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副手
傍晚丞相府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幹戚操練完回營就發現魏雲音不在,胡二被她綁了丢在軍帳角落裏,灰頭土臉眼淚汪汪,嘴巴裏還塞着核桃,被幹戚解下來就口齒不清地告狀。
當然,他也沒法指望屯長能把校尉揍一頓,只能殷殷望着他,“校尉大人去丞相府的事,不要說是我說的。”
幹戚英挺的眉一立,“當然不說。不過你家大人的行蹤,整個軍營也就你一個知道。”
胡二坐在原地愣了愣。
幹戚已經出門,身後爆出一聲怒喝,“屯長!我的手!你還沒解開我的手!給我解手啊!”
路過的小兵聞言古怪地相視詢問,“胡二解手都要人幫忙?”
“校尉大人不是個女的嗎?”
“校尉大人真可憐。”
把馬兒照例拴在丞相府門口,兩頭大馬耳鬓厮磨着一團火熱,幹戚望了望丞相府屋檐下挂的一對不太明的燈籠。
繞開大門,從對他而言不太高的院牆翻了進去,落地時也無惡犬也無護院。當今丞相三十二歲還沒有娶妻,連侍妾都沒有半個,照他看一定是有隐疾。
不止幹戚這麽看,朝中半數人都這麽看,曾有人試探地往丞相府後院塞人,都被袁勖懷義正辭嚴地拒絕。說得好聽是為官清正,說得不好聽,要麽是袁大人的後院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要麽就是袁大人這個人本身有什麽難言之隐。
等幹戚尋到魏雲音所在的屋子,他從窗戶探出半個頭,只露出一雙眼。
屋內還亮着燈,袁勖懷坐在床前,幹戚認出來床前那雙軍靴,而床上的人半點看不清。
這一次在他府上換藥,袁勖懷才意識到同野熊那次搏鬥,魏雲音也并非穩操勝券,不過是僥幸贏了。她受傷不輕,卻沒在他面前抱怨或是呼痛,反而為他受的傷跑前跑後緊張焦灼。
無意識地摸了摸她的額頭,還和倒下去那時一般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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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勖懷的視線輕飄飄的,浮動在屋內的清冽檀香仿佛麻痹了他的神智,他神色不明地移動手掌,拿指腹碰了碰她因為高燒通紅的臉,那高鼻,那尖削的下巴,消瘦了的腮,燒裂了的唇。
唇上起了厚厚一層殼。
起初他僅僅是在摩挲,漸漸手指加重力道變成揉搓,似乎想要将那幹殼搓下來。
魏雲音無意識地哼哼了一聲。
袁勖懷被驚醒一般将手放下,又觸到她的發,像緞子一樣好的頭發又黑又亮,很滑。在他手指上繞個圈,又無力地滑下去。
幹戚從窗戶翻進來的時候,袁勖懷擡眼看了看,站起身神色冷凝,“你是城北軍營中的……”
“丞相大人還記得我。”幹戚一面說話,一面往青紗帳內瞟,這間屋子的布置不像是袁勖懷住的地方,反倒像是女兒家的閨房。魏雲音的軍裝早已脫下挂在架子上,想必被子下捂着的人只穿着中衣。
“武舉那天,你們打了一場。”袁勖懷記性不壞,“你很不服氣。”
幹戚哼哼了一聲,走上前将袁勖懷從床前擠了出來,“不,我心服口服。”
袁勖懷不太在意他說的話,見他關切地探了探魏雲音額頭,又拉起她的手捏着脈,奇道,“你還會號脈?”
“行軍打仗總要能看尋常症狀,這家夥死不聽話,說了讓她別到處亂跑。”
埋怨的話聽起來像是過于關懷,袁勖懷沉默不語地站在一旁,見幹戚想要把魏雲音拉起來才道,“她傷口發炎,今晚就歇在我這兒,不宜挪動。明日一早讓大夫瞧一眼,你再帶她回軍中。”
幹戚回頭瞟他一眼,“這是丞相大人的命令嗎?”
