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琳琅微微一愣,接着又被裏頭似笑非笑的神色拉回神智。

他怎麽就忘了,這裏可不全是他的心腹。還有這麽個令他大開眼界的“無敵将軍”,聶遠之。

5、無心

今日的北國天氣晴朗,難得在冬日裏停了雪化了霜,陽光普照。王宮西側的偏僻小院裏,不時傳來粗糙撓心的摩擦聲,一會兒響一會兒停。幸而此處乏人問津,平日一整天也難得有人經過,這才沒人被擾得心煩,磨得牙癢。

這樣的聲音斷斷續續持續了小半個時辰,最後終于絕跡。

透着破落的門庭外裏去,蔓延着青苔的小道昭示着此處已是良久無人打理。小庭院裏有處涼亭,還有一處本就不怎麽深的池子。池水本已不多,今日卻因霜雪初化,得以恢複些以往的繁榮。涼亭與池子之間,還有棵老樹,老樹本有白雪遮羞,如今被陽光化了,無奈也只能頂着光禿禿的枝幹,裸露的立在外頭。

涼亭裏的擺設很簡單,一張石桌兩把石凳。如今,狹隘的涼亭裏突兀的又多了一把老舊的木質貴妃椅,擠在了石凳與石桌間本就不大的空隙中。

而此時,貴妃椅上斜斜躺靠的人可顧不得這些,這樣狹小的空間正和他心意。如今他身子能躺在椅子裏,頭還能靠在身後的亭柱上。而他目光正對着前頭的池子,欣賞那烈日下逐漸融化的雪色,還有那滴滴落入池子,滋潤池色的難見寧景。

即便有日空當照,可北國的冬日裏的風還是帶着刺骨的寒意。所以他的身上始終不離那白色的狐裘,以此來阻擋些微寒意。

靜靜的躺靠着,眯起眼享受着這份用命賭來的自在幽靜。漸漸的,竟襲上困意,令他忍不住想要閉眼歇息。

白皙的手露出袖管外,替自己攏緊了身上的狐裘披肩,接着又輕輕的擡手一勾,挑去那被風吹拂而忍不住調皮蹦上他臉頰撓癢的發絲。

視線已被困倦模糊,但突然又猛地睜開,細細的看着不遠處那池子裏慢慢劃動的身影。那是兩只龜,此值冬日,龜不該是冬眠的動物嗎?但他确确實實看到了兩只在池子裏劃動四肢的龜。

所以說,世事無常裏,這句話始終該被牢記。

倏地,那雙薄唇漸漸勾起,露出了一抹淡而美的笑意。

當小薩子端着今日的午膳匆忙踏入院落時,入目的便是那斜卧在涼亭中,透着慵懶卻動人心神的畫面。

他從不知道一個男人可以那麽漂亮,還能那麽動人。然而他卻不敢上前輕擾,只怕打破這如夢似境的絕美畫面。

當初的怨氣早就沒了蹤影,如今的小薩子巴不得一輩子照顧眼前的男人,直到不得不離開的那日。

“小薩子,既然來了做什麽站在外頭?”清亮的聲音響起,伴随着似笑非笑的眼神投向庭

院門口的少年。

雖然失了武功,但多年來養成的直覺還在。所以當少年一踏入院子,聶遠之就發現了他的存在。

這名少年是琳琅王派來伺候他的人,不過到底是伺候還是監視,他不置可否。還記得初見少年,自己還狼狽的躺在床榻不得起身,而少年眼底濃重的不屑在看見自己的面容後不由一怔。

聶遠之一直都知道,自己的長相算得上男人中的異類。如果不是自己戰績彪炳武功卓然,還是海青萬人景仰的大将軍,恐怕自己這張臉早就成了話題,被議論紛紛。畢竟,身為男人長相陰柔,絕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

