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下套
“謝少爺,恭喜恭喜。”這位是蘇掌櫃。
“開門大吉,事事如意。”這位是街坊李大伯。
“治病救人,我等幸事啊。”這位是王四掌櫃的好友。
“原來謝少爺已然自己立了醫館,老朽恭喜了。”這位是裴大夫。他身邊的小僮兒換了,是一個臉色枯黃,頰上還帶着傷疤的少年。
王謝在門口應酬,眉眼間喜氣洋洋,今天他特地穿了一件銀紅色袍子,顏色鮮豔,不覺将往昔謝少爺的風流倜傥顯露出四五分:“感謝諸位于百忙之中,撥冗光臨,王謝深表感激。本醫館治病救人,不限內傷外傷,疑難雜症,并且擅長調理養生,又與別家不同,還兼售各種成藥,均是古方配制,諸位也都不是外人,咱們閑話就不多說了,鳴鞭,立匾!”
門外鞭炮聲大作,王謝和王四掌櫃兩人,在門口一左一右站定,每人拿着根長竹竿,将門上匾額覆着的紅布挑了下來,露出黑底金字的“康安醫館”四個大字。
大家又都說了些吉祥話,然後便是齊齊去到“客滿堂”酒樓,觥籌交錯。
小吳今天的任務只有一個,便是看好燕華,為此王謝提前給他塞了一只大紅包。
在鞭炮響起的時候,燕華也沒有突然吓一跳,就那麽靜靜站在人群中,向着王謝說話聲音的方向,微笑。
小吳覺得這位燕華雖然雙手吓人了些,但人還是不錯的,按理說他倆都是幹活的小厮,謝少爺轉了性,燕華就在一月不到的時間,完全變了個樣,可是也沒有覺得他是“麻雀變鳳凰”,半點驕橫都沒,說話口氣還是和之前來鋪子給王謝求藥時差不多,哦,不,差一點,因為有了銀子,所以沒有祈求賒藥的語氣了。
唉,謝少爺變得連掌櫃的和洛大夫都交口稱贊,日後自己絕不要得罪,況且雖然謝少爺眼神有時候吓人,但是給紅包時也不含糊,自己還是小心照顧這位燕華老兄吧。
“華少爺——那個,華大哥,咱們最後走,已經雇了車,不用着急。”
燕華無奈笑笑,他乍一聽小吳開口稱呼就驚到了,小吳一口咬定這是謝少爺囑咐的,如果不滿意“華少爺”,那就叫“華先生”。一般“先生”兩字是用來尊稱長者、文人或有一技之長之人的,燕華更不敢答應。小吳是打死也不敢直呼燕華姓名,所以折中了一下,喊“大哥”。
“好。”
“咦,謝少爺過來了。”
“燕華,我們走。小吳,你也一起來。”王謝接手扶着燕華。平心而論,他只是不放心而已,真的不是覺得小吳離燕華太近了,啧啧,都快肩挨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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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開了四桌席面,燕華看不見不曉得,王謝直接領着他坐到主桌上,別人看着有些莫名其妙,其中有知道的——比如王謝的鄰居李大伯——就解釋,謝少爺家裏就剩這一個人了,謝少爺又聲稱燕華就是他家人,所以才領到主位。不過,燕華可真和前些日子不一樣了,你看看這身穿戴,絕對不比謝少爺差,再看氣色紅潤,精神飽滿,絕對是不受累光享福才能養成這樣,這還不到一個月,謝少爺調養人的功夫可真不差。
——噢,怪不得要開醫館,還說擅長養生。聽說,謝少爺救活了一個人呢?
——不就是蘇少掌櫃麽,你看,蘇掌櫃也在,不如咱打聽打聽?
