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虛驚
王謝帶着一絲冷笑走近地上倒着的小老頭,掌上托着一枚黃豆大小的藥丸,朱紅色間着詭異的藍黑花紋。
“哇,你這小子要幹什麽?”小老頭哇哇直叫,“老夫不過是開個玩笑,不就是沒想到他是個瞎子嗎,吓着人了而已,可是老夫也挨了你半天罵不還嘴,你還要怎麽樣?”
“我不過和你開個玩笑,把你弄得半死而已,然後也任你罵不還嘴好了。”王謝哼了一聲,“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江湖人連這點天經地義的事都做不到,不是白活了?我不會武功,更不會折磨人,所以只是把這個給你。”
“你、你可知道我是誰?”小老頭急着表示身份,“你把我放了,有你大大的好處。”
王謝目光平靜,并不回答,只攥着小老頭手腕,把腕子上被咬破的地方,慢條斯理地撕扯皮肉,流出鮮血,小心将藥丸放在血肉模糊中。
就在老頭不可思議的眼神下,藥丸一沾血,就開始往外冒出細密氣泡,漸漸越來越小,然後在皮肉間消失不見。奇怪的是,血液也越流越慢。
腕上忽然就是一陣劇痛,老頭兒吓得大叫:“你你要幹什麽?我都說了玩笑了,至于不依不饒嗎?”
王謝依然不開口,給老頭兒撕開衣裳和袖子,一根金針出現在手裏,沿着手上經絡也不知怎麽紮的,老頭兒整條手臂也劇痛起來,只是苦于頭頂金針刺穴,身上還有殘餘藥力,動彈不得。
不緊不慢,從肩頭一路紮到胸口,王謝在膻中穴上一比,老頭兒臉都白了,這可是要命的地方:“你要廢我內功?”
手指偏了一偏,随後堅定不移回到原位。
老頭嗷地一嗓子就叫出來了:“你殺了我吧殺了我吧,沒有內功我不活了?屋裏的小子快來救命啊殺人——”
王謝眼疾手快拿他的衣裳堵上他的嘴,心想好在我提前告訴燕華會把人教訓一通,不然燕華又要驚着了。
至于為什麽不和老頭兒多說話,他可不想耽擱時間旁生枝節,有很多事的成敗只在瞬間突變,王謝謹慎,所以不冒險。
順手解下老頭腰間百寶囊,又相當熟練地檢查了老頭發髻腰帶足底,一絲一毫都不錯過。
——這給人扒衣服搜身的手藝,倒是他很久以前做山匪的時候練就的,居然沒有生疏。
等針也紮完了,血也不流了,老頭兒老實了,王謝在院子裏尋找一時情急拔下掉落的金針,一枚枚撿起,才淡淡地道:“醫毒不分家,巫蠱不分家,巫醫本一體。這三句話明白什麽意思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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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完,把老頭兒百會的針拔出來:“乖乖聽話,我沒有廢你內功,至于做了什麽——你猜?”
笑容邪惡如鬼,狡詐若狐。
小老頭被王謝完全吓住了,王謝不過平平常常的話語,越琢磨越有深意,他胡亂猜測,是廢掉手臂?還是在日後運功時提不起力道?還是慢性毒藥定期求解藥不然七竅流血而死?還是蟲蠱會從裏往外啃食自己血肉?還是……何種恐懼最令人害怕?便是未知的,給你自由想象任意發揮的恐懼。
王謝回到後堂,金針用酒洗過用火烤過,重新給燕華埋上,灸艾,喂藥,最後燕華卻沒有如平日那般躺下小睡一會,而是主動伸手,拉住了一旁的王謝。
“怎麽?”王謝反握他的,小心問。
“少爺,可以先不要動麽?”
