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頃刻,殿內歌舞聲又起。

美酒佳肴在前,何人不想暢懷享飲。然而這左一道目光探究而來,右一道視線不滿而起……還有對坐的那一位,似笑非笑,不明就理。至于主位上的琳琅王,他早已無心在意。

王座之下,焉有好坐之處?

真小人,僞君子。

這是他聶遠之此時此刻,對琳琅瑜邪重新而下的定論。

起了反應。

7、愁酌

姓白的大夫似乎提過要他切忌飲酒,但具體的事兒,卻是記不得了。然,要一位見酒必飲,聞酒必嘗,愛酒成癡之人忌酒莫飲,這實在有點強人所難。

心中瞬間的掙紮與腦中模糊的告誡相比,頓時變得不值一提。

于是,他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手,悄悄的靠近一點,再近一點。白皙的手在桌上慢慢爬,慢慢爬,就差一點兒,那碧玉瓊觞便能一杯在手。

然而只是差了那麽一點,真的只是那麽一點……

“王上,您瞧今天這日子,難得文武朝臣共聚一堂,該是熱鬧熱鬧。不如咱們行個酒令,行文的以文,善武的就武,您看如何?”

“裴相這個提議倒是不錯,往年冬祀宴也不見諸位愛卿如此拘謹。這倒是本王的不是,剛才壞了各位興致了。”

君君臣臣,來來往往。幹他何事?

遠之目不斜視,垂涎三尺。為的是這浮醉夢三回,天下第一杯。

張開五指,輕扣玉杯。心中霎時難掩激動欣喜,連着握杯的手抖抑不住顫抖。他小心翼翼的舉杯遞回,滿眼晶亮又如望穿秋水。莫怪他如此反應,實在是心中酒蟲作祟。

“聶愛卿。”

他突然覺得有些耳鳴,只覺殿堂內哄哄鬧鬧,不知所謂。不過無妨,眼看美酒一杯在握,已至身前,只差聞香自醉,一飲而盡。

“聶愛卿!”

嗯,好香好香,果然是好酒!聞過酒香再嘗酒味,就不知這天下第一杯,是否真能叫他一杯即醉,醉夢三回。

才擡手舉杯,然一股阻力突來,杯止手停不動如前。

“聶愛卿這一杯既是敬本王的,本王豈有拒絕之理?”

诶?誰敬了誰的酒?誰拉着他的手?

遠之微一擡眼,見到站在自己桌前彎腰而笑的琳琅王,手中的力道一松,玉杯瞬間下落。幸而琳琅眼明手快迅速接過,這才沒有砸了杯灑了酒,犯了大不敬之罪。

“聶愛卿,這酒本王喝了。今日你姍姍來遲之事,本王便不再追究責罰。”語罷,他舉杯不停,一飲而盡。

“好!王上果然好酒量!”

武将們眼中,他們的王豪氣萬千,威儀盡現。

“王上心胸寬廣,實乃我北國臣子之福。”

文臣們眼中,他們的王宅心仁厚,海納百川。

“有如此王上,實乃我北國臣民之幸。”

最後,笑意盎然的裴相說給出了定論。而此一言,換得一幹大臣紛紛點頭,議論聲起。

狼狽為奸。

聶遠之目光在裴嗣衣與琳琅瑜邪之間來回,腦中突然就蹦出這四個字來。

為了這一出戲,他們兩人究竟費了多少心思?是從他令人送來這身衣物開始?還是将他孤立在雪中算起?所以說,裴嗣衣與自己在殿外的相見,也不會是場偶遇。

不過這些都無妨,他這離國別朝之人,何須在意,在意又能如何。

只是啊……可惜了他的美酒,可憐了肚腹之中的那些酒蟲。

琳琅瑜邪大手一揮,朗聲道:“今日乃我北國冬祀日,今夜過後,來年初春我北國必将諸事大順!各位,今日為我北國不醉不歸!”

