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三人行中兩人行

“燕華大哥,我姓裴,名回,三國裴潛的‘裴’,‘雙魚自踴躍,兩鳥時回翔’的‘回’。呃……字容翔,是那個‘因勢合變……遇時之容’的‘容’,回、回翔的‘翔’,今年一十七歲。”裴回站得筆直,帶一點緊張地介紹完自己,行了一禮。

之前沒跟燕華離得這麽近,現在他靠近了看,雖然燕華臉上和頸項上又是針印又是炙痕,有些吓人,但裴回在醫館呆了五年多,平時看慣了這個,自然将之一一忽略,剝落瘢痕後,眼中便展現出一張帶着恬淡微笑的清隽面孔。加上燕華舉止間無意流露的文雅氣質,弄得他說話不由得便文鄒鄒起來。而且,就沖王謝對這位燕華大哥的重視勁兒,他也得擺正了态度,恭敬對待。

燕華聽着,不禁微微一愕,印象裏,似這般鄭重其事地介紹姓名,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年前還是五年前,抑或更早?可是自己……他這一沉吟不語,裴回繃不住了,不知道燕華對自己是否有什麽看法,疑問兼求救的目光溜向一旁王謝。

王謝咳了一聲:“裴回行禮了,燕華,你是我家人,這裏也沒有別人,裴回可以信任。”

這話一出,二人均有了想法。

裴回第一就是感動,王謝自從看見自己以來,對自己都是十分親切,現在更不把自己當外人,這種感覺,從自己八歲父母雙亡時就再也沒體驗過,實在太好了。第二想到的就是,聽外面很多人說,燕華只是王謝的粗使下人,但是現在看來,燕華果然是有些秘密的,并不能與外人言,才被旁人誤會。就是麽,這樣一個言笑晏晏風度翩翩的人,怎麽會是下人。

——這倒是他一廂情願誤會了,燕華是這一個月身心雙重調養才變的。

而燕華這邊,想到的是:“少爺為什麽會突然這麽說?”

裴回可以信任,這他早就知道了,因為王謝最近做了什麽事、結識過什麽人,都不瞞他。而且在王謝的帶動下,他也稍微接觸了那些人和事,雖然看不到衆人的表情,聽說話聽行動也能略略猜出對方品性,除了湯明江,沒一個不是正經人的。王謝看好裴回,那麽他就相信裴回。

所以王謝話裏的潛意思是,他可以在人前,漸漸表露本性麽?不是一個小厮,不是一名下人,不是“那個地方”的人,而是他自己?

——試一試又何妨?猜中了少爺心思固然好,猜不中,不過是增添一些笑料,讓裴回不那麽緊張也無妨。

燕華想了一停,于是拱手,微微躬身施禮。

熟悉而陌生的字詞,從記憶深處零零散散飄出來,彙成句子,慢慢自唇齒間流出:“容翔,在下姓柳,名菀(音“遇”),字燕華,虛度廿三春秋。《小雅.菀柳》之謂,《邶風.燕燕》之燕,‘輕蓋承華景,騰步躡飛塵’之華。敢以請。”

“啊?這個——”裴回驚慌得兩只手都不知道怎麽放了,趕緊上前一步扶住燕華,“燕華大哥,您折殺我了,這、這麽鄭重……”

王謝在旁一挑眉,正色道:“容翔,你是正式行禮,因此燕華正式答禮——好了,客套就這麽開頭一次,以後都是一家人了。我們這就回家。”心頭暗喜,燕華肯說姓名,還行了這麽個平輩之間的文士禮,那就已經不把他自個兒當下等人了,這也是承認自己之前的言語——他是家人。