“嗯,我不動。”王謝回答。
然後他就看見燕華有些忍痛地坐起,緩緩伸開雙臂,緊緊箍住他的腰,把頭貼在他胸腹處。
王謝咬了一下舌尖,确定他沒看錯,腰間的感覺也沒出錯。
“謝謝少爺,燕華會一直跟着少爺。”燕華仰起臉,目光黯淡無神,然而語氣堅定無比。
一霎時,春暖花開。
“好。”
這個字是在燕華耳畔說的。
往往這時候燕華耳朵就會染上一層漂亮的薄紅色。
王謝上午就心癢癢地想咬上一口嘗嘗味道,現在……他很渴。
他非常清楚今天沒有接觸到任何人參鹿茸狗腎仙茅肉苁蓉鎖陽菟絲子蟲草熟地黃等等補腎壯羊藥材,連韭菜海鮮腎髒蠶蛹之類平素壯羊類的食物都沒吃過,要勉強算上雞蛋的話,早上不過吃了兩個而已,酒也沒喝,天天用酒擦洗金針這點味道也絕對不會醉。
可是,誰來讓他清醒清醒,好好想想為什麽下面那位“王小謝”會那麽歡欣鼓舞,歡喜雀躍?
王謝微微彎下身,将自己下邊與燕華稍微拉開距離,順勢回抱:“你歇着罷,這裏,一切有我。”
“嗯。”燕華順從一笑。
王謝有些狼狽地轉身。
如果說中午時分,他還面不改色地告訴裴回“我們不是一對兒,你看錯了這是個誤會”,但是現下,他真不想這是誤會了。大夫比旁人都明白身體的反應是什麽意思,王小謝的動作已經說明一切:他,對燕華,有感覺。不是什麽親情或者友情,就是愛,摻雜着欲念的愛。
行醫五十幾年,王謝見過不少人,美得傾國傾城和醜如夜叉鬼怪都有。
也見過不少人身上的地方,方便看的和不方便看的都有。
見得多了,只當活人死人什麽人都是一塊畫了不同外皮的肉,內心平靜無波,王小謝同樣平靜無波。
他見過燕華的身體——雖然現在被他養胖了些——骨架并不細小,骨頭摸着硌手,肌肉不夠勻停,皮膚也不夠潤澤,比起美人來說,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尤其秘處,更是摧殘得一片凋零。
王謝知道,在極度恐懼之後,感情是會急劇上升的。
可是在一場虛驚過後,就這麽一個主動的擁抱,把頭貼在他身上的動作,仰起臉認真的表情,就讓他的王小謝蘇醒了,而且還蘇醒得……很愉快?
王謝反省,自己是不是有點乘人之危?
想想燕華的經歷,身體上的傷害,給一個人心頭壓上了重重陰影,因此燕華會主動擁抱他,是因為太害怕了,只有這樣抓着他才會安心。
所以他不能亂猜,更不能辜負燕華的依賴和信任,對嗎?
紛亂的思緒忽然被可憐巴巴的眼神打斷。
小老頭愁眉苦臉掩着衣襟,身體似乎縮小了一半:“我說先生,你看能不能給我個機會?”
