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血污之症
兩年前在崃巫山口雲游的僧人,醫術不凡,長得如同神仙一般……
我心中雪亮,毫不猶豫地往西宮法光寺急去。二哥似有所悟,急忙也跟了過來,身後帶着一衆侍衛……“妹妹要小心,這件事過于巧合,臯端很可疑。”
我蹙眉:“最壞也不過這樣了,冒險試一試……”
最壞也就是父皇慢慢走向死亡,若臯端願意醫治,說不定有轉機的可能。
西宮離養心殿最遠,抄小道一路疾跑,掌燈的宮人也沒能趕在我的前頭。我心想臯端的父母死于父皇的戰役,要想請他出手相救實為不易,而且他若治不好父皇,反而給他帶來殺身之禍……
道路幽暗,星月雲遮,好幾處石子路難行,我差點絆到石頭摔了,伸展而入的枯枝藤蔓勾住我的絲裙,拉拉扯扯間只聽見布料撕碎的聲音……
臯端的禪房還亮着燈,不知是無心睡眠,還是聽到了什麽風聲,特意等我再回來找他……
我推門而入,他盤坐在禪榻上入定,眉宇不驚地睜開眼,那雙深谙微帶幽光的鳳眸,如同我第一次見到他時,透着陌生而淩厲的冷峭,似能凍結穿破一切。
我身形一頓,未及言語,猛然跪在了地上……
他一怔:“公主你?”
“師父救命!父皇病危,群醫束手無策,師父醫術高明,求師父大發慈悲,救救父皇。”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冷風灌入,翻起我大幅真絲鳳舞襦裙,我手臂上被樹枝劃出了一道血痕,臯端的視線落在上頭,眸色幽幽閃閃:“皇上乃一國之主,系萬千黎民,貧僧如能救他,定當竭力……可是,公主你為何要給我下跪?”
我:“……”
所以我糾結了幾個月,忐忑了許久,醞釀了一路,就是擔心他拒絕醫治父皇,可他輕松間就答應了!
“額……師父不是一直讨厭我麽……我以為師父也讨厭我父皇,不會答應治療……”
他怔了怔:“公主莫要污蔑貧僧?貧僧何時說過讨厭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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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
養心殿的燭火太亮,耀得眼睛難受,我命人減去了多半的蠟燭,只留了零星幾盞。
臯端沉穩地給父皇診病,面容神态瞧不出醫者以外的其他情感,望聞問切後,最終說道:“皇上患的是血污之症……”
《黃帝內經》有言“萬病之源,源于血污”,衆醫不以為然。
但臯端又道:“毒素滞于血脈久不得散,熱毒熾盛、氣血損虛,才會易怒暴躁、表裏虛弱,若要治愈,需脫胎換骨,易筋洗髓……”
衆人:“!!!”
臯端說的脫胎換骨,是真的要将所有病變損壞的毒血換掉然後移植上健康無毒的骨血……
這般離經叛道、聞所未聞的治療方法,別說是一朝天子,換做平常之人,也沒人願意嘗試。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輕易損傷,生來完整一身,死亦完好無損,才能歷數功過,輪回轉世。
那些身首異處的人,往往變成孤魂野鬼,無法尋到來生歸處,游離人間不得安寧。
皇後、二哥、衆太醫皆反對這個方法,就連我,也不願拿父皇和臯端二人的性命來冒險……敢在君王身上動刀子的人實為大逆不道!
“這病因何而起?有人給父皇下了毒?”
“此病多處并發,年歲已久,患者各異,尤其崃巫山口一帶的居民,數十年死于此病的人累積上百……病因不詳,病狀多變,還不能确定是下毒。”
衆人大驚,面色各異,二哥更是鎖眉沉眸……
皇陵、皇宮、崃巫山口這三個地方都發生了這種病症!
民間有傳,皇陵的怪病是晟朝舊主的亡靈在向那些颠覆他王朝的人索命來了。甚至有說,父皇忘主負恩,親手殺死了晟朝幼主和太後,自立為王。如果父皇不将國家交還給晟朝,他的政權将如皇陵一樣永無寧日。
這些駭人聽聞的謠言,也是我落崖失蹤那兩年流落在市井坊間聽到的。以前我只從史官、太傅、家臣那兒獲知父皇忠肝義膽、雄霸天下的事跡,以為父皇民心所向、萬衆敬仰,卻沒想到民間會這樣诋毀他。這個新立之國,基業不穩,不得民心,還未走上鼎盛繁華卻已風雨飄搖了……
若不是亡靈作祟、這些怪病會是什麽原因?
我道:“師父可曾成功醫好過誰?”
