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綠豆糕

當晚魏雲音還是在宣室見過當朝皇帝,擅闖钰蘭臺的是個小太監,小太監誤事大太監也脫不了幹系,雖然大太監矢口否認認識那小兔崽子。

但烈帝還是罰了他的俸祿,大太監哭喪着臉出門去,留下魏雲音單獨面對烈帝。

方才還興高采烈吃着綠豆糕看好戲的魏雲音,此刻才悻悻地放下糕點舔一舔手指,恭恭敬敬地低頭就要跪下請罪。

豈料烈帝收起威嚴,竟叫她坐着,然後于上座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拿筆在紙上随意勾勒幾筆,立起紙片來給她瞧。

“魏卿看此人,你可識得?”

圖上的人濃眉上挑,眼角狹長曳着一絲懶怠,筆力透過紙背打在魏雲音的眼上,她惶恐恭敬地抱着拳,“微臣不識,是皇上的故人?”

烈帝似乎在看緊閉的窗,又似乎其實透過窗,看到了遙遠的夜色中,高深莫測地說,“朕本抱着一絲希望,覺得世間還會有人記得她。”

魏雲音“诶”了一聲,拿過畫紙捏在手中仔細看過又搖頭道,“微臣确實不識。”

“不識也罷,朕叫你來,并不是為此事,而是為和親使的人選。”

“微臣只是個微末小臣,皇上莫不是想聽微臣的意見?”

“有何不可?”烈帝垂着眼,目中似藏着朝中大小機竅,且有讓人難以抗拒的威嚴。

袅袅白煙自杯中升起,纏綿蜿蜒于空中,魏雲音定定看了會兒,滿杯飲盡似乎無奈地嘆了聲氣,“皇上想要任命的,不會是微臣吧?”她小心拿眼角瞟了一眼,只覺得頭有些疼。

烈帝含笑正是此意。

出宣室已是半夜,宮門落鎖,魏雲音只能留宿在宮中,思前想後選了四殿下的宮殿,再見到她時韶容在一人對弈,只擡眼略瞟了她一下,放下手頭白子道,“方才叫人灑掃出一間偏殿,你可住下。”

魏雲音苦笑着拍了拍被門外細雨沾濕的衣衫,“多謝四殿下,殿下真是料事如神。”

黑漆漆的眼擡起來落在她臉上,又輕無一物地挪開去看棋盤,“此次進京前,我在個邊遠小國得了一種樹的果實,叫青田核,掏空之後,加水其中,就成了酒。你要是覺得酒還過得去,明日我找人送一只去你那兒。你現在在何處任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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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是不錯,可微臣聽過一句話,無功不受祿。四殿下今日算救了小的的皮肉之苦,再送酒,恐微臣必須問一句,四殿下想對微臣如何?”

那雙墨玉一般的瞳子與魏雲音見過的任何一人都不同,澄澈無比,仿佛對他有半點不當的揣測都是不敬到了極處。

落子聲清晰入耳,韶容把棋扔回棋簍中,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了看魏雲音,略帶了一絲玩世不恭的淺笑,“你覺得我是圖你什麽?”

“今晚誤闖钰蘭臺的小太監絕非偶然,我本以為是太子……可太子當着那小太監的面毫無半分動容,小太監見到太子也是不認識,若不是他們都裝得太好,便是這個小太監不是太子派出。那個時辰,四殿下在钰蘭臺外,該不會是同在下心有靈犀知道我要去,特地在那兒等我的吧?”魏雲音一頓,在屋裏轉了一圈,就着放有糕點的桌子旁坐下,夾起一塊點心放在嘴裏細細咀嚼,眼風一掃又看韶容,“我自忖了半天,總覺得沒有什麽能給你圖,若是四殿下真的有所圖,不妨叫臣知道個明白。”

窗外忽然下起雨來,雨點打在窗紙上滴答作響,瞬息間化作傾盆大雨瓢潑而下。

就在震耳欲聾的雨聲裏,恬淡如幽蘭的韶容坐在雲音另一側,也吃起糕點來,答非所問地念了句,“我從小愛吃綠豆糕,從前都是娘親手做給我吃,用院中自己種的豆子,細細碾磨成粉。娘親出生尊貴,因我爹愛吃綠豆糕,獨獨會這一門手藝。托爹爹的福,我也愛極了這淺淡的滋味。”

魏雲音身子一震,落在韶容眼中仿佛是心虛,他多一眼也沒再看她,就掉轉頭輕輕扯起了唇角。

那晚魏雲音歇在宮中,沉沉地做了個夢,夢裏豆葉綠瑩瑩的一片,從出生的黃綠漸漸長成嫩綠,再後來綠成了翡翠。

钰蘭臺主人那樣憊懶的人,竟學會了種豆,雲音第一次見她在園中除草,挽起的褲腳下露出來一雙筆直光滑的腿,肌肉緊實地貼着小腿,有一種纖潤迷人的光澤。

翌日韶容起來時聽下人來報,說魏雲音一早已經出宮,伺候他的婢女紅翹好不憤憤,“殿下好意留她住下,也不說回禀一聲道一聲謝。”

