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血染嫁衣

一幅幅畫卷展開,臯端錦袍加身,墨發如月光下的綢緞傾瀉而下……他立于亭中撫琴賞月溫潤如玉,他執筆在案豪情揮灑器宇軒昂,還有櫻花紛飛中他回眸一笑風華絕代……碧色白鶴生蓮緞袍,玄色金龍游雲錦袍,青色紋竹水墨輕衫……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一幅幅畫卷與夢中的景象重疊交織,周圍的人聲急速退去,霓虹珠光被水墨畫影淹沒……

恍惚之中,他走出了畫中,伸手向我,我笑着搭上他的掌心,溫溫熱熱,若春曉芙蓉花上一抹金色的暖煦……

失神良久,雲珠小聲提醒道:“公主,侯爺早已在殿外等着了……”

我默了一默:“你們都出去……”

衆人皆驚,面露慌色,擔心我因為臯端而悔婚……

雲珠啓唇欲勸我,我一聲急令:“都出去!叫李嬷嬷來!”

匆匆退去的腳步聲,殿內陡然安靜,空氣凝固在朱色華彩之中,偌大的宮殿只留了我一個人,身前懸挂着五幅臯端的畫像……

李嬷嬷戰戰兢兢地趕了過來,我穩住語氣問道:“記起來他是誰了嗎?”

她瞳孔微張,半晌似有所獲,卻又不敢說出,面色因恐懼、糾結、後怕而扭曲色變。

這種表情我再熟悉不過,如果我和父皇的意見相左,宮人們會因為害怕父皇而不敢偏護我,從而露出這樣的表情。

我冷森森道:“此事牽系到家國安危,你若知情不報,便是同謀,罪可株連九族!”

她吓得面色慘白,跪地道:“奴,奴婢年歲已高,記性大不如從前,有些事只餘模糊印象,卻不敢妄加推斷……”

看來她的确想起什麽了,我緩了緩語氣:“你且将記得的說一遍,本宮恕你無罪。”

她吞吐着:“奴婢鬥膽,隐約記得……這個人……仁德皇後也畫過……”

我猝然一震,仁德皇後就是我的母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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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後的身世頗為傳奇,史官記載父皇與母後相識于微時,師從同門,感情深厚,晟朝滅亡後,父皇南征北戰,創建帝業,母後與他患難與共,不離不棄,成就了一段佳話。

然而四弟的母親麗妃臨死之前瘋癫地說道,母後是在她之後才認識父皇的,母後的身世全是父皇杜撰作假……

李嬷嬷道:“……公主五歲的時候突然得知生母是已逝的仁德皇後,便哭着跑來仁德皇後的寝殿想要尋找她的蹤跡,一找之下便翻出了一些舊物……”

母後離世的時候,父皇深受重創,很長一段時間都不理朝政,衆臣擔憂父皇一蹶不振,避免睹物思人,便命人将母後的寝殿封了起來,對我也不提生母之事……

五歲的我年紀尚小,不太記事,早就不記得我還跑去翻過母後的舊物……

李嬷嬷說:“公主在諸多舊物中翻出了幾張仁德皇後的手繪……仁德皇後琴棋書畫無一不能,畫工更是堪稱一絕,宮中最好的畫師也比不過她,公主知道後,便學着仁德皇後的手繪圖案臨摹起來,其中……正有這人的畫像……”

我大驚失色,我是因為五歲的時候臨摹過他的畫像,所以一直夢見他?多麽離奇的事情!

可他為何會出現在母親的畫中!

“公主将這些畫視為珍寶,日夜練習,然而皇上得知此事,龍顏大怒,不僅将所有畫像燒毀,還将那幾位帶公主進殿的宮人處死……公主受了驚吓,不敢再提畫像之事,而我等宮人更是不敢再犯此類錯誤……”說到此,她雙臂顫抖劇烈,口齒不靈,擡頭看我,努力了許久才道:“奴,奴婢以為,公主若想知道他是誰,恐怕得去問皇上……”

我攥緊了嫁衣一角,嫁衣是最名貴的蜀地綢緞,金絲銀線繡成的大幅鳳紋刺得我手指發麻……父皇知道他是誰,所以才會大發雷霆,所以才會燒毀所有的畫像,才會威懾衆人不能再提此事!

他到底是誰!

直到二哥的聲音從殿外傳來,我才如夢初醒,時辰到了,該出嫁了……

灼眼赤紅的蓋頭遮住了所有的視線,蓋在了我的頭上……

我腦中紛亂疊雜,思潮澎湃,腳下冷如凍在冰中,頭上滾燙嗡嗡噪響,耳邊盡是吵雜的人聲和刺耳的爆竹……

二哥心知我難受,緊緊牽着我的手,似要給我一些力量,帶着我踏過門檻,走出大殿,走在灑滿花瓣的大紅錦緞地毯上……

一步一步,不随我的意志往前走着,蓋頭下方一小方紅毯,隐約快要走到盡頭,那裏有謝紫華等在那兒……

二哥忽而說道:“妹妹放寬心,父皇剛才醒來了,一切安好。”

我猝然止步。

這件事關系到家國安危,并非我危言聳聽……

如果那位與臯端長得相似的人是父皇痛恨之人,或者是父皇的仇人……那麽臯端會是誰?

先前還以為臯端的父母只是普通百姓,因父皇發動的長宇戰亂而無辜死去,如今來看,臯端的身世大有可疑!

此刻我将父皇的生死交托在臯端手上,又冒了多大的危險!

