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夢憶
即将出貢院之時,白黎的氣息忽然消失無蹤,游青神色淡然地與他人一同往門口走去,腦中卻似乎能想象到白黎急匆匆趕出去的模樣,不由會心一笑。
貢院的大門無聲打開,門外頓時起了一些動靜,各家等候多時的書童紛紛湧了過來,在一片“公子”的稱呼聲中,白黎一聲“阿青”顯得尤為動聽,這其中夾雜的發自肺腑的欣喜之情自是旁人不能比的。
游青見他是從拐角處跑過來,知道那邊有一處僻靜的巷子,眼中笑意更濃,越發篤定他剛才是偷偷跟在自己身邊了,走過去不着痕跡地抓住他的手捏了捏,又迅速放開,低聲道:“難得出來,買只壯雞帶回去,給你燒湯喝。”
雖然各考生一同住在薛府,彼此為鄰,不過除了必要的走動外,并不過分親近,因此各家偶爾開個小竈也屬正常,想起來了會左右送一碗,嫌麻煩時便管好自己屋裏的事即可。
游青特意将聲音壓低倒不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開小竈,而是自己對白黎寵溺得十分明顯,雖不介意讓人知曉,但也不想在人前做得太高調。
白黎聽了他的話自然是雀躍不已,笑得嘴都合不攏,連連點頭:“好啊!”
白黎又吃到了美味的雞肉,滿足得恨不得将手指頭吮出個洞來,入了夜泡腳的時候再次犯困,迷迷糊糊中又靠着游青睡着了。
游青将他抱至床上,看他嘴角輕輕揚起,忍不住笑着伸手捏了捏,想起白天的事,湊過去在他頸間嗅了嗅,越嗅越覺得像是梅香,便起身去外面走至庭院,遠遠聞了一下院中的氣息。
這庭院裏種的花草各式各樣,一時也未能辨認出來,只好走至一株梅花跟前,随手撚了一片花瓣下來,靠近了覺得這味道過濃,離遠了又分辨不清,便回到屋內倒了一杯清水,将花瓣投入其中。
臨睡前想起這花瓣來,便伸出食指沾了杯中的水來聞一聞,倒是覺得與白黎身上若隐若現的氣味極為相似了,不過仍是略微有些差異,似乎這水中的香缺了一些靈氣。
其實他也不知靈氣究竟為何物,但心裏便是這麽認為的,都說梅乃花中君子,與梅花想比,其他的花便有些像庸脂俗粉,可如今再與白黎身上的氣息一比較,連這梅花都添了一些俗氣似的。
或許,這是愛屋及烏?
游青微挑眉梢,笑了笑,擦幹手指的水,便不再多想,寬衣上榻,将白黎摟入懷中,看他下意識伸手搭在自己的腰上,忍不住有些動情,在他唇上連親數下,又不忍心将他吵醒,只好壓抑着情緒将他抱緊。
奔波了半日,原本以為會沉沉入睡,沒想到眼皮剛剛合上,便忽然墜入夢境,這一次入夢與以往都不相同,不再是朦朦胧胧的畫面與聲音,而是意識十分清醒,似乎一閉上眼就迅速跌入進去。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極為熟悉的山峰,游青愣了一下才認出這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煙山,山頂依舊是雲霧缭繞,山腳下的青草野花讓風雨打彎了腰,而自己正撐着傘,腳步不受控制,一步一步沿着山腳的泥路往前走。
這場景極為眼熟,游青走着走着,猛然想起,這是去年發生的事,那一日原本晴空萬裏,他中了舉人,感念恩師,便去恩師墳上跪謝報喜,不曾想回來時走到半路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幸虧他習慣性将雨傘帶在身上,才沒被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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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青腦中的思緒十分清晰,忍不住感慨,隔了那麽久,做了那麽多稀奇古怪到讓他難以理解的夢,這一回竟然夢到如此正常的場景,反倒覺得怪異了。
正這麽想着,眼前忽然出現一團耀眼的雪白色,夾在彎了腰的青草叢中,十分醒目。游青心頭一震,雖然離的有些遠,看得不甚清楚,可他心裏清楚,那必定是一只通身雪白的狐貍。
游青心裏有些焦急,想趕緊過去替白黎擋雨,奈何腳步不受控制,仍舊按照當初的速度慢慢靠近,想起這其實只是夢境,忍不住有些懊惱。
又走近了一些,終于将那只狐貍看清楚了。上一次只當是一只普通狐貍,游青未曾上心,如今有九成把握這是白黎,便忍不住要細細打量。
狐貍正如畫中那般,用被雨淋濕的狐尾遮在頭頂,挑着眼梢、眼角細長,斜看着天上聚集的烏雲,眼中有些害怕,還有不甘。
游青正心疼不已,就見那狐貍聽到動靜朝這邊看過來。這一看,四目相對,那狐貍忽然表情有些呆滞,似乎看着自己看傻了。
只這一眼,游青便能徹底确認,這狐貍一定是白黎,那雙眼中熟悉的情感又怎會看錯?
