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處處心思處處猜

裴回身邊這位年長的,是裴大夫弟子之一,也是裴族本家,裴澄雲。年輕的,正是秋城興安醫館的十一師兄,房匡。裴小妹非要易容跟着裴大夫,裴澄雲和房匡都擔心,以她的性子,說不定會在王謝席上鬧亂子,裴大夫又上了年歲,再出點什麽事,誰都擔待不起。

是以兩人一看日頭過午,便尋了過來。裴回歷來是跟着十一師兄走,房匡過來,他自然也過來了。

見弟子來接,裴大夫也客氣幾句,帶着怏怏不快的裴小妹走了。

衆人都看出裴小妹的無精打采來,平時這個小妹妹活潑直率,是衆人的心頭寶,現在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樣,愁眉苦臉。

這是怎麽了?

房匡想問,裴大夫慢條斯理道:“先回去再說。”

一聽這話,三人登時明白,裴小妹出了事了。

等回到醫館,裴大夫叫上兩個親近弟子,連同房匡,關上房門,将酒席上發生的經過詳細說了一遍,而後靜靜看這三人的反應。

房匡的臉色,在聽到一半的時候,就變得緊張起來,裴大夫話音一落,他先開口:“多謝館長解圍,不然裴小妹就危險了。”

“師父,這是挑釁,他想借着這個機會一戰成名,我們一定要讓王謝狠狠栽個跟頭。”

“可是師父,王謝竟敢以一人之力挑戰咱們醫館,難道就沒有倚仗麽?”

裴大夫撚須道:“為師一直在想,王謝身後有什麽人。”

“師父?”

“他教人打的拳法中,有幾式,為師只在一個地方見過。”裴大夫道,“翔王府。”

“翔王?可是當今聖上的叔父?”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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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套內家功夫,號稱‘長生功’,除了皇室以外,知道的人甚少,據稱這功法是一位江湖異人留下的,又經太醫院改動,強身健體,益氣養生,護心補腎,健腦明目……總之種種好處,歷代天家貴戚,除了戰死疆場的,你們想想有幾個不長壽?”

“師父,此話當真?”

“可惜為師當年只窺到十之二三,但是那人的連續三招,招式銜接回轉之間,絲毫不差。況且王謝此人,對師承語焉不詳,實在值得深思。”

“難道那王謝竟出自天家血脈?”

“這倒不一定,王謝也可能認識相關之人罷。因此為師雖然捉住他言語漏洞,但沒有将話說死,給他留着餘地,甚至連族侄女的婚事,也暗示他可以再接再厲,畢竟到時候我們也可以拒絕,不是麽?”

“師父英明。”“師父厲害。”“館長遠見卓識,真是高明。”

“一會晚飯的時候,你們将話傳給大家,群策群力,兩日內每人都要想幾個棘手難症,由我審視篩選,一定要将王謝留下來,還要讓他心服口服。”

“是!”

竟沒有人會想想,王謝勝了會怎麽樣。在這兩名弟子心裏,也許是不需要想,因為裴大夫已經琢磨好了,再怎麽親近,人也是有內外之別的,此時外人在場,不說為妙。在房匡心裏,堂堂興安醫館,還弄不出個大夫麽。

王謝不關心裴大夫會出什麽題目,畢竟自己也是老狐貍一只,而且自信比裴大夫段數高,因為眼界和見識,不是窩在一家一城,翻翻書就能獲得的。

他繼續給燕華作針灸,倒是燕華替他擔心道:“少爺,您有沒有好的題目?”

“沒想好。”王謝承認道,“出簡單了我怕輸,出太難了,你說他們要是交了白卷,多丢臉啊。”

“……”燕華無語,少爺有時候真是正經不起來,明明在酒席上還義正詞嚴滔滔不絕,手腕使得漂亮,回到家門一關,怎麽就這麽賴皮了呢。

——好吧,少爺喜歡跟自己賴皮,也算對自己特別相待了不是。

王謝非常喜歡看燕華眨眨眼,無奈微笑的樣子:“放心,我們的醫館就要有一位德藝雙馨的年輕大夫了。”

“少爺,您不會輸是不是?”

“不會。”王謝想起來一事,“不過我若獲勝,你就有相伴解悶的人選了,你拿什麽謝我?”

