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雷衍水
燕華瞧不見,突然的兩人的手碰在一起,不由頓了一下,動作亂了,帶落幾枚圍棋。
“啊,公子不要動,小的來揀!馬上、馬上就好。”小柱子連忙彎腰去拾。
燕華怕不慎踩到小柱子,只好僵着身子,等他拾撿完。
小柱子拿着棋子看了一眼,驚訝地道:“咦,棋子怎麽一個兩個都裂了?”
“不是裂,黑子上是刻痕,以便分辨黑白子。”燕華解釋,伸手摸摸圍棋罐,不由笑道,“黑白子各裝一罐,小柱子你放混了。”
小柱子稍有些忐忑,命好的人一般都嬌貴,嬌貴的意思是愛發脾氣。他趕緊認錯,放軟了聲音,試探道:“華公子對不住,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自小就整天忙着吃頓飽飯,從沒有下過棋,所以不知道規矩。請華公子念在小的初犯,不要責罰。”說得楚楚可憐,不過欺燕華目不能視,擡起頭細觀對方表情。
燕華微微一愣:“你不過不知道圍棋規則而已,願意來幫忙,有那份好意為何要責罰?聽少爺說,今年你才十二歲,日後慢慢知道的東西就多了。”
小柱子心道對方是個沒有脾氣的,便繼續試探,甩了一句牢騷:“知道東西多了也沒用,我不過是個小厮,能伺候好華公子就夠了。”
“你不是在這裏只待幾日麽?何必說這樣喪氣話,年紀輕輕的,怎麽就知道一輩子都是小厮,說不定哪一日立下什麽功勞,平步青雲也非不可能。少爺對我說,你肯自斷一指,我想,你若沒有些志氣,也不會斷指明志吧?”
小柱子心中一動:王謝對這位燕華可真是看重,竟然全無隐瞞。他出身市井,是被“蒺藜”選中的,但是要想真正留在幫中,必須自斷一指,以示決心。
他到春城的時候打聽過王謝的情況,知道燕華是下人,初見兩人時,也以為王謝着意燕華不過是體恤下仆,仆從分三六九等,他把燕華當做高等,自己定在低等,又聽燕華口口聲聲稱呼“少爺”,更是堅定了自己想法。可相處起來,卻又不像,雖然燕華也幹點活,但看王謝那眼神,那緊張勁兒,主從似乎倒了個個兒,這兩人絕不是普通主仆,勉強歸一歸類的話,有點像……皇帝和太上皇?
皇帝管着天底下所有事,太上皇什麽都用不管,專管皇帝,皇帝還要好好伺候——小柱子當然不清楚皇帝怎麽樣太上皇怎麽樣,這個印象還是從街頭說書人那裏聽來的,就被他套用了。至于太上皇和皇帝的父子關系,他倒是沒想到。
在這裏就是王謝管事,燕華不說話,但是燕華想做什麽,王謝都好好伺候着。
小柱子追問:“謝少爺跟華公子說了小的的來歷?華公子不擔心小的麽?還是覺得小的年紀輕,成不了什麽事,所以不在乎?”
“小柱子,少爺不會亂收人,收你做小厮,你也幫得上瑣事,我該謝謝你,并沒有看輕你的意思。你有志氣,爹娘親人定然很是欣慰。”燕華轉了話題。
小柱子啐了一口:“他們管我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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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
“一個醉鬼,一個偷漢子,哪有工夫管我?就連我兄弟,都是我帶大的。”見燕華始終和顏悅色,小柱子放大了膽子,繼續裝可憐,“華公子,我家裏爹娘不管我,我還得照顧兄弟,家裏也是窮的要命,才會想盡了辦法養家糊口。要是能從謝少爺身上學到點本事就好了,以後有個頭疼腦熱省得花錢請大夫,若是謝少爺真收了我做學徒多好。”
這話裏有請燕華幫忙說項,讓王謝教醫術之意。燕華也領教過生計艱難的滋味,然而話題一涉及到王謝,他便多了些心思,笑道:“你這麽上進自然是好的,不過若真做了學徒,日日在此,豈不是耽誤了你的正事?算不算脫離你的組織?他們會不會因此傷害到你?”
