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再也按捺不住,吼道:“你們這群王八蛋!殺了我的親姐姐,還要跑來殺我!我咒你們掉茅坑吃屎吃死!”
他就是信口亂喊,誰知對方聽了這話竟然停了停,有人沉聲問:“小子,誰殺了你姐姐?”
李檀弓腳下不停,嚷道:“就是你們!但是小爺早晚要為她報仇,把你們這群混蛋殺幹淨!”
他跑到山崖邊,只見眼前斷崖高高聳立,不知道綿延幾裏,正在走投無路之時,突然聽到身後“撲撲撲”幾聲悶響,接着有個女人冷冰冰地笑起來,那笑聲真是說不出的可怕!
擺渡婆長孫愁飄到他身邊,說:“好弟弟,你果真是有良心的。”
李檀弓都要被氣樂了:“你果真沒死!”
長孫愁笑道:“我哪有這麽容易死。小弟弟,你果然上逍遙山來了。”
李檀弓絕對讨厭這個女人,雖然他憐愛滿魚兒,也多少敬重一點長孫破,但對這個女人他卻始終憤恨加懼怕,因為她不正常!你不知道她什麽時候是好的,什麽時候是瘋的。
就像上回她給自己下“一日離魂”昏睡藥,萬一那幾天她是瘋的,沒聽常缺的話下了毒藥,那他李檀弓和阿九豈不是早死了!
她陰森森地喊“弟弟”,李檀弓背上寒毛直豎,可是論輩分,他還真是她的師弟。
長孫愁問:“我爹和滿魚兒呢?”
“在樹林子那邊。”李檀弓問,“你明明沒死,為什麽誣陷逍遙山?”
長孫愁說:“是我嗎?不是我。”
她指指兩邊道:“看在你叫我一聲姐姐的份上,我已經幫你把這幾個吃屎的殺了,你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見李檀弓愣着不動,她輕推了他一把,說:“走,回我爹身邊去,告訴他我暫且在玄陽洞安身。”
李檀弓冷笑道:“你現在倒心疼你爹了,當初裝死吓他時怎麽不心疼?”
Advertisement
長孫愁作勢要打:“快走,不然我殺了你!”
李檀弓氣哼哼地走了出去,長孫愁說:“等等。”
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滿魚兒她還小,萬一我……你要多疼她。”
她看上去一點兒也不瘋了,也沒有了殺人時的心狠手辣,眼神中飽含着為人女、為人母的柔情。
李檀弓點點頭,說:“我記住了。”
長孫愁轉身消失在漆黑的密林中。
李檀弓完全迷了路,心想與其自己亂走,還不如等長孫破來找他,他精疲力竭,幹脆尋了個地方天為蓋地為床地睡了一覺。
醒來後天蒙蒙亮,他摸索着往回走,誰知又轉到了與長孫愁碰面的地點那些駭人的死屍依然吊在樹枝上微微搖晃,但昨晚在這裏紮寨的人卻走得一個不剩,李檀弓賊頭賊腦地溜進營地,發現灰燼還是熱的,他們必定沒有走遠。
李檀弓想,長孫愁是常缺的人,她怎麽能上逍遙山?逍遙山的勢力範圍,眼線、密探和守衛呢?他細看那些屍體,發覺有的像是農戶,有的像小商販,有的像纨绔公子,有的倒像馬匪,可其中有一具從服飾到頭飾,竟就是逍遙山的弟子!他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難道……
他想起蘭字輩師兄臨死前那句話!他說的不是“多”,而是“東”,東廠!
他在說“東廠來了”!
逍遙山危在旦夕!
他返身就跑,不知跑了多久,突然與長孫破撞了個滿懷。長孫破罵道:“你跑哪兒去了?一覺醒來不見你,讓我們好找!”
李檀弓趕緊說:“糟了糟了,師父,東廠來了!”
長孫破說:“來個屁!逍遙山可是沒這麽好上的,東廠的蒼蠅都飛不進來。”
“真的真的!”