小薩子回了神,這才尴尬的低着頭,匆匆忙忙走近涼亭。走得近了,這才看清了涼亭裏的貴妃椅,不由一愣,接着惱怒的看向聶遠之。

“大人,你又來了。白大夫不是說過不能輕易蓄力的嗎?你将這屋子裏的貴妃椅搬來涼亭,這該蓄上多少次力?花費多大的勁?別忘了你還帶着傷,身子還那麽虛弱。”

“行了行了。”再說下去,他快對小薩子的這些話倒背如流了。這幾天動不動就說上這麽一大段,他說得不累,他聽得都快吐了。

聶遠之對自己的身體還算了解,也承認那被琳琅王派來的白姓大夫醫術挺高明。但他還不至于像個殘廢,什麽事都做不了。

“肚子餓了。吃飯吧。”

他笑看着眼前的少年,對方的爽朗頗令他喜歡,不過這樣的性子卻不适合宮中生活。若非小薩子已是名公公,他該勸他走另一條路,從戎之路。

聽聶遠之下了命,想到自己終究是個下人,而對方怎麽也是王上迎來的主子。小薩子雖不滿,卻還是閉上嘴,乖乖地在石桌上端出飯菜。

有時候,他還真不懂這些個主子。就比如為什麽大人這麽美,王上卻不再留戀,反而将他趕入了這座偏靜小院;還有,為什麽大人明明總是挂着笑,可他卻總感覺不到對方是在高興。

算了,這些他不該管的事管他做啥。他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

可是心裏雖這麽想,鼓起的腮幫子卻依舊憤憤不平。

“哈哈哈……”

這少年啊,真是可愛得緊。若當年家中不曾生變,自己在如此年紀,怕也該是帶着如此一份天真直率吧。

小薩子的模樣勾起了他的感慨,也引出了他的笑意。

聶遠之笑出了聲,這是他來北國後第一次如此真心的笑,也是在海青時早就失去的笑。

不過這樣的笑聲剎然而止,原因無他

,不曾料想的人此時卻出現在了他的眼前,讓他忍不住愕然,也只能生生停住笑,默默看着走進院落的高大男人。

“參見王上!”

小薩子還想對聶遠之的笑聲表達抗議,不料卻在轉眼間看見了身穿鑲金蟒袍的威儀男人。吓得他立刻跪拜在地,俯首行禮。

似是被小薩子的舉動喚回了神。聶遠之從那貴妃椅上緩緩直起身,皺了皺眉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自己的靴子又不知被自己踢飛至了何處,無奈下只能赤着雙足落了地,剎那間刺骨寒意從腳底鑽進,令他微微晃神,卻只能暗怪自己: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伏臣遠之,參見王上。”

撩起了衣擺,滑落了狐裘,這風吹得也就更冷了。

跪落在地時,那膝蓋還發着顫。遠之不由暗暗決定,下次該讓小薩子帶些針線布匹來,将膝蓋處的裏子給加厚了,以備不時之需。

視線垂落在地面,他與小薩子靜靜等着高高在上的琳琅王赦免兩人跪拜之禮。只是久久,才等來令他頗為失望的一句。

“你先出去。”

琳琅王開了尊口,于是小薩子便很沒義氣的抛棄了他。沒得到男人的命令,他不得起身,只能繼續看着冰冷的地面,仔仔細細的看着,集中精力的看,看那些緩慢爬動的身影。

呵,原來這大冬天的,地上還會有螞蟻,真有意思。

一雙黑色宣靴出現在他眼中,彷如大山般阻隔了那些小家夥的路途。不過那些小家夥還真有毅力也很聰明,沒有選擇走那山上的捷徑,卻選擇了繞道而行。

恐怕,它們也知道了,這上不是随便就能過的。若是上了險峻的山,便有可能有去無回。

“好玩嗎?”

