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落荒而逃的裴回
清晨是養生練功時段,王謝剛剛離開沒多久,裴回一邊觀察燕華動作體會招式,一邊忍不住往某個方向看上幾眼。
那裏有一間破舊的屋子,但是他可以翻新,可以修葺,甚至推倒了重蓋。
裴回昨晚以為,他得到的照顧,已經是絕無僅有的好了。
然而現在他覺得,這個“絕無僅有”的限度,又蹭蹭漲到一個自己難以企及的高度:
在同一屋檐下,他,會有自己獨立的房間,這房間從修葺到粉刷,從挑選家具到安置布局,将全部由他做主。
裴回不呆,他清楚自己的斤兩——無權、無勢、沒有錢,只一身醫術,還遠遠比不上王謝,那王謝為什麽會對他這麽好?
這個問題只在心中一閃而逝,他不打算琢磨猜測,只要有人喜歡,對他好,那就夠了,其餘的不去想。
他會回報的。
裴回将目光收回到近處,燕華嘴角噙笑,慢悠悠打完拳,收了勢便伸手,此時忽又出現的王謝便笑眯眯将手巾送上,這場面真是怎麽看怎麽感覺默契……唔——一聲“容翔”響起的同時,有物件直奔面門,裴回閉眼一抓,也是塊熱乎乎的手巾。睜開眼愣愣望向王謝,王謝也正笑着看他,同時在燕華耳邊低聲說着什麽,燕華也笑了:“容翔,吓着你了?趕緊擦擦汗,着涼就不好了。”
“喔……”
王謝之前一直忙來忙去,又要顧生計,又要顧燕華,談不上為一文錢而折腰,卻也是跑細了腿費了不少心力。如今口袋有銀子,外面有名聲,生計是不擔心了,家裏又多一個能幹的裴回,他自然樂得做甩手掌櫃。
先是問:“燕華,今天是不是有事情,沒有的話,一起去醫館好不好?”
燕華想想,笑道:“有容翔在,把活兒都搶着做完了,燕華就跟少爺走罷。”随後,又從腰間摸出四把鑰匙放桌子上:“容翔,這兩把是家裏大門和後門的鎖匙,這兩把是醫館前後門的,你先着我的用,記得去配一把留着。”
“我、我可以?你們、你們放心?”裴回看看鑰匙,看看燕華,目光又落到王謝身上。
“一個總惦記幹點什麽好還我藥方錢的人,有什麽不放心?”王謝笑,“還有一樣東西也要給你。”
燕華自懷裏掏出一張紙,先遞給王謝,王謝将紙展開往桌上一放,與鑰匙并排:“這是五十兩,你自去安排修葺房屋,打造家具,購買被褥等等,花光了再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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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王謝偏過頭給燕華講裴回表情,燕華沒笑,有些擔憂地問:“容翔,如果你實在不願與我們同住,也可以出去租一個院落,如何?”
“不不不,我特別願意。”裴回連忙大聲辯解。
早晨,他看水燒開了,王謝又在廚房忙活,便去拿掃帚将庭院打掃一遍,又打了水澆花。等燕華起來,一切都收拾停當。燕華聽王謝說了他清晨作為以後,倒沒有表揚他,說出的話跟王謝是一樣的:“容翔,謝謝你幫着做事,可是你還在長身體,以後別這麽早起了。”弄得他有些不自在,覺得打擾到了人家,好一陣沒緩過勁兒。可是現在這兩個人在做什麽——大門鎖匙輕易給了他,銀票輕易給了他,還生怕他住的不舒服不滿意的樣子。
小裴回覺得,自己一定是被天上的餡餅砸暈了,這都是做夢沒想過的事情啊。一切太美好了,他一定要小心翼翼節省着福氣,不然以後就沒有這麽好的日子怎麽辦。
——不得不說裴回直覺沒錯,他也沒想到,血光之災已經盯上他了。
“收着吧,走了。”王謝用人不疑,修葺的事只負責找工頭,至于工頭過來以後的一切安排,都由裴回拿主意,讓裴回先去給醫館開門,而後自己陪着燕華,并肩出門,慢慢行去。
“這下子,終于可以歇歇氣了。燕華,如果覺得醫館裏面亂,你無聊,早些告訴我。”
“少爺一戰成名,求醫的人自然也就多,燕華只在後面不出去,沒關系的,少爺別太累就是。”
“後堂一個人多悶,你不願跟我一起麽。”
“……燕華這個樣子,還是有人會在意罷,若是無意沖撞……”
“燕華啊,你想,容翔修葺房子,每天家裏肯定人來人往,院子裏也會堆得亂七八糟,我實在不放心留你在家,正好醫館清淨,所以帶你過來。醫館怎麽說也是我的一畝三分地,你就在我地盤上,想做什麽都可以,有我醫術在,有人無禮我就把他丢出去,咱們不怕沖撞。”
“少爺,這叫不叫仗勢欺人……”
“嗯,我就欺了又如何?”