“是。”
“那好。”幹戚不放心地看了看顴骨紅透的魏雲音,“我就睡在這間屋子,架一張小榻,成嗎?”
袁勖懷直覺地拒絕道,“丞相府還有許多房間。”
“她這樣半夜要是想喝水或是疼起來要吃藥,總得有個人看着。”
“有丫鬟值夜。”
“不必,我在這兒守着她。”幹戚忽然想起什麽來似的意味深長地瞧着袁勖懷,眼珠子不懷好意地轉了圈,“還是袁大人想親自守着?說起來她這傷應該也是為大人受的。”幹戚也不是傻子,魏雲音離開時好好的,回來帶了一身傷,還帶回來失蹤幾日的袁大人。
“她今日來找我,暈在我府上,好好照料是應當的。本官已經安排了最穩妥的下人。”
“這個不必大人費心,我們是一個營的,平日彼此有什麽,都是互相照應,沒人比我更熟悉她的脾性。”幹戚似是挑釁地揚眉,站起身恭敬地沖袁勖懷拱手道,“大人就請去休息吧,小榻就架在門那邊,明日等校尉醒來,小的還得帶她回營。”
袁勖懷忽想起當時出使桑蠻,魏雲音曾說要帶一個副手,于是問道,“你是幹戚?”
“正是區區在下。”雖只是小小屯長,幹戚對着丞相說話也并未相讓半分。
走到門邊,袁勖懷又回頭看了看洞開的窗戶,叫來許伯,命他加強府中守衛,袖着手走到庭院中的樹下,草木香氣似乎讓他混沌了的腦子清醒片刻。
樹影斑駁地投在他單薄的身上,袁勖懷袖着手,不知想到什麽,素來雪白的臉孔微帶起一絲薄紅。回到書房寫下一紙任命才又回房就寝,自回府就一直意興闌珊的袁大人,忽然想起來香氣四溢的烤肉來。
好像已經許久,沒有嘗到那樣肥瘦剛好,鹹淡适宜的美味了。
翌日到了飯桌上,想起前一天晚上迷迷糊糊地叫人伺候着喝了好幾次水,又發燒說胡話,早晨醒來頭上搭着塊帕子,床邊趴着幹戚。
魏雲音頗有點內疚。
而幹戚剛睜開眼,劈頭蓋臉對着她就是一頓臭罵,罵她的中心思想大概是:不作死就不會死……
魏雲音低眉順眼等他的氣消下去,擡起一張可憐巴巴的臉,“我餓了。”
桃花眼眯起來的模樣像極了貓兒,幹戚憋在心口那點氣好像被她一個眼神給戳破了,“那還不快起,能不能自己洗臉,小爺可不想給你洗。”
雖是這麽說,卻還是備了水替她擰好帕子遞過去讓她自己擦臉,魏雲音身上還疼着,精神卻好了不少,而且她這人毛病壞,打小就不愛叫疼,有次和人比試摔得骨頭都折了,回家吊着一只手,臉上竟然還微微笑,對她爹顫着嗓音道了句,“爹,我的手折了。”
她爹拿不定孩子是在開玩笑還是真骨折,手下不穩就捏了捏她的斷骨位。
就見魏雲音笑着滴下來一串眼淚。
她是真的疼!
早飯草草吃了兩口,袁勖懷就抽出一只漆封的信封遞給幹戚,幹戚不明所以,魏雲音淡淡掃了一眼說,“袁大人給的,你就收着呗,總不會是不好的東西。”
直到離開丞相府,魏雲音都未同袁勖懷再說一句話,出門時候許伯來送,伴着一張晚爹臉,沒等他開頭數落自己,魏雲音就一陣搶白,“告訴你家大人,讓他記清了我答應的事情,回頭我辦成了回來,他還得再請我吃一頓酒……哎喲!”
話沒說完腦袋上就挨了一記鐵彈子。
魏雲音回頭一看,幹戚板着臉把馬缰遞給她,“廢話怎地那麽多,連丞相大人都敢敲詐,活得不耐煩了!”