“嗯。”

根本沒将心思放在對話上,只是本能的應了聲。卻在下一刻立馬覺得不妥,只是似乎已經為時已晚。周遭的溫度驟然又下降了不少,而其原因,不用擡頭,聶遠之也能猜到。

“王上,伏臣剛才一時失神,望王上責罰。”

他還想要他的小命,還想過這般日日幽靜恬淡的美日子。所以,他決不可讓琳琅落了口實去。

琳琅看着一徑垂頭的聶遠之,心中冷笑。想到之前初見後的幾次交鋒,再比較如今的他,頓時覺得怒火蹿升,卻又在下一刻全數滅了去。

好,非常的好。他就是要這麽個恐怕連墨徹也未曾見過的聶遠之,這正合了他的意。

嘴角勾起冷笑,随之只手彎腰,帶着幾分蠻力

将人從地上拉了起來。

“罰是要罰,卻不是為了這樁。愛卿可知本王為何這麽說?”

愛卿?

這一聲稱呼又讓他走神了。

“伏臣不知。”

“又該罰了。”

琳琅向來是個行動派的人物,前一句剛說完,下一刻便将人拽入了懷中,肆意吻上對方的雙唇。帶着懲罰性的吻,沒有溫柔,只有啃咬與掠奪。

“再來。可知本王為何罰你?”

琳琅覺得他有些小看了聶遠之的魅力,不過簡單的一吻,便讓他的身體起了反應。

“伏臣不……”

這一回,還沒等他說完,男人又一次吻了上來。狂放依然,掠奪依然。

“這回知錯了嗎?知是為何了嗎?”

“伏臣……”

又吻了,這是他所認識的琳琅?這真的是一統北國三十六部的琳琅王?他怎麽覺得眼前的男人只是個市井無賴地痞流氓?

“……這回,知道了嗎?”下頭的兄弟已在叫嚣,眼前人若是再不給自己一個好答案,那就怪不得他了。

“臣知了。”

知道知道,這還不知道,他也沒臉活了。不就是個稱呼嗎?用得着那麽斤斤計較,何況一字之差而已,堂堂北國的王上,怎地就如此小心眼兒。

琳琅心底有些失望,不過他還是松了手。只是不經意間觸得聶遠之冰涼的手,不由微微蹙眉,視線瞥及涼亭中的貴妃椅,還有那件白色狐裘,最後做了件令雙方都各自怔愣的事。

他解下自己披在王袍外的黑貂披肩,順勢披上聶遠之單薄的雙肩。然而見到對方眼底的驚訝,心中一時尴尬惱怒,方才露出的溫柔瞬間褪得幹淨,徒留強硬冷漠。

“為本王養好身子伺候本王,這可是你親口所言。”

聶遠之垂下頭,輕輕應答:“是,臣遵旨。”

他想,他似乎開始慢慢了解琳琅此人了。這對自己來說,該是件好事。

幾不可見的淺笑微露,身子上回暖的溫度慢慢滲入心裏。

“還有,以後若是再說錯了話,這罰得可就不似剛才那麽輕了。”

伏臣伏臣,從初見時就令他心生厭惡的稱呼。聶遠之現在是他的臣,不該再帶着任何其他的喻意。

“是,臣明白。”

“還有,不準再跑到外頭躺靠歇息,要睡給我進屋子裏去睡。”

“是,臣領命。”

“還有,不許給本王赤着腳到處跑。”

“是,臣曉得。”

“還有……”

聶遠之喟嘆,難道他們北國的人,其實個個都是天生話唠嗎?小薩子是,眼前的男人也是。其實也對,連一國的王都尚且如此,別提是下頭的人了。

“聶遠之,你有沒有聽本王說話?!”

“是,臣聽着。”

琳琅雙眼噴火,這家夥在騙誰?他分明瞧見他又走神了,這是見到自己後的第幾次了?

