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人<
“太子聞人羨,暴虐成性,手足相殘,謀逆造反,故廢其太子一職,貶為庶人,發配塞北充軍,欽此。”
深藍色的宮袍拖過門檻,和門口驟然落下的匾額一起敲出巨大的悶聲,和着地上被撲起的塵。
聞人羨站直了身子,方才地上微涼的寒意讓他的膝蓋此時一陣陣地傳來刺痛。
疼。
有點。
但是也不太疼。
“得罪了。”
有人站到聞人羨面前來,低着聲音說。
是誰呢?
聞人羨記不清,只是那人和手裏突然多出的黑色重量壓得他不自覺地往前踉跄。
然後胸口突然被一把冰冷的匕首抵住了。
聞人羨又站直了。
如同他曾經無數次站在金銮殿前意氣風發一樣,腰杆挺得筆直如松。
他回過頭去看那座他生活了二十一年的宮殿。
金碧輝煌。
窮極奢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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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迷迷茫茫覺得什麽也想不起來了。
他記不清自己是怎麽離了宮殿。
又是怎麽出了京城。
坐在囚車裏聞人羨的瞳孔都還是茫然。
冬天的日光微薄,但還是頑強地在他離京的最後時刻添了一點顏色。
尖利的宮嗓和檐角伶仃作響的宮花是聞人羨對京城最後的印象。
之前雍容華貴的二十一年仿佛被淹沒塞北的飛雪裏,逐漸模糊成一片白茫的虛無。
馬車在積雪上悄無聲息地碾過,留下一道道深可見骨的車轍,然後又被後來的飛雪覆蓋。
風聲從怎麽也關不緊的車窗不聽地往裏滲,幾乎要把寒意都從骨子裏吹進去。
聞人羨半蜷着身子在馬車的一邊,手上被重鐐磨出此起彼伏的紅色水泡,腥色被狐裘掩了去,只看得見一片暗沉。
他皺着眉頭看占據了另一半車廂的男人。
男人長着一張大大隐于市的臉,一身黑衣,雙眼緊閉,眉頭微微蹙起。
聞人羨略微擡起手,腕間立刻傳來酸楚的疼痛,他面色不改地把手搭到男人的額上。
燙。
非常燙。
這已經是第三天了。
照這樣燒下去,男人就算是大難不死也逃不過傻。
聞人羨收回手,把狐裘往男人的身上盡力靠了靠,又看了眼外面。
離上遠城很近了。
聞人安給他安排這麽個嬌滴滴的暗衛。
大概是在玩他。
聞人羨皺起眉頭,還是把懷裏的狐裘張得更寬了一點。
馬車突然停下,聞人羨被慣性壓得往前猛地晃了兩晃,帶起鐐铐一陣叮當作響。
“下車下車!”車簾子被暴力掀開,風雪夾着刺骨的寒意拼命地往車廂裏面鑽,幾乎要把為數不多的暖意都吹散掉。
聞人羨掀起眼皮子,淡淡地看了一眼車馬前青衣短打的馬夫。
馬夫被他這不鹹不淡的一眼噎住,好半會兒才回過神來:“看什麽看?再看挖了你的眼睛!快下車!”
上遠城還有半天的路程。
這時候下車?
聞人羨薄唇微啓:“怎麽?”
“陷下去了,快下車!”馬夫不耐煩地避開聞人羨的眼神,心裏思忖着人家就算是做了二十多年的太子,這眼神也忒吓人了吧。
下去推車?
聞人羨勾起一個涼薄的笑容,手腳動作間帶起一片清脆的響動,意思不言而喻。
馬夫咽了咽口水,轉而看向了半躺着的那個男人,一腳踹了上去:“睡什麽睡?快起來!”
聞人羨沒來得及攔住他,看着他動作,眉毛微微皺起來:“他發燒了。”
“又不是公子爺,起來起來。”馬夫又踹了一腳。
車廂裏的男人睫毛微動,看樣子似乎要醒過來。
聞人羨只得起身:“我跟你出去,讓他呆着。”路過男人的時候,聞人羨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狐裘脫下了,往男人身上蓋了蓋,然後看向馬夫:“找點東西把窗子堵住。”
馬夫一梗脖子:“你以為你還是京城那個公子爺啊?”
