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認輸
“……評判決定了。”小吳小聲提醒。
“興安醫館的答案并不完全,謝少爺取勝。”
“不可能……”很茫然的蒼老聲音。
“來,老先生,您來看看。”少爺的聲音,依然是不卑不亢,不急不慢。
“這……莫非你遇見過?”
“早在《黃帝內經》脈論裏,就有說明,其上卷《素問》‘五髒別論篇’、‘五髒生成篇’皆有記載。《脈經》獨取寸口脈法,其論述與《傷寒論》之‘辨脈法’一致,其餘《千金方》《診家樞要》、《三指禪》等……”
少爺知道的真多,而且頭頭是道,好厲害,現在除了第一道題認輸之外,後面還沒輸過……又答對興安的題目了。
燕華心裏數着,旁人自然也在數數。兩邊你一道我一道的輪流出題,轉眼間王謝出了五題,興安一道未勝;興安出了四題,王謝除去開頭一道主動認輸外,剩下都說得分毫不錯。
裴大夫的臉色,不似剛進來時那麽悠然自得了。
他起初并未将王謝放在心上,在他看來,王謝雖然醫術不錯,似乎也有背景,但吃虧在年輕氣盛,無論年紀還是見識,他都能将王謝死死壓住。
王謝年紀輕輕,你說他擅長藥物也就罷了,畢竟藥材圖譜可以從醫書裏照貓畫虎搬下來,再有位好師父,弄個藥鋪藥園子之類,年青人記性一向好,各種口訣死記硬背也會了。
但是脈案不同,一人一脈,千變萬化,林林總總,沒有經年累月的實踐,絕成不了名醫聖手。這道理不止他明白,老百姓都明白,尋大夫看病時,誰不愛找白頭發白胡子的,就是因為年長者經驗豐富。
更令他驚疑不定的,是王謝對兒科、婦科竟也樣樣精通——這說明了什麽?說明王謝于脈案方面,是貨真價實高手,絕對不是背書背出來的新醫!
實在太托大了,獅子搏兔,尚且用盡全力。裴大夫想着,慢慢擡手,從自己袖中取出了題目。
王謝接過了題,看看,眼神終于微微有變,随即露出一個笑容,拿着題目走了。
裴大夫親自執筆,撰寫答案之時,也在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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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願親自出題,因為擔心撰寫的答案會被旁人窺了去,這些題目,全部來自于裴家獨有的秘方,以及珍藏的醫典。秘方和醫典從來不示外人,就是嫡傳弟子,也是要達到一定成就後才可以翻閱研習。
可是如果他不出題,這一次再被王謝答上來了,而下一題萬一己方答錯,那麽最好的場面也不過是平局,而後面題目的難度……興安醫館,怎麽能在一個年青人身上栽這麽大跟頭……裴大夫忽然心裏一沉:難道王謝背後果然有人,目的不是賭氣?
這麽一想,似乎也說得通了,自己當初主動去蘇家看王謝,不過是想為醫館搜羅良材,而王謝特意叫人露了一手,引起自己興趣,如果事先未經調查,他如何得知自己曉得那套功法?之後他開張時,別的醫館一律不邀,只請了自己,根本不擔心得罪同行,便是早有圖謀。
席間更提出求親的話,也應該是認出了侄女,故意挑撥的,依王謝目力,看出侄女易容絕非難事。随即軟硬兼施,順水推舟,自己竟入圈套,以為他想賭氣,其實他的目的就是今日鬥敗自己。一家傳承多年,人丁繁茂的老醫館,上上下下七八十人的醫術加起來,竟然比不過一個人,這家醫館,以後還怎麽在春城立足?!
好,好,好一個“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侄女婚事是個幌子,彩頭也是個幌子,王謝糾纏着彩頭不放,便是聲東擊西,隐藏了險惡用心,好算計啊好算計,這麽缜密思路,以及調查鋪陳,定然不是一人之力便可作成,有誰想對裴家不利呢?還是觊觎裴家的……裴大夫手腕不禁一顫,一滴墨從筆尖滴下,浸濕了紙——裴家秘方!