“……”
燕華垂下眼不說話,表情頗有些無奈,少爺但凡一耍賴,他就無話可說。
王謝知他同意了,滿意一笑。
先到“康安堂”,跟王四掌櫃提提修房之事,問問誰做得好。王四掌櫃問他,覺得康安醫館房子弄得怎麽樣?要是覺得可以,就還找那一家,王謝想想,答應了,王四掌櫃便寫了地址人名,王謝道謝收好,沒看見洛大夫,順嘴問了一句。
王四掌櫃笑道:“昨天太興奮,未免好東西吃多了些,壞了肚子。”
幾人微笑間,彼此心照不宣。
回到康安醫館,王謝見裴回坐在醫案正後方,一臉嚴肅,還真有大夫的作派,只是在看到他倆之後,繃緊的小臉一下子就柔軟起來,露出大大的笑容迎上來。
王謝将袖子裏的紙條交給他:“這是工頭的地址,你去吧,只管按着自己心意,告訴他想怎麽弄就是了,我這邊要求很簡單,別弄亂家裏布局,別弄壞院子裏花草,此外除了需要銀子找我,剩下的都是你做主。”
燕華含笑接口:“還有,這不是一兩天就能做完的,你注意身體,別把自己累壞了。”
“好!”裴回眼睛閃亮亮的,行禮走了。
裴回離開後,醫館一時靜下來。
王謝眼睛也閃亮亮的,暗道多一個人,燕華果然表現就不一樣了,說話也多了,膽子也大了,實在是好極了。嗯,這兩人相處着也不錯,日後自己可以放一半心。
“少爺。”燕華将他從遐想裏拉了回來。
“什麽事?”
“少爺,燕華想問,後院能不能種上一些花?”燕華解釋,“燕華知道,藥鋪一般不養花草,因怕花香沖了藥材,燕華想着,栽種一些既可觀花,又可入藥的花草,不知可否?”
燕華自然不清楚只要他開口要求,別說種藥用花草,就算是其香無比的白蘭茉莉,王謝都能給他種滿一院。
“許多花草都可入藥。你盡管種就是了。剛剛才三月,慢慢長也來得及,不是說‘清明前後,種瓜種豆’麽……”王謝聲音低下來,清明啊,清明就要到了。往年清明,他就就近爬上一座随便什麽山,撮土為堆,焚香,喝酒,看一天山色變幻,細雨微朦。
——還好現今不用。
要緬懷的人如今近在咫尺,王謝一伸手便把那人拉進了懷,那人身體先是微僵,随即便放松,甚至主動調整姿勢好讓他抱得更加舒适,兩只手繞過後背,也緊緊回抱着他。
“少爺……”
燕華亦是想到清明的意義,心情不由也低落了,然而還來不及沮喪,腰上一緊,便是熟悉的動作和氣息。
他不禁緩和了緊張的身子,回抱這個人。老天沒有抛棄他,即使沒有家,即使一無所有,此時此刻,還有一個他死纏爛打抓着不放的人沒有離開,而且摟緊他,讓他可以放心将全部重量交到對方身上,讓他溫暖起來。
“燕華……”耳畔低低的回應,哀傷中又帶着喜悅,“燕華,我只有你一個了……”
“重芳大哥,哪——抱歉我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聽見什麽都不知道——”
裴回驚慌的聲音響起,随後是關門,然後是遠遠而去的腳步聲。