見他不信,李檀弓趕緊拉他去東廠的營地,誰知竟然又迷了路,只好在林子裏跳腳罵老天。他抓着長孫破,把昨晚的所見原原本本地說了又說:“我猜那些人都是逍遙山的探子和守衛,恐怕連個信都沒能報出去,就被殺了挂在樹上!師父,這次東廠是來真的啦!”
長孫破只聽見他說“師姐沒死,人在玄陽洞”,其餘一個字兒都沒上心,他拉着李檀弓就要去找女兒,李檀弓真是急得五內俱焚。
“師父,玄陽洞不難找,就在入山的三座大牌樓邊上,那天你練功,我和滿魚兒、阿九還跑進去玩過。咱們分兩路,你帶阿九、滿魚兒去接師姐,我回無極宮報信,如今東廠肯定已悄悄圍了山了再不報信就晚了!”
長孫破沒反對,帶着滿魚兒離開了。
李檀弓轉身飛奔,眼前郁郁蔥蔥的景色與往常并沒有什麽區別,可不知為什麽總是透出絲絲肅殺。他經過一棵大樹,見上面挂着個死人。
李檀弓跳上去一看,發現那人被割斷了喉嚨,想來這人應該是守在樹上的暗哨,可惜被人發現了。
“冷靜……冷靜……東廠來不了。”李檀弓自我安慰道。突然耳側一記怪聲,像是獸的尖嘯,又像是哨子,如銳針般直刺人的心底,他大驚失色,因為這是那天他在太湖、在漁火婆婆的船上聽到的簫聲!
簫聲未歇,四周鼓聲頓起!
鼓聲中夾雜着無數狂奔的馬蹄聲、無數嘶吼的人聲,以及刀劍聲、沖殺聲!
——東廠來了!
李檀弓瘋了般朝無極官沖去。
無極宮裏竟然沒亂。
逍遙山千餘名弟子火速聚集到了主殿三清殿前,聽候陽明真人的指陽明真人問:“東廠的大軍還有多久到?”
有弟子氣喘籲籲回答:“閹狗的兵從四面八方而來,足有五六千人,已經開始攻山了,領頭的全是錦衣衛!不用多久就能到這兒!咱,咱們在外圍的人都遭難了!”
陽殊說:“掌門師兄,咱們在山上布的陣法……”
“怕是沒用,”陽明真人打斷他,“這麽多人,就算砍樹也能砍出條路來。”
他沉吟片刻,冷靜地給弟子們劃分了守護範圍,又告訴陽殊道:“你的兩位師兄重傷,陽字輩只有你、我可以再戰,我作為掌門必須堅守三清、玉皇二殿,其餘的事情就只能拿你了。”
陽殊點頭,說了句師兄放心,便振臂一揮,帶着一群弟子直奔宮門去了。
李檀弓躍進了宮門,揮汗發毒誓道:“他如果我能活着回到魚峰山老窩,絕對,肯定,必須一輩子都不再入江湖!”
無極官雖然仍是道觀精舍,可防禦工事絕不亞于任何一個山寨。青年弟子們推動數十處機關,只聽隆隆巨響,無極宮的外牆竟然高上去三丈,全是由粗木接成;又推動一批機關,牆外的地面竟然憑空陷下三丈,成了一條寬大的壕溝。
陽殊長喝一聲:“扔!”
千餘名弟子紛紛攀上外牆,将紮馬釘、鐵蒺藜之類的東西成捆成袋地朝外撒去。這場面十分壯觀,如果是平時,李檀弓早就沖在前頭瞧熱鬧了,可現在他沒這個心情,他只是想報信,現在看來也不需要了。
不能摻和逍遙山和東廠的恩怨,他得趕緊找個地方躲躲!