歌姬舞女們退到了一旁,文臣武将們紛紛起身走出桌前。冬祀日的夜宴,如今才算是開始。大殿之中氣氛瞬間熱鬧起來,一反剛才的壓抑靜默。群臣你來我往的舉杯敬酒,談笑風生。不分官階,不辨高低。進得了這殿中的,都是北國如今的朝臣重臣。而将這些來自三十六部不同部族的才子能人聚集在一起,并讓他們彼此辟除偏見的人,便是琳琅。

冬祀日,對北方部族來說,或許只是個祭祀之日。然而,對琳琅來說,卻遠遠不止這些意義。

高大威嚴的琳琅王默默看着殿堂內的景象,他目不斜視,與身旁紅衣的男子比肩而立。忽而一伸手,不偏不倚不重不輕,恰好又從對方手中奪走杯酒。

“聶遠之,你看見了什麽?”

視線微轉,劃過手中的酒杯,落向身側那人骨節分明的一雙手。他沉聲而問,聲音不大,卻足夠讓近在咫尺的男子聽得清楚。

“王上,臣看見您取走了臣的美酒。”

“呵呵呵。”琳琅輕笑,舉杯就口,又是一杯見底。“聶遠之,你是逃避亦或是不敢看個清楚明白?”把玩着空得見底的玉杯,才轉了轉杯身,一只手橫空而來,奪杯而回。琳琅不惱,松了松剛剛握杯的五指。舒展了兩下,從旁遞來一杯斟滿的酒。

“王上要我看的,我看了。這一杯,是遠之敬王上的。”

溫潤的聲音讓他怔愣,對上那對淺笑的眸,琳琅卻是臉色一變,陰沉下來。

“哼,本王給不了你太多時間,你還是早些收起你那些無用念頭。”冰冷的聲音已不複剛才的随和,彷如之前的種種,不過是昙花一現。

雖然只是短短瞬間,然而琳琅瑜邪還是看見了聶遠之眼底,那轉瞬即逝的痛苦與悲愁。

他是為誰而痛?又為何悲愁?想當然爾,能讓聶遠之懷有這般心思的,唯有一人。

身雖心動,手中一個過

力,盛滿美酒的玉杯應聲而裂。幸而殿中吵雜,無人發現。而琳琅順勢垂下袖袍,掩去了幾分血色。他冷眼掃過身旁的聶遠之,憤然的拂袖而離。

聶遠之看着琳琅的背影,視線不由瞥往他掩在袖袍下的右手,微微蹙眉。

他知道琳琅瑜邪為什麽這麽問,也知道他想做什麽。

北國一統,三十六部和睦相處,互相扶持。在琳琅瑜邪之前,無人能做到這點。或許征服三十六部的是琳琅瑜邪強大的武力,是他鐵血的手腕。但征服民心的,卻只是琳琅瑜邪這個人。

殿內和樂融融,文臣武将不分彼此,共慶佳節。

北國的臣有容人之量,北國的君有治國之能。

這,便是他所看到的,也是他心中刺痛之處。

他看明白了,卻無法給予回答。“寸鐵盡斷”猶然在耳,還有那一朝別離刻骨銘心的寒。

“聶将軍!”

一聲叫喚讓遠之回神,一名步履不穩的壯碩漢子朝他走來。見他一襲勁裝,并非文臣官袍,理當是位武将。

搖搖晃晃,手持酒壺,這名武将帶着一身酒氣。

“無敵将軍聶遠之,哈哈哈,将軍的威名,我博古朗也是慕名許久呢。今天能與将軍在北國共聚一堂,倒是讓我未曾所料啊。”

男人突然拔高了音量,周遭的大臣紛紛側目。

共聚一堂?未曾所料?

微一挑眉,對方這話倒也沒有說錯。連得他自己,也從未料到會有這麽一天。

“将軍過去是否見過我北國的勇士與鐵騎?”