小柱子一愣,他見燕華始終性子和軟,以為自己賣個可憐,對方就會同情,進而相助,沒想到對方将他的意思按另一種想法理解了,讓他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
不過此時,他沒猜到這是燕華有意為之,只覺燕華替他想得太多,也算好心,便加了一把力,打探道:“做學徒又不是脫離幫派——謝少爺自己也有師承門派?那樣的話,我還是做小厮好了,就是怕謝少爺說我笨。”
“小柱子,少爺一向和氣,你在這裏的這幾日,不會刁難你。”燕華再一次避開關于王謝的問題,“你若實在擔心,不如在這裏陪我聊會天?”
小柱子畢竟年紀輕,燕華又怕他給王謝搗亂,便想着法子籠絡他。不幾日王謝甚至嫉妒燕華“厚此薄彼”了,又想到燕華的舉動是為了自己,心頭便喜滋滋的。
過了幾天,那日王謝針灸已畢,又和洛大夫聊了聊醫理,比平日回家的時間稍微晚了些。來到自家巷子口,王謝一看亂糟糟停了三四輛車子,有人進進出出搬箱籠,便趕緊交待燕華一聲,領着他慢慢往裏走,迎面碰上鄰居李大伯,打個招呼,才知道有人重金向李大伯買了房子,早搬一日,多得五兩銀子,李大伯自然樂意之極,準備連夜就走。
還有這等事?王謝雖是詫異,也給李大伯道了喜。
不過在他看到守着自家宅子門口的兩名灰衣仆從後,心裏沉了沉,不留痕跡地擋在燕華前面。
灰衣仆從見了他邁步往門裏走,很是恭敬地行禮:“敢問閣下可是此間的主人,王謝王重芳?”
王謝微一點頭,兩個人又施了禮:“謝少爺,我家主人姓雷諱金,七日前曾經和謝少爺相遇,談及我家少爺的病情,不知謝少爺可有印象?”
可憐天下父母心。
雷金為了獨子,确實費盡了心思,不說能不能治,生怕兒子過來以後住的不舒服,先将房舍買了。雷衍水的車子早就啓程,雖然行得慢,第二天就能住進來。灰衣仆從便是提前過來收拾房屋兼和王謝事先打招呼,約了次日傍晚時分接他過門看診。
王謝應了。
次日快給燕華針灸完的時候,醫館門口便來了車子,上次王謝發飙,給雷金留下的印象相當深刻,雷老頭不敢催促,候在大堂上,直到等他收針出來,才請他上車。王謝自然帶着燕華和小柱子兩人,雷金見人多,立刻又雇了一輛車。
兩人稍微寒暄幾句,雷金道:“我們中午就過來了,衍水在車裏颠得不舒服,我出門的時候他還在午睡,此時應該醒了,他疾病纏身,性子不好,謝少爺可要擔待着些。”
王謝微點頭,不一時到了門外,燕華和小柱子兩個人回家不提,王謝在雷金引導下,正要往雷衍水的房間行去,一名仆從便上前道:“老爺,少爺在書房。”
“多久了?”
