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路忍緩緩睜開了眼，清晨的陽光從窗簾的縫隙照在他的額頭上，入眼是天花板上極簡的方形吊燈，灰白色的燈罩上漾着一圈淡淡的光色。
或許是換了全新的地方，頃刻間他有點陌生恍惚，想不起自己身在什麽地方，餘光裏那張臉靜美白淨，毫無瑕疵，像精雕細刻的藝術品熠熠生輝，他揉了揉眼睛，才認清了跟前的那張睡顏。
路忍望了眼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六點十二分，他輕手輕腳地從地鋪上起身，踩着拖鞋離開了卧室。
即使皮膚不會分泌汗液或者油脂，路忍每天也會堅持像正常人一樣刷牙洗臉。雖然都是些瑣碎無用的小習慣，但對路忍來說，也都是像普通人一樣生活必須要做到的細節。
路忍用一節創口貼遮住脖子上還未消去的水筆印，接着戴上自然的黑色美瞳，照過鏡子确認裝扮沒有纰漏後，才打開衛生間的門鎖走了出去。
“ 早上好，醫生。”尤游頂着一頭蓬松的茶色頭發懶洋洋地打着哈欠。
路忍十分敷衍地“嗯”了一聲走進廚房，像是沒看見眼前這個大活人似的。
尤游淡藍色的眼睛微眯，路忍冷淡的反應讓他原本不錯的心情一下跌入谷底，性子裏陰暗的因子控制不住地暗中騷動。
為什麽連目光都不願意施舍？明明昨晚還摸着頭安慰自己。尤游的嘴角緊抿，一股難言的委屈憤怒像堅硬的石子堵住喉嚨裏，難以纾解消化。
近乎華麗的面孔因為情緒變得扭曲，尤游死死盯着鏡子中的自己，腦中甚至産生想擊碎一切的暴虐情緒。
他咬着牙隐忍着突如其來的情緒，轉開水龍頭，将自己的臉湊到水流下。
陰冷窒息。
對于其他人近乎是絕望的死亡環境，卻是尤游唯一強制冷靜自己沖動的方法。
水聲在耳蝸邊嗡嗡嗡響個不停。
直到肺裏的空氣快要消耗殆盡，尤游才兩手撐着洗漱池擡起了頭，細長的水流彙聚成幕沿着他的劉海淌下，躁動的情緒終于冷卻。他拿起毛巾擦了下臉，視野逐漸清晰，默默開始洗漱。
牙刷是什麽時候被擠上牙膏的？尤游忽然愣住了。
Advertisement
衛生間內寂靜無聲，只能聽到心髒在有力的跳動。
***
路忍站在廚房裏，拿着木鏟翻動着平底鍋裏兩枚金燦燦的荷包蛋，聽到門打開的聲音，他關閉了煤氣竈，将荷包蛋撿到烤好的面包上。
“你喝牛奶，還是酸奶？”路忍拉開了冰箱的門，問身後的青年。
“酸奶。”
“答錯了，這裏只有牛奶。”路忍一手拿着牛奶紙罐，一手端着早餐盤走到餐桌邊，他擡起頭發現尤游正在用一種難以言明的怪異眼神注視着他。
“你早上洗頭了？”路忍坐下，瞧着那黏成搓的頭發。
“洗臉的時候不小心沾到了。”尤游支着下巴，眼神溫柔似水，看得路忍身上毛孔緊縮。
“不吃嗎？”
“舍不得吃，這是醫生第一次做給我的早餐。”尤游撥弄着那金燦燦的煎蛋，他心情很好，嗓音像在念詩歌，“想把它收藏密封起來，保存到永遠。”
“別浪費食物，你不吃，就給我。”
“不行，這是我的。”尤游将盤子攏到自己面前。
路忍望着青年小狗護食的模樣，覺得有點好笑，嘴角不自主地勾起。
“路醫生，笑起來很好看。”尤游敏銳地發現了男人神情的變化，笑眯眯地說。
路忍怔住了，微垂下頭，神情恢複如初，嘴唇抿成平平的一線。
他還是不習慣與尤游這樣明豔熱烈的人相處，他們迥然相異，如果将整個社會比作競争激烈的熱帶森林，路忍是慢慢吞吞、無所事事的樹懶，尤游就是花紋華麗、生機勃勃的美洲豹，一個懶散的愛發呆生物和一個靈活的頂級掠食者，顯然難以互相理解彼此腦中的所思所想。
手機鈴聲響起，有電話打了進來。
“您好，趙主任，嗯，不打擾。有什麽事您請說。”路忍看了眼聯系人，用職場常用的友善語氣接通電話，走到宿舍的陽臺上。
電話那邊傳來趙主任的聲音：“路醫生，您順利接到複學生了嗎？”
“是的，我已經将他從監管室接出來了。”路忍兩指間夾了根煙。
“那看來你們是接觸上了。記得轉告他今天下午到後勤處交表單，完成複學的手續。”
“好的，我會帶他過去。”路忍捏了捏鼻梁，有點心累。
“怎麽樣？感覺還好嗎？”趙主任關心地問，“你的SOS手環上顯示你使用過了自我防護措施，如果他有做出什麽危險行為——”