“見過。”北國的鐵騎,确實厲害。過去十年中,他曾與初建的北國有過幾次短兵相接。皆是為邊境越界的沖突,其中以警告的異味頗多。畢竟兩國的上位者都不想輕易為敵。

然而誰人想到,他不過是被南疆戰事拖住了腳步,待他凱旋而歸,北方邊境已是連連失手,還被奪了城池囚了百姓。

他想,他是遺憾的。無法在戰場上真正讓聶家軍與碧落鐵騎一較高下,卻只能用另一種屈辱的方式,解救他海青的百姓。可是,他并不後悔。

“那将軍以為我北國的鐵騎與海青的将士相比,誰更厲害?”

“各有所長。”

“将軍可否說具體些?”帶着酒氣的博古朗眼睛倏地一亮。

“北國将士善重兵、喜強攻,每位士兵皆是勇武善戰。而我海青的将士沒有這些。”

他分析的恰到好處,一下便指出了兩軍之差。

博古朗眼底

露初驕傲之色,又帶了幾分得意故意再問:“那将軍的意思,我北國的兵士很強?”

“那是自然。”眼神一瞥,他掃向裴嗣衣的方向,看見了正在與之對飲的琳琅瑜邪。

幸好,琳琅王并不怎麽在意自己與他的武将讨論這個話題。不過他不敢保證,如果博古朗再窮追不舍的問下去,自己說出得話還能不能繼續讓琳琅瑜邪冷眼旁觀。

“呵呵,将軍大可坦言,我北國的将士非你海青能及。放心,我博古朗不會看輕将軍的!”

博古朗一激動,大手一張,伸手拍了拍聶遠之的肩膀。

而這一下,原本在于裴嗣衣對飲相談的琳琅,側目看來。倏然,褐眼一眯。

微微挑眉,聶遠之突然勾起一抹淺笑。

“博朗将軍可曾見過海青的将士?”

博朗古一愣,接着微微搖頭。

“那博朗将軍可曾與我在戰場交手?”

博朗古濃眉一皺,複又搖頭。

“那博朗将軍何言我海青的将士不如北國的鐵騎?何知我聶遠之又不如你?”

看輕海青将士,看輕他聶遠之?

他是失了武功,折了鋒芒,可他還記得身為武将最不能棄的東西。至少,在同為武将的博朗古面前,他放不下自己曾有的驕傲——他海青的将士,他聶遠之的兄弟們。

“北國鐵騎骁勇善戰,能以一擋百,雖死猶榮。海青的将士不用骁勇善戰,也不用以一擋百。并非他們的不能,而是他們每個人的性命都無比深重,容不得他們的将領揮霍。若百能敵一而皆不死不傷,那以百敵一又如何。”

清朗之聲,傳遍殿內;字字句句,铿锵有力。

琳琅瑜邪聽見了,裴嗣衣也聽見了。大殿內頓時鴉雀無聲,博朗古直直的站在原地。

“咳咳。”裴嗣衣咳了咳嗓子,沖着琳琅瑜邪笑着眨眼。

博朗古成了名副其實的撥浪鼓。這聶遠之,當真沒叫他失望錯看。

“裴相這是怎麽?眼睛賤病犯了?”琳琅瑜邪表情依然平靜,只是那雙褐色的眸,已忍不住飄向殿內的那一抹紅影。

“回王上。微臣并非犯了眼疾,而是為王上納善取才之心嘆服,太過激動了。聶大人如此人才,封了兵部參裏,實在是當得。聽聞聶大人來此北國不适氣候變化,病了好一陣子。不過今日看來,該是無甚憂慮。兵部參裏一職懸缺多時,兵部禦統向臣提了幾次此職不可或缺。王上,您看……”

“嗯,裴相明日傳本王旨

意吧。”

言盡于此,兩人又轉了話題。

一幹臣子聽見了,聶遠之也聽見了。至于這些話是随口而出,還是早有打算,每個人的心中都各自有底。

不過幾天的時間,從一個七品挂名小官一下變為了從四品,雖然同樣是參裏一職,但其本質卻是截然不同、天壤之別。

只不過,此時琳琅王讓聶遠之在衆人面前坐實了身份,僅此一點便足夠讓北國在場的文臣武将有理由名正言順的與之接近。

海青來的人,如今成了北國的臣。何有臣與臣之間,不得而談之事?