不過,能讓燕華用這麽文雅的書卷詞句自我介紹,倒是意外收獲,說不準慢慢就能解了他另一個結……嗯,裴回,幹得好,以後要好好利用,多加利用,大力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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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回并不曉得王謝心裏已經打着算盤,準備這樣這樣,或者那樣那樣壓榨自己了,他現在以為自己果然知道了燕華的秘密,又是感動又是緊張,說話語無倫次:“哦,好——那個,柳大哥,啊不對,燕華大哥,您放心,我在外面不會叫錯的。還有,您別笑話我,我真沒學過這麽正式的禮,特別的那什麽……受寵若驚,對對,叫受寵若驚。其實……其實我小時候沒讀過幾天書,就認了幾個字兒,名字和表字都是後來央學館的先生起的,他當時便是這麽跟我說的,我全背下來,遇到像燕華大哥您這樣,一看就是有學問的人,就照背,省得出醜。可是,可是這樣跟我回禮的,只有您一個,我、我、小人是不是上輩子積德了……”

聽他連“小人”的自稱都冒出來,燕華清淺一笑:“容翔只認識幾個字,便從學徒做到大夫,憑着這份毅力,以及大夫的身份,這禮可以受。之前沒有人回禮,想是因你還是學徒的緣故。況且,此禮算不得重。因我長你幾歲,對你回的是平輩之間,長兄答謝幼弟之禮。你不必擔心,既然少爺說了大家是一家人,日後自然再不用這些虛禮,不會讓你尴尬了。”

“那就好……”裴回見燕華對自己也是語氣自然,态度親切,心裏又是一暖。

他這個人,因為童年失了雙親,別的孩子撒嬌耍賴時有娘親疼愛,淘氣惹禍時有爹爹出頭。而他,全沒有,東家蹭一口飯,西家蹭一口飯,就這麽晃蕩着,羨慕別人家的天倫之樂。

後來年紀大一點更懂事了,一是臉皮薄怕打擾別家,二是看見別家父母子女相處又心酸難過,他想幹脆一個人,找個長期餓不死的營生算了,看見醫館招學徒,夥食全包,學費可免,只要日後在館裏長期挂牌行醫。他靠着識字和認真,從一名見習學徒做到正式學徒,最後如願當了大夫。這些年來裴回都是一個人挺着,多難過多高興的事都沒人分享,累了病了自然也是自己扛,做選擇沒有人指點,決定了沒有人評判,因此身邊只要有人對他好,他就會想法子努力回報,說白了只不過想從中汲取些溫暖而已。

之所以老實勤快,兢兢業業,也不過是想讓別人對自己有些好感,能喜歡自己罷了。

于他來說,王謝,甚至春城,起初和他沒有半點幹系,但一個陌生人,能對他說出“感覺親切”這四個字,天知道他當時心跳得多快。而且王謝對良醫的理念也與他的相似,還有興趣也相仿——他接觸不到貴重藥材,而經絡就長在自己身上,醫術便以針灸為主,漸漸也成了愛好。

那時候裴回真是想偷偷找王謝聊天來着。

可惜前些日子不得空,好容易後面可以自由行動,王謝又要和醫館切磋,裴回怕自己耽誤事,不敢過去。其間在路上匆匆遇見,最多點頭而已,他深感惋惜。又想到春城秋城相隔千裏,以後見面怕是難了。

裴回不呆,只是死心眼。十一師兄房匡不似旁人和他說話時冷冷淡淡呼來喝去,他便收拾東西跟着房匡過來春城。其實他心裏明白,有他沒他都一樣,這是十一師兄的講話習慣,對泛泛之人都客氣,而他偏偏抓着一點不放手,就是自我安慰還有個人對自己好,而不去想裏面到底有幾分是真的特殊。

外界風評良莠不一,但醫術委實高超的謝少爺,一見面就對自己溫和親切,還很善解人意,給面子不讓自己衆目睽睽之下顯得尴尬,又在衆人之中毫不猶豫選了自己,這樣從未有過的溫暖貼心,你說,裴回有什麽理由不會動心?