抿緊了唇,高大的男人繃緊了臉,胸口劇烈起伏。突然雙臂一撈,直接将人抱了起來。感覺到懷中人的掙紮,他更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捕捉到懷中人瞬間的震驚無措,他心中忽然就高興了起來,一掃剛才的不悅。

大步走向屋內,懷中人已經靜靜的停止了掙紮。而琳琅這才感覺到,他的身體輕得可憐。想到他身上的傷病,不由決定過一會兒要去白辭那走一趟。

屋內的擺設很簡單,幹淨清爽。不過那些桌椅上老舊的痕跡,依然讓人一眼就能看出此處的冷涼。

琳琅踏入屋內,腳下的步子停了停,随後将人放到床上。環看四周,陌生的壞境勾不起他絲毫的記憶。

幾日前床榻上的聶遠之當衆對自己提出要求,害他被親信取笑,丢了琳琅王的顏面。暴怒之後,他再次狠狠要了聶遠之,卻也差點令他真的魂歸天去。

事後,人是救了回來,但白辭再三警告自己适可而止。而心裏頭,琳琅其實頗為後悔,自己好不容易換回來的人,怎可就這麽随随便便的死了。

所以,他下了令頒了旨,封了他個閑散的參裏之職,順道派人給他從王宮裏頭騰出了間院落讓他搬來住,還調來了小薩子随侍。

連日來忙于政事,他沒有轉來探望,一則是想讓他養養身子,二來也是不想彼此再針鋒相對。以免自己一怒之下真殺了他。不過看來聶遠之并非如自己想的那般固執,他适應得顯然比自己想象的好。只不過這裏的環境差了些,唯一可取的便是清靜。

“還住得慣?”

琳琅将目光回到床榻上,心想:這人太畏寒,被子也該多加幾條。

“嗯,多謝王上。”

這句話挺真心的,聶遠之是真沒想到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後,他想要的東西便都準備妥當了。

自從搬來了這裏,他也好好靜下心理了理思緒,好好把事情想了想。最後,他決定放棄堅持與固執。他不再是個将軍了,也不再是那個人的臣。有些東西被改變了,而有些卻改變不得。為難自己,還不如饒了自己。

他聶遠之還是聶遠之,在哪裏都一樣。聶家家訓:持強扶弱,濟懷蒼生。家祖先輩投靠海青太祖,乃因其為亂世明君。是自己将家訓狹隘化,将自己困在了海青。如今,該試着釋懷了。

聶遠之才剛從自己的心思裏繞回來,便發現一道灼灼的視線。這才想到,琳琅王還在屋內。而自己今日在他面前,卻是走了太多次神,下次該要小心,至少別讓他瞧出端倪。

“王上來找臣,是否有事吩咐?”

他多嘴問一句,原不過是想替自己解圍,不料卻為自己惹來一身麻煩。

“愛卿不說,本王倒還真忘了。今日乃北國冬祀日,入夜有場盛宴,到時候愛卿可別缺席了。”

琳琅眼露笑意,卻未達眼底。

“稍後本王會差人送來換洗衣物,還有些所需物品。你且好好準備,入夜後本王會派人來接。”

6、鴻門

臨近日落,琳琅差來送衣物的人陸續踏進了這座偏靜小院。院子裏頭一下熱鬧了起來,守在屋內的小薩子聽見了聲音,在聶遠之的默允下放下手頭正在練習的字,匆匆跑了出去。

斜卧在床榻上的人緩緩起身,慢慢踱步走到桌邊,拿起那未幹的薄紙細細審看。小薩子很聰明,幾日前一時興起提及教他習字,如今短短幾日已能将一筆一劃寫得有模有樣。唇畔露出滿意的笑容,令恰巧推門而入的一幹人個個看傻了眼。

眉眼一挑,他放下手中的字,旋身在床榻邊坐下。一連串的動作讓那些發愣的侍衛紛紛回神,難掩他們的失态與尴尬,皆是面紅耳赤。

“大人,這是王上讓人送來的東西。”門外頭,捧着一條厚被的小薩子高興的進了門,沒有發現不同于往的氣氛,也驅散了一室的冷悶。

“其實王上還是挺關心大人不是嗎?這才來探望大人,還給大人增添了衣被。”小薩子似是在炫耀,他得意的看向身後那些木讷的侍衛,驕傲的揚起下巴。

“行了,捧着被子不累嗎?将東西放下吧。”