燕華噗嗤一笑:“燕華整個人都是少爺的,還要拿什麽謝——”忽然緊緊閉上嘴,臉白了,吓的。

這句話,太容易讓人想歪。

王謝也是一愣,随即看見燕華的臉色,明白寫着“害怕”二字,心裏又是郁悶,又是欣慰。不可否認,他在聽到這句話時沒想什麽,但是燕華一閉口不言,臉色發白的時候,他怎麽就覺得,要是燕華紅着臉說這話,自己絕對會想歪了呢?而且,心裏似乎還有些雀躍?

不妙的是,他兩腿之間,似乎,也有些雀躍?

——“雀”、“躍”!

王謝小心并了并腿,暗想幸好燕華看不見,自己這幾天精力旺盛到這種地步了麽?是今天酒喝多了?還是前天配的藥味兒太濃,受了影響?

王謝在琢磨,燕華聽不見動靜,更加害怕,少爺沒有立刻說話,明顯是聽懂了話裏的意思,這種話竟然不假思索說出了口,少爺會把自己當成什麽?是不知羞恥,還是自甘堕落?少爺在想什麽?是怎麽樣的臉色?會不會厭惡?會不會不屑一顧?會不會勃然大怒……心在胸口怦怦地跳,等着裁決的時間無比漫長,所以待王謝壓下那點“火”之後,再看燕華便吓一跳。

“好端端的,這又是怎麽了?”說着,疑惑地捉過燕華手腕,診脈。

一碰到燕華的手,那手就是一哆嗦,王謝吓着了,連聲問:“很疼?哪裏疼?哪裏難受?昨天不就說不太疼了麽?”心裏想,燕華又是心神激蕩,這怎麽回事?

聽着焦急的問話,燕華苦笑:“不疼,少爺,不疼。”

“好,不疼就別想太多。”王謝握着他的手,攥了攥,安慰道。

少爺的聲音和反應,與自己所猜測的,簡直相差十萬八千裏。燕華默默地想,自己是不是可以稍微要求奢侈一點,放開一點?也許事情沒有想的那麽可怕。以前少爺待他的态度殘暴粗魯,他也就心如死灰,可是現在少爺比之前有天壤之別,自己本以為枯如槁木的一顆心,又忍不住活泛起來。

——這一刻,他忽然無比希望能夠看到王謝的表情,希望複明。

“少爺。”

“什麽事?”

“針灸的強度,可以再加大一些麽?燕華想盡快好起來。”

王謝大喜過望,這麽長時間以來,還是燕華第一次主動提出這種要求,可惜……“抱歉,燕華,我也想快一些,可這是最合适的方法,我不想你留下什麽後遺症,所以,再忍耐些時日,好不好?”

“嗯。”燕華答應了一聲。

“燕華,我很高興。你終于肯主動好好治療了。盡管放心,有我在,包你痊愈!”

“少爺說話的口氣,聽起來很像街頭騙人的江湖郎中。”

“呃……其實江湖郎中是要這麽說話的,你聽好了。咳咳,”王謝裝模作樣語氣一沉,“這位公子,你的病情十分嚴重,若不及時治療,恐怕一兩月之內,便危及性命啊。幸好今日遇上老夫我,我見公子慈眉善目,便想結個善緣,此藥名為‘八寶丹’,乃是宮中流傳下來的黃帝古方,用八味名貴藥材,輔以數十種輔藥,經老夫費時三年制成,現在不過還餘五顆之多,便分與公子兩粒,望公子笑納。哦不不不,公子與我一見如故,況且濟世救人,哪敢以此牟利?不過公子心誠,便只出藥材的成本罷,一丸藥一兩紋銀。什麽?公子嫌貴?這個只是成本而已。唉呀呀,公子別走,兩貫錢如何?唉,公子真是讓老夫為難,五十文,不能再低了,大家都是朋友嘛,好不好?那四十五文如何?哎,公子!別走啊——”

王謝很是深情地喊出最後一句話,燕華已樂不可支,只是頭上有針,不敢亂動,忍笑忍得辛苦:“少爺,燕華終于相信,您可以跑江湖賣藥了。”

“嗯,小徒弟,你要跟師父學本事,這招壓箱底可不能不學啊。”

“少爺和人比試,也是用這招壓箱底麽?”