“老爺剛走不久,少爺睡醒,就過去了,說等大夫過來再叫他,請老爺和先生在他的卧房裏稍等片刻。”
雷金稍一猶豫,便看向王謝:“我本來叫他在床上候着的,謝少爺……”
王謝微笑道:“無妨。”心下想,剛來不到一天,就去了書房?雷衍水不是早就對大夫沒有信心了,故意別扭,便是個性好強,面對大夫也不願示弱。
檐下挂着一溜五顏六色的鹦哥,叽喳亂叫,窗臺擺着花草,屋中飄着驅蟲祛味的愒車香,卧房壁上挂了些花團錦簇的畫,擺放的物件不多,雖然是匆忙搬來的,但也收拾得頗為整齊,看着甚是精致,案上兩瓶甚是整齊的絹花一望便知是新搬來的,桌椅床榻等物也不是原來屋主的,看看細處雕刻着時新花草紋就知道了。細軟則是半新,淡青色床褥,水藍的幔帳均繡着精細鮮花。總而言之,屋主一望便知是愛好各式花草之人。
卧房之內空間頗大,王謝一旁坐定,想想也就明白了原因。果然不多時辘辘聲響,仆從推着木輪椅走入。
椅上的人紮着很常見的發髻,懶懶散散披着件竹青外袍,裏面是艾綠色衫子,領口袖口繡着萬字紋,面部微微有點“甲”字型,無須,眉眼微眯,帶着一絲不耐,眉間有一道豎痕,臉色有些暗黃,一望便知久病。他上半身與常人無異,只是袖中的雙手稍顯蜷曲,下半身嚴嚴實實裹着一條紋理縱橫的棕色毯子,只露出一點鞋子尖,隔着毯子也能看得出瘦弱。
“謝少爺,在下雷衍水。”來人在椅上随便一抱拳,中氣略顯不足,也沒有什麽誠意,“身有頑疾,不便之處還請見諒。”
王謝還了一禮,雷衍水就将左手微微擡起,讓身後的仆從給他挽了袖子,懶洋洋地道:“現在切脈麽?切了就沒我事了吧。”
“阿水,”雷金口氣帶了些無奈,“謝少爺不是那些庸醫。”
“是是是。”雷衍水敷衍。
王謝并不在意,探手試脈。
然後面色不改,淡淡說聲得罪,便沿着手腕向下捏了捏手指,又往上捏了捏手臂:“請躺下,寬衣,看一看腿腳。”說罷又要了一盆清水,一碗酒,一支蠟燭,将金針掏出來。
雷衍水厭惡皺眉:“又是這玩藝兒。我可被這玩藝兒害夠慘了,就不能換個別的招?謝少爺打算從我爹手裏掏走多少銀子?還不給換個招?”
“阿水。”雷金又叫,有些勸告之意,也有些懊悔,“當年……是爹識人不清,對不住你,你就別生氣了,這次謝少爺會好好診治你的。”
雷衍水這才老大不樂意地哼了一聲,給他推輪椅的仆從便走到他前面,彎腰将他抱起,平放在床上。
王謝目光落在那仆從左手上,忽然凝住,心裏轉着念頭,暗想:“蒺藜竟然在這裏也安插了人?組織規模之大,真是遠遠出乎意料。”又想:“雷家既然安心讓這仆從近身伺候,想是他已經在雷家潛伏已久,卻不知如此長的時間,在此有什麽用意。”
雷衍水順着王謝目光看去,冷笑:“怎麽,我家仆人缺了塊指頭,謝少爺也能給安上麽?”
王謝一轉念,道:“我不是神仙,不過盡力治病而已。既然你不喜金針,我也可以不用。”
一個大男人,對着外人顯露自身的殘疾自然是不願,但如果常年面對的是大夫,那麽也不會覺得多難堪。
雷衍水雖然撂了幾句不冷不熱的話,還是配合着露出身體,雙腿雙足均短小如孩童,瘦骨嶙峋,腿間的那物疲軟地卧着。
就見王謝用清水洗淨了手,揩幹後合攏雙掌,用力搓了幾搓,十指在他腿上或敲擊或按揉,從足心到腰間,不斷問着話,不過是“此處可有感覺”“何種感覺”之類,直到探查到他後腰,才換了一句話:“這就是當年傷口?”
“不然呢?謝少爺以為是什麽讓我站不起來的?”
王謝忽然道:“你很了不起。”
雷衍水覺得詫異,仍然譏諷道:“一道傷疤就能得到謝少爺稱贊,我是不是該說受寵若驚?還是謝少爺覺得,我拖着半截身子活到現在,很了不起?”