于是,遠之看着一群大臣相繼向他而來,将他圍堵在席間。

心中喟嘆,卻是逃脫不得。

“聶大人昔日領兵在外,是否願與博古再探讨用兵之道?”王上與裴相的話,他聽得一分不差。剛才的酒氣稍褪,這稱呼可是不能再喚錯了。

“今日氣氛和樂,不行肅然之事。博古将軍若是得閑,不妨他日共飲一杯。”原來裴嗣衣提及明日上任之事根本并非信口開河,而是早有預謀之事。

“聽聞聶大人不僅武藝非凡,文采亦是過人。裴相之前提議,聶大人不妨與我等一起來一場行酒令?”

“在下不擅詩詞,粗鄙之人一個。只怕讓諸位大人們掃興。”武的不行,便由文的來。看來這北國的朝臣縱有容人之量,然不試試對方有幾斤幾兩,卻定是不甘罷休了。

雖說想要推脫并非毫無辦法,可是這行酒令啊……想到那一壺被某人飲盡的醉夢三回,心中不免一痛。

“哎,聶大人若是不答應,這才叫掃興。難道美酒當前,大人卻已乏酒拒飲?”

最經不得激的,便是欲飲卻始終不得飲的嗜酒之人。

“如此佳釀難得,怎會起那拒飲之心。”

這酒令行得,酒便能喝得。旦為此樁事,他便沒有再推拒的道理。

“如此甚好。那不妨就由光祿司起題?”

光祿司聞言,立刻說出一字。“城。”

以城為題,行令起,杯酒舉。令止何人,何人飲之。

“大人請。”

目光落在杯酒之上,這酒,他勢在必得。管他對手何人,身份高低。既然琳琅瑜邪樂意興起這份哄鬧之事,那他又何須故作忍讓,徒讓他人笑看。

“一人,一城。人在城外,不得入城。”

此間意喻為何,若這聶遠

之真有點學識,不會不懂。

見身穿紅衣的人沉默不語,起頭的男子嘴角微揚。不枉他與光祿司相交一場,令光祿司替他起了這麽個好題。

“聶大人?該你了。”

“唔……”越看那近在咫尺卻尚不可得的美酒,心中就越是激動難忍。

“一杯,一酒,杯在咫尺,欲飲方休。”

他似是已聞到酒香,嘗到酒味,眯眼露笑,頗為享受。這酒令行得太慢,該是快些。

“大人,到你了。”

“孤葉扁舟,何以敵驚濤駭浪。”

“只身引浪,甘為得一杯美酒。”

“君君,臣臣;君臣之道,恩義為報。”

“裏裏,外外,裏外不同,笑看百态。”

“你!你!”

恩?這一句不像是在行酒令對對子。如此看來,該是對方詞窮,自己勝了?當即沖那光祿司有禮相詢:“大人,這酒可喝得了?”

“這……”光祿司為難的看着好友,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大人不回答,便是默許了。”他終于得償所願。今夜一番折騰,算是值得。這一回,可顧不得飲酒之道,先喝下這杯再說。

伸手取過光祿司手中的酒,一飲……未得。

頓時,聶遠之覺得,耳畔有什麽東西應聲而裂,瞪目厲聲道,“放手!”

怪不得他以下犯上,今日若換做墨徹一再阻撓他飲酒之念,他也定會如此。

手腕被人握在手裏,他唯有咬牙切齒。

“大膽,竟敢頂撞王上!”

“來人!将人拿下!”

琳琅瑜邪一擡手,阻止了上前拿人的侍衛,接着取走聶遠之手中的酒杯,替他一飲而盡。

三次,算不得自己心甘情願敬他的那一杯。這個男人奪了自己三次的酒!