“沒有，一切都很好。”路忍截過話頭解釋，“手環那個是我不小心壓到了，尤游到目前為止的表現都很正常，沒有做出任何危險的行為。”
“是嗎？”趙主任有點驚訝，“尤游和你相處的很好嗎？”
想到昨日一天的經過，路忍嘴角不由露出無奈的苦笑：“還行，事實上，出于某些原因，昨天晚上他暫住在了我的宿舍裏。”
沒有聲音傳來，電話那邊沉默了許久。
“趙主任？”路忍疑問。
“路醫生，你有很強的溝通能力，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趙主任頗有意味地說，“一開始委派你這個任務的時候，我還十分地擔心你有沒有完成的能力。”
“不，其實我也沒有——”被直屬領導稱為“不可多得的人才”，路忍着實有些擔當不起。
“那也說明你有極為強大的個人魅力，單位的AI系統和面試官們都選擇你果然是有原因的。”趙主任的言語裏毫不掩藏對路忍的欣賞。
“主任，過獎了，我只是做好了自己的本職工作。”路忍讪讪笑了兩聲，無過多解釋。确實是極強大的個人魅力，但他總不能說主任嘴裏的危險人物正想和他發展一段更深更親密的關系。
“路醫生，不要妄自菲薄。單位領導将複學生交給你負責，足夠說明對你的信任和賞識。”趙主任的聲音變輕，“之前忘了告訴你，尤游他其實是……”
還沒有聽到關鍵內容，路忍的手機被人搶走了。
“別再打過來了。”尤游冷冷說。
路忍将手機奪回來，趙主任的電話已經斷了。他打算回撥過去，手機叮的一聲，趙主任将下午具體報道的時間發來了，并再次叮囑他留意尤游的情緒。
“你這是做什麽？我的電話還沒有打完。”路忍的聲音染上了怒氣。
“你打得太久了，早餐涼了。”尤游直視着路忍的眼睛平靜地說。
“這有什麽關系嗎？”路忍皺起了眉頭，他無法理解尤游，食物對路忍本就不是必須，而且就是對普通人來說早餐涼了也能吃，實在不行還可以再熱，這種事和工作比起來根本無關緊要。在溝通中，兩個人中間樹立着的那層透明隔閡越發清晰明顯。
“冷了會不好吃，我想和你一起吃，在食物狀态最好的時候。”尤游頓了頓，“這樣回憶才是最好，最完美的。”
“……”尤游所說的理由還是讓路忍無法接受，簡直就像故意搞事，可是聽了以後，路忍無法真正生氣了。
他終于明白了，眼前的青年在五年末世裏随心所欲慣了，腦中只會考慮自己的喜好，不會關心旁人的情緒，更不會考慮為人處世中所謂的潛規則。
希望和他一起吃早餐是真的，不希望他繼續打電話也是真的。
青年所做的行為就是出于這樣直接簡單的理由。
“你生我的氣了嗎？因為剛剛打電話的人。”尤游的手在路忍看不見的地方攥緊。
“沒有。”路忍嘆了口氣，望向尤游聲音放輕，“但是作為你的醫生，我要告訴你直接挂別人的電話很不禮貌，挂別人的電話更加過分。”
尤游沒有說話。
“答應我下次不要這樣做，可以嗎？”路忍靠近青年，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過了好久，尤游微微點頭：“我答應你。”
“許諾了就要好好遵守。”路忍補充道。
“我允諾的事一定會做到，不會像醫生那樣輕易忘記。”尤游板着張臉坐回到餐桌邊，拿起一口未吃的面包雞蛋。
“我忘記什麽了？”路忍愣了下，不記得自己有許諾過什麽事情。
“沒什麽。”尤游輕描淡寫地問，“那個人和醫生說什麽了？我好像聽到自己的名字了。”
路忍喝着牛奶，腦中不由想起最後趙主任沒有說完的話：“哦，單位讓你下午去一趟後勤處辦理複學手續。”路忍放下杯子詢問，“你會去的吧？”
“醫生會和我一起去嗎？”尤游淡淡說。
“現在還沒有開始培訓，如果你需要，我可以陪你去。”路忍說。
“醫生想我去，我就去。”尤游喝完最後一點牛奶。
“這件事……其實還要考慮你自己的想法。”路忍說。
“你在這裏工作，我就留在這培訓，我的想法就是和你呆一起。”尤游沒有去看路忍臉上的神情，将餐具送進廚房後，獨自回到了卧室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