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任何不尋常的動作都會有目的,悶油瓶就是個很典型的例子,沒有事要做的時候會睡覺或者看天,一旦他開始警覺動起來,多少了解些他的人也一定會跟着有所反應,這樣的人給人可靠和安全的感覺,雖然說的很少,但你知道他的目的性其實相當強。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麽。
于是在這裏,他們的目的就尤其關鍵。
我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小灰講完了事情也決定離開,我突然很好奇現在這麽大的雨它要去哪,不過鑒于問一只貓它的行程安排有些不靠譜也就作罷。它走之前告訴我說它還會回來這裏還我一頓口糧,我連忙喵幾聲說不用,心道萬一它從垃圾堆跟泔水桶裏把口糧扒拉出來我還真吃不下。
在夾縫裏蹲了半天也不見雨有什麽減小的趨勢,濺起的水花把我渾身打了個透濕,時不時從天邊滾出幾道炸雷劃開已經慢慢暗下去的天空,現在大概已經是晚上六七點了吧。
我嘆了口氣心說落湯貓就落湯貓吧,今晚先用家裏存着的東西對付一下,明天偷偷給自己補頓好的。
走出縫隙任雨水沖刷到貓身上,順着服帖下來的毛發滾落到水窪裏,我四處望了望,忽然覺得五顏六色的雨傘在灰蒙蒙的水霧裏還挺好看,可惜自己沒法打一把。晃了晃貓腦袋甩出些水,然後想淋成這樣打了也是浪費。
小心地避開人流較多的地方,這幾天在街上到處溜的時候總有種過街老鼠不敢見光的感覺,加上小灰說最近發生的事情,謹慎點總是沒錯的。
我站在街道拐角處朝四周望了望,剛收回視線擡腳準備離開的時候卻忽然一怔,下一瞬迅速返回頭去,貓眼死死釘在了朦胧雨霧中那個靠在樹邊的人影上。
像,太像了。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樹下的人無論從身形到穿着都像極了悶油瓶,雖然他蜷得幾乎看不見臉,但外表還是給人了莫名的熟悉感。只是馬上我就覺得好笑,三年前那丫可是鄭重其事來跟我道別,後來又給了個鬼玺做十年的約定,至今那東西還好好地放在我家,他又怎麽可能自己跑出來,那時候騙我是完全沒有必要的。
深深吸了口氣,我已經見過很多僞裝,有人裝成他我也不會覺得多意外。
我小心翼翼朝他走過去,以悶油瓶的敏銳反應,應該在第一時間就能察覺出我的存在。
但是我沒有半點損傷地就徑直走到了他的身邊,看着他像是顫着的身體,甚至大着膽子伸出貓爪輕輕碰了一下他的腿,毫無反應。
大雨滂沱,鋪天蓋地。
我不知道這時候應該是什麽心情,我猜測他不是真正的悶油瓶,但是如果是假的他在這裏坐着又是為了什麽,難道因為扮得太糟糕所以被人趕出來了?至少不應該對我完全沒有反應才對。然後我聯想到另一個萬分之一的可能,要是他真的出來了,現在這副模樣,又說明了什麽?
熟悉的不安瞬間被放大,像絞藤浸潤了雨水生長,一點點攀附收緊心髒。我咬着牙做出了自認為瘋狂的舉動,伏了黑色的貓身忽然跳起來竄到他的肩頭,現在他只要做出任何攻擊的舉動,我相信自己幾乎是來不及避開的。對比起僞裝,我更加不希望看到他有時候表現出的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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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只是失去了平衡,重重倒在雨地裏。
也就是在那時候我看到了他的臉,加上之前的判斷終于确信面前昏迷的人十有八九就是悶油瓶,他身上明顯受了傷,全身被淋也渾然不知,臉色蒼白的像一張紙,胸前淌出的血浸透了深色的衛衣,只是由于大雨沖刷了血腥味,我才沒有第一時間察覺到。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随即就聽到周圍已經有人發覺了這裏的狀況,其中一個正在給醫院打急救,描述現在所處的位置,之後那個人撐着傘俯身查看悶油瓶的情況,拿出繃帶等東西給他做簡單包紮,動作有些生澀,但從容和冷靜明顯是有訓練過的,而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驚疑的神情,可能是對悶油瓶身上的傷感到奇怪。
我安靜坐在一邊看着他,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身材中等,留着現在年輕人都喜歡的時髦發型,不過他的手上的皮膚尤其細膩幹淨,看起來職業應該跟醫院有些關系。