怒目相視,心中猶如火燒,隐隐生痛。

掙紮無用,甩手不脫。這份扣在他腕上的桎梏,令他痛恨得雙眼泛紅。

若他還是還是那馳騁疆場的聶遠之,若他這一身武藝還未化為灰飛,他何需如此受制于人?自保不得,亦反抗不得。

寸鐵盡斷,他開始後悔了。他自斷劍刃,如今卻反被殘刃所傷。讓他如何能不後悔,能不痛!

“琳琅瑜邪,你不要欺人太甚!”

“還剩一次,聶卿家,你可要小心慎言。”

雙頰生紅,不是因為酒勁之故,而是源于他的憤怒。

微紅的膚色襯着那一身豔紅的衣袍,還有那不同往日的激越姿态,終于讓他像了些琳琅記憶中的模樣。

這才是他想要的聶遠之,他琳琅瑜邪想要得到的人。

“小心慎言?那又何必讓我來此參加這場鴻門宴?琳琅瑜邪,你所做的事你我心中明白,你又何必惺惺作态!”

激怒人的方式千千萬萬種,琳琅瑜邪,當真是為他選了最對的一種。

此話一出口,四周一片抽氣之聲。

站在琳琅瑜邪身後的裴嗣衣無奈撫額,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他與琳琅原不過是想先讓聶遠之看清他自身的處境,告訴他北國人的兼容之心。而琳琅王有愛才之意,便可順勢讓他入兵部上任,先做一名真正的參裏,日後再議。

怎知道,一切進展順利。他就要找機會開口讓群臣聽命,琳琅卻臉色一變,自他身前閃沒了影。待他再一看,人已與聶遠之對上,演了一出好戲。

然而在旁看戲看得樂,卻沒想到一轉眼,樂極生悲。眼下事情鬧到這個份上,恐怕不能善了。

果然。

“本王今晚共喝了你四杯酒,第一杯乃是你應敬本王的,而剩下的三杯,無論你是否樂意,本王便是喝下了。因此,本王給你了三次機會,即便是以下犯上,直呼本王名諱也無妨。”琳琅表無表情的看着遠之,低沉的聲音透着刺骨的寒意。

“只是本王也說了,要你小心慎言。然而,你卻太令本王失望。”

他松開手,任由對方的手腕自眼前垂落。而從那雙清澈的黑眸中,他看見了喚醒自己本能的那股倔強與傲然。

猛地伸手一扯,拽住他大把烏絲。不顧那瞬間痛得扭曲面容,琳琅拖着人大步往殿外走。

他既被天下人視為暴君,便該時不時坐實了暴君之名!

殿外不知何時已飄起了雪,空寂的夜映染了地上的雪,辨不清積雪有幾寸,夜有多冷。

一路從殿內踉跄而行,膝蓋撞過門檻,幾次落地。最後趴伏在地上之時,便只能感覺到痛到發麻的頭皮,還有凍到發顫的雙手。

黑色的錦靴就在眼前,急促的喘息未定,努力支起的雙肩便被踩在腳底。

“墨徹不曾教導你君臣之道,那本王今日就代他好好教你!”

頭頂的聲音冰冷無情,每一字每一句,都似刀似劍插入他心口裏。琳琅瑜邪說得不錯,他懂得如何調兵遣将,懂得如何打贏勝仗,他是海青的一朝重臣,是威名赫赫的無敵将軍。然而,他卻始終不懂君

臣之道,不知君臣之別。

人人都知道,攝政王在海青的一手遮天。人人都明白,攝政王才是海青的掌權者。墨徹與他,便如君臣。

他不懂君臣之道、罔顧君臣之別,對他的君動了心傾了情,那麽如今下場,理該是他聶遠之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恍惚間又被拉起,他不知目的,被琳琅瑜邪拽住衣襟,一路狼狽跌跌跪跪跟在身後,直到被他甩手而出,跌伏在地。

