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落湯

一大早闖進雲音帳中的幹戚,趴在她面前,等她睜眼,笑眯眯地就把臉貼上去。

只聽沖天的一聲吼,“給我滾下去啊!胡二,還不來保護我!”

軟弱可欺的胡二拎着掃帚跑進帳子,幹戚是個屯長,他也不敢打。哭喪着臉只能在自己腦袋上敲了一記,道一句,“校尉大人你保重。”

天不亮就被幹戚拎出去遛彎的雲音,嚴重睡眠不足地盯着倆熊貓眼,抱着臂一臉氣悶。連瞪他好幾眼後,幹戚一臉哥倆好地攬過她的肩背,“沒事兒,你就是有黑眼圈,也看不出……”

這是嫌她黑嗎?

“哥哥我今兒心情好,帶你進城。”

這是要賣了她?

“給你買衣服首飾。”

她只算半個女人,不必白花冤枉銀子。雲音想着停下腳,掉頭就往回走,力氣如蠻牛,幹戚拉都拉不住。

“哎哎!我也是為你好,這長得就不夠女人,打扮再不花點功夫,就只有孤零零一個人憋着小眼淚放河燈的命。”

猛然停下來的雲音硬邦邦的後背撞痛了幹戚的鼻子,她轉過來,瞪着他。

幹戚捂着鼻子,他說什麽了?

“你跟蹤我!”雲音豎起一根手指,狠狠戳在幹戚捂鼻子的手背上。

“喲!你就不能輕點!”

“輕什麽輕!我是你的上司,你竟敢跟蹤我,我要……”雲音來回焦灼地走了兩步,總不能打他軍棍,氣急敗壞地紅着臉咬着牙威脅他,“你下次再這樣……”總不能耍賴皮地丢下一句,“我就不和你玩兒了”再矯情地跑開吧。雲音陰沉着臉,又颠回去,朝進城的方向大步走去,虎虎生風。

幹戚揉着手背被戳紅的地方,嘴裏低聲咕哝着跟在後面,再不敢說,他不僅跟蹤,他還偷看了她那點小心思。要是她不好吃好喝伺候着,他就有本事嚷嚷得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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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裏做衣裳最好的一家,叫“染衣坊”,既然最好,當然最貴。雲音為難地瞅了瞅荷包,剛打算出去,被抓住了胳膊。

幹戚笑着把一條襖裙勾到她眼底下,“試試這個。”

試試就試試吧,反正不一定要買。魏雲音想着轉到後堂去試衣,幹戚四下又看了一圈,沖老板娘勾了勾手指。

見是個英俊的小生,老板娘也極近熱情地招呼過來,幹戚摸出來一錠銀子塞進她手中,又由着老板娘揩了一把油握着他的手半晌不肯松,幹戚才不動聲色抽回手來,沖裏間使個眼色,“還要大姐多費心,那丫頭不會打扮自己,她娘好說歹說才說動媒婆今晚去家中瞧一瞧她。”

拿熏香的帕子遮掩住口,笑得千嬌百媚的老板娘款擺着腰旋進去。

不一會兒魏雲音別別扭扭地走出來,幹戚回眼看她,旋即一愣。見他半天不動,張着嘴略帶震驚。魏雲音扯着衣服渾身上下都不自在,只覺得脖子也癢,手腳也像被人綁着一樣不舒服。

“我說不用買什麽衣服吧,像什麽樣。你等我一下,換下來咱就走。”

幹戚一把拽緊她胳膊。

“怎麽?”

“好……就這套。”說罷就魂不守舍地從錢袋子裏摸出錢來。

魏雲音微訝,這鐵公雞般的人竟然幫她付了銀子,約摸是被自己吓得不輕,腦子都壞了。

她本就生得手長腳長,穿起裙子來不顯嬌小,反而顯得格外纖長瘦削,半身竹青半身艾綠,一身的纖塵不染。也不知是否錯覺,幹戚摸着下巴啧啧贊道,“沒想到你還真是個女人……”

魏雲音一巴掌從他腦上刮過,轉過身去由得老板娘将腰束好,絮絮叨叨說着的無非是些誇贊之詞。

幹戚不許她換下衣服,走在街上魏雲音總覺得畏手畏腳好像有人在看她,她在女子中過于高挑,好在幹戚比她還高一截,有意無意地在人群裏護着她。

“首飾我不要,買了我也沒地兒用,浪費錢。”魏雲音立場堅定。

“沒說給你買。”幹戚眼尖地瞅到胭脂攤,拉着魏雲音非要瞧。

酡顏如醉,胭脂盒子是木頭雕成,蓮花相綴,也不失雅致。幹戚似乎常來,跟老板問道,“前陣子來還沒有,是新貨吧?”

“客官好眼色,如今京中時興這個色,買來送給相好最合适不過。”

深嗅之下,連氣味都是菡萏香氣,幹戚轉手遞給魏雲音,使眼色讓她看看喜歡不喜歡。

“……顏色當然好,那也得白膚細眉,暈上去才好看,我用……”像什麽樣還沒說出來,那頭幹戚已經爽快地付了銀子。

買完東西幹戚又請魏雲音吃酒,兩個人酒量都不錯,喝着喝着擊箸為歌倒也不失快意。不巧的是忽然變了天,前刻還晴空萬裏,後一剎卻烏雲密布,不一會兒就下起雨來。

随着大雨傾盆,雨中的人來回跑,不一會兒街面就平靜下來。

就在這樣的大雨中,忽然出現一個姑娘家,瓢潑大雨之下舉袖遮臉狼狽不堪,卻沒有停下腳步,仍然着急趕路。魏雲音瞧她眼熟,忽想起來什麽,丢下幹戚就跑下樓去。

再回來時把姑娘一并帶了上來,兩個人都像落湯雞似的,幹戚心疼新衣裳就這樣濕透了,面色難看正要發作。

“這是溫候家大小姐的替身侍婢,總不好讓她冒着大雨走,所以叫她上來歇腳。”

幹戚這才去看那丫頭,身材十分瘦削,臉小人小年紀也輕,他的手指不停敲桌子,陰陽怪氣地道,“自己的事情不上心,淨操心別人的丫鬟去了。你叫什麽名字?要去哪兒?”