燕華左邊是王謝,右邊是小吳,安安靜靜坐着,王謝給他斟了一杯淡酒,低聲道:“我們先喝一杯,一會我去拼酒,你慢慢吃,有小吳陪你。”
“好,少爺開張大吉。”燕華對空舉杯,覺得酒盞震動一下,收回手,帶笑飲了。
“那我去了。”
“嗯。”
王謝給小吳使了眼色,小吳連忙點頭,給燕華滿上酒,在一旁報菜名兒,看到燕華微微點頭,就夾過去一兩筷子。
王謝和王四掌櫃挨桌敬酒,這敬酒也得分着主次,所幸客人不甚多,不一時走完一輪。
此時也正是大家剛剛喝起了性,彼此間借着酒意,言談舉止都不那麽拘束的時候,王謝靠近裴大夫,笑容滿面。第一輪敬酒時,兩人都十分矜持,現在王謝開口說話,就透着親近了:“裴老先生能大駕光臨,實在是王謝的幸事,聽說新近有貴客自遠方到訪,貴館真是人才濟濟,繁盛昌榮。”
裴大夫也懷着搜羅人才打壓同行的小心思,裴小妹将找王謝比試被拒之事,早告訴他了,當下謙遜道:“哪裏哪裏,日前族侄女無意冒犯,老朽本該讓她上門賠罪,女孩兒家臉皮薄,就由老朽當面代她道歉,還望謝少爺不要見怪。”
聽裴大夫一說,王謝立刻雙眼發亮:“不見怪,不見怪,裴老先生喚我重芳就好。裴小姐心系濟世救人,在下甚是欽佩。而且,她與未婚夫婿感情也是甚佳,在下便知她實在是一片赤誠率真。”
裴大夫愣了一愣,好端端怎麽提起了未婚夫婿?明顯是試探,難道……他便故意想了一想,道:“重芳,這話可不能随便講,裴回只是新晉大夫,族侄女還尚未婚配。”
王謝眼睛更亮了,臉卻有些紅,自責道:“抱歉抱歉,完全是誤會,在下對裴小姐沒有半點亵渎之意……”他忽然拱手,正色道:“那在下可入得裴小姐青眼麽?”
裴大夫眯着眼,隐去眼裏一抹精光:“謝少爺,這話什麽意思?”
“實不相瞞,在下那日回去以後,覺得裴小姐活潑可愛,敢作敢為,品貌俱佳,心中甚是惦念,方借此機會邀請裴老先生探問,既然裴小姐尚待字閨中,在下便有求凰之意。”王謝挑明了說。
裴大夫也是在主桌上落座,兩人的交談,落入燕華耳中,即使王謝事先說過自己的打算,燕華手中的筷子,依然是重若千鈞,難以舉起。
一旁的洛大夫給王謝一個“加油”的眼神,王四掌櫃聽洛大夫講過,也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剩下的人可就小吃一驚了。
“——我不同意!”清脆聲音突然響起,內含怒意。
衆人一看,是裴大夫身邊的小僮兒。
裴大夫年紀大了,身邊要有人照應,因此小僮兒也上了主桌。這個小僮兒不怎麽說話,長得也其貌不揚,偏一雙眼珠子十分靈活,總是拿眼角四處亂瞟,此時說話聲一大,露了本音,是個女子無疑。
王謝先是一驚,随後一喜:“原來是裴小姐。”
易容之術雖精,總有破綻,加上大家都是學醫,一些易容手段并不陌生,王謝眼睛不是一般的毒,還能認不出來?裴小妹不過在臉上染了藥物汁液,又粘了假傷疤,改了兩頰形狀,拉開眼角,撐高額頭而已。重點地方是改不了的,比如內眼角的間距就是一例。
裴小妹不知道,當王謝在醫館前認出她的時候,切切實實是喜出望外。他原本還有些擔心,裴大夫人老成精,心思缜密和他打太極,現在裴小妹跟過來了,就好像往一鍋熱油裏倒上碗水,絕對能噼裏啪啦炸上一陣,這下子就可省去不少力氣。
“你這庸醫,推三阻四不敢跟我比試也就罷了,還想打我主意,占我便宜!”裴小妹從王謝提到“未婚夫婿”就開始生氣,忍到王謝求親,再忍不下去。
燕華不敢放下筷子,一上午的興致卻早如日下冰雪,須臾消融。
聽着王謝和裴小妹你一言我一語,少爺聲如空山落泉,裴小姐聲似黃鹂出谷,少爺妙語連珠,裴小姐字字珠玑,少爺也說過裴小姐長得美麗,這兩人就是郎才女貌了。即使不是裴小姐,以後還有張小姐、李小姐、趙小姐……心緒起伏,不知沉浸在思緒中多長時間,桌面突然“啪”地一響,燕華驚醒,手指一松,筷子咕嚕嚕落到桌上,随即又滾到地下。燕華不敢貿然去撿,低聲叫小吳,問道第三聲心裏已經有些慌亂,才聽小吳慌慌張張地道:“那個華大哥,對不起啊,我光聽他們說話了,忘記你不方便。我這就叫小二送一雙新竹筷上來。”
燕華應了,他這個插曲也沒人在意,大家全都看着王謝和裴小妹唇槍舌戰,那一下拍桌子叫板,正是裴小妹傑作。席面上更沒人想起勸阻,畢竟一男一女争執,又是男未婚女未嫁,人家雖然争得激烈,若是真成了姻緣,日後沒準還怪你多事呢。
裴小妹卻是氣極:“哼,不就是要押彩頭才肯比試麽,姑娘我怕你不成!你押什麽,姑娘我也押什麽!”
