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拐騙得手小裴回
王謝哈哈一笑,湊到裴大夫耳邊說了幾句話,問:“裴老先生,您看……”
裴大夫打剛才就暗道不好,他想法子不着痕跡地拉開跟王謝的關系,偏偏王謝又是道謝又是行禮,反而拉近了跟興安的距離,這個隐患務必要想法子了斷幹淨,他得趕緊回去厘清思路。
好容易王謝對一個人看上眼,他再一瞅裴回:秋城的,與自己不親;外姓弟子,沒得親傳不會洩密;窮苦出身,沒有根基沒有人脈;雖然年紀輕輕就當了大夫,卻是一步步剛剛熬出來的,要想真正名利雙收,起碼要再過六七年……種種相較之下,将來的一點利息實在微不足道。裴大夫撚須笑道:“适才老朽說過,連背出師門另投都不算,這五年學資又算得了什麽,老朽說過做得了主,自然一筆勾銷。”又怕王謝反悔,忙做了個順水人情:“這樣,老朽就在這裏立一個兩清的字據,如何?”
王謝瞟裴回一眼,見裴回眼睛瞪得圓滾滾不敢相信的樣子。王謝心說倘若“還不上學費”是你的借口,我不拿條繩子把你捆屋裏餓上三天三夜,就把姓倒過來寫!
還好,還好,裴回驚訝過後是一臉感激和過意不去:“謝謝,謝謝裴館長!”
王謝心裏好大一塊石頭,終于轟然落地,維持着一點笑意:“那就麻煩裴老先生了。”
裴大夫寫完字據,交給裴回,裴回雙手接過,小心放在懷裏,再次道謝。
裴大夫仿佛不經意地問:“不知重芳怎麽選的容翔呢?”
王謝笑道:“因為這些人裏,他最年輕。”
裴大夫聞之愕然,勉強笑道:“難道不是因為醫術和……出身?”
王謝解釋:“他們年紀相若,醫術自然也相仿,貴館教出來的人絕不會差,所以我挑一個年輕的。”
裴大夫哭笑不得,自己動這麽多心思,王謝的挑選标準竟然是歲數?
不過對他而言,一個裴回也不是什麽損失。
王謝想想裴回過意不去的表情,怕裴回日後再去還這個免去學費的人情,添上一句:“裴老先生如此爽快,在下‘三息散’的方子,便聊表謝意罷。”
——這個謝禮可夠重。誰都知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良方千金難買,王謝足見誠意。
裴大夫忙稱謝,心裏又咯噔一下,王謝不是不識貨,敢把這麽有效的方子,随便拱手送人,他那夥人手裏絕對有比這個好上十倍百倍的東西,或者,仍然是拉近興安的另一招數?那好,餌料我吃了,魚鈎給你吐出來罷:“重芳言重了,這配方足抵學資,容翔日後與興安無幹,還請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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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對裴回道,“容翔啊,恭喜你,從今以後可以一展長才,日後見面,老朽要尊稱你‘小裴先生’了。你一會回去收拾東西,便去康安醫館罷。在秋城還有什麽緊要之物盡管列出來,下次給你一并帶來可好?”裴回點頭。
裴大夫意思是承認以王謝這個配方,換得裴回跟興安醫館兩清,再不是興安之人。
這話正中王謝下懷,既然裴大夫如此上道,他也不客氣了,當即笑問:“容翔,你随身行李可多?”