王謝在場中問到有誰不願留下時,裴回真是掙紮了很久。

他敢因為一點虛假的溫暖,不顧完成每年貴的吓人的診金定額,毅然跟着隊伍來春城,自然也敢因為一句親切的話語而留。

他想留下,但是給王謝添麻煩,就不是他的本心了。自己一年診金不足,不過多留一年,可是與興安醫館有合約在身,五年學資暫且不論,違背合約還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償還。王謝對他再好,也沒有給他花錢的義務,他不能拖累人家,是以選擇了“不願”。

——可是有誰知道,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的事,竟然落到自己頭上!<接下來的事,無論是聊天,還是一起吃飯,這兩個人态度,更是裴回始料未及。帶給他的感覺,就像是對待一個出門很久之後回來的小弟弟。

一直到躺在客房柔軟的床上,裴回都覺得是在做夢,可又不對,因為大腿上已經被自己掐青了,這麽疼都沒醒,那就是真的吧。

趕緊睡趕緊睡,明天要跟着一起打拳練功。

……或許,他可以再早起一點兒,去燒個水,或者打掃打掃庭院?還有,自己是不是也該學着做飯了?

“少爺,以後容翔就住這裏麽?”王謝卧房,燕華伏在床上低聲問。

燕華很少主動提一些問題,王謝不是他腹中的蛔蟲,不知他的想法,但只要他有疑問必然要認真思考作答,聞言停了手裏換藥的動作,忙問:“是不是你覺得不自在?那我叫他明日便走。”

燕華連忙道:“燕華絕非此意,容翔他孤身一人,挺不容易的。”

在三人回來的路上,燕華也聽到了,裴回童年時父母雙亡,就是個沒人疼的孩子。晚上在一塊吃飯,王謝給他夾個菜他都感動得跟什麽似的,自己沖他笑笑,王謝就低聲說“他臉又紅了”。加之對于自己,裴回也很是親近,聽他語氣除了一開始的緊張,之後就是喜悅,甚至有些小小的……依戀?

燕華覺得自己也沒做什麽,只不過在少爺說裴回很清秀就是太瘦的時候,無意說了如果不怕自己一雙手,能不能摸摸看,裴回就趕緊湊到跟前,抓着着自己的手放到他臉上,而自己覺得有趣,順便摸摸他的頭,還拍了拍,仿照少爺平日的語氣說了一聲:“裴回乖,聽話,太瘦了一定要好好補補。”

之後裴回待自己就像對待什麽易碎的寶物,比少爺有過之無不及,周到得連少爺都開始吃味,偏裴回振振有詞:“重芳大哥,您說了過一陣子要給燕華大哥治手指,要我幫着照顧,我這不是先練習着麽?還是,裴回哪裏做得不對了?”弄得少爺聲音聽起來酸酸的:“以後燕華習慣你照顧,我怎麽辦……”

裴回和少爺關系真好,是不是?自己也很喜歡有這麽個小弟弟圍着打轉,要是讓他搬走,他嘴上定應承着沒問題,可是心裏還不一定怎麽想。裴回身在異鄉,人生地不熟的,怎麽好留他一個在外。

王謝在燕華身後,看不見燕華臉上的神色,想了想,試探追問:“那,跟我在一起不方便?”想想也是,他那一段非常糟糕的過往,恐怕讓他很難習慣和人長期同居一室。

燕華不敢回答。

因着裴回睡在客房,他便第二次在王謝床上歇了,只不過感覺已然完全不同。

上一次王謝燒得昏迷,他下身又懷着不便,雖上了床,也怕出什麽意外,擔憂得不敢合眼。此次則完全沒有顧慮,王謝給他治傷,把他都看光無數次了,而且兩個人還有過肌膚相親,再加上燕華對着王謝惟命是從,還有什麽必要矯情?

可是他也有點怕。

——倘日日如此同塌而眠,他定然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亂想了,真是……不忍心又舍不得。

他一不說話,王謝心思轉了幾轉,笑道:“燕華,我記得,你之前住的那間小破屋子,不是空着呢麽。”

燕華身體微僵:“嗯。”

王謝撫着他的背,道:“那麽總管大人,準不準許把已經捂熱了的錢袋子拿出來,将那間房翻修一遍?”