他故技重施往夥房去,夥夫早已經逃光了,但鍋竈依然燒得很旺,總不能現在就鑽進去,他又轉了一圈,發現夥房後院角落裏有口枯井,大概是常年不用了,連木頭蓋子都朽了,他包了一籠屜饅頭跳進井裏,準備等事兒完了再出去。
聽着外頭的厮殺聲越來越近,他漸漸坐立不安起來,想到陽明真人生死未蔔,他嘆口氣說:“唉,他要是死了,阿九交給誰呢?”于是又順着井繩爬了出去。
東廠大軍已經近在咫尺,聽聲響他們是帶着火器的。李檀弓滿院子找陽明真人,突然看見長孫破抱着阿九和滿魚兒越牆而過,輕松地落在三清殿前的巨柏上。
李檀弓頭疼地想:這老頭怎麽又回來了?帶着倆孩子也不知道避避風頭!
長孫破斜瞥了他一眼,把阿九和滿魚兒扔進他懷裏,自己卻跳上殿頂走了。不多久,攻勢最為激烈的西北面傳來他中氣十足的笑聲:“哈哈!擇日不如撞日,來得好!陽明老道,剛才殺了你三十名弟子,我這就幫你殺三百個閹狗手下!快快開宮門,放他們進來,我好開殺!”
李檀弓拽緊了阿九和滿魚兒,罵罵咧咧地往夥房跑,長孫破這老東西,憑他的本事明明再走幾步就可以脫離戰圈,沒想到他吃飽了撐的回來湊熱鬧!
他把孩子們放到井裏,把井蓋蓋上,繼續往人多的地方找陽明真人,後來從弟子嘴裏聽說陽明真人在三清殿,便一心往三清殿跑。
外頭人聲嘈雜,大軍不斷逼近,已經有爪鈎搭上無極宮牆,逍遙山的弟子們頻頻往外放箭,這時聽到有人喊:“不好!小心火炮!”話音未落,一聲巨響,無極宮牆的西北角竟然被轟塌了一段。
東廠的人馬蹚過紮馬釘與鐵蒺藜,在壕溝上架設木板,仰仗着逍遙山難以企及的箭雨、堅盾和利甲,硬是從缺口處闖了進來。
官牆一破,無極官就等于失了守。
陽殊拔劍在手,眼睛已經怒得血紅,喝道:“諸位,與我一起殺!”
說完将離得最近的一名校尉刺了個窟窿,弟子們受了他的鼓舞,紛紛沖上前去,就在缺口附近與對方兵馬戰成一團。
長孫破也混在人群之中邊殺邊狂嘯,對方見他兇猛,便不靠近,只是遠遠地用箭射他。他撥落箭镞破口大罵縮頭烏龜、王八蛋之類,那邊受了激将,便躍出了幾個高手與他纏鬥,打得塵土漫天看不清人影。
這時候,遠處樹林中出現了海紅雁的大轎,由二十多人擡着,仿佛是一座會走路的堅城。
李檀弓正在往三清殿跑,一道身影擋在了他面前,李檀弓拔刀就砍,對方的白绫輕裹卻化解了他的攻勢。
李檀弓怒道:“長孫愁!你幹嗎呢?”
長孫愁說:“怎麽?你不喊我師姐了?”
李檀弓喊:“好姐姐,你到底想怎樣啊?”
長孫愁雙臂一振,卷去他的武器,扔出去老遠。
“救你,”她一如既往笑得有點兒吓人,只是在離開時說了句,“不要來三清殿。”
三清殿內劍拔弩張,卻靜谧得連根針落地都能聽見。殿門緊閉,殿頂卻開了個大洞,有個老太監帶着一夥人從大洞裏跳了進來,穩穩地落在陽明真人跟前,陽明真人端坐大殿屮央,仿佛已經入定。
老太監看上去胖胖的,滿臉笑容,好似一個店掌櫃。
無論是誰初次見到這個叫海紅雁的——當然絕大部分情況下見到的都是替身——都會心生懷疑。他們總覺得眼前這個慈眉善目的老人,應該是年少時因為家貧而入官,撞了大運被分到司禮監,然後低頭哈腰、逆來順受、死裏逃生,苦熬了幾十年才熬到了今天這個說話還能算數的位置。事實上也是如此,海紅雁出身寒微,入宮前連一條完整的褲子都沒有。論年紀,他比劉瑾老;論入宮年數,他比劉瑾長,可他就認定了劉瑾為幹爹,而且似乎心甘情願。
有一點他和劉瑾差不多,“立皇帝”劉瑾不會武功,他也不太會,這世上殺人最多最狠的,往往自身倒沒什麽本事。
海紅雁帶了近二十人,陽明真人身邊僅有七八名近侍弟子,海紅雁上下左右細細打量陽明真人,竟然笑了。
“瞧真人這副模樣,像是個與人為善的人,沒想到竟然做出謀反的事來。”
他找了只蒲團坐下,肩膀一縮,更像個掌櫃了。
“真人啊,咱倆年紀差不多,老夥計聊聊家常吧。你是不是受了點內傷?昨天和長孫破鬥法時受傷的?要不是你受傷我還不來這一趟!我啊,就跟着長孫破呢,這世上能打傷你陽明真人的有幾個?”