視線模糊間聽聞身後響起嘈雜之聲,接着眼前晃動,被擺放了一口大桶。

“恪守本分,忠君勤政,克己複禮,恩義為報。”

大手一伸,将地上的人一把拉起。

“聶遠之,單此四點,你自認你能做到幾點?若做不到,無怪乎墨徹會答應本王的提議,用你換得一紙協約。”

一個用力,連人帶衣整個扔入桶中。與他同高的大桶內注滿了劣酒,瞬間将人淹沒。

“你要喝酒,本王便成全你,讓你喝個痛快。”

喉嚨間注入嗆人的辛辣液體,鼻腔裏也跟泛起酸烈感,雙眼緊閉依然感到陣陣刺痛。

他不知道琳琅會不會拉他起來,可是即便窒息越來越重,他卻不想掙紮。

意識沉浮不過是須臾之間,他被人拉離酒面,抑制不住喉嚨間翻攪而出的感覺,咳嗽不斷。

“聶遠之,這酒如何?”

“……不錯。”他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毅力,如此情況下還能回答琳琅瑜邪的問題。只是結果可想而知,再次意識沉浮,再次在窒息前被人拉起。

“這回可喝夠了?可滿意了?”

“……尚且不足。”墨徹曾說,自己骨子裏的倔強終有一日會害死自己。如今想想,他果然比自己更懂自己。

“好,那本王就讓你喝到滿意!”

手勁一緊,琳琅瑜邪褐色的雙眸越發深沉,面無表情地将人又一次按入桶中。他看着沒入酒中的身影,唯有紅色的布料漂浮在酒面上随酒漂浮,猶如鮮血般刺目。他已失了冷靜,開了牢籠,任由心中暴虐的野獸脫缰而出。

他琳琅瑜邪,北域琳琅王,難道要敗給一個失心之人?一個別人不要的廢物?絕無可能!

手下的力氣,越發加重……

8、無求

“王上!”

匆忙慌亂的腳步,隐沒在積雪中。白色的身影一晃,有力的手腕猛然握住了酒缸中的另一只手。

“王上三思!”無懼琳琅一身戾氣,溫潤男子出言相勸:“若真想讓他死,當初又何必費盡心思換得他一人來北國?如今用我北國千辛萬苦贏來的城池換取一死物,王上覺得合适嗎?”

喘息未定,言辭切切,只怕說服不了身邊之人,複又繼續:“王上,當日您命臣救人,臣救了。而臣所救之人,不過數日王上又要他死,王上不覺得此番愚弄,太過辱人嗎?太師曾多次為皇上前往雪域求家師出山,家師動容太師為北國一片赤誠,故命仲軒出世。仲軒來此多年,一直以王上為尊,盡忠職守不忘本分。故今日,即便王上賜罪于臣,臣也不得不提醒王上。此子若死,滿盤皆輸啊!”

此子若死,滿盤皆輸。

八字入耳,琳琅瑜邪恍然大悟。手中的氣力漸松,他一把提起浸沒在酒缸中的人,将他拉出缸外。

“白辭,快些動手救人!”

浮沉之中幾度徘徊鬼門關,然而最後時刻身後卻總有人拉起他,不讓他就此淹沒身死。

恍惚中被人質問,為何背叛?為何逃離?為何誓言猶耳,卻生死兩地?

赫然間看清了站在鬼門口那一道青影,面容肅靜,默然而立。他在看,眼神中帶有訴不盡的怨念與恨意。

——聶遠之,為何背叛兄弟誓言?為何抛下我獨自逃離?聶遠之,聶遠之……

不,不該如此。

不曾背叛,何來逃離!