小薩子果然還是個孩子,然而他卻不想讓他失去這份天真。

擡眼看向那幾名侍衛,輕輕一掃,那些眼底的輕蔑絲毫逃不過他的雙眼。罷了,不過是些無關緊要的東西,又有什麽斤斤計較的必要。

“各位侍衛大哥,勞煩你們走上一趟了。東西擱在這,各位各自去忙吧。”

既然不屑瞧見自己,那自己又何必讓他們多瞧。

那些侍衛走後,小薩子興奮的将箱子一個個打開,東找西翻。遠之坐在床榻上,手執一卷文書,目光卻不時捕捉那抹蹦跳的身影,暗笑搖頭。

“大人,您看這身衣服如何?定是很适合你!”

才不多久,小薩子便忙活完了挑選工作。

輕放下手中的書本,視線落在那件被舉到自己跟前的華麗錦袍。唇角的笑容依舊,而他眼底隐藏的深意,眼前的小小少年卻一定不懂。

紅色的錦袍,繡着簡樸古老的圖騰花鳥。遠之自認為,他該是懂得紅所代表的意義。驕傲镌狂,張揚不羁。紅色該是意氣奮發,該是燦若朝陽。

他還記得,昔日征戰沙場,立下赫赫戰功時,身上穿得便是那人賜贈的紅錦戰袍。而那一身紅,也成為了無敵将軍的标志。

然如今……

伸手撫觸細膩絲滑的緞料,點點的涼,滴滴從指尖鑽入,讓他眼底的色澤染上了無人能懂的殇。

琳琅,這是巧合,亦或是一番別樣的好意?

“大人覺得不适合嗎?”

“不,很适合。今晚,就穿它吧。”

莞爾一笑,何人知心愁。

海青地處偏南,一些習性便也更接近南方人。比如衣着的樣式,還有男子的配飾。琳琅算是有心,送來的衣物該是經過一番挑選,樣式都與南方相近。而配飾方面,亦是相同。流蘇玉帶,頂冠玉笄,無一不全。

小薩子是地道的北國人,不懂南方衣物繁複的穿戴過程,無奈下只能在一旁看着聶遠之自己穿戴衣物,整理衣冠。順道的不時感嘆幾聲,贊美幾句。

“大人,下次教我吧。我學會了就能伺候您更衣了。”

聶遠之此時正在挽發,聽得小薩子的話,手中的動作停了停。接着,放下了被挽起一半的發,任由一頭青絲在豔紅的錦衣上鋪撒。

“小薩子,我問你個問題。”

“大人想問什麽?”小薩子不知道為什麽大人突然就松散了那頭長發,是因為自己挽發太過不便的緣故嗎?看來他必須早點學會,以後由他來替大人打理。

“小薩子祖籍是哪個部落的?”

下薩子聽聞毫不猶豫的回答:“是與王上一族有姻親關系的阿古德族。”

聶遠之點了點頭,他算是明白了。顯然,這是小薩子的驕傲,也是他之所以入宮卻被琳琅暗中照料的根本緣由。

望了望窗外漸暗的天色,他站起身,在小薩子疑惑的眼神中走回床榻邊。

脫靴,上榻,垂目,看書。

“大人?”

床榻前的小少年不滿的抗議,皺着雙眉頭直盯着榻上慵懶斜靠的男子。

“嗯?”

男子沒有擡頭,視線依然落在手中的書冊間。

“這頭還沒梳完呢!”

小少年善意的提醒。

“不梳了。”

男子輕描淡寫的回答。

“不梳了?為什麽?”