陽明真人連眼皮都沒有動一動,他身後的弟子卻面面相觑:什麽?
師父受傷了?
海紅雁又說:“他們都不準我來見你,怕你害了我。可我想啊,算起來咱們也鬥了不少年了,你派來殺我的人一批又一批,害得我成天沒有安生日子過。如今我總算不用再擔心了,所以這最後一面還是要見的,對咱倆都是一個交代。”
陽明真人睜開眼睛,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海紅雁嘆口氣,接着說:“唉,外人都誤會我,喊我海剝皮,其實我一點兒也不喜歡殺人,我殺人都是有原因的。比如逍遙山和三大盟想殺我,所以我殺回去免得讓人看不起;又比如诏獄裏的老官兒成天罵我;再比如那些清流啊、禦史啊、聒噪書生們成天議論彈劾我……總之殺人都是迫不得已。老道長,你說我冤枉不冤枉?”
李檀弓趴在殿門後面偷聽,見長孫愁挂在大殿屋檐下沖他搖頭,他心想:這邊一時半會兒還打不起來,我得喊師父來幫忙!
誰知他剛邁步,突然腦後一件物事破空飛來,他忙不疊去接。長孫愁說:“師弟讓開!”白绫飛出,淩空接住那件物事,李檀弓定睛一看,竟然是支羽箭。
長孫愁把羽箭扔出去。
這時有個男人從樹後現身,身材不甚高大,而且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起路來搖搖擺擺像只鴨子,可臉上的氣度不小。他盯着長孫愁說:“你是何人?”
長孫愁不理他,做着手勢催促李檀弓快走。
瘸子拔劍,冷冷地又問:“你到底是何人?”
長孫愁厲聲說:“我是你娘!可惜你是個死瘸子!”
說着她直奔二十多丈外的玉皇殿,翻上殿頂後發出一支暗器,卻不是射向瘸子,而是射向李檀弓。李檀弓知道這是長孫愁擔心自己打不過瘸子,在催他走,可是眼前的情形又怎麽能走得掉呢!
瘸子最忌諱別人當面說他腿腳不好,頓時氣得臉色發青,兩條濃墨般的八字眉顫抖不已。他正要拿李檀弓洩憤,長孫愁卻站在屋頂上高聲罵:“斷子絕孫的跛腳烏龜!婊子養的!拿賣笑錢去做副拐杖吧……”她罵得又脆又快,那無賴勁兒不亞于街上任何一個潑婦。
瘸子扔下李檀弓朝她奔去。這瘸子的輕功竟然如此之好,絕不在長孫愁之下,他手持巨劍,片刻就與長孫愁過了十多招,雙方都沒占到便宜。
眼見他倆已經打到大殿屋脊的另一邊,李檀弓明白此時再不走就沒機會了,突然他聽到長孫愁一聲慘叫,認識她這麽久,從來沒聽她這麽叫過,李檀弓暗道一聲不好,什麽也顧不得了沖到屋檐下破口大罵:“王八羔子死瘸子!欺負女人!有本事下來和你爺爺打!”
回答他的是長孫愁的厲喝:“你來幹什麽?……快滾!”