王謝題題取勝,自己必然要出些難題,而最好的題目,不就來自于裴家獨門傳承麽?
倘王謝等人——裴大夫已認定王謝身後有一股力量——心心念念是裴家獨門的秘笈,那麽自己正在撰寫的答案……評判雖然不通醫理,至少對答案有個大概印象,日後被人一套,以王謝口才和思路,說不定就從一兩句話裏套出些什麽。
就連王謝轉身前的那個笑容,也變得不懷好意,似乎在說“啊,終于進入正題了”。
裴大夫冷汗都下來了。自己這麽大年紀,怎麽能意氣用事,此險決不可冒。
若是醫館敗了,聲名必然大損,若是勝了,王謝堂而皇之進了醫館,自己起初光想着從他身上挖寶,其實卻是引狼入室,又沒有千日防賊之說,難保哪天不被王謝等人鑽了空子。
這明明是左右為難!
裴大夫想了又想,這兩難之局,有沒有解決之道?
答案是:有。
——棄卒保帥。
既然表面上雙方以一名大夫做賭注,那麽從約定上做文章 ,醫館尋個由頭,輸了,不過損失一名年輕大夫而已。
館裏的大夫有兩種,一種是本家,祖傳,一種是外姓,聘請或求學。年輕的本家沒幾個,而且絕對沒有一個人看過祖傳醫籍;外姓麽,醫館聘請的至少三十歲以上了,二十來歲的都是家境不好,從學徒裏挑出好學之人升上來的。
裴大夫打定主意,便長長嘆了口氣,将快寫完了的答案團了一團,慢慢開口道:“重芳,老朽,此局認輸。”
王謝停筆一愣,認輸?你出的題,你主動認輸?這是怎麽回事?
全場嘩然。
“族伯,您——唔……”裴小妹聲音剛剛響起,旁邊房匡眼疾手快捂住了她的嘴:“館長深謀遠慮,自有安排。你就別再冒失了。”裴小妹這才安靜下來。
裴大夫嘆道:“重芳,從方才的切磋來看,你也知道,老朽一直以來的題目,答案不是在典籍裏有所記載,便是積累大量經驗就能答出。”
王謝起身走到裴大夫面前,應道:“确實如此。”
“而重芳的題目,有些似乎就涉及到了獨門秘方。”
“不錯。”
“以秘方論,雙方各有獨到之處,對方難以答出不說,若是答對了,難免要追究秘方洩露之責。”
王謝面色不改,問:“裴老先生的意思是?”
“老朽應允醫館與重芳比試,不過切磋交流,眼下看來,重芳的基礎相當紮實,再出普通題目,未免是小瞧了重芳的本領,但本家秘方太過貴重,老朽一人實在不便外傳。”裴大夫面帶黯然,“在一般醫術上,既然重芳勝了一局,那麽老朽是寧願認輸的。”
——這句話的意思是:治療普通病人,咱們都差不多,我雖然認輸,不是醫館醫術不行,而是我有獨家秘方,寧可認輸也不能公開。
王謝可不知裴大夫心裏轉了這麽多彎彎繞,也不管裴大夫用什麽理由解釋,他只确認一件事:“那麽,裴老先生不僅僅指這一題,而是說,之後也不必出題了?”
“正是此意。”裴大夫道,“老朽恭喜重芳,杏林可是多了一位年輕俊傑。”
“哦?裴老先生,難道舍得一位高足麽?”
裴大夫暗想你又糾纏彩頭了,這次不能上當,便笑道:“難道重芳反悔?這裏每一個大夫,老朽都是心疼得很啊,若不是實在比無可比,也不會出此下策,只是一樣——”
“請講。”
“老朽不是人牙子,大夫也不是下人,人選重芳盡管挑選,但雙方可得你情我願。只要對方同意,老朽并無二話。”
王謝心頭一沉,跟他想的一樣,這才是最要緊的地方——他想幫裴回,不知道裴回是不是願意接受。
王謝再清楚不過,裴回看着聰明,其實是個死心眼,認定了就不變,甚至因此郁郁而終,要是對興安醫館有什麽留戀,或者已經認定興安醫館裏的某個人,那麽即使自己開出多高的價碼,裴回也必然堅定拒絕。
一念及此,王謝微微笑着,低聲道:“誠然,大家都不是人販,自然講究你情我願,可是裴老先生,如何安了全館上下的心?”