他處理完畢後神色稍微輕松了些,像是感覺到什麽也轉頭饒有興致地看向我,大概是覺得這只貓的舉動跟印象裏的很不一樣。
之後等到救護車趕到的時候裏面的人出來把昏迷的悶油瓶擡上去,我聽到他們喊青年“小李”,我來回把救護車都看了一遍卻沒看到能夠溜進去的地方,索性趁他們不注意竄上車頂,一路竟然幸運地死死扒在車頂沒有掉下去,也沒有人發現我,就這麽在雨裏淋到醫院。
跳下來的時候渾身都在打顫,那樣子估計很狼狽。我知道這是淋太久的緣故,加上車頂的風吹和前幾天沒好全的舊傷,再折騰會兒說不定比悶油瓶也好不到哪裏去。
我在醫院的角落裏躲了一會兒,直到晚上走廊上的人少了的時候才偷偷朝悶油瓶的病房溜過去。
門是虛掩的,房間裏只有悶油瓶一個病人,他身上的衣服已經被換成了病號服,身上是幹燥的,點滴還沒打完,長長的透明軟管從頭上玻璃瓶一直順入灰白的被角裏,不過還好除了這些都沒看見麻煩的儀器,這說明他的傷不會致命。我悄無聲息從地面跳到了櫃子上,看到他安靜的睡顏。
悶油瓶比三年前來告別的時候瘦了很多,或許是因為受傷的緣故,我甚至覺得他身上的薄被都比他的臉色要有生氣一些。說實話看過他反複受傷,驚慌的感覺反而沒有太多,這家夥只要還剩一口氣我覺得他都能挺過來。
只不過這次心裏依舊覺得有些不安,他為什麽會出現在杭州,身上的傷又是怎麽弄的。我并不太相信他會騙我,當初就算他不跟我說十年結果依舊不會改變什麽,所以這次的出現對于他來說我更認為是一個意外。
或者終極出現了問題,所以他提前返回?
或者還有一些更深的,我現在還沒辦法判斷的原因。
無論怎麽樣,他終于還是回來了,而且我見到了他——在我死後的第二十天。我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心裏真正感到了釋然和輕松,這真是很幸運。
擺脫了屋外潮濕的環境,我的皮毛也慢慢變幹,身體開始回暖。在病房裏又游蕩了一會兒想着要不要暫時住在這裏,外面的雨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停,悶油瓶又一直睡着,讓他一個人留在這裏我不太放心。
暫時有了安排心也就放下來了,直到這時候我才意識到老子他媽的今天只吃了一頓,肚子正在咕咕給我唱反調,從前我以為爺爺養狗是養成精了才會每天忙上忙下那麽麻煩,誰知道自己也不賴,這感情好了,一頓也別想落下。
我剛跳下櫃子下意識準備走門,忽然聽見門外急促的腳步聲,頓時心裏有點慌,像小時候在別人家裏正偷吃得津津有味的時候屋主人已經把你堵在他家等着三姑會審的狀态,不管不顧就扒拉開窗準備往下跳,反正二樓對貓來說也不是什麽難事,外面還有一樓的雨棚和水管。但轉念一想我現在不該走,原本我就打算陪着悶油瓶,遲早都是要被他們發現的。
只有讓他們接受自己的存在,才能更好地留下來。
于是當他們打開門的時候,一只黑貓正坐在陽臺上,靜靜地看着他們。
“呀,是只貓!”在前頭穿着護士裝的小丫頭看到我明顯的眼睛開始放亮,迅速跑過來,當時就把我吓一跳,心說難道我長得很萌,還沒對她故意放電呢就迷成這樣,還沒有點優越感一會兒轉念一想老子生前怎麽就從來沒招過姑娘喜歡,成天追着現在昏迷跟沒事人樣的悶油瓶子跑也不見這麽有效果的,難道我還不如一只貓?
這麽一考慮心情就有點低落,在那小丫頭的魔掌摧殘我的頭之前迅速跳到了地上。
“小劉,你現在要給他換針,手再弄髒的話回去洗兩遍再來。”
那小丫頭背着他吐了吐舌這才把手裏的東西放到一邊,給悶油瓶抽針。我聽着聲音有點熟,轉過頭看見進來的那個青年,果然是幫悶油瓶叫救護車的小李,看起來還像是個醫生,不過顯得年輕了一點,這時候目光落在我身上明顯也是一愣,随即了然笑起來,“不過這只貓還真是很護主。”
“诶?你見過這只貓?”利落地做完了手中的活忍不住又朝床上的人多看了兩眼,小丫頭再次把注意力轉到我身上。
小李點頭嗯了一聲,“見過,當時不是這只貓弄得他倒下去,我可能還發現不了他身上有傷。”
“竟然一路找到了這裏……”這丫頭一步步朝我走過來,看着我的神情明顯又不對了很多,我大概能夠猜到她接下來想說的話,但是心裏還是一寒,認命地閉上了眼睛,然後腳下一空,整個身子都已經被抱了起來。
“李醫生,你看這只貓這麽乖,離開了它的主人肯定也沒地方去,要不然……”雖然成了貓但畢竟從前我還是個正正經經三十歲的大男人,被一個小姑娘這麽抱着難免覺得硌得慌,怎麽着怎麽別扭,但是為了那個挨千刀的悶油瓶子也沒辦法管太多,索性心一橫捏着嗓子輕飄飄叫了一聲“喵”,順便把悶油瓶全家問候了一遍。
小丫頭更興奮:“你看你看,小乖也想留下!”