李檀弓聽她的聲音中氣不接,斷定她是吃了虧,他下定決心要把那瘸子引下來,然後把他引到長孫破那邊去。
突然,長孫愁悶聲從房檐上摔了下來。
李檀弓撲上去捂住她身上汩汩的血口,長孫愁強笑道:“傻小子……你走不了啦……”
屋頂上站出來兩個人,除了瘸子,還有一個女人。瘸子與那女人一點頭,轉身走了于是只剩下那女人。
天色陰沉得可怕,想必又是在醞釀着一場豪雨,那女人站在翻滾的烏雲下,紅衣紅裙頭戴紅釵,笑得像朵花一樣。長孫愁唾出一口血水道:“呸!老妖怪!”
那女人回嘴道:“賤人!”
她的聲音非常奇怪,好像是個男人故意捏着嗓子裝出來的,讓人聽着反胃。
長孫愁剛才腹背受敵,但重創在背後,顯然是被這女人偷襲了。這女人來者不善,李檀弓腦子裏飛快地想着脫身的方法。
那女人忽然跳起,“嗖”地從他倆頭頂擦過去,落在不遠處,顫聲說:“小哥哥,你再看,奴家都要羞死了。”
李檀弓簡直惱火地要哭了,心想自己還真是女鬼纏身,他勉強說:“大姐,你長得真好呀。”
那女人聞言甚是歡喜,招了招手說:“小哥哥,你快過來。”
李檀弓在長孫愁耳邊說了句“師姐快走”,便定了定心神,一步一步朝着那女人走去。他故意走得很慢,待到走近了,女人風情萬種地攏攏頭發,笑道:“小哥哥,你長得也好,我和你成親怎樣?”
李檀弓笑說:“好啊,那咱倆得找個地方拜天地,然後找些親朋好友熱鬧熱鬧。我看西北牆附近熱鬧,不如就那兒吧。”
“哎喲喂,”那女人嬌嗔,“你怎麽這麽猴急,羞死人了!”
李檀弓偷眼看長孫愁,發覺她受傷過重根本無法起身,心裏急得不行。他暗嘆今天運氣太差,恐怕要死在這裏了,索性破罐破摔心一橫,幹脆大聲咋呼:“我是急啊,再不急我就得娶個死老婆啦!我怕師父不喜歡你啊!哎喲!那不是我師父嘛!師父!師父!”
那女人冷笑道:“你喊不來的小哥哥,要是不先纏住他,我能站在這兒麽?”
她慢慢飄了起來,一身大紅色的紗衣随狂風而動,就好像這個人完全沒有重量,竟憑空地懸着。李檀弓步步退後,回護長孫愁。
突然,有個身影從他身邊一躍而過直撲那女人,出手如電,結結實實甩了她一個耳刮子。
李檀弓十分解恨,喊道:“扇得好!”
那人大笑,移形換影竟正正反反地給了她十幾個耳刮子,打得那女人發鬓散亂。
李檀弓看出來了,那身形、那步法,不是他的采花賊同行司徒亂又是誰!
他驚喜地喊道:“司徒老兄!你不是在太湖麽?漁火婆婆果然也來了!”
司徒亂躍在一邊,叉腰大笑:“我聽你鬼喊,還以為你又被哪個小娘子欺負了。我此番是出來收妖怪,收了妖怪再回太湖!”
李檀弓笑着接口道:“沒想到司徒老兄這樣的雅賊也會打女人。”
“女人?你說他是女人?”司徒亂冷笑,說,“接着看。”
那女人被打得頭昏腦脹,穩了一陣腳步,擡起頭來竟然滿臉的喜色道:“打得好舒服,再打,再打嘛!”
司徒亂揉着拳頭說:“陰柔柔,算來你也該六十有餘,難道準備頂着這些美女皮進棺材麽?”
陰柔柔臉色突變,厲聲道:“別碰我的皮!”
“我才不碰你這沒皮的老妖怪。”
陰柔柔尖嘯,十指尖尖地朝着司徒亂抓來,突然她又倒飛數丈,如一只血紅蝙蝠般沖天而起,落在樹梢上,捂着腹部嘶聲說:“好痛,好快活!司徒亂,你這是什麽招數?”