韶容卻只是笑,吩咐人替他更衣,自然而然地拿過茶水漱口,又拿粗鹽淨齒,神清氣爽的模樣看上去不但不生氣,反而心情大好。

回到營地的魏雲音先是把胡二叫來跟前詢問最近軍中諸事,聽聞沒有發生什麽事,又見瘦弱怯懦的胡二比前些日子好像多長了二兩肉,不由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再多吃些身板長結實點,早晚跟着我上戰場。”

胡二腿一軟,但眼光裏難掩興奮憧憬,他摩拳擦掌早有些時日了,加上校尉不在這些時日,屯長常來,也教了他幾手槍法,當下就使給魏雲音瞧了,把她樂得直拍手稱胡二功夫不錯。

那孩子得了誇獎面皮子也薄,立馬就湧起層薄紅,不好意思地撓着後腦勺一眼一眼小心地瞟魏雲音。

“校尉大人此次進宮,可得了什麽封賞?屯長大人可來了好幾回都說這次恐怕大人要受封調離呢。”

“哦?幹戚這麽說?”魏雲音轉了轉眼珠子,“那你瞧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這小的瞧不出,屯長大人來去匆匆的,只是常常低聲念叨說校尉大人要走了,他沒教完的槍法可怎麽辦,總不好半途而廢。還說……”胡二頓了頓似乎不好意思說。

“你說就是,我總不會罰你,就算幹戚來了,他打不過我,也不能拿你怎麽辦。”

胡二想了想也是,腼腆地笑了起來,“也沒說什麽,還說要是校尉調去別的營,他也有門路跟過來,總是要跟着大人打仗的。”

魏雲音沒想到背着她幹戚說的是這個,忍不住面皮上一燙,背過身去把插在兵器架上的長槍取出假意用布擦拭,粗着嗓門兒對胡二喊了聲,“大人我要休息會兒,你先出去,昨兒在宮裏頭實在睡得不好,到傍晚我睡飽了再叫我。”

日暮時分,漫天晚霞将軍營照得紅彤彤暖洋洋的,無仗可打的日子,西陌将士并未士氣低迷,仍舊日日操練,呼喝聲震動天地。

偏有人在這樣震天動地的吼聲中還能睡得香甜,抓着枕頭又是蹭又是啃。

也不知道是哪個狗膽包天的敢和她搶羊腿,起先她還能嗅着味兒跟上去一口咬住,偏那人把她的嘴捏開,連她咬過好幾口的肉腿子都不肯放過,難不成是個比她還要饞的餓鬼。

幹戚垂頭好笑地看着像狗一般嘴裏嗚嗚亮出牙齒趕趟子往枕頭上貼的魏雲音,拿手指在她鼻子下晃了晃,摸一下她的鼻子,又蹭一下她的嘴唇,忽然指頭一痛。

魏雲音“嗷嗚”一聲。

幹戚“啊”一聲慘叫。

這時候魏雲音也醒了,睜眼就吓得忙不疊吐出被自己狠狠咬住的手指,見幹戚龇牙咧嘴地摸着牙印子。

雖沒出血,但牙印還是猙獰恐怖。

雲音小心翼翼地擡了眼瞥一眼又匆匆低頭,還沒說話忽然想起來一事,複又理直氣壯地擡頭直面幹戚,“你為什麽在我帳子裏!”

幹戚憋得滿面通紅,一是手指的痛還沒緩過來,二是太久沒見到這欠人收拾的魏雲音,他猛給她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一瞪,心頭發慌地猛跳了一下,現在還砰砰地在胸腔裏作擂鼓聲。

“難不成我不進來站在校尉大人帳子外頭放哨,給人瞧見像什麽樣子。”

魏雲音點點頭算認同,目光滑落在幹戚手中的枕頭上,一把扯過來就往身後塞,遮遮掩掩地希望幹戚什麽都沒有看到。

“別藏了,不就是口水嗎,又不是沒見過……”幹戚正咕哝着,見魏雲音眼睛鼓得大,像要把他連皮帶骨拆了似的才住了嘴。

“我正夢見吃羊腿,你就和我搶,再說平時我睡覺哪有一回流口水的。”她不服地撇撇嘴,把幹戚的手拉出來瞧了瞧,好像有一絲細小傷口,血色不明顯地露了些出來。

“還疼不疼?”