看在他這次沒有莽撞,一直等到自己走出房間才過來說話的份兒上,王謝淡淡一笑,完全沒有之前的森寒冷厲:“來者是客,先到大堂坐坐,我去找件衣裳就來。”
小老頭顯然沒想過他突然這麽好說話,不禁一愣。王謝已邁開腳步,于是連忙跟上。
大隐于市,這位大夫果然非同一般。醫術不凡,個性……更是不凡。有大本領的人都有些怪癖,此言非虛。
小老頭在江湖上,功夫雖然不是最高的,但也不是無能之輩,平素極好跟晚輩鬥嘴動手讨便宜,今天看見王謝是個年輕後生,正給人紮針,玩心就起來了,想吓他一吓,才突然将人從屋裏卷到院子裏。
可誰知吓是吓着了,沒想到這明顯不會武功的年青人,竟用不知什麽藥把自己直接放倒?而且最後融進自己血肉的是什麽東西,他行走江湖大半輩子竟然完全看不出來。
太神奇了。
——話說回來,他也真沒想到年青人正在醫治的人是個瞎子,聽年青人道出其中危險,小老頭嘴上不服,心裏早就後悔,這玩笑未免有點過頭。再看兩人這種親密勁兒,年青人明明拿這瞎子當絕世珍寶,難怪自己落不着好去。
再想想年青人冷靜上藥的舉動,臨走前別有深意的邪笑,而且對方竟然毫不猶豫将他全身搜檢得幹幹淨淨,看動作俨然此中老手。小老頭不得不承認自己看走眼,撞上鐵板了,這位是個大菩薩,不好請啊。
他耷拉着腦袋的時候,王謝掀簾子進來,手上托着一壺茶,另一手拎着個包裹,腋下還夾着一套半新不舊的深色衣袍,緩步走到案前,笑道:“先換上遮醜罷。”遞過衣裳,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慢慢啜飲,同時打量老頭。
這小老頭看起來五十多歲,個子矮胖,花白的連鬓胡,短眉毛,大眼睛,臉型也圓圓胖胖,還挺讨喜,現在一身狼狽,連頭發上也沾了不少灰塵。
手指短粗有繭,看百寶囊裏的“雙流星”,就知道這人功夫不錯。
雙流星隸屬軟兵器,又是軟兵器中最難練的一類,一條丈六軟索,以軟鐵為心,夾以蠶絲和頭發,擰成九股,再将九股擰成一股,要軟能軟要硬能硬。兩頭拴着金瓜樣式的拳大流星錘,不僅要收放自如,還要把軟索使得像槍棍一樣直擊敵人,又能忽然像鞭繩一樣纏繞捆綁,如此虛虛實實,威力無窮。
百寶囊裏面這對雙流星,看着頗有年頭,镏了銀水的錘頭雖然破損,卻被擦拭的熠熠發光。
腰間有銀票,有散碎銀子,一共大概幾十兩。懷裏還有個匣子,裏面是金鑲玉的發釵。
一是這匣子和發釵銘着蘇家“疊翠坊”字號,又有購買字據,二是發釵樣式雍容典雅,一看就不是給年輕姑娘媳婦使用的,王謝才不至于認為面前之人是個老不修,沒有再給小老頭什麽臉色。
小老頭毫不避諱,兩下就脫了上衣換好,坐在王謝對面,自來熟地去拿茶壺。
他動作之快,王謝想阻也阻不了,剛剛伸出手去,茶壺連同茶杯都到了小老頭手裏。
小老頭很是得意地倒了茶水,灌一大口下去又立刻噴出來:“咳咳——好苦。”
王謝淡淡地道:“近日火旺,于是弄了點竹葉蓮芯苦丁茶。”他剛剛用針讓王小謝服帖了一下,現在喝點消火涼茶也是為此。
——這三樣每一樣單喝都是苦的,混在一起的味道可知。
“好了,談正事。”王謝神色不變。
小老頭馬上應道:“好,正事就正事,你究竟給我用了什麽藥?”
王謝啜了一口茶,道:“冤有頭債有主,你先說說到我這裏來的原因。說明白了,咱們有事好商量,說不明白,大門就在那邊,請便。”
“那好。”小老頭嘆了口氣,“老夫能不能先問一句,你就是那個救了‘疊翠坊’少掌櫃的謝少爺?”
“不錯。”
“我是來請你看診的。”
“不去。”
“啊?不去?為什麽?我都給你道歉了,也老老實實被灌了藥,你還要怎樣?跟我去,診金絕對不會虧了你。”
“你可識字?”
“倒也認識幾個字。”
王謝起身開了醫館大門:“我這上面寫的什麽?”
“下午歇業……嘿嘿,我這不是着急麽。”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你壞了我的規矩,我又上哪兒着急去?”王謝反诘,“醫館不止一家,大夫不止一位,出門慢走,走好不送。”
“我說謝少爺,就不能再打個商量?我是真心過來求醫的。”小老頭急了,“冒冒失失是我不對行了吧?家裏有病人總是着急啊。”
“你的家人就寶貝着,我的家人就随便恐吓?”