燕華在裴回叫出聲的時候吓了一跳想抽身,無奈王謝就是非常堅定地不松手,聽到裴回關上門走了,他也就不再掙紮,重新将雙手籠上了對方後背。
他的主動,王謝甚是滿意,微微一側頭,臉頰便蹭到燕華精致的耳廓,軟軟的,涼涼的,耳根還粘着小膏藥,此刻整只耳朵都泛着淡淡的粉紅。
王謝忽然很想咬上一口嘗嘗味道。
“少爺……抱夠了沒有。”還是燕華先出聲。王謝的呼吸灼得他臉上發燒,心裏一團小火苗竄來竄去,不行了,再不分開,他又該心慌意亂手足無措了。
“哦?哦。”王謝回過神,趕緊松手,強自鎮定,接着被打斷的話題,道,“清明那天,我們在院子裏擺上牌位,祭祖好不好?”他見燕華只是點頭,垂目不語,以為對方也是想起逝去的人,暗自神傷,于是笑道:“燕華,別想太多,你還有我。”
“嗯……”燕華應了一聲,“那,燕華先去後堂躺躺了。”
“也好。”王謝又輕輕摟了他一下,“剛才容翔的話你不要介意,我會跟他解釋。”
“燕華聽少爺的。”
王謝等燕華離開,自己重新打開了大門,見地上幹幹淨淨,櫃臺物件擺放整整齊齊,案頭放着茶壺,伸手一摸水還很熱。想是裴回先來一步,将這些瑣事都做了,王謝心裏倒覺得過意不去了。前世他和裴回相識,各有一技之長,身份平等,平輩論交,現在裴回怎麽看怎麽像矮他一頭似的,不好,大不好。
想着就提筆回憶,打算把裴回撰就的《金針策要》默寫出來。裴回于二十六歲寫成此書,想獻給某人做賀禮,結果一直沒有送出去,等自己過去探望這位老朋友的時候,屋子已經易主,老鄰居捧出了這一本《金針策要》,外加一壇“梨花春”,那是兩人曾經約定重聚時的酒。
那時候裴回墳頭都長草了。
“唉,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遇上那家夥……”王謝皺着眉頭,能拉一把就拉一把罷。
“謝少爺……”
一聲呼喚打斷王謝思路,擡頭,門口站着一男一女兩個花甲老人,粗布衣裳,衣着簡樸,一看就是勞累大半輩子的普通人,神色有些緊張地望向自己。
王謝一看,面熟,但不認識,便擱了筆問:“可是要看診?過來罷。”
“是。”
過來的人有點猶豫,畢竟眼前這人在十幾天前還是著名的渾人二貨纨绔少爺。就在昨天,有人在“客滿堂”親眼見到王謝勝了興安醫館,對這位從纨绔混蛋搖身一變成為名醫的謝少爺,有誇獎浪子回頭的,有贊揚深藏不露的,有懷疑沽名釣譽的,其中就有幾人,親戚朋友中有些醫治不好的老毛病,便想着是不是過來試試看。
從來都是巾帼不讓須眉,這位頭發花白的婦人,便是聽了人說,謝少爺現在醫術特別了得,就打算碰碰運氣,愣是帶着老頭子過來。臨到進門又有點怯,還好眼前坐着的這個謝少爺說話還和氣,也沒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她就扶着自家老頭慢慢走進來。
王謝一見老人艱難走路的姿勢,就明白了五六分:“可是風痹?”