“你別這麽兇,吓壞姑娘家。”魏雲音說着招來小二,吩咐拿毛巾上來。

丫鬟垂着頭,方才不覺得冷,這一坐下來給風一吹,濕衣粘在身上有了寒意,禁不住一聲“阿嚏”,搓了搓紅通通的鼻子,才小聲道,“奴婢,奴婢江淼淼,有急事進宮傳話。”她心不在焉地往外頭又看了看,接過毛巾在頭發上随便揉兩下,心裏着急,又起身沖魏雲音一禮,不卑不亢地垂着眼,“大人好意奴婢謝過,只是我家小姐病着,奴婢實在沒有在這兒歇着的道理,得趕着進宮一趟。”

“進宮?”

江淼淼慌張了剎那,又捏緊手指,“奴婢先去的丞相府,府上人說丞相一早入宮,現在還沒回去。可小姐的病耽擱不得,奴婢去報信,也是……也是看丞相能不能問皇上要個恩典,遣一名禦醫去府上是最好不過。”

憑着溫惠和袁勖懷的關系,禦醫必定是容易請的,問小二要了傘送江淼淼出去,魏雲音沒再說話,只是望着連綿雨幕。

“有些人啊,就是閑事管太多,自個兒找不痛快。還真誰也怪不得。”幹戚拖長腔調,自顧自喝起酒來。

魏雲音難得沒回嘴,出了會兒神,突然像火燒屁股似的飛快起身,帶倒身後的坐凳。急吼吼地沖下樓去,沖進雨中。

幹戚目瞪口呆地看着,忍不住一陣怒罵,然後又是無可奈何地留下銀子從二樓躍下,追着她去。

聽說魏雲音要上戰場那會兒,她萬能的私塾爹爹就給她寄來了保命藥丸,統共七丸。她匆匆從床板地下把素淨的瓷瓶刨出來,倒一丸到手指粗的竹筒中,小心翼翼地揣進懷中。

一面往外走,幹戚一面追着問她是什麽。

聽說是保命的藥丸,幹戚忽然拽着她的胳膊停在雨中,這次幹戚聰明,趁着魏雲音找藥讓胡二去備了一把傘。

“溫惠算你什麽人,再說你也不知道她到底病情怎樣,要是沒什麽着緊,豈不是浪費了你的救命仙丹。”

魏雲音嘿嘿一笑,“什麽救命仙丹,一枚藥丸子而已,我爹又不是不會做,回頭讓他再做便是。”她一面說一面避開幹戚的眼光,幹戚豈是這麽好打發,越發不依不饒。

“那我呢?”

“你又沒生病。”魏雲音啞口失笑。

“那要是有一天我在戰場受傷要死了,你給不給我吃?”他硬着脖子,不得到答案堅決不放手。

“吃吃吃,還有六丸,都給你吃成了吧?”

“說話算話!”幹戚放開了手,撐着傘把魏雲音送到馬前,把傘遞給小兵,自己也翻身上馬,從後面拎着缰繩,不等她反對,已經踏馬出軍營。忽然想起一事,低下頭惡狠狠地對竊笑的魏雲音道,“好啊,你竟詛咒我死六次!你小子越來越心黑了!我幹戚對你不好嗎?”

魏雲音忙重重搖頭,“我哪敢有那意思。”一味裝傻充愣,幹戚一時半會兒氣得沒話可說,策鞭的聲音越來越響,馬蹄飛踏過長街,轉眼就到了宮門口。

煙青色官服出現在宮門口時,魏雲音和幹戚已經成了落湯雞,她身上裹着幹戚的外袍,見出宮門正要上轎的袁勖懷,立時腳步不停趕上去。

袁勖懷的手下打着傘,一柄油紙傘遮住兩個人,魏雲音隐隐有點失神。

“急着見本官,所為何事?”

“啊……”她才想起來,摸出竹筒遞給他,目光有點慌亂,“适才在街上遇到溫小姐的侍婢急着到宮中給你報信說溫小姐病重,我想禦醫斟酌個妥帖的方子出來未必趕得及,正好我這兒有我爹給的救命藥,索性給你拿來。”

那道秀麗黛色的長眉微蹙,“溫惠病了?”

“對啊,我和幹戚在路上遇到了江淼淼,她親口說的。畢竟我同溫小姐不熟,冒失送去反倒不妥,你既然要去看她,就一并帶過去吧。”

瞧着魏雲音和幹戚同乘一騎匆匆打馬而歸,袁勖懷低下頭,墨玉般的眼珠看着手上碧瑩瑩的竹筒,上頭還帶着潮熱,濕意和暖意,一并透過他的掌心傳遞到腦中,他彎腰上轎,袍擺那點濕潤比起魏雲音渾身濕透,實在不算什麽。

袁勖懷閉起眼,支着頭雖颠簸的轎子打起盹。

作者有話要說: 改錯字……不是僞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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