“壓箱底不止一招,我箱子多的是——到時候你想不想陪我去?”王謝試着問。

“如果不耽誤少爺的話……好。”燕華稍微一停頓,便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太好了。”

三天轉眼就過。王謝以一人之力挑戰整個興安醫館的事紛紛傳揚開來,有說他深藏不露一鳴驚人的,有說他玩弄噱頭借此揚名的,有說他求親遭拒氣急敗壞的,種種不一而足。

王謝不管外頭說什麽,每天除了給燕華治傷,偶爾出門一趟給蘇文裔換藥外,就呆在“康安醫館”裏,研磨研磨藥材,侍弄侍弄花草。

因着這一場比試,有人好奇,會到醫館轉轉,看見醫館大堂上擺了藥物,覺得新鮮,偶爾問上一兩句。王謝青袍素衣坐在一旁,微微笑着答了,也有人揀便宜的買一兩劑回家試試,不過是治療脘腹飽脹,消食化積,消腫止痛之類普通藥品。也有些人,不知謝少爺是真有本事還是信口雌黃,路過醫館順便伸出手來,讓王謝切切脈,玩笑着說,我們這些人過來捧場,謝少爺您看是不是免費奉送一份脈案啊。

王謝并不推辭,慢條斯理地說,可以無償,不過我随便說說,幾位這麽一聽就行,閣下最近是微感風寒,閣下是氣血充實,這位是體寒逆冷,那位又是沉緊裏痛等等。接着随口分析,這個适合某某藥,那個适合某某調理雲雲,末了加上一句,幾位信不信兩可,但是其中一位巧了,回去不加件衣裳或者用什麽法子保個暖,夜裏準發熱。後半夜怕不好請大夫,我這裏有藥丸一枚,免費贈送。

那幾人将信将疑,王謝指的那人生得膀大腰圓,身體健壯,經年也不生病,怎麽會被他一說就發熱?這幾位好事之徒就打算試上一試,慫恿那人跟平時一樣,不要理會。那人也是不信,暗怪王謝給自己添晦氣,憤憤走了。大家約定第二天清晨就到夥伴家一聚,看看夥伴夜裏究竟是不是發熱。

結果自不必說。次日清早一叫門,是那人媳婦應門,愁眉苦臉道今日漢子不能和大夥兒一塊兒上工了,病着呢。

幾人一驚,追問。媳婦便道漢子醜時身上滾滾燙,吓得她魂兒都飛了,這半夜三更的,一個婦道人家上哪找大夫去?哭着想起兩口子在床上說小話時,自家漢子很不屑地說康安醫館謝少爺判定他今夜發熱,還給了他丸藥,現在都快睡覺了,也沒覺得怎麽樣。她就在漢子的衣裳腰帶裏頭找,那藥丸油紙包着,幾乎都壓扁了。這婦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能冒險,将藥丸拿溫水化開,全部給漢子灌進去。

說來當真不敢相信,漢子喝完藥不過半個時辰,就出了汗,現在不燒了,正睡着呢,媳婦怕他反複,不許他今日上工。

——謝少爺真是神醫啊。至此,衆人嘆服,約着等夥伴好轉,親自去醫館道謝。

其中一人忽然想到,今日不是謝少爺跟興安醫館比試的日子麽?大夥做完工可得去打聽打聽,要是沒比完,就一塊過去給謝少爺助威。

這話一出口,立刻得了衆人擁護不提。

此時王謝,正在将最後一塊榆木板固定在蘇文裔斷骨處,手法娴熟地包紮起來。

蘇文裔看他跟平時一樣不急不躁的,忍了半晌最後沒忍住:“謝少爺,今日不是約了興安醫館比試麽?”

“是有這麽回事。”王謝毫不在意地笑笑,“一會就去。”

“謝少爺有幾成勝算?”蘇家不似別處,上至蘇掌櫃下至跑腿小厮,都見識過這位的醫術,所以問的是“勝算”。

王謝打好結,笑道:“你有私房銀子沒有?去盤口押罷,不會失望的。”

“謝少爺也知道有人私下開盤賭勝?”