游青眼角酸澀,心中暗罵他傻子,想着他已經追尋跟随了自己千年,這一世忽然在這裏遇見,不知他心裏究竟是如何驚喜交加。
游青又上前幾步,見這狐貍仍舊是傻乎乎地看着自己,連忙将傘移到他頭上,替他擋住了雨,想說話,卻說不出,因為他當初就沒有開口。
正思緒萬千時,眼前忽然一道刺眼的白光,緊接着陡然一道轟隆巨響。游青記得他當初差點讓這道雷劈暈,此時在夢裏倒是沒有那麽強烈的感覺,只是緊張地看着這狐貍,見它埋着頭身子一陣瑟縮,心口頓如刀割。
狐貍似乎也被震得不輕,暈暈乎乎地擡起頭繼續看他,眼中卻明顯失了些神采,卻仍舊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游青這才知道,原來當時初見,傻狐貍是這麽執着地看着自己。他很想蹲下身去摸摸它身上濕漉漉的毛,卻控制不了行為,仍舊是站着,像當初那樣,轉頭朝四周環顧了一番。
天空有悶雷滾過,游青重新看向狐貍,只一眼功夫,眼前的雪白動了一下,忽然平地消失。游青原本是以為這狐貍跑得飛快,如今知道白黎是妖,這才覺得,這不是跑掉的,而是隐身了,或是用了什麽術法消失了。
雖然知道醒來後白黎就在身邊,可看着這狐貍從眼前消失,游青還是一陣難以名狀的失落。
之後,他又繼續趕路,踩着坑坑窪窪的泥濘回到村莊,一切如舊。這夢境當真奇怪,每一個細節都與記憶中的一模一樣。說是做夢,倒不如說是回憶來得更準确些。
游青以為接下來的一切都會如記憶中那樣一直進行下去,甚至在媒婆來說親時還記起那個過來打岔的小童,有些突發奇想地猜測,那小童會不會就是白黎口中的小禾?不然哪有那麽巧先後冒出兩個莫名其妙的人來?
但是,媒婆将畫像一一鋪開,他卻驚恐地看着自己伸出手朝一張畫像指了指,開口道:“小生一貧如洗,只需娶一個溫婉善良的女子,相貌才學皆可有可無。”
這聲音是自己的,游青吃驚不小,他根本就不喜歡這畫像中的任何一個,他甚至能聽出這話中的疲憊與倦怠。
之後,事情與記憶中的完全不一樣了。游青忽然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看着自己與挑中的那名女子定下親事,之後進京趕考,中狀元,甚至尚公主做驸馬爺。
之後,他的一生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滑過,他甚至看到白黎一臉神傷地陪在自己身側,如那晚摸到梅花印記時看到的那些畫面一樣。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游青懷疑自己是陷入了噩夢,他不能再看着白黎那麽痛苦下去,可是無論他如何掙紮就是醒不過來,他甚至看到自己行将就木時,白黎跪在床前落淚,對自己說:“等你再世為人,我還會來找你!”
游青心口絞痛不已,眉頭痛苦地皺在一處,眼角終究是控制不住落下淚來。
之後,他很清楚,他投胎轉世了,一直活到二十多歲都不見白黎蹤影,直到他拜堂成親的那一天,他看到白黎遠遠地蹲在樹枝上,咬着唇,大紅燈籠映着他眼中朦胧的水汽,如同鮮血。
之後的所有場景都如同酷刑,他輪回了一次又一次,有些是見過的畫面,有些是不曾見過的,可無一例外地,白黎都是在他成親之後才出現。
這傻子,當真是找了一世又一世,不知他得罪了哪路神仙,每次都遲了半步,卻那麽死心眼的不離不棄,又不肯從中做些手腳将自己搶了去。
游青眼見着他逐漸憔悴,不知自己一顆心被淩遲了多少回,鮮血淋漓。
當看到他最後銀發枯萎地跪在自己墳前抱着墓碑喃喃自語時,上回不曾聽到的話這一次終于聽清了。
“我要死了……要去投胎了……”
“喝了孟婆湯,我就不記得你了……”
“再也不能去找你了……永遠沒有機會了……沒有了……”
白黎每念一個字,都在他心口燙一下,游青疼痛到無以複加,只覺得天旋地轉。
眼前的畫面如同水紋,輕輕晃動起來,不知怎麽的,他忽然又變回了煙山腳底的那個游青,打開門将媒婆讓進了屋。
游青覺得心弦有些顫抖,不知為何還是不能醒來,如果這輪回的夢境要一遍又一遍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倒也算是對他的懲罰,只是他更希望自己能醒來,好好珍惜白黎,彌補虧欠他的。
媒婆又一次将畫像鋪開,游青手指顫得厲害,很想把它砍掉。正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道清脆響亮的少年嗓音:“游公子!”
游青愣住,接着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個小童大搖大擺地從門口跨進來。
這又是怎麽回事?!
接下來的畫面最熟悉不過,游青卻陷入震驚,為何事情會有兩種不同的走向?如果說之前看到的不曾發生,那白黎又豈會受那麽多苦?如果确确實實發生過,那眼下這情景又該作何解釋?
恍惚間,腦中記起白黎說過的話:阿青,你一定會中狀元做大官。阿青,你考上狀元會不會不要我?阿青,我怕有人把你搶了去……
如果這夢境完完全全地還原了現實,那他和白黎一定是重新回到了第一世,回到媒婆說親的節骨眼上。這麽說來,山腳那一面其實是初次相遇才對。
游青心中酸澀,想不到初次相遇,傻狐貍就那麽看着自己……那眼神不是找了九世之後哀傷的眼神,只是喜歡,簡單純粹,不摻一絲雜質的喜歡。
游青覺得頭痛欲裂,眉心有些莫名其妙地燒灼感,一回神才意識到媒婆和鄉鄰已經走了。他見到自己在窗前寫了一會兒字,又去屋後扔掉茶碗,走回屋前,擡起眼,看到夕陽中熟悉入骨的身影。
白黎一身破舊的衣裳,站在水井旁傻乎乎地看着他,眼角的淚将他心口燙得生疼。
游青再次頭痛,眉心灼灼有如火燒,鼻端隐有梅香飄來,一陣天旋地轉,猛地從床上翻身坐起,滿頭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