小少年不死心,咄咄逼人,忘了彼此身份。

“因為王上喜歡。”

“……”

小少年垮下肩,沒有了反駁的理由。

“那麽大人,下次我替您更衣。”

過了很久,小少年又提起勁,回到最初那個沒有得到答案的問題。

“沒有下次了。”

“為什麽?”

大人是故意的嗎?小少年有些生氣。

“因為我不喜歡。”

“……”

床榻上的遠之越過書冊輕輕一瞥,唇角帶着

淺淡的笑意。

北國疆土廣闊,三十六部族人衆多。琳琅聰明絕頂,一統之後施行“納融”制。化解了族與族之間各項習性的差異,讓他們在交往互動之中慢慢同化彼此,學會改觀;懂得取善驅劣,以長補短。而這樣,也很好的避免了族與族之間一些尖銳的矛盾。

剛才問小薩子的問題,事出有因。既然小薩子與琳琅的祖籍部落是為姻親,這習性之上自然相近。無怪乎小薩子與那琳琅一樣,成天披散着頭發,實在是部族習性使然。只是琳琅畢竟是一國的王,那象征着帝王的麒麟冠,便成了頭上唯一的裝飾之物。

給足了他錦衣配飾,至于怎麽穿戴,便由得他自己來選。琳琅如此一番苦心試探,自己又怎能随意枉費了他的心意。

所以他才會說,那位小心眼兒王上定會喜歡。

只是這夜宴尚未開場,便給了他諸多難題。只怕到了正式場上,等着他的麻煩會更多。

為此,他決定養精蓄銳。

“小薩子,我有些兒困。時辰到了你再喚我起來。”

小薩子愣愣的看着床上的聶遠之,就見他放下書合上眼,不消片刻已是呼吸均勻,悄然無聲。

這樣都能睡得?

小薩子不得不佩服他家大人。看書,吃飯,偶爾教自己習字。除此之外的時間,他幾乎都用來睡覺!他怎麽還真能睡得着?

“哎。”

小薩子無奈,更無可奈何。誰讓對方是大人,他是下人。只能由得他去,恪守本分。

小歇片刻果然是正确的選擇。

一刻前被小薩子匆忙喚起來的遠之,此刻正随着領路的侍衛前往夜宴舉辦的麟聖宮。先前的困頓一掃而空,如今的遠之有了精神,便一路打量着四周,見識見識這與南方風格迥異截的巍峨王宮。

穿過又一條長廊,前方已能隐約聽聞歌舞升平。繼續走上一小段路,跨入宏偉高大的宮門,忽感燈火通明,視野豁然開朗。

“大人,麟聖宮到了。您且稍等片刻,我等需向內通報。”

随着領頭的侍衛一個手勢,那空寂的宮殿外霎那間沒了人影,獨留月色下那一抹鮮紅的身影。

環顧四周,夜色下的麟聖宮外略顯沉寂,與那大殿之內的歡歌笑語截然不同。而站在此處靜候召見的他,就如何這份沉寂一樣,與大殿之內格格不入。

看夠了四周,遠之低下頭開始把玩腰際的流蘇;玩夠了流蘇,接着又撫摸起肩上的狐裘……風似乎比剛才凍人了些,手也比剛才更僵硬了

些……總覺得有些站不住,膝蓋生疼。

唇邊隐沒自嘲的笑意,他聶遠之,何時變得如此嬌弱不堪,變得連他自己都有些陌生。

突然就有點想念小薩子,這不才分開多久,就想讓他給自己捶捶腿,再點上盞暖爐捂捂手了。哎,不過還是算了,別說那小心眼兒琳琅王沒準小薩子跟來,就算跟來了,小薩子那麽小個子,怕是比自己更經不起吹這冷風。

喝出一口熱氣,縷縷白煙稍稍暖了紅腫的雙手。身後傳來隐約的腳步聲,遠之沒有回頭,只顧看着即使一直喝氣卻還是沒有知覺的雙手,面帶無奈。

“參裏大人,一陣不見,身體可好些了?”