美貓計是那麽容易的嗎,還有老子可是個大男人,你要順着叫小黑就湊合算了,小乖這個名字是什麽意思!
“我沒意見,不過如果被其他病人家屬發現有貓在病房裏竄來竄去,你要知道後果,”小李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反而我被他這個有興趣的眼神看得有點發毛,剛說難道這家夥還能發現點什麽,就看見他故作嚴肅點頭,繼續道,“不過小乖倒挺好聽。”
小丫頭笑盈盈地沖他猛點頭,那神情連我都看出來熱切得有點暧昧。
而我想要不是這兩個讓我留在醫院,我肯定當時就毫不猶豫沖上去撓他們的臉了。
不過有了這個便利,接下來的事情就要方便得多,那個護士小丫頭明顯是很喜歡這只黑貓,經常帶些剩飯剩菜給我,不過鑒于第一次的時候我就對食物的質量表現出極高的标準,在之後的幾天她愣是專門為我買了吃的東西回來。說不感激是不可能的,有時候她想摸摸貓我也就随她去了,不過要抱還是堅決反對的,整天被個不認識的小姑娘抱在懷裏,說什麽我這坎也邁不過去。
在這幾天裏我也回了幾次家,能肯定胖子他們沒有來找過我,我不知道他們現在到底是什麽狀況,這邊悶油瓶還需要人守着,加上去北京一趟對我來說實在太困難也就只能被動地繼續等下去。
而悶油瓶這幾天不知道為什麽一直睡着沒醒,我聽小丫頭問過小李,他身上的傷雖然深但是并不要命,加上悶油瓶體質好,這時候應該沒有理由還昏迷。
了解到這裏的時候我幾乎瞬間就聯想到了一個要命的事情,他的失魂症。
其實要是把失魂症加到他出現的這件事裏理起來就順暢很多,兩枚鬼玺分別在我和他手上,我的已經确認過還留在家裏,他的三年前已經帶進了青銅門,要想開門除非是他自己自願,否則應該沒人能把它撬開。
事實也證明我的猜測沒有錯,在第四天晚上我正準備跟往常一樣趴在他枕頭邊睡覺的時候,我突然看到被角好像動了動,接着他的眼睛慢慢睜開,我抑制不住心裏激動的情緒連忙起身看他,卻發現他的瞳孔渙散空茫,整個人還是處于一種無意識的狀态。
這樣的狀态維持了不到十分鐘,他阖眼又睡了過去。
悶油瓶再次醒來是在第二天上午,雖然處在半夢半醒的邊緣,像是睡不醒的樣子,但相比較昨晚他的意識顯然在逐漸恢複。
我看着他的眼睛,很自然聯想到他剛從塔木陀裏出來的狀态,雖然之前對他醒不過來的原因有預料,但真正再次經歷這一切的時候,更多的還是另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一切又回到原點。
說不定悶油瓶會不管不顧再次踏上重複的路程,去追尋一切的真相,萬物的終極,這看起來更像是長生的枷鎖,或者必須背負的宿命。
不過或許我該慶幸一點,這次他可以把我幹幹淨淨的忘掉,我還記得他說我是他能尋找到的,他跟這個世界之間的唯一的聯系。我不想讓他聽到我離開的事,更不想讓他知道吳邪現在只是一只貓。不能與他交流,沒法在需要的時候把他從懸崖邊拽回來,甚至我覺得他對着我喊吳邪這個名字會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這樣的心态有些奇怪,我可能不會介意胖子或者小花秀秀知道這件事,但對悶油瓶莫名會生出逃避感。
在他眼裏吳邪是人,不可能是貓,我只是擁有了吳邪的理智和智慧,但終究無法代替原來的自己。我不能想象他知道這個秘密以後會怎麽做,貓擁有了人的智慧就像一只修煉成精的貓妖,跟粽子這樣的特殊物種是否會被承認和理解?
我正在想着卻感覺到了身邊的動靜,轉頭看到眼前的場景,忽然一愣。
悶油瓶的眼睛裏充滿了茫然和不安,蜷着身子縮在床頭的一角,正直直地看着我。