王謝所言不假,如果就這麽認輸,讓王謝把人帶走,證明裴大夫承認一個大夫的價值還不如裴家的秘方,那醫館的人心也就散了。
“重芳不必擔憂。”
裴大夫說完話,看看王謝,又掃了一眼自己帶來的弟子和大夫們,溫聲道:“年紀在十九歲以下的,都站出來。”
人群裏亂了一陣,稀稀拉拉走出七八人。有的不情不願,有的懵懵懂懂,也有一些機靈的,躍躍欲試兩眼放光。裴大夫再看看人群,大部分弟子的表情是震驚,小部分是面無表情。
裴大夫頓了頓又道,“秋城弟子也算。”
又走出二三人,裴回也在其中,一張小臉兒緊巴巴地強自鎮定。
裴大夫面帶微笑,站起身來:“王大夫雖然年輕,但是在醫道上的造詣,大家有目共睹。而且雙方自願,有不願去的,并不勉強,願意去的,不算帶藝另投,背叛師門。大家都是青年俊傑,将來的中流砥柱,趁着年輕,博采各家之長,更易增長醫術——自然,恐怕你們對老朽寧願認輸,也不公開獨家醫典之事,心中不豫。可是從方才的比試中也能看出,王大夫手中,也有不少獨門典籍,老朽看來,并不輸于興安吶。況我館與王大夫平素沒有過節,更無宿怨,兩家并不交惡,又各有所長,正是學習的大好時機。大家日後造詣,恐怕還在老朽之上,前途無量啊。至于老朽将秋城一脈算上,也是一視同仁,希望秋城子弟也能獲此良機——重芳有所不知,秋城興安的歷史,比春城館更為悠久,也更有底蘊,畢竟秋城館,是裴家所開第一間醫館,這些子弟,個個都是良材美玉,人中龍鳳。”
這番話下來,就将賭勝一事,化為了相互學習互通有無,又解釋醫館不是不看重大夫,而是還有更好的發展機遇,解決了衆人對他“重秘方而輕人”的不快。另外,也是向王謝暗示,秋城的大夫醫術更高明,你最好中意秋城的。
再看衆人的臉色,果然緩和,那站出來的十來個人裏面,倒是有一大半都露出笑臉來。裴大夫說得對,兩家又不是翻臉為仇,換個地方而已,說不定還能幹得更好呢。
> 王謝聽了,心裏稍稍松口氣,面上笑道:“多謝裴老先生擡舉,那麽,在下可以開始挑選了麽?”
“自是可以。”
王謝心裏恨不得拉上裴回就走,可是表面功夫必須做足,不能讓任何人看出用心。況且看裴回表情是遲疑的,他就更不能急着指人。
裴大夫給了他臺階,他自是投桃報李,再想想自己為了裴回弄出這麽個場面,還無辜牽連到裴小妹,未免有些對不住人家。而且這攤子鋪得太大,對自己沒什麽好處,自己一向喜歡悶聲發大財,目的也是跟燕華安穩悠閑過日子罷了,有些小名氣可以,跟大醫館鬧僵,就是不智之舉了。
沉思片刻,王謝微笑着揚聲道:“裴老先生一片苦心,知道我新立醫館,名聲不顯,人手不足,便用比試之法,助我揚名,實在感激不盡。王謝在此謝過!”說着,對裴大夫躬身一禮。
興安醫館衆人愣了,裴大夫愣了,王謝這話說得真誠無比,禮也行得鄭重無比,任誰也聽不出譏諷反語,反而是給他們捧了一個大大的場。
王謝又道:“實話實說,我這邊是新人新館,但确如裴老先生所言,在下手裏确實有一些秘方醫典,其中之一‘三息散’的功效,大家也都見到了。因此在我醫館裏,也不會虧了大家。”
這又是給衆人一劑定心丸。
之前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就在裴大夫和王謝前後幾句話裏,轉眼變成一派祥和了。
見衆人雖然不解,但明顯高興的神色,王謝這才向站着的十來人道:“裴老先生也說過,大家都是你情我願,不知有哪幾位是不願意到我這邊的,請站到這邊來。”
正要自薦的三四人怔了一下,擡起腿才反應過來王謝說的是“不願意”,于是腳步趕緊縮回去。
而五六個無可無不可,或者不太願意離開的人,想邁步,又覺得貿貿然站出去,似乎……不大合适。看看雙方的氣氛,根本不像對峙,明明是交流,兩邊帶頭人之間也一團和氣,這個時候明确表示拒絕,會不會同時惹得兩邊不快?