裴回道:“并不多。”
“抱歉我現在有些事必須要做,不然就幫你過去收拾行李了。你直接過來吧,酉時前到康安醫館,酉時後就到我家。”手邊不缺筆墨,王謝分別寫了地址,吹幹墨漬,又在腰上解下一個小荷包,一并遞過去,笑道,“既然從今以後你是我醫館的人,這個給你,裏頭的錢是定金,有什麽話等晚上再說。”
他猜測裴回手頭沒什麽積蓄,老實人又要面子,欠興安醫館學資的事,就是前思後想老半天才說的,還不敢大聲。王謝怕他一會再因為什麽花銷為難,想給他點錢必須立個名目,要不肯定不收。
裴回聽王謝說錢是定金,不是白給,王謝現在也算他頂頭上司了,便雙手接過,很恭敬地道:“多謝王先生,我一會就到醫館。”
裴大夫微笑提醒道:“小裴先生,該改口了。”
裴回一愣:“館長……”
裴大夫笑吟吟道:“那邊才是館長。”點點王謝方向。
“館長,”裴回甚是不安,“您不會怪我……”
“這又不是壞事,怪你什麽?秋城那邊也不會怪你。”裴大夫想着趕緊把裴回送走,便道,“老朽行得慢,你先回去整理物品吧。”
“是。”裴回規規矩矩給裴大夫磕了三個頭,轉身又來到他十一師兄房匡面前,“房師兄,謝謝你的照顧。”說着,也給房匡磕了一個頭。
房匡趕緊扶他:“阿回,千萬別這麽客氣,我還要謝你一路幫忙呢。你回去整理東西時,別忘了把自己的物件列個單子放我那裏,安心在春城好好幹,秋城裏有我在,你所有物事保證一樣不落帶過來!”
沒想到這場切磋竟是如此收尾,房匡起初很是不快,後來想到也許王謝真有背景,他和裴回關系不錯,就能間接搭上王謝這條線,多個朋友多條路,日後沒準是個助力,因此說話口氣透着熟稔周到。
“嗯,謝謝房師兄。”裴回又向裴小妹以及同來的秋城衆人行禮道別,他雖一直以來地位低,但現在已經不屬興安了,加上秋城衆人都是以帶頭的房匡為主導,房匡對裴回熱情,這些平時交情一般的人也不好冷着臉。
只有裴小妹嘟着嘴:“阿回,我舍不得你,你別跟那個庸醫學壞,他油嘴滑舌,一肚子花花心腸,你可別被他騙了。”因為裴小妹與裴回年紀最為接近,裴回又是個好脾氣的,一路上裴小妹有事就拿裴回當小跟班,随叫随到頗為稱心。這次裴回離開,她心裏很不高興,可房匡提醒她,此次比試,要不是有裴大夫用整個醫館跟王謝切磋,就看王謝的醫術,恐怕她自己早把自己輸掉,而不是一個裴回了,如果她再跟王謝說話,被王謝騙了,還不知道有什麽後果呢。
裴小妹想到裴回離開的緣由,是從自己貿然去找王謝挑戰開始,只好壓下了争強鬥勝的心思,很認真對裴回囑咐:“阿回,要是他欺負你,你就回來讓館長做主。你在那邊要堅持住,以後我會好好學習醫術,等我學成了,再跟他比試,把你贏回來。”
裴回見她依依不舍的樣子,只有連聲感謝。
秋城一行人都在興安醫館附近的一家客棧下榻。裴回先向櫃上借了筆墨,想想,寫了幾樣物品算是秋城家當,拜托櫃上轉交房匡,而後回到房中。他與另一位大夫同住一間,随身東西确實不多,就一只醫囊,幾件換洗衣物,擺放得又甚為齊整,沒有一刻鐘便收拾好了。
看天色還早,裴回将包袱往身後一背,拿着王謝寫的地址字條,問了客棧小二,慢慢向興隆前街的“康安醫館”行去。
——康安醫館。
裴回看看合攏的兩扇門,念了兩遍門上的匾額,有些奇怪。王大夫勝了興安,這麽大的事,就沒有往來恭喜的人麽?而且,怎麽這青天白日就閉門謝客了?他硬着頭皮上前敲門,等了會子沒人應,疑惑間,正好旁邊果子鋪的夥計看見插嘴:“小客人,這家新開張,下午關門不落鎖,裏面有人,只管進去就是了。”
裴回道謝,又用力敲敲,再一推——虛掩的門開了,帶起一串叮叮當當的銅鈴聲,小小吓他一跳,定睛看向大堂,空無一人。