一場賭局,有人歡喜有人愁。

王謝當真将二百兩全部押上,一賠五的比率,除去賭場抽頭,拿回八百多将近九百兩。押他勝的人不多,不過蘇掌櫃那邊的江海和東方管事兩人心情顯然非常好,洛大夫走時更是滿面紅光哼着小曲兒,全然沒有見血時的虛弱。而蘇掌櫃和王四掌櫃的喜意中,則有一點隐藏的懊悔。

九張銀票一共八百五十兩,連同三十幾兩現銀一到手,王謝全部交到燕華手上,将燕華之前拿來裝錢的小布袋子撐得鼓鼓囊囊。

摸摸實在是擱不下,燕華琢磨着再弄一只口袋,狡兔三窟,銀錢也分作兩處放更好。他捏着錢袋正琢磨,王謝就調侃:“趕緊放懷裏捂熱乎點,省得銀子還沒捂熱就花完了。”

燕華反倒有些擔心:“少爺,您以後還會不會……去賭?”賭桌如流水,贏錢易輸錢也易,他在開場前把所有銀子拿出來,甚至表示要當東西下注,是怕王謝信心不足,表示支持之意。如今王謝勝了,若是再像花天酒地那時一樣……王謝安他心的方式非常簡單,将人一把摟進懷裏,貼着他耳朵說:“我只在一種情況下才會賭,那就是有人跟我拼醫術——白賺的銀子,不要白不要。”

燕華耳根果然飛起一片薄紅,點頭應是。

聽到王謝用下午兩人剛說過的話打趣他,燕華側過頭笑笑:“雖然錢袋子還沒有捂得很熱,可是,準了。少爺要多少?一百兩夠不夠?”

“太多太多,還是給我一半吧……唔,往裏躺躺,我也上來了……你覺得我們這般這般……”王謝換好藥,吹熄燈火,和燕華并排躺着,慢慢睡去。

黑暗中,一只手平平探出被子邊緣,捏住了另一床被子的一點被面。

唇角微彎。

裴回晚上翻來覆去激動好久,才迷迷糊糊合上眼,又不敢睡太沉,一覺醒來覺得沒聽見平時的嘈雜聲,也沒聞到油煙味,張開眼看到朦胧的陌生床帳,這才想起昨天發生的事情,趕緊一個激靈坐起來。

順手掀開床帳,拖着鞋子下地推窗看,暗叫萬幸,天色剛剛有一點蒙蒙亮,起得還不算晚。

裴回匆匆穿好衣裳,收拾好被褥。昨天趁着王謝做晚飯的功夫,燕華領着他走了一遍宅子,将房屋布局大概講了講,他才發現燕華在家行動相當自如,直與常人無異,還會偶爾提醒他認路。

在微弱光線下,裴回尋到了廚房,将竈裏悶着的火撥旺,添柴,燒水。

水還沒熱,門外腳步聲響,王謝也是睡眼惺忪,進來招呼道:“這麽早?睡得好麽?”

“挺好的。”裴回連忙回答。

王謝端詳了他兩眼,指指自己眼眶,笑道:“還睡得挺好?一眼就看出來了。小孩子長身體,回去再躺躺,不叫你不許起床。”

“不不不,我真的睡飽了。”

“真的?”

“嗯。”

“那就辛苦你了,我準備早飯。”

“重芳大哥,我能不能學做飯?”

“你?”

“我怎麽好意思光吃不做。”

“行啊——哎,你不是覺得自己的活兒簡單麽,交給你個重的,行不行?”

“重芳大哥盡管說。”

“就是……”

“……什、什麽?”

——裴回裴容翔,一名新晉大夫,在春城落腳後,其首要重大任務不是行醫,也不是照顧別人,而是——修葺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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