聞人羨沒回應,下車的時候結結實實打了個寒戰。
冷。
好冷。
馬車陷在一片幾尺深的積雪裏,聞人羨試着用了幾分勁,手腕上立刻就傳來疼痛的重量。
幾乎是生生壓破了一片水泡。
聞人羨到吸了一口氣,垂眉,又使了幾分勁,腥色的血幾乎是瞬間就沿着手腕往下淌,失去了狐裘的遮掩,一下子在雪地上迤逦出一片紅色。
心軟是病。
得治。
聞人羨微微錯開手腕,在心裏唾罵了自己一聲:活該。
車廂裏的男人微微睜開眼睛,下意識去摸腰間的匕首,卻被一份意料之外的暖意驚得睡意去了大半,男人看着身上的狐裘失了片刻的神,方才撐住車廂緩緩坐起來。
車廂外面的鐐铐聲和着風雪大作聽的不太清楚。
男人把狐裘拉起來,擱到一邊,就從車板上跳了下去。
坐在車轅上嗑瓜子的馬夫結結實實被吓了一跳。
“主子。”
男人還帶着病氣的沙啞嗓音在聞人羨身後響起的時候,聞人羨是被狠狠吓了一跳。
回頭一看。
喲好家夥。
這麽冷的天穿着單衣就敢出來逞英雄,剛剛不還燒得可以煎雞蛋嗎?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往後退了一步,沒有半點謙讓的意思。
男人的臉色幾乎和地上的雪一樣白,他垂眉看着地上的血有好一會兒才上前,手搭在車轅上突然顯出一片青色的虬龍。
方才聞人羨怎麽使勁也不動分毫的馬車突然一個顫身,動了。
聞人羨松了口氣,緩步往馬車上去。
男人緊随其後。
上了車,聞人羨就坐到角落,給男人留出了大半部分的位置:“你躺會兒,快到了。”
男人卻沒有進到車廂裏去,斂眉,面無表情:“惶恐。”
聞人羨不悅地揚起眉:“你既然是聞人安挑過來的人,規矩就不用我教吧?”
“過來,躺下。”
“這是命令。”
等男人進到車廂後聞人羨才緩了緩神色:“我不管你來之前聞人安跟你說了什麽,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到了上遠城,你就自己走吧,我也不放心放一個不知道誰的耳目在身邊。”
男人才剛剛啓唇就被聞人羨再一次打斷:“我知道你是禦龍衛的人,這件事情搞不好父皇也插了一手,回去告訴你的主子,我聞人羨沒什麽志氣,塞北的風景還挺好的,京城就不回去了。”
男人沉默。
最後應了一個音節:“是。”
聞人羨把狐裘蓋到自己身上,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确實沒有什麽回京的心思。
就讓聞人安好好當他的皇帝,而自己...能在塞北混口飯吃不至于餓死就很好了。
聞人羨覺得自己挺沒志氣。
上遠城。
宋太守抱着暖手爐坐在壁爐前,一點一頓地在打瞌睡。
“報——”
拉得極長的聲音和侍衛掀開簾子的寒氣一股腦地撞了宋太守一臉。
宋太守抹了把臉,打了個寒戰:“什麽事?”
“那位到了。”侍衛跪在地上,聲音四平八穩。
宋太守眉毛微微往上一挑,回身擱下暖手爐,在桌前踱了兩步:“啊...那位...”
“帶上來吧。”
侍衛上前兩步,把一把黑色的鑰匙遞到桌上。
宋太守往後微微仰了仰頭:“重鐐?”身後的壁畫色彩精美,他按住鑰匙,表情一陣變換。
太子被廢,這本就是當朝幾百年都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更別提一個太子直接被罰到塞北來當苦役了。這下連重鐐這等存了心折騰的苦刑都出來了,看來這位太子混的着實不怎麽樣啊。
宋太守再次仔細考量了一下自己該有的态度。
門外很快傳來了腳步聲,宋太守理了理官服,坐得端正了些。
聞人羨走進門的時候表情溫和,步子也很端正,連朝宋太守行禮的禮儀都沒有偏移半分:“大人。”稱呼得極其自然。
宋太守抽了抽眉毛,有點不是很敢接下聞人羨的禮,只左右偏離了目光:“咳,小五去給...開個鐐。”
聞人羨把鐐铐往上擡了擡方便小五動作,被壓迫到的水泡一陣磨人的疼痛。
“嘩啦。”
鐐铐被打開發出清脆的聲音。
聞人羨收回手,不動聲色地倒吸一口冷氣。
疼。
之後就是一般套路了,聞人羨只聽了一耳朵,就低頭數地上的花紋了。
無非便是服苦役了。
聞人安能玩出什麽把戲,聞人羨稍一琢磨就知道了,也不算太意外。
聞人羨同小五走出太守府的時候下意識環顧了下四周。
果然沒看到那個暗衛。
但他是不是真的走了。
這可說不定。
聞人羨晃了晃寬大的袖袍,攏了一把吹進來的風,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