“你那點勁,明天起來就好了。”幹戚說。

“那我可就不把藥給你用了。”

“嗯,丞相大人賞的藥金貴,等上了戰場,有的是用的時候。”幹戚不以為意地回嘴。

“哎,我可不是因為藥貴不給你用,你這口子實在小,用不着上藥……”

幹戚不耐煩聽她似的,跳下床拍了拍屁股,誘哄一般地低身湊到她眼前,“想不想吃烤羊腿,城裏頭可有一家老手藝開的,再晚點時辰去恐怕得排起長龍,一時半會兒還吃不上。”

魏雲音也饞極了,二話不說起身披衣反倒走在了幹戚前頭,一個勁招呼他快點兒。

城東的老手藝鋪子,門面簡陋客人卻多,熱鬧喧嘩,魏雲音和幹戚紮在人堆中,在店裏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遠遠往門口瞧去。

一個五六十歲的老頭正在往烤架上刷料,香料給油一燙,在火上滋滋作響,随即溢出逗人垂涎的香味來。

紮紅頭繩長辮子的姑娘生着一張圓乎乎可人心的臉,穿梭在客堂間給客人端上切成塊兒的烤肉,也有那五大三粗的漢子,不要店家切塊,抓着油滋滋的羊腿就往嘴裏送,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爽快得不亦樂乎。

等小姑娘的紅裙子轉到魏雲音她們這一桌,她的肚子早就餓得咕咕叫喚,也是提起還燙的羊腿就往嘴裏送,羊腿子肥大且滴着亮堂堂的油,粘得她臉頰上都是五顏六色的香料。

幹戚拎起酒壇子和她的撞得叮一聲,一面喝酒,一面拿朦胧微醺的眼神瞧她,魏雲音吃得不亦樂乎,腿上的肉吃完後,揚聲招呼老板再來兩只羊腿,而後把手指上的調味料都舔得幹幹淨淨才草草在衣上蹭一下手,單手拎起酒壇,和幹戚對飲。

“我聽人說你這回和丞相大人出使桑蠻立了大功,在城北駐軍呆不久了吧?”幹戚問她。

魏雲音搖搖頭,抱着酒壇子臉頰薄紅,眼神亮如星子,“最近是沒有戰事,只要戰事起,我還得回營裏來。你聽誰在那兒造謠生事的,我還沒在軍中建功立業,怎會就此罷休。”

“你是女子,女子打什麽仗,要是有機會升官……”幹戚言不由衷,于是避開雲音的眼光,“有機會升官調回朝中也沒什麽不好。”

“你懂個屁!”剛一出口魏雲音也覺得自己嗓門兒好像大了點,壓低聲音同時也壓低了腦袋,生怕給人瞧見似的輕聲對幹戚說,“好女兒志在沙場殺敵,保家衛國開拓疆域,我才不做官……給我做也做不來。”

幹戚只笑不說話。

“喂,你不信是不是?”

輕挑眉眼,幹戚拖長了音調,“就不信你又如何。”

“還是不是兄弟啊!”

“誰同女人做兄弟?要做……也只有夫妻一說。”

“你說什麽?”幹戚聲音太小,雲音聽得不清楚,往他那邊傾了傾身,不防将酒壇子打翻了去,倒好在酒已經喝幹,她慌張扶起酒壇,沖幹戚嘿嘿一笑,“我可沒醉啊,咱剛說到哪兒了?”

幹戚沒有重複,拎起酒壇子爽利地和雲音的空酒壇一撞,仰脖把剩下的小半壇也喝幹,笑眯眯地說,“說到該讓老板再拿酒來。”

那夜的風似乎都帶了微醺的酒氣,魏雲音同幹戚勾肩搭背搖搖晃晃地從烤肉鋪子出來,街上的人已經稀稀落落。

兩個醉鬼唱起軍中的歌來,天上疏落的星子像是棋盤上的殘局,不明不暗地照着兩個搖晃的影子。

幹戚湊近了魏雲音耳邊說了什麽,她沒聽清,只知道脖子癢,一巴掌招呼得幹戚偏過頭去,卻沒丢開她的胳膊,硬是将她帶回軍營,兩個人都拐進了幹戚帳中。

小兵見兩個長官喝醉酒,也不敢聲張,去把魏雲音的随從胡二也叫來,再要進帳子去,卻聽見裏頭一聲低沉的吩咐,“熱水拿進來。”

等熱水被放在床前,幹戚又道,“你們倆出去守着,校尉大人醉得太厲害,說胡話,這會兒回她自己那兒去,怕驚動了上頭。”

胡二知道利害,不一會兒也和小兵說好自己回營假裝魏雲音在帳子裏。

對着微弱的燈光,幹戚替魏雲音擦臉,一趟桑蠻之行,她竟白淨了不少,略略顯出幾分女兒嬌憨來。

聽說她的手在桑蠻受了傷,幹戚替她擦手的時候格外仔細了幾分,果見她右手有整齊的傷痕,不知道受傷的時候得有多疼。他對着她的掌心呵氣,然後見魏雲音尚且夢中都笑了起來,嘴角彎彎的與平日的嚴肅毫不相幹。

他的手指摩挲那傷痕,她想縮回手去卻被緊緊抓住。

幹戚盯着她的手呆了半晌,又摸了摸那些粗糙的繭子,這是一雙女兒家的手,也是一雙軍人的手。

漸漸的他把自己的大掌貼着她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将她捏在掌中,那睡夢中的人只是磕巴磕巴了嘴唇,絲毫沒有醒過來的意思。

燭光隐隐嘆了口氣,冒出長長的青煙。

幹戚低身把她拖在地上的腿抱上床,擦幹淨她的腳,放整齊那雙靴子,自己簡單洗漱過,抱着劍靠在床邊就那麽睡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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