“道歉還不行嗎?要不你提條件,只要能出診,凡是我能做的,二話不說一定照辦還不成嗎?”
王謝只回他五個字:“現在是下午。”
“下午怎麽了——”見王謝手指門口,小老頭嘆了口氣,整個人蔫了,“下午歇業,我明天來行不行?”
“你随時可以來。”
小老頭興奮地道:“當真?”
“橫豎我也沒說會出診。”
小老頭噎住:“該不是你怕醫術不精?還是怕我把你帶到無人之處報複?我保證沒那個心思啊!哎呀我都承認做錯了,你還要怎麽樣就直說,直說好不好?”
王謝目光向一側的藍布門簾看去,方才,門簾動了動。
“你覺得,你能給出什麽?”
小老頭認真地道:“只要你能把病治好,就是要我的命都行!”
“你的命我想要随時可要,再說你的命很值錢麽?別人的命就不值錢?”王謝毫不在乎。
“唉,謝少爺,老夫就求求你行行好,別再為難我了……”老頭兒終于繃不住了,一瞬間仿佛蒼老二十年,“我給你跪下好不好……”
藍布門簾掀開了。
燕華眉間帶着隐憂,向着王謝的方向準确走來:“少爺。”
“燕華?到這裏坐。”王謝連忙起身。
老頭兒眼前一亮,噌地撲上去:“小夥子啊,老夫給你賠不是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你就大人有大量,不要見怪了,就讓這位謝少爺看診罷……”
燕華猝不及防,雙手和衣袖被他一下子抓住,吓得抖了一抖,聽着老頭兒的哀求,為難地道:“燕華并不妨事,可是少爺的事情不是燕華能做主的……少爺?”
“我在。”
“燕華沒事,少爺,還沒有消氣麽?還是……有什麽其他考量?”
這求情的話王謝一聽就明白:“我只怕你難受,你真的沒有事?”
“少爺不是剛剛已經檢查過了,燕華當真無事。這位老人家也不容易,少爺,他已經賠過禮了。”
王謝心裏想,知道你身體沒事,我就是要讓他欠你一個情。
燕華并沒睡着,驚魂甫定之後忍不住一遍遍回味自己下午的舉動,他确實吓得夠嗆,直到抱住王謝以後,才覺得安心,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從未有過如此擔驚受怕失而複得的感覺,心裏默默将“阿小”兩個字念了又念,自己可不可以對少爺……有一點期望?
王謝拿衣服的時候他就清醒了,躺一陣,等頭不那麽疼,他便想去找王謝,聽到模模糊糊的對話,辨認出是王謝和剛才那人的聲音,走近了聽,原來那人也是來求醫,但王謝只是不準。
一方面聽老人家知錯願改,而且又确實有難處,另一方面又覺得少爺必然有分寸,自己不應該過去打擾。
燕華在講情與不講情之間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掀開了簾子。
他并非東郭先生,不知好歹去救一只中山狼,覺得誰可憐就幫着說話,只試探問了一句。如果王謝的答話中暗示了其他原因,那麽燕華會毫不猶豫站在王謝這邊。
一聽只是為了給自己出氣,燕華便試着求了一句情。
豈知王謝就等着他這句話,對着他道:“好,那我看在你的面子上,這一頁暫且揭過去。燕華你坐,我去給你倒杯清茶來,手邊壺裏的都是苦茶——老先生,還不放手,想攥到什麽時候?”
“啊?好好好,謝謝小夥子啊。”老頭兒連忙打躬作揖,又想起燕華目不能視,趕緊說,“我給你行禮了,謝少爺可以作證。”
燕華微微一笑:“不必客氣。少爺,我先回後面去?”
“不用了,天也晚了,準備回家罷。”
王謝說着,将一個大包交給老頭兒,“老先生,您的東西全在裏面……”話音未落,外面腳步聲雜亂,緊接着就跑進來一個小小子,大叫:“謝少爺——快回家看看吧,家裏出事了,你贏來的小先生快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