“招數?不是招數。”司徒亂說,‘‘是毒藥而已!”
陰柔柔急不可耐地解開衣服,要查看受傷的腹部,這舉動把李檀弓又吓退了幾步,他看見陰柔柔的胸口平坦一片,她沒有乳房,她根本不是個女人。李檀弓的下巴都要掉到腳面上了。
陰柔柔雪白的腹部上有一個漆黑的小洞,但卻沒有一絲血流出,小洞周圍冒出絲絲白煙,顯然是被毒藥燒灼而成。她怒聲道:“采花賊,你竟然打破了我的皮!”
司徒亂冷笑道:“你這身皮子不錯啊,用了不少心肝血肉和靈藥吧?以為金剛不壞吧?哼,漁火婆婆差我來,就是要剝掉你的皮!”他雙手張開,平平地飄出,那對針尖般的瞳孔厲芒迸射。
見掌風撲面,陰柔柔出爪便接,兩人勢均力敵,往來招數密集如羅網,陰柔柔邊打邊怪叫,突然,剛剛還貼着面的司徒亂竟消失了!他一怔,脖子上已經挨了一掌。這一掌不痛不癢,陰柔柔暗自竊喜:他就知道這司徒亂從來是以步法詭異見長,掌法确實一般!
誰知剎那間他脖子上竟灼熱無比,随之蔓延到全身,皮膚焦幹變硬,如蟲殼般片片剝落!
李檀弓努力捂着嘴不讓自己吐出來,他都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先是看到了一個豔光四射的美人,後來知道這美人不是女人,如今這美人竟然成了一堆蠕動的血肉,她沒有皮,她只有暗紅色的四肢輪廓,可她是活的!
那堆血肉落地,嗥叫着擡起頭來,他的頭發已經随着皮膚散去了,在她臉上看不出眼睛、鼻子和嘴巴的痕跡,只有黑色的窟窿。她一說話,渾身的爛肉都仿佛在噼裏啪啦地往下掉。
“我的皮!我的皮碎了!又得要找一塊新皮了!”
“不用了。”司徒亂冷冷地扔掉手中的毒藥瓶。
他雙掌連環拍出,陰柔柔疾奔飛掠,準備再跳上兩丈來高的樹枝。司徒亂忽然擋在他身前,陰柔柔慌亂之中明明看見他正面擊出一掌,不知怎麽的後腦卻被擊中,頭骨頓時碎裂,他“砰”一聲悶響摔倒在地,死時就如一攤鼻涕。
李檀弓蹲在地上嘔了幾聲,司徒亂說:“老弟,沒事吧?”
李檀弓捂着嘴說:“太……惡心……”
司徒亂便把陰柔柔的屍體踢進不遠處的泥潭。
“這是個老太監,”司徒亂拔了一把茅草,擦了擦鞋尖,“不知從哪裏搞來一套換皮邪法,把自己的那身醜皮先剝了,再四處去剝年輕姑娘的皮。皮這個東西,人一死就松了僵了,所以只能活剝,人越是痛,皮就扯得越緊越有彈性……”
李檀弓忍不住,終于嘔了起來。
“你可以想到那些姑娘們死得多痛苦,況且女人身量偏小,往往要兩三個人才能幫這老貨湊一身整皮。婆婆說過,無論如何都要殺死海紅雁,因為他專門豢養這些妖物!
李檀弓嘔了還要嘔,長孫愁在一邊吃力地說:“師弟,長點兒出息……有剝皮的就有抽筋的,摧骨的,一個賽一個心狠手辣……陰柔柔算什麽東西?只是死在這麽一個賤人手上,讓我好不甘心!”
“師姐,我害死你了。”李檀弓把全部的傷藥都撒在長孫愁的傷口上,可一撤上去就會被洶湧流出的鮮血沖走。
長孫愁奄奄一息,勉強笑道:“我有幾件事要交代你……你先說願不願意答應。”
“我答應,你說。”
“……魚兒是個好孩子,你要多照料她……快把我爹勸走,如果能下山……你們就跟着他回天魔殿,什麽海紅雁、劉瑾、常缺,根本奈何不得你們……”
她閉上眼,淚水順着面頰一滴滴落下,輕輕說了句“魚兒,好乖乖……娘去了”,便停止了呼吸。
“師姐!師姐!”