猶豫片刻,走出來的有四個,随後猶猶豫豫地,又走出一個低着頭的少年。
王謝恨鐵不成鋼,只想仰天長嘆,叉腰怒罵:裴回啊裴回,老子折騰這麽久就是為了你,你偏偏站出來作什麽!
氣歸氣,還是得下功夫。
先是在願意的人之間挨個看看,笑着點點頭,而後來到拒絕的人旁邊。
“五位,”王謝很恭敬地問,“五位不願加入,敢問可是對在下,或者對在下的醫館有什麽想法,或者自己有什麽打算麽?”看五人面帶疑惑,王謝笑着解釋,“是這樣的,在下想将醫館辦好,總要得知自己的短處,所以五位不妨告知一下原因。”想想又加了句,“單獨告訴在下也可以,在下絕不外傳。”
其中一個年青人,見王謝說話很是客氣,便痛快地道:“這與王大夫無幹,我是裴家弟子,師父待我恩重如山,背出師門實在非我所願。”王謝點頭稱是。
另一個人也附和着點頭,他也一樣。
第三人則紅着臉,聲如蚊蚋道:“那個,在下尚未婚配,在興安心有所屬。”意思是為了媳婦哪都不去。
食色性也,王謝非常理解,怕怕他肩膀:“祝你得償所願。”
還有一名,皺着眉頭道:“在下是秋城人,妻兒老小都在秋城。”
故土難離,王謝笑道:“明白明白。”
最後還剩一個人,就是裴回。
雖然王謝很想咬牙切齒地抓着裴回衣領來回晃,咆哮“裴回裴容翔你這個傻小子缺心眼短命鬼快點給我清醒啊清醒老子我是要幫你不是要害你”,可還是和顏悅色,當先開口道:“容翔,還記得我麽?”
裴回點頭,王謝回頭向裴大夫主動解釋:“我倆有過一面之緣。那日令侄女在街上和我小小争執之時,還是這位容翔解的圍。想不到,今日是這樣重遇的。”
裴大夫笑道:“說不定也是緣分,不然,秋城來客不少,怎麽只有容翔和重芳遇上了呢?”
王謝也随之微笑,兩人一起看向裴回。
“容翔,你有什麽原因麽?”王謝輕聲問。
裴回一臉苦惱,看全場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本就緊張的身體更僵硬了幾分,期期艾艾地道:“我、我不是因為王大夫的緣故,因為我、我是外門弟子,那個、那個……”他滿臉漲得通紅,不知怎麽說合适。
王謝不慌不忙地笑笑,做了一個非常善解人意的動作——袖子一遮,耳朵貼近裴回的嘴唇——暗暗咬着牙想,要真是“那個人”的原因,老子只規勸你最後一次,你沒救了。
裴回先是驚慌,後來見王謝沒有其他動作,便定定神,小聲說了緣由。
而王謝的表情也先一滞,而後變得古怪。
為防出錯,王謝确認了一遍:“這就是唯一原因?沒有其他?”
“沒有了。”裴回老老實實回答,很是沮喪的樣子。
王謝也小聲道:“我幫你解決了,你來不來?”
裴回咬着嘴唇,想了想,點點頭,目光稍微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