“請問,館長在麽?”裴回揚聲問,一邊打量四周,暗奇為何醫館立着藥櫃,又挂着水牌,仔細看了兩眼,上頭寫的不是藥材,而是各類丸散膏丹,“三息散”俨在其中,另外還有“八荒鎮痛丹”“活絡膏”“消積丸”等等藥名。
“……容翔終于來了。”随着話音落下,大堂側後方的藍色門簾一掀,露出王謝的笑臉,“行李先放下,放哪裏都行,進來坐。”
“王……館長。”裴回擱下包袱,走進中堂便要行禮,被王謝一把扶住,“別,不是早就說過,叫我重芳麽。你走急了吧,先歇會,案上有茶,自己倒着喝。”
口氣自然,舉止随意,全然沒規矩的樣子。
裴回緊張道:“可是我不過是個新醫,您是館長。”若王謝是普通人,他也不至于手足無措,可王謝不僅是個大夫,還是個館長。裴回在秋城館,規矩甚是嚴格,任何時候、任何場合看見輩分比自己高的人,都必須行禮,等對方同意之後才能繼續之前的事。他除了每月定期的五天聽課,剩下時候基本連館長的衣角都見不到。
即使抛開館長的身份,王謝也是醫術高超的大夫,對裴回而言,那就是前輩,他哪敢對前輩不敬啊。
王謝稍微有些苦惱地撓撓頭:“那叫我大哥吧,這位是我的家裏人,你燕華大哥——先別忙問候,我正要給他灸艾,過一會再給你倆正式引見,你在我這裏先随意走走看看,聊天說話也行。”
裴回一進中堂就聞到艾絨的味道,此時順着手勢,才看見王謝身側榻上平躺着的燕華。這人他上午見過,一是王謝目光經常往那個方向打量,二是這人特征實在太鮮明了,雙目失明雙手變形,旁邊放着盲杖,非常容易記住。
而且那根盲杖也眼熟,再看這人身量,裴回知道,這就是兩次在酒樓前将頭埋在王謝肩上的人。
“容翔,臉都紅了,想什麽呢?”
“啊——沒、沒什麽。”
王謝一邊給燕華灸艾,一邊說:“燕華目前還看不見,所以容翔說話的時候,要先叫一聲名字,讓他知道你要和誰說話。屋子裏的東西,也不要亂了擺放位置,不然他找不到。地上保持幹淨平整,別放東西,防止他絆倒……”
裴回聽王謝不停嘴地說了一大串話,全部內容分析總結起來,一言以蔽之就是怎麽和燕華在一起生活。
直到王謝說完,裴回才小心發問:“我——王大哥,”剛開口說了一個“我”字,想起王謝囑咐的第一條,忙改口,“王大哥,我在醫館做什麽?”
王謝聽得一愣:“我剛剛說的,容翔可記下了?”
“記下了。”
“你就做那些啊。”
輪到裴回愣住:“王大哥,像您所說,那我每天就是陪燕華大哥走走,逛逛,聊天,請脈?”
“哪有這麽簡單。”王謝微微眯眼,笑道,“再過些日子,燕華的手不能動,有容翔你忙的。還有,直接稱呼我的字‘重芳’即可。”
裴回以為還像在秋城那樣,先讓他做跑腿辦事的學徒,想想自己新來乍到,王謝當然要試着用用看,兩邊磨合磨合,于是點頭道:“沒問題,我照顧過人,重芳大哥可以放心。”
誰知王謝笑眯眯道:“我不在的時候,容翔就陪燕華,我在的時候,自然不必容翔陪,容翔只要看好醫館,出出診,賣賣藥也就是了——哦,容翔是擔心薪酬麽,你是喜歡錢還是喜歡書?喜歡錢,咱們用銀子結算,喜歡書,咱們用醫書結算。”
“不是薪酬的事,我、我是新醫。”裴回再一次強調,“醫館裏新醫一年內不能獨自看診。”
“那簡單,我就算你已經一年了。”王謝終于露出嬉皮笑臉的真面目,“說實話,我從打算當大夫起到今日醫館開張,前後時間也沒超過一個月。這兒用不着大醫館的規矩,規矩都是他們揚名兼斂銀子用的。還是那句話,能醫好人便是良醫,別的都是細枝末節,不用理會。”
作為一名新晉大夫,裴回聽王謝安排他獨自看診,當然很興奮,但是——“重芳大哥就不怕我将醫館搞砸麽?”