李檀弓心裏堵得慌,他與長孫愁談不上有什麽感情,可他是真心實意地喜愛滿魚兒。他從小就沒有娘,知道一個孩子沒了娘有多苦,如今滿魚兒也沒有娘了,他替她傷心不已!況且這次是他的錯!
“魚兒,我把你娘害死了……我錯了,我不聽話,我把你娘害死了……”他抱着長孫愁的屍體,嗚嗚哭了起來。
司徒亂在一旁沉默地站着,許久才開口勸道:“你有這個哭喪的工夫,還不如趕緊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李檀弓恨恨地抹着淚說:“我不走,我要把東廠的王八蛋殺幹淨!司徒老兄,咱們一起去幫陽明真人!”
司徒亂苦笑了一下說:“檀弓你不知道,我們此番來,也是沖着陽明真人啊……唉!”
他從懷裏掏出一瓶藥塞給李檀弓,說是漁火婆婆讓帶的七花軟筋散,見效極快,萬一遇見什麽打不過的敵人,用它好逃命。他說完拍拍李檀弓的肩膀,徑自走了。
李檀弓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也是沖着陽明真人?
為什麽啊?什麽意思啊?!
你們一開始說要殺海紅雁,怎麽現在又沖着陽明真人了?
我實在是不懂啊!
他放下長孫愁,往無極宮的西北角狂奔。長孫破正打得開心,只見他獰笑着把一個人撕成兩半,又揮掌擊碎了另一個人的胸骨,李檀弓沖上去抱住長孫破的腰,差點被誤傷了。長孫破罵道:“臭東西!還不躲開,別妨礙你師父報恩!”
“師父,”李檀弓擡起臉說,“我師姐死了。”
長孫破愣了一下,見他滿臉是淚不像是在騙人,便怔怔地問:“怎麽死的?死在哪兒?”
“在玉皇殿,海紅雁的人把她殺了”
一名大漢将斬馬長刀舞得虎虎生風,號叫着向他們撲來,不料卻劈了個空,長孫破拎着李檀弓高高躍起,一腳就踏碎了來人的頭骨。
玉皇殿後的亂草中,暗紅色的血流了一地,死去的長孫愁靜靜地躺着,眼睛下面淚痕猶在。長孫破跪在她旁邊,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老得連腰背都佝偻了。
“女兒啊,”他輕輕地喊着,“孩子”
一天之內,他經歷了失而複得的狂喜,以及再度失去的悲傷,他身心俱疲,幾乎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他不說不動,似乎傻了。
李檀弓把他扶開,一彎腰背起長孫愁的屍體說:“師父,仇可以以後再報,今天這兒不關咱們的事。正好天黑了,我們趕緊趁亂走吧!滿魚兒和阿九還藏在外面呢!”
長孫破木然地指着遠處門窗緊閉的三清殿問:“海紅雁是不是在裏面?”
李檀弓哀求着:“師父,走吧!”
長孫破的嘴唇抿成一線,眼珠子又縮小得猶如針尖,說:“還在就好。”他飛奔而去轟開了三清殿的大門,昂着頭走了進去。
殿內打鬥正酣,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具屍體,逍遙山衆人聚在陽明真人身邊,明顯已是強弩之末。海紅雁面帶得色,抄着手打量着突然闖入的老人,見其白發蓬亂氣勢逼人,便知道是誰了。他正要開口,長孫破搖了搖頭說:“我不說話,我來殺人。”
話音剛落,他五指成爪,越過衆人朝着海紅雁抓去,這一招大巧不工,卻包含着他幾十年的功力。海紅雁臉色大變,從他身前跨出三個人,這三人有一個人奇高,手腳脖子奇長,另兩個卻矮得像五寸釘。他們配合出拳,速度令人眼花缭亂,竟然一下子阻住了長孫破的攻勢。
長孫破站住,冷冷地問:“你們是誰?”