“少掌櫃足不出戶都知道,我沒道理不知。”王謝笑容不改,“賭興安勝的是一賠二,賭我勝的是一賠五,這次賺銀子的機會甚好,自然不可錯過。”

王謝回家接了燕華,燕華表情哪有半分擔憂?王謝想到日前自己提了一句外頭有人開盤猜勝負,調侃問燕華有沒有興趣押一把。燕華的反應相當有趣——離開廳,片刻後匆匆返回,一手拿着二百兩銀票,一手拿着些散碎銀錢,統統交到他手上。

“少爺,您看看家裏還有什麽能當的,趕緊都當了罷,再找街坊四鄰借點,多湊些銀子去押。”

“咦,燕華你也轉性了?不是最恨我賭錢麽?”

“少爺會輸麽?”燕華反問,眉眼一霎時靈動之極,“明知必勝,不去押才是傻。”

聽到燕華對自己這麽有信心,王謝欣然一笑,用力摟燕華一把:“謝謝!”

巳時剛過,兩人不急不慢地步入“客滿堂”。興安醫館的一些大夫和弟子早已到了,個個看向王謝的目光都不善,嘲諷者有之,鄙視者有之,不屑者有之,緊張者有之,強自鎮定者更有之,就沒一個是心平氣和的。

——氣度、氣度不夠啊,王謝暗嘆,裴大夫就高深多了。

酒樓一層已經清出了一大塊地方,場地周圍,已經七八張桌子被人占了,閑聊着吃點心喝茶水,竟是将雙方比試看作一場熱鬧。還有幾位,看穿着不顯,那談吐舉止倒是同行,料想可能是過來看看兩家斤兩,過來聽聽興安醫館有什麽秘方。

空地中央,兩張桌子隔着一面屏風,遙遙相對,桌上文房四寶齊備,其中僅箋紙便有厚厚的一摞。上首也有兩張桌,卻是并排擺放。

王謝用眼一掃,心想還要人來評判?微微不悅。

“重芳你來了,燕華也來了啊。”說話的是王四掌櫃,旁邊跟着洛大夫和小吳。

王謝引着燕華轉身:“四伯到得早。”

“好好應戰。”都到這個時候,再問東問西就是沒眼力了,王四掌櫃也深谙此理,只擠了擠眼睛,悄聲道,“我可是把私房錢全押上了。”

王謝笑笑:“四伯不會失望的。”心想王四掌櫃果真有魄力敢冒險,就憑着自己辨過一回藥,救過一個人,便敢與興安醫館對上——“康安醫館”與“康安堂”字號相同,一看就知兩者關系,自己若是勝了還好,若輸了,王四掌櫃血本無歸,興安醫館給人看完病開方子時,再有事沒事暗示“康安堂”的藥不合适,他的生意必然大受影響。在這種情況下王四掌櫃選擇主動搭話,沒有貼着興安醫館,便是表明态度。

卻不知,王四掌櫃心裏也是有些後悔的,只不過見王謝氣定神閑,自己也騎虎難下,只得硬着頭皮,賭上一賭了。

洛大夫在旁,躍躍欲試道:“師父,一會徒弟陪師父上去?”

“一會有血。”王謝笑問,“你确定要上?”

洛大夫嘿嘿了兩聲。

王謝依然請小吳專門照拂燕華,将他安排到王四掌櫃桌上坐了,自己陪着還沒坐穩,就見門口一下子走進十幾個人,并沒有各自找地方坐下,而是恭恭敬敬等後面的老者緩步進門,才齊施一禮,朗聲道:“見過館長。”其中最末一個少年,正是裴回。

這位老者正是裴大夫,他擺擺手,大家才紛紛落座。王謝眼尖,裴大夫身後除了裴小妹、兩名陌生人之外,就是那天酒樓外頭遇上的兩人。

“重芳,”裴大夫和顏悅色地道,“勞你久等。”

“裴老先生。”王謝上前行了個禮,不忘用緊張希冀的眼神望一眼裴小妹,醫館衆弟子不約而同撇了下嘴。

裴大夫只作不知:“重芳的題目可都已備好?”

“裴老先生,今日莫非有誰過來做評判麽?”

“不不,”裴大夫笑道,“只是那日之後,老朽想起一事,思索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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