燕離,燕離。

他終于記起了青影的名字,記起了屬于他們之間那場生死誤會,還有那段被血與恨深埋的記憶。

少年盛氣恣意狂,将軍百戰功名揚。

十四出道,十五名動天下。

衆人皆知海青有位常勝将軍,卻不知若沒有那場意外,海青該還有一位與其共享殊榮,同守天下的瞿燕離。

新帝登基後永元三年,北方霍亂驟起。海清邊界接連五日頻傳急訊,朝堂氣氛日漸肅然。而此時,剛離京清修數日的大将軍,尚未還朝。

邊城受擾,百姓疾苦。大臣紛紛進言請命,望攝政王勸皇上下十二道急招遣令,命大将軍速速回京領兵前往北疆平亂。

“難道我海青,除了聶遠之一人便再無良将了嗎?那還要這兵部何用?要這十三營二十六将軍何用?”

攝政王見奏折大怒,宣召諸位顧命大臣,憤然責罵。

“若是如此,本王便遂了你們的意勸皇上召回聶遠之。不過。”話鋒一轉,眉目間威嚴盡顯,令人不敢直視。“來人!将兵部尚書的官袍給本王卸了,拉出延極殿!傳本王令,明日起皇城宮外設擂臺,本王親自挑選願為我海青效力的能人武将

。至于十三營二十六将的兵符,統統給本王收回來!”

此話一出,在場臣子跪了一地。尤以兵部尚書為罪,連連磕頭求饒,試圖挽回攝政王決意。

“王爺,請您三思啊。海青正逢禍事,內不可亂吶!”

“王爺,薛相說的不錯,您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啊。”

“王爺,兵部尚書雖有錯,但也只是為我海青着想。聶将軍之威天下皆知,若他出戰,必保北疆無憂。如此,才會一再請命,只希望早日平息這場霍亂啊。”

“王爺……”

“夠了!統統給本王住嘴!”

墨徹胸口劇烈起伏,他試圖冷靜,可眼前一幹臣子,真是令他失望透頂。

“就是你們這些百般借口的懦弱朝臣,才令海青終是處于弱勢遭他國一再侵擾。如今,你們還敢為自己找理由開脫?本王問你們,若今日沒有聶遠之,那是不是我海青就該俯首稱臣,亦或國破家亡了!”

一片肅然寂靜,無人再敢應聲。趴伏在地的臣子個個岌岌自危,冷汗涔涔。

“哼!”

墨徹一甩衣袖,憤然離去。再不顧跪在房內的那些臣子,随他們如何去。給足了這些人機會,今日,他們已然叫自己絕望透頂,不能再容。

罷了,北疆霍亂結束後,也該是他肅清朝內的時候了。

走出宣化殿,才一個轉身。身邊随侍太監尚未反應,便見墨徹擡手阻止了他的見禮。

“皇上在何處?”

“回王爺,皇上在太傅那兒。”

墨徹心中雖是不願,腳步卻還是向皇極宮後院走。他不想請命,只是他也明白那些大臣所言不差,若不派人召回阿聶,這北疆霍亂只怕還需拖延,讓北疆百姓受苦牽連。最關鍵的是,北方蠻夷向來不會擾城,此番卻來勢洶洶。

聽聞北方有一勢力獨大,尤有一統北域之勢。雖則尚未對外稱國,卻已然以北國自居。

難道此次霍亂,便是那北國引起?

猜測無意,此次他已決定讓遠之前去。至于那應允的一月離休,他只能無奈毀約,做回小人了。

步履穩健,身側不跟任何随侍之人。在這海青宮中,他從來都是獨來獨往。除非一人回來,才總以百般借口與他相偕而行。

“哎。”

墨徹停下腳步,擡手閉眼揉上眉心。許是近日太過操勞,頭疼的毛病才會又犯。

忽而,一雙手探上墨徹額頭。冰涼的觸感令他驟然睜眼,看見了那近在咫尺的幽深黑謀,倒映出自己一臉的震驚、錯愣與愕然。

“該不會又犯頭疼了?你到底是幾夜未曾合眼?給我老實交代。”

擔憂的話說得自然而然,沒有半分扭捏做作。純粹關心的語氣,還有與之相符那臉上的表情。

見墨徹定定的看着自己一動不動,而後

漸漸的抿緊雙唇,皺攏眉頭。略顯冰涼的修長手指從匆忙撤回,退後幾步,他撩起衣袍跪拜行禮。

“臣,聶遠之。參見王爺千歲。”

被這一聲行禮喚回神智,墨徹上前拉起地上跪拜的聶遠之,臉上帶着驚訝過後的高興。

“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就回來了?不是前幾日才剛離京嗎?”

