐煩地說:“噓!師叔跑路不能說話,一說話就岔氣。”
他“砰”地一聲撞上了長孫破,長孫破問:“去哪兒?”
李檀弓在心裏發了一萬二千多遍的誓說要弄死這老東西,賠笑說:“不去哪兒。”
“不去哪兒就待着。”長孫破又坐下,雙手放在丹田之上。
“是,師父。”李檀弓喪氣地答應。
他還不死心,轉身腿又邁出去了,長孫破隔空點了他腿上的穴道。他撲通一聲摔倒,阿九也蹲在他旁邊,一臉糊塗。
長孫破又練了一個多時辰才站起來,解了李檀弓的穴說:“走,去找點兒吃的。”
李檀弓揉着麻木的雙腿跟在後面,拖沓地走着。
劉采花的小徒弟帶着沈天放的孫子要上山了,一同來的還有個傳聞中死去已久的武林高手——陽明真人剛剛得到了這個消息。
由于東廠的圍攻,逍遙山勢力日漸削弱,連同在江南的沈家也無法保護。他雖然早從探子口中知道阿九被李檀弓救出,但接應的弟子出去一批又一批,不是被東廠半路截殺,就是怎麽也找不到那兩人的行蹤。
好在那兩人如有神助,雖然耽擱了很久,卻也平安地摸到了山下。
逍遙山上風雨如晦,從無極宮主殿放眼望去,腳下的樹海翻滾如陣陣波濤,發出令人心寒的咆哮聲。陽明真人一動不動地打坐,已經整整兩個時辰。他六十餘歲,仙風道骨,衣着潔淨,但是不知為何瘦得雙頰凹陷,連頭發都全白了。
一個女弟子站在他身後,滿臉擔憂。
“蘭心,你退下吧。”陽明真人說。
蘭心擡起頭說:“師父,那個長孫破四處散播說要殺光咱們為他女兒報仇,可我在無極宮裏上上下下都問過了,誰也沒動過他女兒一根手指頭啊!”
陽明真人擺擺手說:“你那些師兄弟、師姐妹,即使碰見他的女兒,也未必是她的對手。你去吧,讓為師想一會兒。”
蘭心扁了扁嘴,終于還是走了,她走後,主殿的立柱後面閃出一名弟子,對陽明真人躬身說:“師父。”
陽明真人問他:“你的師兄們去了嗎?”
弟子說:“幾位師兄遵從師尊的囑咐,去了探子所說的那片河灘,大概今晚就能趕回。”
陽明真人點了點頭說:“千萬耽擱不得,長孫破就在山下。”
女弟子蘭心疾步穿過雨幕中的練武場,一直走到陽明弟子們聚集的讀書堂,堂內的弟子們正三五成群地說着話,一見她進來,都追問:“師姐,長孫破說我們逍遙山殺了他的女兒,是真的嗎?”
蘭心悶悶地說:“假的。”
有人接話說:“鏟除武林公害是逍遙山應盡之事,他就算被殺了也不冤啊。”
蘭心怒道:“不冤?不冤你去打長孫破啊!”
此話一出,弟子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有個濃眉大眼的年輕人跳上桌子,壓手示意安靜。他說:“長孫破那魔頭雖然來了可逍遙山弟子一千三百人,高手如林,難道就怕了他嗎?你們都不要胡思亂想,等雨停了,我們就一起去會會那魔頭!”
他是弟子輩裏排行前十的高手,叫蘭沉。
白癡!
蘭心暗罵了一聲想回房去,逍遙山規矩嚴格,大白天回房被值日的弟子抓住了是要受責罰的,所以蘭心走到長廊上便半途停了下來。
陽明真人以簡樸立身,這長廊也不過是連綴在一起的木亭子而已,此時既不遮風也不避雨,蘭心站在雨水四溢的泥地上,呆呆地,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麽。
“師姐。”有人喊她。
她擡眼一看,是蘭沉。
“我們下山吧。”一沉說。
“為什麽?”
蘭沉依然是一副火暴的模樣道:“逍遙山的境況,你也不是不清楚,近幾年與東廠和武林魔道同時抗衡,損兵折将得厲害,連武功極好的五師哥和七師哥都折進去了,咱們千餘弟子,真正能抗衡長孫破的恐怕連一個都沒有,到頭來還是要靠師父他老人家。可是李閣老的托付尚未完成,海紅雁尚未除去,怎麽能白白消耗師父的功力呢!
這幾句話蘭心聽進去了,她越發皺着眉頭。
蘭沉說:“師姐,我們得去攔住長孫破!”
蘭心一驚:“我們?”
蘭沉點頭道:“攔得住就攔,攔不住,就算是死,也要打傷長孫破,好幫師父一把。師姐,你去不去?”
你是個沖動的白癡,蘭心想。
但她依然說:“好吧我去,咱們走。”
大雨停歇了,李檀弓帶着阿九和滿魚兒從避雨的涼亭裏走了出來,惬意地伸着懶腰。
逍遙山下三十裏內,都是五裏一亭,方便路人歇腳。長孫破剛剛行功完畢,白發虬結,渾身紫氣未散。他半個多月沒有吃人,正犯着瘾頭,脾氣也越發得差。剛才亭子裏曾來了三五個農人,硬生生被他可怕的模樣吓回了暴雨中,李檀弓也不敢離他太近,生怕他把持不住。
阿九指着路邊的地裏說:“瓜!”
李檀弓說:“這場大雨下去,再好吃的瓜也不甜了,阿九,吃瓜嗎?師叔給你撈兩個去。”
長孫破緩步從亭子裏走出來道:“走。”
“師父,不再歇歇了?”李檀弓問。
長孫破搖頭說:“哼,殺了陽明老道再歇。”
正說着,涼亭後面撲簌簌一陣樹葉的聲響,有人接二連三地躍出來,一會兒工夫竟來了二十多個人,将李檀弓他們團團包圍。
長孫破冷冷地掃視他們,看到蘭心,突然眉開眼笑道:“好!這姑娘必定好吃!”
李檀弓慌忙拉住他說:“師父,這姑娘不能吃。”
長孫破問:“為什麽?”
李檀弓說:“這姑娘皮厚肉糙。”
他說話的聲音挺低,可還是讓蘭心聽見了。蘭心能聽見,她的那幫師兄弟也能聽見,他們齊刷刷地朝着蘭心看來,眼神是又震驚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