海紅雁笑道:“長孫破,可惜可惜,聽說你十年前就閉關了,所以你不知道這些年江湖上能人輩出啊。”
那三個人也停住了,他們均面色焦黑,枯瘦奇醜無比,不是瞎了左眼就是瞎了右眼,不是沒有鼻子就是沒有嘴唇,有個矮個兒少了半張臉,看上倒是像鬼比像人多些。
有個逍遙山弟子大喊:“小心!他們是歐陽兄弟!”
歐陽兄弟本來名不見經傳,也沒有師承,但他們幾十年朝夕相處,又喜歡鑽研,竟然獨創一套詭谲拳法,三人配合,極快極密極刁鑽,比一般拳法的威力不知道大多少倍,就算在惡徒紮堆的海紅雁大營,也沒有人敢惹他們。
長孫破搖頭說了句不認識,出招依然。
此時,李檀弓正圍着三清殿轉悠,他記得昨天長孫破曾經把牆壁轟出一個洞,他在專心致志地尋找那個洞。
無極宮已被完全攻陷,錦衣衛和兵勇們正在從殘垣斷壁間一批批踏入,四處火焰燎天,人喊馬嘶,滿地狼藉。大概是海紅雁吩咐過了眼下還沒有一個人過來三清殿。那個洞在三清殿的背側面,有個臉盆般大小,逍遙山的人勤快,已經拿灰泥糊上了。
他便重新把那洞摳開,偷偷鑽了進去,然後爬到元始天尊的造像後面躲着。大殿裏有些昏暗,借助着頂上的幾盞長明燈,能勉強瞧個輪廓。
拳腳聲不絕于耳,可李檀弓生怕那些高手察覺他,連喘氣都不敢大聲,哪敢探出頭去看。
過了一會兒,他聽出長孫破殺了敵人中的一人,還沒來得及高興,長孫破就被三四名高手圍攻了。
敵衆我寡,師父也不知能不能對付?他正着急,随即摸到了懷裏的七花軟筋散,好大一瓶,漁火婆婆待他不薄。
他突然想到了好主意,此時跳出去趁亂把軟筋散撒了!他吃了“君子常歸”能百毒不侵,可漁火婆婆的猛藥還有誰放不倒?就算有個別漏網之魚,逃命也不難!
他打定主意準備下手,誰知幾塊碎瓦落地,長孫破竟然被那幾個人從屋頂引了出去,而且聽聲音像是越打越遠。
李檀弓暗道一聲糟糕,連忙探出半個腦袋偷看,只見大殿內還有十七八個人,但逍遙山卻只剩下四個活人了。女弟子蘭心和另一名弟子護衛在陽明真人身邊,陽殊斜靠着立柱,胸部起伏劇烈地喘着氣。
拱衛着海紅雁的個個都絕非善類,尤其是那個要命的瘸子,兩粒灰裏透白鷹隼般的眼珠子正直勾勾地朝這邊看來。
壞事!李檀弓猛然縮頭,瘸子并沒有看見他,片刻之後他就把視線移開了。李檀弓屏息靜氣,又從洞口跳出了大殿。
海紅雁笑嘻嘻的,仿佛一只剛捉住耗子的老貓,滿臉是戲弄獵物的得意。
蘭心恨得牙癢,越發握緊了刀,海紅雁笑道:“小姑娘,何苦呢?問問你呼風喚雨的師父,他是否還能聚得起一口真氣和再問問你身邊的這位師哥,他剛才把什麽陰損的玩意兒紮進你師父的身子啦?
蘭心見師父人事不省,驚覺海紅雁說的是真的,她猛轉頭逼視着她那位師兄,其人逃至海紅雁身後,低頭嗫嚅道:“師妹,我……”
“識時務者為俊傑。”海紅雁大聲吩咐,“把她給我綁了,押回京城!”
說罷他從小太監手中接過茶碗,笑着喝了一口。
突然聽到頂上瓦片被人踏得咯吱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