“怎麽會搞砸。”王謝道,“興安醫館的高徒不會如此不濟。”
“我是外門,不是嫡傳。”裴回趕緊解釋,“連正式的師父都沒有,醫術……不高。”說着,低下頭。
王謝毫不在意:“沒關系,你有本事,就做,你沒本事,就練着做。”
這話說得好……無賴。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裴回也盡了自己提醒的責任,便點頭應承:“我會努力的。”
“那就沒問題了。不過既然你說自己醫術不高,那我就把薪酬折算成醫書藥方給你罷。”
“——醫書藥方?”裴回失聲叫出來,來不及想自己的薪酬怎麽變成典籍了,就急忙擺手,“這個可不行,太珍貴了,新醫最多只能拿診金的三分之一。而且重芳大哥你那張三息散的方子很貴重吧,我實在不知道怎麽還……”
“都說了你自己坐診不算新醫,聽話。”王謝道,“這樣,給你兩個選擇,一是你出診的所有診金都給櫃上,你在這裏呆三年,之後去留随意。二是診金交給櫃上三分之一,剩下歸你,你幹滿七年,之後也是去留随意。”
這兩個選擇,哪一個都很奇怪。不過在王謝看來,三年都是多的,裴回只要在治傷期間幫他照顧燕華就好。
“我願意選第一條,可是……”裴回猶豫道,“租房子還有日常開銷……”
> “住我家或者後堂都行,衣食住行跟我們一樣。”
“啊?這怎麽使得?”
“這怎麽使不得?還是你日後有什麽打算?開醫館?收徒?行走江湖?”
“沒、沒想那麽多,就是靠醫術這門營生,吃口穩當飯。”
“我這兒不穩當?”
“不是不是,重芳大哥你想得太周到了,對我太好了,我挺不習慣。”
“那就慢慢習慣,然後安安穩穩在這裏呆着,能做到嗎?”
“能!”
——這孩子真老實,怪不得少爺肯為他繞這麽大一個圈子。
燕華在榻上,聽得心情愉快。
不過,少爺似乎始終沒有問裴回的年齡籍貫家裏情況等等等等,怎麽就确定他會留在春城呢?
在回來的路上,燕華問了王謝這個問題。
“這個話題我等着你去發掘啊。”王謝笑道,“探詢他具體情況的任務交給你了,怎麽聊都沒關系,也省得一開始不知道說什麽。”
“好的,少爺。”燕華說完,又有些擔心地問,“他——好相處麽?”
“你盡管放心,他特別容易相處。”
“那,我是稱呼他少爺,還是先生?”
“直接叫他容翔,沒那麽多講究——不過燕華,你為什麽還不肯叫我‘重芳’或者乳名呢?”
“少爺……”
“好好,別不高興,随你願意——”
燕華正想着王謝之前的話,忽聽不遠處一陣腸鳴,似乎……果然王謝略帶調侃的聲音:“容翔,忘記吃東西了罷?你去後院小廚房找找,應該還有點心,先墊墊饑,晚上咱們加菜——會做飯不會?”
“不會。”
“有沒有忌口?”
“沒。”
“飯量有多大?”
“差不多一斤白飯。”
“一斤?”
“嗯,一日一斤……很多麽?我不白吃飯的,別看我瘦,我有力氣!”——咕嚕嚕。
“好啦好啦,別挽袖子,也別臉紅了,去吃點心罷。”
“哦。”
腳步聲漸漸遠了,王謝小聲問:“燕華,覺得他怎麽樣?好相處吧。”
“嗯,他人很好。”
看見燕華唇角的笑,再想想裴回的表情,王謝笑道:“燕華,快點好起來,我告訴你,容翔動不動就陣紅陣白地變臉色,可有意思了,不看吃虧。”
“燕華也很想好起來,只是……”
“就怕你不想,只要你想,就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