魏雲音撇撇嘴懶得理他,又補上兩句,“還有,叫你家大人記得每晚熱敷雙腿,這身上的傷容易好,心裏頭也早些時日收拾幹淨。”後半句話她沒有面皮說出來,許伯已經不耐煩聽她啰嗦地關上了門。
“走吧。”翻身上馬後,大馬志得意滿地打了個響鼻,搖頭晃腦地和幹戚的馬兒碰了碰頭。
魏雲音目瞪口呆地望着座下的馬,那頭幹戚不以為意地把座下馬帶離方向,一鞭抽在馬臀上,馬兒就飛奔出去。
提着馬耳朵,魏雲音的嘴巴湊到它的耳朵上不懷好意地提醒道,“你是一匹公馬,他也是,別胡思亂想了!回頭到了桑蠻,本大人給你整一匹傾國傾城的母馬。和個親怎麽也得呆上半個月吧,夠你玩兒的。”
馬兒甩了甩頭,發足狂奔追幹戚的馬去了,也不知道到底悟出來了沒。
離開京城前最後一次見到袁勖懷,是送親隊伍上路的前夜,魏雲音從溫候府上出來,最後一次聽那些喜娘講成親時候的規矩,成親的又不是她,是以她一個耳朵聽進去,一個耳朵放出來。
臨走出府還仔細掏了掏耳朵。
剛走下石梯去牽馬,就見一人一馬在那兒站着深情對視,高瘦的身影袖着手瞧着馬,馬也挺着脖子看他。
魏雲音咳嗽了一聲走過去。
借着府門前的微光,看清那張臉是袁勖懷,他的袍擺顏色已經深了,不知道在這兒站了多久。
魏雲音回頭看了看溫候的府門,戲谑道,“拂淑公主興許倒真想見見你,不過溫候一定不肯,袁大人若需要,舉手之勞,在下一定把大人舉過院牆去。”
袁勖懷沒吭聲。
魏雲音牽起自己的馬,“還是說大人是來找在下?”
“信步就走到了這裏,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也不必再進去。”袁勖懷垂下眼,沒人看得清他眼底的情緒,他淡淡掃一眼魏雲音,“帶我一程可好?”
“榮幸之至。”她濃眉上揚,翻身上馬,意氣風發地伸出手。
袁勖懷看了看她不小的手掌,将自己提筆的手放上去,那掌心溫暖,握住他時十分有力,将他帶上馬背,她的手臂像是最堅定的護衛,将他不松不緊地圈在前面,沉聲在他耳畔說了句,“坐穩了,不過也不用緊張,我總不會讓你摔下去。”
那晚魏雲音帶着袁勖懷在南郊湖畔跑了好幾圈,後來他也躍躍欲試,于南郊無人處把帶他來的魏雲音趕下馬去,自己興致盎然地帶着馬兒慢慢前行,時不時回頭望一眼,魏雲音始終未曾落遠,無論他跑得快或是慢,她總不會落在他的視線之外。
袁勖懷忽然勒住馬,沉重地呼出來一口氣,他心內沒來由一陣揪痛。
待魏雲音走到馬前,聽見夜色裏極輕地傳來一句,“我能信你?”
好似在問她,卻是在問他自己。
本不該答的人,竟朗聲笑了笑,“我可說不好,要是什麽時候忍不住要騙袁大人,小的必定知會大人一聲,以報知遇之恩。”
那雙眯成縫的眼,不知是認真還是玩笑,袁勖懷卻感到一陣安心,翻身下馬來把缰繩丢給她,“本官要自己回去,你走吧。”
待那襲單薄的身影已經遠得看不到,魏雲音才使勁打了個水漂,望着一圈圈散開的水紋,拍拍手爬到不太情願的大馬身上,“回營給你吃糖,今天我叫胡二去買了好多,你想不想幹戚那頭馬,今晚讓你們睡一塊兒!”
馬兒打了個響鼻,一蹬蹄子飛快往營中奔去。
作者有話要說: 嗯,又一次要分開了……
作者自H着越來越愛男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