“當真?”
“大家今天都可作證!我若不敢應,叫我一輩子就都頂着這張臉!”裴小妹看王謝挂着自己最為厭惡的皮笑肉不笑表情,登時火冒三丈,指着自己易容後的面孔發誓。女兒家愛美,對她來說這可是世界上其毒無比的事。
“我要是押上我整個人,你敢麽?”
“什麽?你——”
王謝臉色一肅:“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又沒有強搶民女,又沒有霸人姬妾,又沒有胡攪蠻纏,只不過向裴老先生微露求親之意,也還是知曉裴小姐沒有婚約在身才提出的,堂堂正正,正大光明,何錯之有?長輩尚未發話,裴小姐就大叫拒絕,難道我王謝就這般不堪麽?本不想與你一介女流争執,但是你緊追不放,無奈我想用彩頭将你說走,你不知自己斤兩反而不依不饒,還讓大家作見證,那好,我們比試,你贏了,我給你當牛做馬為奴為婢,一生絕對沒有怨言,你輸了,又當如何?——怎麽,現在知道怕了?不怕應誓了?”
王謝的話并非沒有道理,裴小妹從未在他手下讨了好去,也算她有些聰明,不敢貿然用自己女兒身做賭注,一低頭,才看到裴大夫撚須不語,趕忙道:“族伯,您老人家可要為侄女做主啊!”
一時裴大夫心裏也轉了幾轉,他覺得如果王謝輸了,将王謝拉到自己醫館,慢慢挖掘對方身上的寶藏,絕對不是什麽壞事,可是王謝不是個冒失之人,既然敢應戰,那必然是有完全把握贏過自己的族侄女,裴小妹的醫術在他眼裏又并不算高明,王謝取勝絕非難事。
——不過,如果是自己這邊出手呢?
裴大夫慢吞吞道:“重芳,看在老朽面子上,各退一步如何?你與我興安醫館比試,勝了可以取一卷珍貴醫籍,就不用侄女做彩頭了,姑娘家家的,這話傳出去,閨譽可就不好了。”
王謝這次可冷下了臉:“裴老先生,這是不是‘各退一步’暫且不論,您怕壞了裴小姐閨譽,那裴小姐在衆目睽睽之下,聲稱我是庸醫,壞我名聲,這又是什麽用意?泥人兒尚有三分土性,我堂堂七尺男兒,也是有性子的,你說我是庸醫,哼哼,我是庸醫麽,裴小姐都不敢和一個庸醫押彩頭,那又怎麽說?”
他這張嘴真是不饒人,夾槍帶棒,頓了頓又道:“那好,就算我退一步,裴小姐的醫術有多高,裴老先生自然清楚,才會提出用興安醫館替換裴小姐比試,現在我把話說在明處,既然要比,我敢與興安醫館所有人比試,我是庸醫嘛,不算什麽的,輸了就給貴館做一輩子大夫。可是我若贏了,珍貴醫籍哪有本人重要?我的康安醫館剛剛開張,正缺人手,這彩頭絕對不能換。但我也只是讓裴小姐到館裏做個大夫,她不願成親,我也不強人所難,什麽為奴為婢也是氣話。畢竟我也是個守法良民,知道不可逼良為賤的道理。裴老先生,您可想清楚了。”
裴大夫貌似不經意地道:“原來是重芳缺人手,那麽,我用兩個學徒做彩頭如何?”