“是啊,俺老頭子這病都有十五六年了,每天早晨腿腳都打不過彎,就是俺給他揉開了,才能下地,平時就疼,趕上陰天下雨,那就只能躺炕上忍着,家裏火炕常年燒也不頂用。吃過不少藥,也抹了不少藥,家裏頭還泡着酒,都不頂用,也讓人針灸推拿過,稍微好點,可是俺們沒有那個錢天天請大夫推拿,只要一斷了就又不行了。謝少爺您給看看吧,老頭子都六十了,能讓他少受一天罪是一天。”
老婦說話利落,又從懷裏掏出厚厚一摞紙,看出來是上了些年頭,有些紙張都泛黃破損了:“這些個,都是先生們給開的方子,俺全帶過來了。”
王謝并不去翻方子:“我先診一診脈。”
老人的手腕,小心翼翼落在嶄新的青色脈枕上。
王謝看着脈枕,嘴角微微往上挑了挑,随即微阖雙目,三指分輕重按了脈,又道:“看一下腿腳。”指着藍布門簾,“兩位去裏面揀一張榻,這位老大爺脫了衣裳把腰腿露出來,躺好。”
老人慢慢“挪”了進去,一看中堂窗明幾淨,四張榻上都是嶄新的被褥,幹幹淨淨得有點憷頭,戰戰兢兢在一張榻上坐了半個屁股。剛解開腰帶,王謝一掀簾子進來,老人不由瑟縮了一下。
王謝不以為意笑道:“不急,慢慢來。”徑直往後走去,心裏嘀咕:我真有這麽可怕?之前有這麽遭人恨?看來扭轉看法不是一朝一夕啊。
燕華在後堂單間裏并沒睡着,摸着自己一只耳朵發呆,聽見熟悉腳步過來了,就坐起來:“少爺?”
“有病人在中堂,我過來告訴你一聲,省得你不知道,進去出來時突然吓着。”
“燕華不出去,就在後堂和院子裏。”
“……好吧,随你願意——廚房還有些點心,我把家裏那些七巧板諸葛鎖九連環什麽的又買了一份,就放在這屋靠門口的箱子裏,還有圍棋也在,你自己翻翻,可以解悶的。”
“嗯,少爺去瞧病人要緊。”燕華決定去廚房。
說是廚房,不過醫館後院的一間小房,主要用來熬藥,但是也能開火做飯,如果有米糧菜肉,他就順便将午飯做了。
下廚的時候,只要想着王謝會高興地吃下,他就忍不住微笑。而且,他知道自己做的飯菜是被認真對待的,王謝并不敷衍遷就,菜鹹了或淡了,生了或糊了,都會直接告訴他,然後兩個人一起将難吃的菜分着吃完。
唔……正好聽見外面有挑擔賣菜的吆喝聲,燕華捏捏自己腰帶上挂着的荷包,開了後門,叫住菜販,稱了些新上市的荠菜和莴筍。
初春菜蔬本來就少,新鮮應季的葉菜價錢更是稍貴,可是燕華的荷包今非昔比,其形狀從楚王纖腰,一躍而成大腹便便,再說這飯菜是做給自家少爺,他哪裏會舍不得買。
因此今天等王謝送走了那對老夫婦,來到後堂就聞到了飯菜香,還有糊味。
畢竟這邊不像自家廚房,燕華還不是很熟悉,一頓飯做得磕磕絆絆。
“荠菜已經上市了?燕華,你什麽時候弄的?”
“嗯,這邊往來小販挺多,采買很方便。剛剛就有三家菜販經過。”燕華應道,“燕華不知容翔是不是過來吃飯,就在竈上給他留了一份。”頓了頓,不好意思道,“不太适應鍋子,下次不會糊了。”
“有沒有燙傷手?伸給我看。”
“沒有。”
“糊了沒關系,沒燙着就好——啊,容翔回來了。”
裴回小臉紅撲撲的,大口喘着氣,顯然是一路跑過來的,身上還落着灰塵。
看見王謝和燕華并肩坐着吃東西,裴回神情稍微扭捏了一下,随即恢複常色:“重芳大哥,燕華大哥……”
“先歇一歇,看你一頭汗,別急。”王謝笑道,“燕華,你先吃着,我去給他端飯。”說着起身走到門口,回頭沖裴回使個眼色。
裴回一愣:“——燕華大哥,我去洗洗手臉。”
跟着王謝走到小廚房,王謝似笑非笑地問:“今天上午,容翔你跑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