他蹙了蹙眉,面上有絲遺憾之色:“無人願意換骨洗髓……”
那就是說他也沒真正試驗過這個方法,若是治療期間父皇離世,臯端罪同弑君!
“沒有其他辦法可以治愈了嗎?”
他默了默:“用藥醫治,只能緩解病情……”
我心下一喜:“那就用藥,先穩住病情!”
……
父皇的血污之症表現為熱毒熾盛、氣血損虛,臯端先用清熱解毒的藥祛除父皇體內毒血,再用活血化瘀的藥增生新鮮血液,促進外周血象恢複,抑制新鮮血液凋亡。此外還加了補益類藥物提升體質,改善造血環境……
原本以為臯端會用一些從未聽過、稀有難得的名貴藥材,我仔細瞧着藥方,竟是一些尋常百姓也能買到的藥,如銀花、蒲公英、半邊蓮……川芎、丹參、當歸……黃精和枸杞等。
太醫皆是驚異,心存疑慮,審閱過藥單後,确認無害,方遵照臯端的吩咐抓藥、煎藥、逼毒、排血,一衆人守在床邊直至天亮,待父皇氣色轉好,這才相信了臯端的醫術……
父皇病重的事不宜外傳,養心殿留我一人陪護,二哥和皇後各自回宮處理正事穩住前朝後宮,以防有人伺機而動趁機作亂。
我一夜未睡,整顆心懸得高高,一怕父皇一病不起,二怕臯端害了父皇,三怕二哥覺出異常,問罪臯端……
我求臯端來治病,不僅在考驗他的佛性,還在考驗自己的癡心……
看着父皇蠟黃發黑的面色逐漸有了氣血,我繃緊的心弦終于松了松,眼皮微重,腦袋一耷,便靠在床頭睡了過去,耳邊隐約還有臯端囑咐內監日後需要注意的禦膳茶飲:“……常食黑芝麻、紫苋菜、番茄、藻類水生,飲茶宜用銀杏葉、綠茶……糕點多用花粉制成……水果宜紅葡萄、西瓜、石榴等紅色果實……”他溫潤清澈的聲音如深冬堅冰中淌過的一泉暖流,又如無垠黑沉的夜撕開了一道明亮,水色月光柔柔灑落……
放下仇恨,以德報怨,雖是簡單的八個字,實踐起來卻極少有人做成。換做是我,也未必能心平氣和地對待仇人,更何況還要親自挽救仇人的性命。
這一夢,春雨破冰,花開錦繡,我收到了一封神秘的信箋,上面寫着他的字跡……他告訴我,他并沒有戰死沙場,九夜天石救了他,他要我不要傷心、稍安勿躁,等他回宮來見我。我喜極而泣,奔去告訴那位教我《忘憂經》的将軍,然而他的笑容卻顯得很僵硬,未達眼底:“殿下洪福齊天,活着就好……”
我将《忘憂經》還給了他:“這幾年幸得将軍鼓勵與寬慰,不然我也等不到殿下哥哥回來的這天……”
他苦笑,接過《忘憂經》:“嘯天只願郡主每一天都開開心心……”
嘯天!父皇!
我猝然一驚,睜開了眼,入眼卻是臯端紋路分明的手掌,他修長圓潤的指尖離我眉心的墨發只有一寸距離,他要給我縷開遮眼的發絲麽!
我兩各自驚住,我驚他如此舉動,他驚我突然醒來,我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他指尖縮回,垂眸,不找邊際地将手放去父皇的手腕上……把起脈來……
我不禁一笑,心軟成了柔水……“師父,我額前的頭發還等着你縷開呢……”我眨巴着眼睛,一動不動,竟生出幾分撒嬌的意味來。
他面色平瀾,沒有理我,沉默着将父皇的手放進了被子裏……
“師父,它掉得更多了……”說話間我的幾縷頭發又滑了下來,遮住了我半邊眼睛:“師父,我什麽都看不清了,快幫我縷開……”
他起身,拂袖:“公主自己有手。”
“哎呦……我手麻了……真的麻了……”我枕着手睡,不知睡了有多久,整只手都麻得沒知覺了……
我呲牙咧嘴地捏住手,手臂上如有萬千螞蟻在爬,麻入骨髓,動彈不得……“唔,難受……師父快幫我!難受死了……”
他居高臨下地瞧了我一眼,見我不像裝出來的模樣,遂伸手過來,在我手臂上輕輕一按,一陣電流滾過,酸麻難受的感覺瞬間緩解了下來……
他離我很近,輪廓分明的俊顏如玉雕一般絕美,呼吸全拂在我臉上熱熱麻麻,我心中一動,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臂,然後猛然一拉,踮腳,欺近,在他臉頰上親了一下:“師父,謝謝你救了父皇。”
臯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