溫潤如玉的探問聲赫然在身邊響起,沒有驚擾遠之的動作,他依然故我的暖着自己的雙手。

這聲音有些熟悉,似乎聽過,似乎又不記得在哪裏聽過。

“多謝大人關心,下官好多了。”不管有沒有聽過,總是他人一番好意。而入得了這裏的人,除了自己,該都是他的大人。

視線中多了一截藍色綢緞,接着手上一暖,一只小巧的暖爐被塞入手中。

遠之有些愕然,轉而擡起眼,看清了與自己半步之隔的藍袍男子。他長得與自己差不多高,身形不似普通北方人那麽高大壯碩,容貌也不似北方人那麽粗犷。鳳眼輕挑唇角微揚,笑得溫文爾雅。

“聶參裏不妨與我一同入殿?”

其實在遠處,他就看見了一身紅衣的他,獨自站立在風中。起初是覺得有趣,想看看這位昔日海青名将的反應,等了頗久見他冷得發顫,卻依然默默靜候。這讓他不禁有些慨然,心生同情。

瑜邪這次是否太過執着了?從未見過他如此故意刁難折騰一個人。通常情況下,他的解決方式都該是以暴制暴,速戰速決。不過對上這聶遠之,似乎一切都變了。

“大人好意,下官心領。王上還在裏頭等着大人,您還是快些進去吧。”心中雖有不舍,但他還是将手中的小巧暖爐塞回男子手中。

有些東西,不要比要了好。

“夜冷風寒,大人是北國棟梁,還請保重身體。”

有些人的好意,不要比要得好。

遠之沖男子笑着一點頭,算是作別。他一攏狐裘,複又恢複到剛才模樣,自顧自的低頭呵氣,搓動雙手。

“煩請通報王上,就說嗣衣與聶參裏在此等候王上召見。”

身側閃過突兀的人影,轉瞬間又消失無蹤。沉寂的夜未變,刺骨的風未變。只是此時他

的身邊,多了另一道比肩而立的藍色身影。

喟嘆一聲,遠之看向身邊的男子,“大人這又是何必?”

“參裏大人何出此言?”他面露驚訝,似是不解:“我不過是與大人一樣,在此等候王上召見而已。”

“以大人的身份,何須如此?”若非琳琅王的親信,如何能使暗衛現身?

“正是因為身份,更該以身作則,恪守本分。”男子竟然一臉嚴肅,很是有理的反駁。

遠之不禁失笑,卻是不再與之多辯。他轉而目視前方,忽見殿內匆匆跑出一人,向着他與男子的方向迎面而來。

“聶參裏。”

“下官在。”

“本官屈尊降貴在此陪你挨凍,你可知道?”

“……,下官知道。”

“本官一句話抵過你在此一宿,你可明白?”

“……,下官明白。”

“那麽本官算你欠下一個人情,你可願意?”

“……”,他似乎沒有選擇的餘地,更沒有拒絕的權利。“下官願意。”

“恩,那下月開始,聶參裏就到兵部報道吧。”

四目相對。一人在笑,一人回以笑。

原來北國除了有個小心眼兒王上,還有個狐貍權臣。

“呼……裴相!”匆匆而來的公公喘息未定,急忙開口沖藍袍男子打招呼。眼神一瞥,瞧見了他身旁的聶遠之,“還有這位……”

“聶參裏。”裴嗣衣笑意盈盈,好心的提醒。

“厄,是是。聶參裏。”德查擦了擦額頭的汗,他好久沒這麽跑上一大段路了。不過想到剛才王上突變的臉色,他至此還在後怕。“兩位大人,王上有請。”

“有勞德公公。”他踏出一步,忽而想到了什麽,驟然停下腳步。回眸一笑,将手中的暖爐再次塞入遠之手中。

“聶參裏體尚不适應北國天寒,還是不要逞強的好。”