王謝嗤笑道:“裴老先生,學徒是要人教的,我已然分身乏術了。您是長輩,我是晚輩,我看——”他冷冷瞪一眼裴小妹,嘆道,“既然和裴小姐無緣,那就讓我在貴館挑個大夫罷。”
裴大夫心裏一緊,這是堂而皇之的挖角,館裏十幾位經驗豐富的大夫,各司其職,挖走哪個他都心疼,沉吟了會,忽然抓出一個漏洞:“大夫可以,只是替換侄女的,那麽年紀需得與侄女相同。”像裴小妹這般年紀,沒什麽經驗,又沒什麽人脈的大夫,醫館從來不缺。
王謝拒絕道:“我已經一再退讓,怎麽,連裴老先生也不能說句公道話了麽?”
裴大夫微微笑道:“重芳,看在老朽薄面,日後侄女的親事,還可以一敘。”
顯然這個提議非常吸引人,王謝低頭半晌,似乎動心,一咬牙:“既然有裴老先生的允諾,那一個大夫也使得,但同歲太苛刻,至少須得相差三年以內,并任我随便挑選。”
“甚好,甚好。”
“那三日後,我在康安堂恭候大駕。”
“重芳,既是準備在興安醫館挑人,為何不将比試之地,選在興安?”
“這……”
“兩位,兩位聽我一言。”雙方商議不下,王四掌櫃見縫插針,道,“場地不如選在這‘客滿堂’,如何?衆人在旁觀看,輸贏皆可作證,這場地的費用,就由勝者一方出,如何?”
“此意甚佳。”兩人異口同聲。
“那麽,雙方互出十道與醫藥針石相關題目,答錯或缺答多者為負。若是打平,再加十道。以此類推,直至一方獲勝為止。若雙方答案難斷勝負,便以實際情況為評判标準。”輸贏一目了然。
“另外,不得出任何需要時日長久方見結果之題目。”這是怕時間拖太久,若是要将一個活死人醫得完全清醒,三五年都是少的,若是判斷一株植物的果實是否能治病,需要等十年八年開花結果服後才知,這麽長時間,誰都耗不起。
“也不得題目無解或出題人本身不知答案。”
簡單商定後,席上又一片其樂融融。
王謝坐回燕華身邊,低聲問:“燕華,你筷子掉了一次,是身上不舒服,還是受驚了?”
燕華神色黯然,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吃菜,聽到這句問話,猛地側過了頭,不敢置信地問:“少爺,您……都看到了?”
“嗯,看着呢——左手別動,我診診脈。”
随着聲音響起,溫暖微帶着汗意的手掌捉過他的手,三根指頭一搭。
燕華的心神已被王謝的話完全占據。剛剛是什麽時候?少爺跟裴小姐唇槍舌戰的時候,準備下圈套實行計劃的時候,需要聚精會神的時候。
——少爺在分神惦記自己!
燕華深深呼吸,努力控制着感動和喜悅,露出淡淡微笑道:“少爺費心了,就是有一陣走神,不知誰拍桌子,手滑了一下。”
“那就好。”王謝嘴裏這麽說,心裏覺得不太對,這脈象明明是心神激蕩啊。還有,剛才燕華那猛一回頭的動作,實在與平常大相徑庭,這是怎麽回事?
不過看燕華心情愉悅的樣子,嗯,沒大礙。
“那我們一會就走。”
“好。”
王謝想想,一頓酒,該應酬的應酬完了,該說的說完了,套也下了,要做的事都做完了,于是帶着燕華,依然讓燕華裝醉,自己趁機告了罪,請王四掌櫃幫着招呼客人,兩人提前離席。小吳本想過去扶,王謝一個笑吟吟的眼神就把他留在座位上了,自己攬着燕華肩膀,慢悠悠往外走。
又是靠得這麽近,又是大庭廣衆之下,燕華隐藏起唇角的笑意,“踉跄”走着。
來到樓下,王謝看見有個熟人。
——裴回。
裴回明顯是跟在另兩人身側,一邊走一邊說話,他身側一人四十多歲年紀,三絡文士須,另一位二十歲出頭,相貌堂堂,看去穩重而又不失和氣,不知說了什麽,裴回笑了兩聲。
他三人正是往這個方向匆匆而來,裴回注意到王謝和燕華二人與日前一般無二的親昵動作,眼睛微微睜大。因為前面二人走得急,他也跟得急,來不及停下行禮招呼,有些緊張地紅着臉點頭示意後,便擦肩而過。
是“那個人”麽……王謝暗忖,笑笑,緊了緊環着燕華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