聶遠之點頭,他前幾日的确是剛剛請奏離京想要休息一陣。不過這京城的傳言飛快,快到他還未入汴州城,便得知了北疆的戰事。

民心不穩,流言四起。他再不回來領兵,眼前人怕是又要費心不已。與其此般,不如他自己回來。

“北疆的事我聽聞了,王爺還是與臣好好說說如今的局面吧。”

“沒想到宮中之事竟然傳得如此快。哎,本王本不想召你回來,不過群臣聯名上奏。”

“王爺的确沒有讓臣回來,是臣自己回來的。”聶遠之沖無奈皺眉的墨徹笑了笑,“宮中之事傳得快不是好事,此番北疆霍亂之後,臣想請王爺準臣帶三千精兵回城。”

墨徹豈會不懂聶遠之的意思,立刻點頭應允:“也好,宮中守備也該是到輪換的時候了。不過,将軍此番作為需小心謹慎。本王不希望聽到任何關于将軍的流言蜚語。”

“臣領命。”聶遠之欣然接受,彼此都明白對方的意思。

他與他,向來是默契無間。

稍晚時候,京城将軍府外站着一黑一白兩匹駿馬。兩匹馬高大健壯,毛色純正無雜,一看即知是好馬。

不久,将軍府大門打開,裏頭走出兩人。一黑一白,利落的翻身上馬。

“大哥,你說今晚帶我去見一人,到底是何人?”白馬之上的白衣人,看似不過二十,眉宇間英氣盡顯,面容俊朗非凡。

另一人黑衣黑馬,跨坐馬上與青年對視一笑,“去了不就知道了嗎?”言罷,轉身吩咐府邸中的管家:“今日我與義弟外出,不知何時回府。你們就不用等門了。”

“是,将軍。”老管家應了聲,而後只聞馬蹄聲起,一黑一白的兩道身影飛馳而出。

片刻後,兩人在城郊一座華美別莊停歇。

聶遠之翻身下馬,将黑白馬兒的缰繩一并交給出門相迎的下人。随後一拍身側白衣青年的肩膀,調侃道:“怎麽,燕離也有緊張退縮的時候?”

“大哥無需出言相激,小弟承認便是。”燕離雖這麽回答,但顯然被聶遠之這麽一說,他心中緊張情緒緩和不少。

聶遠之聞言朗聲大笑。

聶遠之與燕離是不打不相識。一年前在東邊剿匪,将燕離當作匪盜同夥,差點誤殺。事後真相大白,原來燕離出身江湖名門,游離在外正巧路過此地。聽聞匪盜猖狂,他便設計混入其中,試圖從內

部瓦解這群惡徒。

剿匪過後,兩人冰釋前嫌甚至相談甚歡。最後由燕離提議,結為異性兄弟。而那時候,燕離還不知道聶遠之的身份。

之後,在得知其大将軍身份後,燕離一聲嘆罷,竟然決定随軍入營,自此投在聶遠之旗下,與他共抗外敵,征戰四方。聶遠之多次想為其上報軍功,然而屢次被燕離拒絕。問起原因,才道家訓曾言明江湖人不涉足朝廷事,如今他已然違背,實在不想被家中知曉。若是報了軍功升了職,他便瞞不住了。

如此下,聶遠之才無奈作罷。不過心中早就有所打算,定要将燕離引薦給墨徹,也好讓墨徹知道若是沒有了自己,海青還有如此将帥之才。

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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