我毫不猶豫扯下了蓋頭,流金蓋巾迎着霞光在空中飛過绮麗的弧線,不偏不倚落去謝紫華的腳前,他一襲瑰麗的婚服說不出的驚豔絕世、傾國無雙,然而我眼裏只有他身側通往養心殿的小道……

“抱歉,我要見父皇。”我越過他丢下了這句話,身後是短暫的死靜和衆人嘩然的驚呼……

二哥和一衆宮人追上我:“妹妹這是要做什麽?先把婚成了呀。”

“我有急事,刻不容緩!”

二哥:“……”

一路疾跑,繁重的頭飾令我不堪重負,快到養心殿的時候我的鳳冠已搖搖欲墜,額前的金玉珠飾遮住了大半的視線,隐約看見一衆太醫侯在殿外沒有進殿……因皇後事先有令,父皇一旦醒來,太醫們要在第一時間退出殿中,以免父皇拒絕診病。

晨光照在頭飾上太過刺眼,我跑得急,沒看清階梯,一腳踩在了嫁裙上,蒙頭一撞,便撞在了近前一人的懷中,香氣襲人,溫軟如春,這是臯端的味道……

“公主小心!”身後的宮人齊湧而上扶我,鳳冠随即從我頭上滑落,華發傾灑,珠光炫耀,待我回過神來,我已在二哥的懷中,身上還餘有臯端暖暖的溫度,鳳冠端端正正地擺在臯端的手上……

臯端微微皺眉俯看我,眉眼深邃如無底的黑洞,瞳仁照不出我的影子,身後明明霞光萬丈,然而他的白袍卻冷如冰月,他伸手将鳳冠送到我面前,只字未語……

我百感交集,心頭酸痛,二哥替我接過了鳳冠,又問我摔着了沒?我垂眸,提起裙擺,避開了臯端的視線,徑直去往殿中……

內監總管見我和二哥到來,急匆匆迎上來道:“奴才惶恐,皇,皇上大病初醒,精神有些恍惚……”

我皺了皺眉,什麽叫做有些恍惚?

至內殿我方知曉……

父皇正披散着睡袍四處張望尋找着什麽,恍惚的神色讓我瞬間想起了瘋瘋癫癫的四弟……

父皇看到了我,瞳孔猛然放大,一躍而起抱住了我的胳膊,面上狂喜:“萱兒!你終于來見我了!”

我心中痛絞,母後小名萱兒,父皇将我認作母後了!

随即他看到了我的嫁衣,騰然雙目圓瞪:“你要嫁給誰?你穿成這樣要嫁給誰!”

我又驚又痛,一時沒了言語。他緊捏我的胳膊,眸中血絲布開,突而想到了什麽,反問道:“你要嫁給他?”他如遭重擊,聲音拔高:“你不來見我,就是要嫁給他?”

我心中大震,他……是誰?不待我發問,父皇已怒不可遏,近乎狂吼道:“讓他出來!我剛才看到他了!他有什麽資格再來要回你!他為了江山棄你不顧,讓你白白流了多年的眼淚!他竟然還奢望娶你!讓他出來!我要和他決一死戰!”

我心如重錘擊中,眼前黑雲層疊,胳膊被父皇捏得咯吱作響,身心如同被狠狠掐住一般,整個人在無底的深淵裏下墜……

父皇口中的他是誰!

二哥在一旁急呼:“父皇醒醒!她是月兒!父皇認錯人了……”他拉住父皇的手想要救我,然而父皇情緒激動,聽不進半句話語,力掙之下,一掌将二哥打在了地上……

“哥哥!”我急喚他,與此同時,內監跪去地上扶二哥,口中喚了聲殿下……

這一剎那,父皇原本怒不可遏的情緒如澆下了一潑火油,不知他将二哥當做了誰,青筋暴漲,怒發沖冠,抽出床頭的劍就砍向二哥……

所有人驚呆!我亦心如刀絞,不能言語,原本只是來問清父皇那人是誰,卻不想父皇神志不清,竟如入魔一般!

血污之症:先是身體虛弱,落發衰竭,之後性情大變,喜怒無常,臨死前甚至會六親不認!

為何會這樣,父皇明明病情緩和,為何會更加嚴重了!

父皇邊跑邊喝道:“你還有臉來搶萱兒?晟國已亡,你不過是一只喪家之犬!你守護不了她,給不了她任何東西!是我陪伴着萱兒至今,為了她奪下江山,給她榮華富貴,給她母儀天下!沒有人比我更有資格娶她!沒有人!”父皇徹底失去理智,手中的利劍揮舞得天地色變,勁風四蕩……

我心神俱震,晟國已亡,喪家之犬?莫名的悲哀和痛徹襲擊心扉,伴着未知的巨大恐懼。有什麽往事是無法遺忘的,有什麽心結是不可解開的……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盛,八苦之中任意一種皆可帶人入絕境之地……

父皇武功蓋世,寶刀未老,數日養病後,體力恢複了不少,二哥那點花拳繡腿根本抵擋不住他的攻擊,二哥滿殿狂奔躲避,父皇咄咄相逼,內監們追在後面亂喊亂叫,內殿一時雞飛狗跳,混亂不堪……

轟隆一陣大響,三百斤重的檀木鑲白玉錦繡河山屏風被父皇一掌推倒。二哥的右腿不慎被屏風壓住,困在了地上,父皇趁機一劍刺去,撕拉一聲刺耳聲響,二哥的袖袍被父皇整個削去,手臂上劃開一道三寸長的血口,鮮血噴濺,刺傷了我的眼睛……

“父皇住手!”我歇斯底裏地大喊,全身的血液湧向腦袋。眼見父皇又要補上一劍,內監狂撲抱住父皇的大腿,可無濟于事,染了鮮血的寒劍淩厲無比地刺向二哥的心口……

我沒有多想,疾奔而去,撕的一聲悶響,利器劃破肌膚的聲音從自己胸腔裏傳來,腦內一時空白,父皇那把久經沙場的天星劍最後不偏不倚地刺入了我的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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