語罷,轉身先走。

“哎……”

幽幽一嘆,遠之跟着走向宮殿。

兵部上任?只怕琳琅瑜邪可不會答應。然而心中不免被激起漣漪,這是身為聶家人的自覺,是無法抑制的天性。

戰袍加身,戎馬一生;戰死沙場,馬革裹屍。

這曾經是他畢生渴望,也是聶家世世代代傳承的武将之路。但從愛上墨徹的那刻起,便注定了他将成為聶家的罪人。

思緒紛亂,才知往事難如煙。即使緩步而行,這路終究還是走到盡頭。他

退無可退,亦無路可退,唯有端了腰杆,挺直背脊。刺骨的風不再,寒冷的月不再。他手捧暖爐,微微擡頭,望進遠處王座上的那雙褐色眼眸。

歌舞聲歇,談笑聲止。寂靜的大殿內,唯有一人突兀的腳步聲驟然而起,向着殿內的王座漸行漸近。

瑰麗的紅,奪目的紅。一如他帶給人的驚豔,動人心魄。一頭長發披散而下,未有任何點綴發飾。手捧暖爐,一步步向他走來。

琳琅手持玉杯斜靠而座,自那抹紅色的身影入殿,便再也未曾移開視線。目光輕輕一瞥,四周大臣的反應盡收眼底。

微一用力,玉杯未動,杯中卻已波濤洶湧,瓊漿翻攪。

聶遠之,當真是沒叫自己失望。只不過此時此刻看着群臣的反應,琳琅不禁有些後悔當初自己設下的那些試探。

心中一惱,不由冷言相譏:“聶遠之,在海青興風作浪不夠,來我北國還想翻江倒海一番?”

這人還沒站定,話就沖着他來了。

果然,小人難伺候,身為王上的小人,更難伺候。

北國朝中觐見,武将行單膝跪禮,文臣行躬身之禮。那麽自己又該如何?

輕輕彎腰放下暖爐,他撩起下擺,彎腰屈膝,雙膝跪地。非武非文,他雖被封為七品參裏,可北國衆臣眼中,他依然不過是個伏臣。

“臣聶遠之,參見王上。”雙手支地,他行的該是此般伏地大禮。

一禮行畢,聶遠之卻沒有起身。而見他行如此大禮,琳琅心中非但沒有開懷,反而益發不悅。

“聶遠之,起來說話。”

“微臣不敢。王上剛才所言,雖非出自微臣本意。可微臣自覺有罪,還望王上責罰。”他是北國的王,他說什麽便是什麽。自己認錯低頭就是了。

“喀叻——”上好的玉杯瞬間毀在手中,醇厚的酒香四溢,沾濕了衣袖。

大殿之上,北國的朝臣個個低眉垂目,早已從剛才的驚豔中回神。殿內鴉雀無聲,唯有王座上傳來的陣陣寒氣逼人。

“王上,今日乃冬祀日,不易大肆,忌辛火。”

群臣聞得此聲,不禁各自暗暗緩氣。

若說這北國之內何人能止得了王上的脾氣,那眼前的裴相大人,絕對是少數中一位。

只可惜這一次,他們似乎猜錯了。

“裴嗣衣,前幾日的教訓還不夠嗎?本王說話,哪裏輪得到你插嘴?”琳琅瑜邪冷眼一瞥站在左下方的藍袍男子,想到剛才

聶遠之手中所捧的暖爐,心中壓下的怒焰倏地又竄了起來。

不過他知道裴嗣衣的為人,而他暫時還不想讓對方看出些什麽端倪。

“都免禮吧。冬祀夜宴,本王亦不想掃了各位愛卿的興致。”君王大手一揮,招來身邊的德查:“去替聶大人加座。”

一聲令下,德查迅速地差人重新搬來軟墊,準備好了桌酒菜席。而這位子,自是王上所指的右手位置。

各自入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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