王謝露出微笑,放輕了聲音:“如果我說兩者皆非,你會不會想起一點別的什麽?”
雷衍水瞪他,怒道:“你什麽意思?你——你要幹什麽!”一把抓住王謝的手。
王謝正握住他的那物,還捏了捏他的囊袋!
“不過檢查而已。”王謝撫開他,“你未洩過元陽?”
雷衍水一巴掌就扇過去,咬牙切齒:“不用你管!”
王謝偏頭,及時躲過:“你跟大夫計較這個,有什麽用?你心裏怎麽想的我不管,我不過就事論事,早早給你檢查,早早完事。你有的我也有,再說作為大夫,見過的這些東西可不少,你還別扭什麽,又不是治不好。”
“謝少爺?你是說,我兒可以治好?”雷金反應很大,幾乎是立刻蹦到王謝旁邊。
王謝見雷衍水扭着頭梗起脖子,淡淡笑道:“不知雷家有沒有少夫人?”
雷衍水道:“你打聽我妻子作甚?”
“既然有妻子,事情便容易得多。”王謝重新洗淨了手,要過筆墨,“你雙腿筋骨尚未長成,骨骼卻已定型,且經脈枯竭,我暫時只能給你緩解陰天下雨時的麻癢酸楚,若調理得當,日後不會複發。但是想要自行站立行走,卻是困難。雙手情況又有不同,經絡中隐有未祛除幹淨的陳年毒素,祛毒沒有問題,但是受損時間年深日久,想要與常人一樣,還要靠平日鍛煉。相較而言,子嗣方面卻是容易許多,不外乎服藥加上輔助法門,這便需要妻子配合了。”
“我立刻傳書叫舒兒過來。”雷金馬上道。
雷家所謂“少夫人”,也不過有名無實罷了,誰不知道雷衍水是個廢人,肯把自家好女兒嫁過去?就是有說媒的,對方也是看中雷家的錢,雷金自然不放心将兒子交給這樣的媳婦。所以這個兒媳婦是雷金在外頭挑了好半天,一個窮人家賣孩子,他看着溫順老實,買過來的。将人養了兩年,嫁給雷衍水,平日那女子生生守着活寡,此次并沒有跟着過來,而是在莊子裏陪雷夫人。
雷衍水微微動容,別看他方才一臉不情不願,要說不想有子嗣,那絕對是假話。
王謝開出方子,道:“此事也不在一兩日之間,這是藥方,有外敷藥浴和內服調理兩種,先用三日,再更換方子。還有,方子裏寫的幾味成藥,只在‘康安堂’藥鋪售賣。”向雷金囑咐了服藥的忌口之類,并示範了一套活動手指的方法,又道,“既然不用金針,那麽每日需推拿……這樣,這幾日我先過來推拿,推拿手法是我琢磨出來的,雷前輩可以選一個信得過的人跟我學學。”
“謝少爺竟不藏私?”雷金不僅詫異,而且相當欽佩。醫者也是有獨門經驗的,竟然輕易要教給他,他不詫異才怪。
“這也沒什麽,只不過有一點請求。”王謝笑道,“我這宅子人丁稀少,一不留神就容易出事,雷前輩不介意的話,能否派兩個人,暗中幫我看看門戶?”
他說話直截了當,對雷金來說,也不是什麽難題,當下便應了。
雷衍水看着他,忽然發問:“你方才洗過手以後,搓手是什麽意思?”
“你的腿受不得涼,我總得讓手熱了才好碰你。”
雷衍水呼吸短短一頓,盯住了王謝,仿佛他臉上有什麽吸引人之處。
“怎麽——哦,我是個大夫,診病時,肯定會做好大夫分內的事。”王謝随口回答了,擡頭,被他炯炯目光盯得一愣。
雷衍水露出第一個不算譏諷的笑容:“謝少爺果然有些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